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妆奁
2017-10-18吴克敬
吴克敬
任经过的木匠手艺,好得一点弹嫌都没有,他在米穿山的装修工地,领衔木工这一块儿,米穿山就很放心,由着他去做,哪怕是做些不是工程上的出格活,米穿山也睁只眼闭只眼,装没看见。当然,任经过也极自律,他不会放任自己的脾性,只是抽着时间,在把他负责的木工活做好后,回到工棚,利用大家休息的时候,才做点自己的私活。
任经过做的私活不大,就是一只雕漆妝奁。
满口四川话的米穿山,拉起他的装修队伍时,先找了任经过,后找的姜来喜。米穿山找到姜来喜是姜来喜的福。姜来喜的女儿姜扣扣,很能念书,是他们凤栖镇北街村左邻右舍常要拎出来,挂在嘴上,作为榜样,来教育鼓励自家儿女的。扣扣的小学在村上读,初中在镇上读,高中考上了县里的重点,离村三十里,住校在县城中学,都已读了两年,再读一年,就要考大学了。县城中学的老师,在学校召开家长会,分了三个层次开,姜来喜的女儿姜扣扣,在少数学生的那一层。这个层次的学生,人数所以少,那是因为他们学习成绩拔尖,是学生里重点中的重点,老师给他们在教学上,偏吃偏喝,给他们配备好的师资,就是要他们高考时,考上理想的大学,为学校争荣誉的。进入这个层次的学生,家长进校开会,不同于其他两个层次,家长们都如孙子一样,要听老师的批评的。老师批评的话,都很难听。人家老师挑轻的来说,也要说孩子是你们的,你们怎么就不性急呢?难道你们不出息,到孩子高考时,也像你们一样不出息吗!姜来喜的女儿姜扣扣学习成绩好,是老师眼里的花儿,他来学校开家长会,老师不会数落他,老师会骄傲地告诉他们,不管你们家长出息不出息,你们要知道,你们的孩子是出息的,到了高考时,还会更出息。但是……老师的但是,把话说得很分明。出息是要花钱的,没有钱,出息也可能归零。所以,我们要提起十分的警惕,鼓起十分的干劲,给孩子做好后勤,保证孩子出息。
三十里一个来回,姜来喜看了一眼女儿姜扣扣,心里存下了万般酸涩。
姜来喜回到凤栖镇北街村的家里,把他泥瓦匠的几件家什,收拾在一堆,第二天就到陈仓城来了,在劳务市场里,姜来喜拣了张废报纸,压在屁股下,稳稳地坐在水泥道沿上,脚前是他带来的瓦刀、泥抹、小平尺等几样工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姜来喜的身子坐得倒是稳稳的,但他内心的紧张,也早已飘到了他的脸上,没人找他干活,他可怎么挣钱来为出息的女儿扣扣做后勤,保证女儿扣扣出息!
心急火燎的姜来喜等来了米穿山。
在劳务市场里,像姜来喜一样的砖瓦工太多了,许多人的面前,除了砖瓦匠要用的几样工具外,还有着一块小小的木板,上面用油漆或墨汁,写着他们的技能,砌墙、铺地砖、挂墙面……姜来喜没有,他就只有他在凤栖镇一带,给人做砖瓦活用的工具。就这一点,就表露了他的底细,让人知道,他初来乍到,还不是在城里打工的老油子。米穿山就因为看出了姜来喜的底细,在劳务市场转了一圈,像是挑对象一样,把有砖瓦匠技能的人都观察了一遍,这就向姜来喜走了去。
姜来喜说:你要用人吗?
