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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荡荡

2017-10-18戴小雨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二伯蓑衣勺子

戴小雨

天空,空空荡荡。

一只鹰飞过来,毛旦注视着鹰飞翔的姿势,头仰得老高。鹰飞过头顶,他的脖子便后仰,鹰再飞,他再仰。不能再仰的脖子牵着腰后翻,最后,他整个人成了一张犁,接着倒下了,后脑勺在一颗凸起的石子上磕出了血。

其实,毛旦完全可以不去仰头翻腰,只需掉转头同样可以看到飞向身后的鹰。但毛旦想不到。

想不到掉头去看飞向身后的鹰,并不能证明他不精灵。

毛旦一岁时能数到一,二岁数到二,三岁数到三……今年他十二岁,当然能数到十二。

说他傻,说他苶,那是村里人的感觉,是感觉就不一定正确,我还感觉这山会崩哩,你们同样也是不信。

毛旦当然不服气,手指在空中点划着,两只拧去盖儿墨水瓶口似的幽黑眼睛,深深地陷嵌在望远镜的两个镜筒上。

前方长长的蓑衣坡,被修剪成规范的两个半圆拼起的绿草地。一、二、三……明明是十二头牛嘛,这还错得了,谁不会数。二伯真烦人,每次路过他家屋坪时都要唠叨一次,十二头,数好喏,一头也不能掉,都十二遍了。

毛旦帮村里看牛,屈指算来已是第三个年头,二伯就唠叨了三年,都十二遍了,烦人。十二,是毛旦心目中最大的数字。他想,一年十二个月,谁不知道,村里有十二头牛,谁不会数?这当然不包括大毛家的,大毛家与我家有仇,我才不理他哩,还想我給他家看牛,没门。我爹就是被他爹逼着从山崖上跳下去的,幸好二伯起早告诉了我。

毛旦猫在他用芭茅草、丝竹和臭椿木精心搭起的瞭望台里指点江山。他麾下的十二位牛将军正散漫地游走在绿油油的蓑衣坡,嫩蕻蕻的蓑衣草在牛齿上碰断的声音,回荡在蓑衣坡上空,回荡在毛旦的生命里。这声音很响,很亮,也很透明,是一种膜拜,是一种力量。

弯角向左挪动十步,盘角后退二十步,勺子角绕过弯角向盘角靠拢,毛旦在发号施令。毛旦将自己的将军按角型取了名字,方便布阵。每当哪位将军向他自己意愿中指定的某个地方走去,他都要在他那小小的瞭望台上翻个跟斗,表示对自己指挥能力的一次赞赏。

怎么少一头?再数数,再数数,翻个跟斗工夫就不见了,真邪门。对,就是刚才绕到弯角后面的勺子角眨眼间不见了。毛旦心里一个激灵,赶紧将望远镜向右边的那片菜地移去。那菜地是大毛家的。大毛家光种菜不栽稻,菜运到县城去卖,发了财,谁稀罕哩。上个月弯角偷吃了他家几蔸白菜,毛旦就挨了大毛他哥掷来的一土坯块子,坚硬若石的土坯块子不偏不歪砸在腰板上,如今还隐隐地疼。毛旦左手松开望远镜,下意识摸了摸腰。

毛旦庆幸在大毛的菜地没有发现勺子角,它不会去那里的,上次同它说好了的,勺子角通人性。那它会去哪里哩?哪里也去不了,前面是河,左边山梁上是一条人都没法跳过去的长长裂缝。

裂缝、河、大毛家菜地围成的蓑衣坡,以及游散在嫩蕻蕻草地上的十二头牛,是毛旦的世界。裂缝的隐患与毛旦无关,河的象征毛旦不懂,大毛家的菜地发未发财,毛旦就更不想知道了。就是因为这种隐患,这种象征,这种来自大毛家菜地的恐惧,才使毛旦拥有了蓑衣坡,拥有了望远镜、瞭望台……

毛旦看河的时候,喜欢将望远镜倒过来,这样河就变得遥远了,草地也变辽阔了。这种感受让毛旦心旷神怡。河面游弋的船只从远远的地方来,再往远远的地方去。不知什么时候起,河面在缓缓地变宽,水涨了起来。在毛旦的望远镜里,那块酷似一头水牯躺着的岩石快要没到水里去了。毛旦觉得很好笑,那岩石怎么那么像自己的勺子角水牯,躺在那儿反刍,悠悠地注视着静静的河面。有几次赶牛回家,他都走过去将它当自己的那头勺子角水牯去赶,快要走近时才嘿嘿地笑了笑,自语道:幸好自己会数数。

毛旦心里觉得很惋惜,那消失在望远镜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要让他难过好几天。如今他滋长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特别关心起河水还会不会一直这样涨下去,水往上涨一步,他呵护并依赖的蓑衣坡就要缩小一步。