米穿山点了点头,说:刚到陈仓城的吧。
姜来喜奇怪米穿山,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没回避米穿山,说:来了几天了。
米穿山从姜来喜的话里,证明了他的判断,他就高兴地给姜来喜说:你跟我走。
姜来喜听了米穿山的话,没有再说啥,把他堆在脚前的几样砖瓦匠工具,收拢了一下,往肩上一搭,这就背着跟米穿山走了。姜来喜有人叫了,他旁边的人就还问叫了他的米穿山,我也去吗?啊,我的手艺不错呢!有一个人来问米穿山,相跟着,就有左左右右的几个人都来问,但米穿山没有回应那些问他的人,他不仅没有回应他们,甚至连看他们一眼的耐心都没有。米穿山个子不高,一口四川话,他刚才和姜来喜搭腔,一张嘴,就把他的生活地域暴露出来了,这个身高偏矮的四川人,把他的身子挺得很直,让人觉察得出他的傲气,知道他是个老板。
从劳务市场纷乱的人流里出来,米穿山领着姜来喜,走到一辆奶白色的小面包前,拉开车门,让姜来喜先上车,他自己绕过车头,拉开左边的车门,坐上去,掏出车钥匙,把小面包的火打着,试着按了声喇叭,这就拉着姜来喜刮风一般走了。
姜来喜自觉没名堂地问了米穿山一句话,他说:你自己的车?
米穿山像在劳务市场一样,也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你看呢?
傲气的米穿山,这么给姜来喜一说,姜来喜坚定地认为,小面包车是米穿山自己的。不过在他的心里,以为他的老板,该有一辆自己的小车的,而且必须要牌子很亮,奔驰、宝马、沃尔沃。米穿山出门来陈仓打工前,在他们凤栖镇那样的小地方,都能看到那种阔气的小汽车了。可是他的老板,只是一辆小面包车……姜来喜这么想着时,两眼紧盯着前方路况的米穿山,似乎后脑上也长着一只眼睛,把姜来喜的心理活动全看穿了。米穿山不想隐瞒他的生活实际,他给姜来喜说了。
米穿山说:我的小面包车,是个二手货。
凭米穿山的话说得实在,姜来喜把他一下子认作了知己,知道他这人不扎势,不做作,值得往下交。姜来喜一路这么想着,坐在米穿山的小面包车上,到了他要打工的地方。
工地是处高档的别墅区,独栋的欧式设计,起的名字也很欧洲,什么塞纳河花园。姜来喜刚刚进城打工,不知道城里的流行,都喜欢把自己新建的小区,起个洋气的名字。对此,姜来喜不晓得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但他在米穿山的带领下,下了小面包车,在他将要打工的那栋别墅前站住,往别墅区的前后左右,都瞥了一眼,就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小区名叫塞纳河花园,塞纳河不塞纳河,他没有多少感觉,但那花园俩字,让他大为开眼,正是春旺的日子,小区规矩有序的绿地里,这里的海棠花开了,那里的丁香花开了,还有贴竿海棠、连翘什么的花儿,也都在温煦的春光里,开得灿灿烂烂……便是小区的灯柱上,和一些已经迁入进来的住家窗户上,也都有造型别致的花篮或是花盆,盛开着或红或黄,或紫或粉的花儿,让姜来喜一下子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姜来喜所以心里喜悦,那是因为他心存期望,他的宝贝女儿扣扣,将来考上大学,大学毕业了,可是也要在城里工作生活的。他希望他的女儿扣扣,能有花儿一样的生活……他在凤栖镇家里,早就看出女儿扣扣对花的敏感,小小的年纪,就给自己在家里种指甲花,花开了,把指甲花掐下来,捣成花泥,拌上白矾,包在她的指甲上,把她的手指甲捂得红艳艳的。扣扣给他说了,她捂了红指甲,她学习会更有有信心,学习成绩也会进一步提高。为了满足女儿扣扣爱花的心思,姜来喜在凤栖镇自己家里,开出了一小块地,栽种上花花草草,以此来慰藉和鼓励女儿扣扣读书上进的用心。
小区盛开的花儿,让姜来喜有一时的迷怔。米穿山看见了,没让他太迷怔,他如一个真的老板一样说姜来喜了。
米穿山说:你就站在院子,不进工场了?
姜来喜把他睃巡院里花儿的眼睛收回来,朝米穿山看着笑笑,这就跟在他的身后,手提着他的几样砖瓦匠工具,跟着进了别墅门。
别墅门里,木匠任经过正一头大汗地锯着一块木工板。米穿山带着姜来喜进来,都没有干扰任经过锯木工板,他埋头在木工板上,照着一条直线,唰啦唰啦地使着一把手锯。米穿山提醒他了。
米穿山说:擦把脸上的汗吧,咱今天又多了一个伴儿。
任经过还扯了两锯,这才停了手,抻着衣袖,把脸上的汗抹了抹,打量新来的姜来喜,简单地给姜来喜说了一句话。
任经过说:来了你。
姜来喜回了他一句话:来了。
任经过说话总是很简短,他说:我叫经过。
姜来喜受了他的影响,说话也极简短,他说:我叫来喜。
在他俩一问一答的话里,他俩把对方的老家,就都猜出来了。
于是姜来喜就在任经过头里,问候了任经过一声。他说:听得出来,您是黄河东边的人。
姜来喜回避不说河南,而说黄河东,是给了任经过面子的。在打工的队伍里,河南人有些受人歧视。任经过听懂了姜来喜的好意,所以他像他一样,也问候了姜来喜一句。
任经过说:你是黄河西的人。
姜来喜很干脆地告诉了他,说:黄河西,扶风县凤栖镇北街村。
任经过也很干脆地说:黄河东,灵宝市庙头镇新应村人。
都是背井离乡出门打工的人,没有握手的习惯,所以就更没有拥抱的习惯了。他俩这么认识着,米穿山掏出他的手机,在手机屏上轻轻划了划,看了一眼表格,发现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往姜来喜和任经过跟前走了走,耸了耸他略嫌低矮的身子,在他俩的肩上,各自拍了一把,并且意氣地给他们说了。
米穿山说:来了新伙计,咱们歇歇活儿,出去喝两口。
米穿山是老板,这么说了后,还踮着脚,扒在任经过的身边说了句什么悄悄话,就一起往小区门外走了。
在小区门外,跨过一条街道,就有几家小菜馆。米穿山带着姜来喜和任经过,选了一家川味的菜馆,点了夫妻肺片、川北凉粉以及麻婆豆腐、回锅肉等几样冷热菜,便拿着一瓶西风五年,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上了。喝着酒,米穿山让姜来喜把他的身份证掏出来给他,酒后他好去派出所给姜来喜办暂住证。姜来喜没有迟疑,顺手就从衣袋里掏出来,交到了米穿山的手上。米穿山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清楚了身份证的编码,发现姜来喜和他一样,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个发现,让米穿山抬起头来,把姜来喜好一阵看,看得姜来喜不知底里,竟莫名地心慌起来。
姜来喜说:有啥问题吗?
米穿山说:一九六三年三月三日,你真是这个生日吗?
姜来喜说:咱又不是国家干部,改生日做什么。
姜来喜的话把米穿山说乐了。他听得懂姜来喜的话是什么意思,国家干部爱改自己的生日,是想到年龄了在位子上还能赖几年。咱们是老百姓,咱有必要改年龄吗?夹了一片回锅肉的任经过,听姜来喜和米穿山这么说,把回锅肉送进嘴里,使劲嚼了嚼,也不知道嚼烂了没有,喉咙激烈地滑动了一下,就把那片回锅肉咽了下去。他用手在脖子上顺了两把,就也插话进来说了。
任经过说: 说得中,说得中,老娘生儿不容易呀!改自己的年龄,对得起老娘生他时的疼痛吗?
米穿山和任经过热烈地回应着姜来喜,同时有米穿山排酒,给他们仨都倒了满杯,大家会意都端起来,大口地喝着时,米穿山说了这么一句话。
米穿山说:你知道我给任经过刚才咬耳朵说的话吗?