下游在修电站,毛旦才不管哩,他关心的是那片绿油油的草地。

这段时日,河边码头上来来往往穿新衣服的人多了起来,那些胖浑浑的是官,是那些穿新衣服人的头。这都是二伯告诉他的。毛旦的望远镜跟随人群到了村长家。全村都搬完了,就只剩下村小还在河边,如果还不赶紧,学校就要像那块勺子角水牯岩一样,没到水里去了。

学校迟迟没有搬迁,不是因为资金,而是村长与乡长在较劲,都想将学校建在自己的自留地上,为了那一万元的土地补偿费。村长的哥哥在县里做官。

要那么多钱干吗,毛旦不明白,一头牛一担谷,十二头十二担,足够他母子俩一年吃饱饭了。这是二伯的主意,二伯去家家户户游说,看一头牛要一个劳力,看十头也是一个劳力,干脆都让毛旦去看吧。

毛旦知道除了娘,就二伯对他好,他心透亮着哩。

王村在牛背山腹地,有一条青石板路通向浪塘乡集镇。村长不准毛旦走这条路,我才不走哩,上月歪角水牯火铳般雄挺的双角就是在那块青石板上摔歪的。

毛旦不喜欢村长,村长赶牛喜欢用岩头砸。牛不疼吗,牛也是肉皮包起来的,包的也是骨头和肉,和人一样。那天真过瘾,村长与毛旦的牛队相遇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上,毛旦用弹弓给了歪角水牯一弹子。他一边拉弹弓一边唠叨,歪角你耐着点儿,歪角你聪明,你懂,你当然懂。歪角得到命令,浑身一搐,扬蹄直前。村长吓得屁滚尿流,掉到路下悬岩上去了。

你个死蛋,臭蛋,等我上来,等我上来……村长骂骂咧咧手扯着藤蔓往路坎上爬。毛旦赶着牛群欢快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做下流动作。

毛旦你回来,救命呀——毛旦知道村长在糊他,不过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毛旦在树枝上拽来一根绞丝藤,朝村长掷去。村长捋着绞丝藤往上爬,快上路坎的时候,藤却在毛旦的意料中断了。那是一根腐了的绞丝藤,毛旦当然认得。

村长再次掉下去,毛旦哼着小调走远了。村长有什么了不起,多大的官,多大的能耐,拿得动牛背山峁顶上的那个印子岩吗?量他也拿不起!那是土司王的官印,除了土司王谁也拿不动。这话假不了,如果有人拿得动,印子岩还会一直在那山峁上吗?可是土司王不在了,土司王在,有他村长说话的份?

土司王是站在印子岩上用剑将自己的脖子割断的。这故事是二伯告诉他的,传了好几百年,村里人人都知道,用不着保密。

几百年前,王村瘟疫猖獗,崩山塌地是常有的事。当地的土地爷对土司王说,这一带有条陀龙,不除了它,村里永不得安宁。土司王用尽了法术也没法制伏陀龙,眼看着刚刚开垦好的田地在滂沱大雨中震颤,心急如焚。此时,土地爷急匆匆跑来,告诉土司王,今日卯时三刻,南海龙王去给天帝拜寿要路过此地,我们赶快写好镇妖奏折,等南海龙王路经牛背山上空的时候呈上去。

南海龙王如期而至,土司王赶紧双手捧上奏折呈上,谁知慌乱中忘了盖上官印。土司王慌忙取来官印却又忘了印油,眼见南海龙王将至,土司王将官印抛起,官印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落在峁顶上。接着土司王一跃而起,高高地伫立在倒立的官印上,他俯视了一下大雨中震颤的田地和大雨中长跪不起的村民,拔剑割向了自己的脖颈。汩汩的热血洇满了印章……

这份用鲜血当印油的奏折,感动了南海龙王。从此,王村再也没有出现过崩山塌地,这枚被土司王鲜血浸红的官印也就一直倒立在那牛背山的峁顶上。

印子岩高高地矗立在王村人仰视的天空,常有老鹰叼了村里的鸡,在村人无奈的惊吼声中扑闪几下翅膀,从容地落在印子岩上,这血淋淋的故事一直演绎到毛旦将他的瞭望台架到印子岩。

印子岩被毛旦霸占了,他的瞭望台就架在印子岩东面旁逸的岩檐下。只有初升的太阳照进瞭望台,午后投下的不是日照而是阴影。毛旦不自觉地将它当成钟。下午,太阳西下,长长的蓑衣坡便从毛旦的脚下长出一把唢呐,越长越长,向河的方向。

吃饱的牛群栖息在唢呐的音杆上,毛旦此时就将望远镜倒置过来,长长的唢呐就越发长了,远方的河越发远了。歪角、弯角、斜角、勺子角……成了一个个圆圆的黑点,像音孔。二伯家就有一把唢呐,毛旦见过,也玩过。毛旦最喜欢唢呐调了,会好多好多的唢呐调,特别是那曲“妹妹过岗”,哼着就有一种婉转回肠,继而是一种奔放,让人想到毛旦的牛群、蓑衣坡、蓑衣坡上的绿草以及远方的河;再听下去便是一种苍凉,你就不自觉地想到天、地、人,想到那高高矗立的红红的印子岩。此时,有一种血流在毛旦的血管里奔腾,有一种思想在毛旦的大脑里膨胀。他像二伯那样腾起双手,对着从自己脚下延伸到蓑衣坡,并在慢慢长长,向河的方向伸长的唢呐,吹起了“妹妹过岗”。

毛旦,这便是你的生命;毛旦,这便是你的世界。

王村没有人听你的“妹妹过岗”,他们听不懂,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事,他们的事你也不懂,也不想懂。浪塘乡及王村人全都聚集在有条裂缝的牛背山山脚。外面也来了许多胖浑浑穿新衣服的人,这些人都是从河边码头上来的。从毛旦的望远镜里消失后就来到了这里。

王村小学新校舍落成典礼开始了,阵阵鞭炮声打断了毛旦的“妹妹过岗”。

村小建在村长那块推平了的苞谷地里,崭新的教学楼上插着一杆红旗,孩子们在还未长草的红红的操坪上玩耍。

毛旦的望远镜刚好定位到跟他一起玩过蚁斗的那个伙伴身上时,孩子们像老鹰飞过时的小鸡一样,眨眼间躲进教室里去了。毛旦喜欢将上课的钟声比做老鹰的鸣叫。毛旦不是小鸡,所以他喜欢听鹰的鸣叫。

毛旦伫立在高高的印子岩上,扮从王村人的警惕中捕获猎物然后在他们无奈的注视中傲立在印子岩上的老鹰,是一种傲慢的体验。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体验一种当年土司王的激情,他在或虚或幻的故事中模仿着土司王,俯视着山下王村的田地与王村的村民,意念中的大雨此时便倾盆而下,山在摇,地在抖,长跪不起的村民在祈祷。他慢慢地伸开手掌當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吱的一声,毛旦倒下了,平平地躺在印子岩上。

暖暖的太阳晒得毛旦像喝了酒。蓝蓝的圆圆的天空像水辗潭的那片水。毛旦最喜欢在水辗潭洗澡了,那仰浮在水面静静的悠悠的感觉美极了。

毛旦没有死,毛旦用的不是刀,是手掌。毛旦在暖暖的阳光下,眯瞌着眼睛,有几只鸟在毛旦视线中的蓝天飞过,像水辗潭里游弋的小鱼,在他的腋下或胯间戏水,常有几尾好事的名叫花被子的鱼儿啄他屁股,啄他小鸡鸡。想到这儿,毛旦就不自觉抿着嘴笑了。

天边一朵云飘过来,像风车,不,瞧那两个弯弯的角,是我的弯角水牯,啊,歪角也来了,勺子角走路好慢,你吃草的时候老是抢在歪角的前面,怎么今天掉在了歪角后面?嘻嘻,毛旦在偷着乐。

毛旦没有死,毛旦用的是手掌不是刀,毛旦睡着了。毛旦感觉手掌湿湿的,稠稠的,好大的一摊血。他猛然坐了起来,毛旦为自己的惊恐惭愧。

天落雨了……

王村有些谜,外面的人不知道,王村的毛旦也不知道。毛旦将瞭望台架在印子岩下,他喜欢伫立在印子岩上扮老鹰、装土司王。高挺倒立的印子岩,四周旁逸出一丈有余的岩檐,没有任何可以傍附依援的物体,毛旦是怎样爬到一栋楼房高的印子岩上去的,这也是一个谜,王村人不知道。

毛旦不想告诉他们,老鼠打洞,野猫上树,各是各的方法;狼行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各有各的活法。

毛旦本来是准备告诉他们的,睡一觉醒来就变卦了,不想告诉他们了。他每次上印子岩前都要四下巡视一番,确信没有人躲在树荫下或岩石后窥视,才跃身上去。下来的时候,他就不必那么戒备了,一天的疲劳让村民们早就忘了他毛旦。

二伯想套他的话,毛旦忽然间觉得二伯不那么亲切了,站到另一边去了。

二伯与毛旦的隔阂,想起来应该是对雨天印子岩洇渗的是水还是血而产生的分歧开始的。

毛旦的望远镜,是他在县城里看龙舟赛时,从人群散去的沙渚上捡得的。毛旦第一次架起望远镜,凑向眼窝的时候,迎面飞来的山峁将他撞倒在夕阳西下的沙渚上。

毛旦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挺着肚子出现在太阳落山时的村口。放学回来的小孩见着,每人都要上去摸一把,让我玩玩?去,去,那沙渚上还有,你们自个儿捡去。毛旦将望远镜甩到身后去。大人也凑拢来,毛旦执拗不过,就看一会儿,你得先保证。一个接一个,毛旦控制不了局面,他们使坏廋了去,怎么搞?毛旦跳着夺过望远镜,翻左边那个山岗径直回家了。