姜来喜是懵懂的,而米穿山也不要他回答,直接告诉了姜来喜。
米穿山说:咱们一起过个生日。
任经过帮腔证实着,说:穿山和我都是今天生日。
姜来喜“嗷”地惊叫了一声。他只觉太奇巧,端着酒杯,把米穿山和任经过各看了一眼,也不说啥,直接就要把酒往倒嘴里倒,被米穿山迅速制止了。前些日子,米穿山好不容易拿到装修这家别墅的合同,在这之前,他都是在人家的承包工地上干,这一次,是他独自承包工程。他要成立自己的装修队伍,到劳务市场,签木工任经过时,任经过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再找砖瓦匠姜来喜,没承想,竟然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能说不是缘分吗?激动着的米穿山,自己站起来,还让任经过和姜来喜也站起来,发着誓说了一句话。
米穿山说:这里没有桃园只有酒,咱也不是要学刘关张,咱们兄弟在这里,也不用刺破手指头滴血,咱把这杯酒碰一碰,都喝干了,你俩说咋样?
任经过把酒杯碰在了米穿山的酒杯上,姜来喜把酒杯碰在了他俩的酒杯上,三个人都很干脆地把酒喝进了肚子里,也没谁引导,都说了一句话。
他们说:咱们就是兄弟了。
成了兄弟的他们,能聚在一起,可都是米穿山的功劳哩。而且他还是老板,所以,姜来喜服米穿山了。
姜来喜给米穿山倒满了酒,自己也满上,和米穿山碰了碰杯,说:我敬一杯。
米穿山看来是很高兴呢。他接受了姜来喜的敬酒,说:咱都喝安逸了。
任经过是吃了一口菜来敬米穿山的。而米穿山也接受了他敬酒。说:咱都吃巴实了。
米穿山“喝安逸” “吃巴实”的说词,赢得了姜来喜和任经过回应。
姜来喜的回应是:好,好,好。
任经过的回应是:中,中,中。
初做老板的米穿山,抓着三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巧遇,把感情牌打得很足,他们在那家别墅里,心情愉快,分工明确地给主人家做着工,木匠任经过干的是他的木工活,砖瓦匠姜来喜干的是他砖瓦活,老板米穿山没有把他当老板,除了驾驶小面包出门买材料外,他会电工活,就又忙忙活活干他的电工活,如果时间充裕,他还会帮任经过扯板子,或者是帮砖瓦匠姜来喜和灰浆。总之,他们兄弟三人,在一起处得和睦,干活和谐。
姜来喜发现,歇工在他们租住的地方,木匠任经过有些特殊的木板,都小小的,肯定不是工地上的那种工业化的木板。这些小小的木板肌理都很耐看,好像都比较名贵。对此,米穿山问过任经过,姜来喜也问过任经过,而任经过回答他们的话,也是很明确的,他说了,他要给他儿子做件家具,不是好木板行吗?
米穿山点头了说:给儿子做家具应该的。
姜来喜也点头了说:自己的骨血啊,是得用好料。
木匠任经过给他儿子做的家具并不大,受板子限制,他精心制作的那件家具,到快成型时,米穿山和姜来喜都看出来了。他俩看出任经过做的是件梳妆匣子。
看出是梳妆匣子,米穿山和姜来喜就说了:给你儿子做的梳妆匣子呀。
任经过纠正着他俩,说:什么梳妆匣子?不是,是妆奁。
米穿山和姜来喜听懂了任经过的纠正,知道普通的叫梳妆匣子,高级的叫妆奁。任经过打的这件,又是雕花,又是上大漆,自然应该叫妆奁。
给儿子制作着妆奁的任经过,虽然较米穿山和姜来喜口讷,但在几次听米穿山说他儿子,以及姜来喜说他女儿后,他也是要说说他的儿子的。
米穿山说起他在成都工作的儿子,喜悦得像喝了酒一样,他说他儿子大学毕业,本来是能当国家干部的,他儿子拒绝了,说什么体制熬人,他看不上眼,受聘去一家外企做白领,都给自己买上小汽车了。自然不是他开的二手小面包,他儿子买的是沃尔沃,前后左右遇到障碍能自动刹车的那一款,可安全了!