毛旦开始在村里绕圈圈走路,懒得同他们纠缠,这份荣耀反而使毛旦变得孤独。他们才孤独呢,毛旦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山那边的山,那边山的山,那边山的那边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松树;他还可以看清远方的河,浅浅的亮亮的河滩上游弋的花被子鱼儿,芦苇丛里探头缩脑的红嘴鹭鸶,以及缓缓出现在河尽头的轮船和船舷上迎风伫立的人。那人是背对着他的,那背影好像娘故事里的爹。

当毛旦的歪角、斜角、弯角、勺子角……一同出现在望远镜镜片里的当天,毛旦就开始筹划在印子岩下搭建瞭望台了。

毛旦用剜稻的弯刀,在牛背山那条裂缝下的毛岭割来芭茅草与丝竹。别看这种用芭茅草与丝竹盖起来的顶棚看得见天,雨却落不下来,而且透亮。别人不知道,但毛旦知道。那天毛旦有些不舒服,头很重,躺在丝竹丛里休息,谁知一躺下就睡着了。毛旦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落过了一场雨,而且还不小,可毛旦一点也不知道,身上干干的,头发一点湿润的感觉也没有,但露在外面的下半身却湿透了,两只靴子空出了一窝子水。

毛旦细心观察过,芭茅草与丝竹上都有绒绒的芒,细细的沟。这绒绒的芒对雨点有磁力,老远就将雨点吸过去,然后循着细细的沟流走。

三天工夫,毛旦的瞭望台顶棚就盖好了。他砍来手腕粗的臭椿木,密密地排拼拢来当楼板。臭椿木有啥不好,晃晃的树皮照得起人影,就是有股臭味闹鼻子。他们也许喜欢用香椿木,但毛旦就喜欢用臭椿木,臭椿木能防蚊子,蚂蚁虫子也不敢往上爬。毛旦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一直闷在肚子里没说出来,他知道许多他们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毛旦活得很自傲。

毛旦的瞭望台一半在印子岩的岩檐下,一半露在空中。太阳泻过来,雨倒下来,毛旦猫在瞭望台显得很自得,牛群在望远镜里悠闲地啃草。太阳走了,黑色的云块移过来,天低下来暗下来,只有顶棚上的天是透明的,大大的雨点被芭茅草与丝竹的绒芒吸了去,循细细的沟往下流,叭嗒叭嗒的雨点声敲得顶棚直响。

这雨来得有些突然,意念中的雨不是这么下的。印子岩在晃动,不,瞭望台在晃动,瞭望台没有动,是印子岩,对,是印子岩,毛旦判断清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漫遍毛旦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他感到茫然无措,惊恐万分。一个大大的热热的雨点落在毛旦的鼻尖上,他伸手抚了一把,摊开手,一汪的血,红红的,有一股腥味。

毛旦再一次判定,那不是雨点,是血,是雨点决不会从顶棚漏下来,只有血才能穿透芭茅草与丝竹的绒芒掉下来。

毛旦跳出瞭望台,飞奔起来,将牛群远远地甩在身后,直奔二伯家。他要尽快地见到二伯,告诉二伯這一惊恐的发现。

灰暗的天宇,像口大灶锅矮矮地反扣在王村的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种莫名的阴郁与焦躁充溢在王村人眉宇之间,接着便是一种不安。

滂沱的大雨下了整整十二天,似乎丝毫不见有停下来的征兆。刀子割不断的雨线像一根根粗粗的透亮的蚕丝,被松软的大地抽到深处去了。被过剩雨水浸泡的平川与山峦像发了酵的馒头,手指一戳就是个陷坑,等待着一种大自然的饥饿去吞噬。

毛旦与二伯彻底闹翻了,二伯固执地坚持从印子岩上流下来的是雨水,不是血,是雨水流过红泥岩缝隙时染上了颜色。毛旦感到很失望,更可气的是二伯将这件事通报了村长。

当天夜里,二伯与村长不约而同地走进毛旦的家,同毛旦娘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交头接耳,神秘兮兮。窗外是密密的雨线织成的网,裹罩着毛旦的小屋和小屋里的油灯。

第二天,毛旦回家发现自己的门楣与窗棂上贴满了纸片,上面画满了印子岩石纹一样不规则的符案,符案的右下角涂有一摊臭椿木树叶大小形状的血渍。他凑上去闻了闻,一股的腥味。

是血,哪来的血?什么血?毛旦开始不安起来,伸手摸了一把那摊血渍,手指辗到了一绺毛发。天太暗看不清,他举着毛发对着天空才辨清那是一绺狗毛。

毛旦下意识地呼叫了几声丑蛋的名字,他的浑身黑色毛丛中缀一绺白毛的丑蛋没有照预期从厢房地板下钻出来,衔他的胳膊肘。

他咆哮着撞开堂屋两扇香椿木做成的对子门。穿红着绿,襟沿及帽翎上挂满银铛的巫婆,正闭目养神等待着某一时刻的来临。

毛旦的胳膊很快就被两名高大后生的胳膊钳住了。他满口脏话,拼命挣扎。

二伯走过来,俯下身,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管他说什么呢,毛旦抡起脚就向二伯踹去。本想踹他鼻子的,太高没踹着,他的脚落在了二伯的裆间,先是一个软软的东西,接着便是两个肉蛋蛋摁在他的脚心。

二伯一声尖叫,双手捉在裆间,蜷在地上打颤。堂屋里一片慌乱,巫婆的咒语声提高了八度。

毛旦此时的神志非常清醒,接着就是第二脚,第三脚,钳在他胳膊上的胳膊松开了。一种求生的欲望给了毛旦无穷的力量,他夺门而出,冲进了茫茫雨幕。

毛旦的腿像把飞舞的剪刀,剪切着密密的雨线。他没有回头,他很自信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从他脚后跟迅速织拢来的雨幕,将追赶的人群隔在了村口。

毛旦跑到蓑衣坡的时候,远处的群山已朦胧成轮廓了。这密密的雨线让天黑得真快。

脚下的蓑衣草已没了以往那股撩人的酥软,长长的蓑衣坡像块吸足了水的海绵,踩下去有些陷脚。远方的河水已漫到了蓑衣坡的腰部。河面泛着一种浑黄、惨淡的光晕,这种光晕,蕴隐着一种力量,一种恐惧,牛背山与蓑衣坡在这种光晕的映照中变得狰狞。

毛旦像一只专门在雨夜中出没的水獭,穿行在牛背山密密的荆丛中,当他娴熟地钻进瞭望台,一种亲切而熨贴的轻松与安逸驱逐掉了那份不该属于他的恐惧。但他还是有些不踏实,万一他们找到了瞭望台咋办?千万不能让他们逮回去,逮回去就没命了。

毛旦开始艰难地向印子岩顶爬去,他第一次感觉上印子岩是这般艰难,两只湿漉漉的腿在微微打颤,双手软绵绵的像刚起床时的感觉。他将一只手从岩缝里抽出来,伸向空中努力拽着拳头,这是他验证自己有不有力最直接的方法。五指一曲便成拳头,对于今天的毛旦却显得这般难以办到。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疲劳,漫遍了毛旦全身的每一个空隙。

毛旦终于上来了,他疲倦地伫立在高高的印子岩上。

滂沱的大雨还在继续。

头顶上那反扣着的灶锅似的天空,在迅速地压将下来,灶锅的边缘已与四周的群山融为了一体。

天空在慢慢地变矮,慢慢地缩小,从毛旦的头发尖,皮肤上,最后在他无望的瞳仁里消失了。他的头感觉很沉,灌了铅似的沉,他感觉自己的头已触到了锅底。自己这么小小的身躯怎么能顶得住压下来的天呢,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渺小,这般绝望,他终于放弃了最后的努力,倒下了。

他平平地仰躺在印子岩上,任大颗大颗热热的雨点敲在他的身上、脸上。是血,不是雨,雨点是凉的,血才是热的。毛旦感觉自己还很清醒,他的手抚摸着身下的岩面,热热的,稠稠的,一股的腥味,好大的一摊血。

他在一遍一遍地告诫着自己不能睡着,睡着了就不会再醒来了,他还要等候去给天帝拜寿的南海龙王呢。

就在此时,一声沉闷的来自地核的轰隆声,在毛旦朦胧的梦呓中响起,这种声音不是从耳膜,而是从皮肤浸入身体的。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气流排山倒海般朝这边涌来,毛旦险些被这股气流掀下印子岩。他已感觉到身下的印子岩倾斜了,黑暗中的群山在颠簸,他还仿佛看见牛背山的另一面不见了。

……

滂沱的大雨还在继续。

那来自地核的轰鸣与颠簸,被密密的雨线织成的浓幕淹了去。闪电出现了,一道道浑浊的光柱穿透雨幕,在矮矮的夜空里飞舞。不,那从牛背山山脚村小方向升起飞舞的光柱,不是闪电,是手电筒的光束。毛旦仿佛听见那光柱升起的地方,有人的呼喊声、号啕声、流石滚动以及铁镐相碰的金属声混在一起,穿透浓浓的雨幕,在低低的夜空回荡。

毛旦病倒了,没有人知道他病了,除了她娘。这段时间,王村的人很忙,将他遗忘了,他们在忙些什么,毛旦不知道,也不关心。常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从他床头前的窗子外经过,往村小的方向走去。他是从纷乱的脚步声来判断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以及人数的多少。他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去证实自己的判断。这种意念与现实的距离是一种诱惑,也就是这种诱惑告诉他不能再在这床上躺下去了,他努力地将两条腿拖到床沿上,手扶着壁板走出了第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没有人告诉他,他们都在忙。他来到水瓮旁,用木勺舀了一口水喝,便在水瓮下寻到一种可以告诉他睡了多长时间的佐证。

一枚乳白中泛着紫晕的菌伞,从水瓮下潮湿的泥土中冒出来,有一根蒜苗那么高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病倒之前这儿什么也没有。他常用这种方法验证某一时间段的长度,当然也包括垂吊在火坑上那一根根长了多长的楼霉絮。

太阳出来了,从东山坳射来的霞光,金灿灿让毛旦睁不开那有些浮肿的眼睛。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又亮出了那一声对于王村人形同更声的吆喝。

毛旦的牛队出村了。

暖暖的秋阳,晒得蓑衣坡像温水泡过的毛衣,弥散着一种潮湿的温暖。半个月的滂沱大雨让大地吸足了水分。

牛背上那条长长的人都无法跳越的裂缝不见了。山的那一面是一眼灿灿的赤红,银青色的岩石或卧、或立、或仰,栖缀在那片静止的红色火焰之中。山下的村小也被埋在这片静静的火海之下了。

裂缝、河以及来自大毛家菜地的恐惧,围成的那份悠闲与安逸不复存在了。毛旦,你精心呵护并赖以依存的世界消失了,那来自“妹妹过岗”唢呐调里的激昂与信念也被那响自地核的轰鸣淹没了。

爬到瞭望台,那高高矗立的印子岩倾斜了,印盖上的另一半也被那股排山倒海的气浪衔走。毛旦再不能自傲地立在印子岩上扮老鹰,情绪激昂地扮土司王了。他一直以王村只有他一人能上印子岩的那份自信没有了,怎么上去又怎样下来,也将成为王村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午后的太阳在缓缓地落向西边的山峦,投映在蓑衣坡上的那半边唢呐,再也不能响起悲怆与激昂的“妹妹过岗”了。

毛旦的牛群可以轻易地越过牛背山,穿过那片静止的火海,去山那边的红薯地偷食。

勺子角哪儿去了,毛旦这一阵一直注视着那道山梁,不见有谁从那儿晃过。勺子角哪儿去了呢,毛旦焦虑地架起望远镜,难道去大毛家的菜地了?他的手本能地在腰间摸了摸,那儿隐隐地开始疼痛起来。大毛家的菜地没有在望远镜里出现,勺子角也没有,他看到的是村长、乡长,还有一些他曾见过面却套不上名字的人。他们站在那儿干啥,一动不动,像石头做的。

毛旦的话没有说错,他们是用石头做的,是一排英雄群雕塑像。

毛旦最不愿看见村长了,村长赶牛喜欢用石块砸,牛不疼吗,牛皮下包的也是肉和骨头,同人一样。他不喜欢村长,也不喜歡乡长,不喜欢村长的理由是村长用石块砸过勺子角水牯;不喜欢乡长的理由似乎简单一些,是乡长那母猪一样凸起晃动的肚子,让他有些看不惯。乡长不认识他,可他认识乡长,他还知道乡长与村长关系不好,为修学校吵过架,骂过娘。他弄不明白他俩为何会站在一起,而且做着很亲密的样子,肩并着肩,头朝着同一个方向。

毛旦调着望远镜焦距,村长的头在慢慢地变大,变大。他已开始分不清出现在镜片里是人的脸还是一抹凹凸不平的岩面,最后就只剩下那颗牛屎堆一样的黑痔了。

勺子角哪儿去了,毛旦看不见大毛家的菜地,村长、乡长以及那些见过面而不知名字的人群,高高地耸立在瞭望台与大毛家菜地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今天,毛旦的心情坏透了,一种无奈,一种愤怒,使他想喊一声“哦嚯——”,当然不是“妹妹过岗”前喊的那声。但他却始终没有喊出来,那种愤怒并未吞噬掉那来自腰间的隐隐疼痛。他飞奔直下,他的双脚像急急的雨点敲击着松软的蓑衣坡,几次踉跄跌倒,又急急爬起来向大毛家菜地飞奔。他的嘴里衔着几绺绿绿的蓑衣草,那是他倒地不自觉啃上的。他没有工夫将嘴里的蓑衣草吐掉,他的眼平视着前方。前方是大毛家的菜地。

勺子角果然在大毛家的菜地,以一种放纵的姿态狠命地啃嚼着大毛家的菜禾。

勺子角哩,你咋能偷大毛家的菜哩,我俩是说好的,你是通人性的,你咋就突然间变了卦哩,你肯定是饿了,饿坏了,不然你是不会的,是吗?不,这不是理由,饿了,那里有嫩蕻蕻的蓑衣草呀。他边跑边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勺子角掷去,这是他第一次用石头砸自己的牛将军。他不喜欢村长,就是因为村长用石块砸过勺子角,可他今天也用了石块,而且用的是更大的石块。他今天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说服自己,解脱自己,安慰自己。

毛旦赶着牛群,耷拉着脑袋向村里走去。远远他就看见大毛的哥哥叉着腰,手里握着一块石头站在村口等候着他的出现。他没有绕道,没有退缩,只稍稍犹豫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护着腰间那似乎隐隐疼痛的地方,向村口走去。

娘蜷伏在毛旦的床边,说了一夜的话。毛旦你咋就不为娘争气哩,你爹死在他爹的手里,你也想死在他的手上嗎。啊?毛旦,你咋就这么苶哩,几头牛都看不住哩。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重复着多年来在毛旦耳边回荡,让人滋生仇恨的故事。

那年的荞麦长得真好,丰收了,金灿灿的荞粒像碎在井中的太阳,一箩一箩地进仓了。就是那天夜里,月光像水一样泻在晒谷场那一堆挨着一堆的荞麦秸秆上。那个满身骚味的女人,不,是狐狸精出现了,她的手牵着你爹,钻进荞麦秸秆堆里小孩拓筑的窝穴里。那个狐狸精就是大毛的娘。

大毛爹与村长将你爹与狐狸精从窝穴里拽出来的时候,你爹都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只用一把荞麦秸秆捂着那个地方。狐狸精开始用手抓自己的头发,装着很痛苦很绝望的样子,说你爹引诱她,强奸她。你爹被反绑着手,跪在晒谷坪里,嘴里塞着一根去了骨节的竹筒。大毛爹当着村里人的面,从裤裆里抠出那东西对着插在你爹嘴里的竹筒撒尿。我清楚地看见你爹喉管上那烟骨头(喉结)在一上一下地滑动。后来我的眼前就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三天,我在牛背山北面的那道悬岩下找到了你爹。

村长说你爹是自杀,鬼才信呢。

不知什么时候,娘趴在床沿上睡着了。窗棂上的薄膜纸开始泛起白晕,第一声鸡鸣震得泛白的薄膜纸发颤。

毛旦尿急了,下身胀得难受,他提着裤头来到猪圈边时却又踅了回来,把尿憋了回去。

他急匆匆地将牛群赶到蓑衣坡就急不可待地冲向那排群雕塑像,动作十分敏捷地爬上塑像顶部,冲着村长从裤裆里排出那被尿胀得硬梆梆的东西,瞄准村长的嘴缝射了过去。淋漓尽致,洋洋洒洒。

叫你挡,要你喝尿,叫你挡,要你喝尿,毛旦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痛快地摇着水枪。因憋得太久,浑黄的尿注,洋洋洒洒地落在村长的嘴里、眼里、耳朵里,一股股弥散着臭骚味的水汽,从村长的身上蒸腾而上。毛旦惬意极了,痛快极了。

对,还有你,乡长。毛旦掉转屁股,瞄准了乡长。糟了,尿没了,咋就没了呢,起先在路上想好了要留些给乡长的,咋就没了呢。他在为刚才的痛快懊丧。不行,不能便宜了他,毛旦在努力,在憋气,可回报他的却是零星的一滴,根本不能射到乡长的脸上,而是垂直落在了自己的脚尖。

毛旦没有从塑像顶下来,他在为自己的没有计划而自责,一屁股骑在乡长的头上,等待着再一次尿胀感觉的来临。

牛在蓑衣坡悠悠地啃着草,太阳高高地挂在蓝天,前方的河在缓缓地流向远方。河面上一只大轮船拖着一只小船向前行驶。浅浅芦苇丛中,被船驶过泛起的水浪惊飞的白鹭,飞向另一片沙渚。

暖暖的秋阳像一张薄薄的毛毯,盖在毛旦的身上,大病初愈一夜未睡的毛旦,浑身像没了骨头,蜷在暖暖的毛毯下朦胧地入睡了。

我说过不能将村小建在牛背山脚,你们就是不听,崩山了吧。

崩山有啥不好?不崩山我们能高高地站在这里?从前,上面下来人看我们那眼神,耷着眼皮,说起来就来气。瞧,现在多好,哪一位前来不是摘了帽子仰视,那神态多虔诚。

无耻!

谁无耻?

你。你根本就不配同我一起站在这里。

你才不配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真不想站在这儿呢,你瞧骑在你头上的毛旦,虎视眈眈的样子,往后够我们受的。

毛旦恨的是你,我可没得罪过他。

你等着瞧吧,你以为他骑在你头上是在睡觉呀,他是在憋尿,那小子精着呢。我站在这儿也是不得已,老弟你想想,我若不站在这儿,你们也统统休想。我不站在这儿,学校上面会那么重视,重新拨专款重修?我们的家属会那么轻易地安排工作?分管移民的王副县长会调到市里去?我才是真正的公仆,生在做贡献,死同样在发光发热,唯一遗憾的是生前得罪了毛旦那小子。

……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毛旦一骨碌爬起来。四周一片寂静,空空荡荡的蓑衣坡一览入眼。我的牛……毛旦浑身一阵搐动,从塑像顶滚落下来。

毛旦的牛群,再一次挺进了大毛家的菜地。

娘将自己挂在了堂屋的横梁上,用的是毛旦拴勺子角水牯的那根牛绳。毛旦伫立在堂屋中央,仰头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屋背上的青瓦已被大毛家的人卸去抵赔款了。

在二伯帮助下,毛旦将娘背到瞭望台左边的那穴平地。天长疮地生疱,水长骨头路接腰,这是娘给他出的第一个谜语。他猜不出,又不让娘说出谜底。娘解释一句,他反驳一句,娘说,好,不说了,由你去想。

腥腥的夕阳,浅浅的草坪,一个红红的土疱长了起来。毛旦前额就长过这么一个红红的锥子疱,很疼,碰不得。他轻轻地用手拍抚着坟堆。轻轻地,轻轻地,他知道那样很疼。天长疮是星,水长骨头是冰,路接腰是桥,这些谜底都要比土生疱优美得多,不用他用全身心去体会。

斜阳下,一个牛轭状的树丫映照在娘的坟堆上。毛旦仰头望去,夕阳虽然惨淡,逆光还是有些炫目。坡坎上一蔸茶桐树,枝叶茂盛,夕阳就是从树杈上一个牛轭状的曲枝下射过来的。

茶桐牛轭。一种突然间滋长的阴谋使毛旦的眼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笑。

毛旦肩上扛着一个茶桐牛轭回村。瞧,毛旦小子懂事了,娘不在,知道扛柴回家了。他们肯定会这么说,他们懂个屁。毛旦的步子迈得老高,自信能使人滋长阴谋。

毛旦将肩上的茶桐牛轭丢进屋后滴檐水下的阴沟里,黑黑的污泥溅得满壁都是。瞧,毛旦小子疯了,将柴丢到阴沟浸泡。他们肯定又会这样说,让他们去说好了。他心里知道,这茶桐牛轭经阴沟水一泡,就越发变韧变结实。

一个,二个,三个,毛旦像只饥饿的狐狸,穿行在牛背上的岗岗岭岭。先前光只顾看远方的河了,光只顾指挥自己的将军了,光只顾热血沸腾地吹“妹妹过岗”了,没想到牛背山有这么多的岗岗岭岭。

九个,十个,十一个,就十一个吧,毛旦已经等不及了。他太小了,太小的他已经让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承受力发挥到了极限。他如果能找齐十二个茶桐牛轭,再去实现自己的阴谋,那么他就不是毛旦了。

接下去的日子,毛旦一声不吭将家里所有棕树砍倒,拖进屋里,关上门,一连几天都不见他出来。没有人留意毛旦,注意他的一切变化。有没有人注意,这些对毛旦并不重要,也并无妨碍,他不是要做给人看,他在按照自己的思维,自己的逻辑做自己的事。只有二伯路过窗口的时候,发现他正静坐在堂屋里专注地搓着棕绳,数着星星。

这一天清晨,毛旦终于完成了他伟大阴谋的第一步,身后拖着十二根粗粗的棕绳,肩上扛着爹留给他的那杆用来打野猪的铁铳枪,吆喝着牛群上山了。

整整一个上午,毛旦都在摆弄他笨重的铁铳枪,一边上火药,一边狰狞而狡黠地瞟着耸立在右边的塑像。

一切整理停当之后,毛旦便向蓑衣坡正在吃草的牛群走去,他一一摸了摸每一头牛的肚子。歪角,你咋还没吃饱呢,你瞧弯角多听话,多懂事。他一一将还没有吃饱的牛儿引到草儿茂盛的地方。他一遍一遍地对他们说,不厌其烦,循循善诱。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然,毛旦不是这么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有他的思想,他的逻辑。

当最后一头牛吃饱了草,腆着肚子向夕阳下那映照在蓑衣坡上半边唢呐杆靠拢的时候,他才放心地驱赶着牛群向塑像的方向走去。

毛旦将打了死结的十二根粗粗的棕绳,分别套在塑像每个人的脖子上。他还特意将套在村长脖子上的棕绳,勒了勒,进行了一次牢固验证,然后从高高的塑像上跳下来,拖着十一个系着棕绳的茶桐牛轭分别套挂在十一头水牛结实的轭颈,将那根没有拴上茶桐牛轭的棕绳绕了个剪刀结套在斜角水牯的前胯上。

几头雄壮的水牯,特别是那头勺子角水牯,在不停耸肩,踢腿,跃跃欲试,晃动凸显的一股股肌肉在向外扩张着一种力量。

毛旦渴望的就是这股力量。

毛旦平静地将灌满火药的铁铳枪,斜斜地伸向天空。随着一声巨大的震得群山摇晃的轰鸣声响起,惊恐的牛群拼命地向前方河的方向奔去。

毛旦被铁铳枪强大的后坐力,掀翻在软软的草地上,浓浓的呛人的硝烟,久久地徘徊在毛旦头上的天空……

責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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