姜来喜说他女儿说的是实情,他说女儿扣扣读的是高中重点班,今年高考,学校老师开家长会,让咱特别骄傲,特别自豪,咱女儿扣扣是要上清华、北大出息的,他所以出来打工,就是为了女儿扣扣出息做后勤保障的。
米穿山的儿子,姜来喜的女儿,都是那么出息,任经过的儿子能不出息吗?自然也是出息的,他尽心尽意地给儿子制作這妆奁,半藏半吐地给米穿山和姜来喜夜说了些。他说他儿子在南京读研,正积极筹募,要到美国去读博哩。他儿子出国前,想把婚结了,他交的女朋友,是个大学生,他们结了婚,要一起去美国深造的。他没啥好给儿子儿媳添箱的,他有手艺,就给儿子儿媳,手工制作一个妆奁吧。
任经过给儿子儿媳的妆奁做得真叫一个细,真叫一个好,还只是个白茬子,就已让米穿山和姜来喜喜欢得不行了,常常要从正在打制着的任经过手里接过去,像任经过一样,不用工业化的砂纸,而是用刨花木屑,抓在手上打磨,到了后来,连刨花木屑都不用了,就只用自己的手来摩了。任经过用他的手摩擦时,完全不像是在摩擦一件木作的妆奁,而像是在摩擦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体。米穿山和姜来喜看得明白,在他俩接到手里来时,就也用手摩擦了,而且也像摩擦着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体。
米穿山没有给任经过提要求,姜来喜提了。
姜来喜在一次用手摩擦着妆奁的时候,觉得任经过的儿子是幸福的,他要结婚了,老爸就亲手给他打制一件妆奁。可是姜来喜想起了他的宝贝女儿扣扣,心想扣扣要出嫁时,他没这个能力,不会给扣扣打制妆奁,他和任经过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兄弟,如果能让他打制一个好的妆奁,陪嫁给女儿扣扣,该是多美气的事呀。
姜来喜因此请求任经过,说:麻烦兄弟,给我女儿也能打制一件妆奁吗?
听了姜来喜的请求,任经过有些被姜来喜吓了一跳的感觉。当时,他们都歇在租住的地方,姜来喜抱着业已成型的妆奁,用手一遍遍地摩擦着,他向任经过说出他的请求后,任经过浑身一个抖颤,他睁大了眼睛,死盯着姜来喜的脸,没有答应姜来喜的请求,这让姜来喜有点发怵,他不敢长久地对视任经过,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米穿山一旁,把两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看得真切,他不想兄弟之间,因为一点小事闹不和睦,就插话进来,给姜来喜说了。
米穿山说:咱们兄弟,两个是儿子,只有姜来喜是女儿,女儿家才需要妆奁的,咱说是不是?
米穿山的话,把任经过说得也低了头。而米穿山还不收话,还要往下说。
米穿山说:准你几日假,就给姜来喜女儿打制一件妆奁吧。
也许是当老板的米穿山说话管用,任经过嘴上没有应承姜来喜,但在他的手上,已开始筹备为姜来喜的女儿扣扣打制妆奁了。在这期间,身在扶风县高中重点班读书的扣扣,参加了一年一度的高考,从扣扣电话里反应给姜来喜的情况里,她考得不错,估计分数上了一本线,填报志愿,报得恰当,差不多可以去北京或上海的大学深造了。
这是个让人鼓舞的好消息。
米穿山提议,任经过附议,拉着姜来喜,一起去了那家川菜小馆,喝酒庆祝了。他们兄弟三人齐心协力为主人家装修别墅,进度和质量,都深受主人家满意,所以在工程的结算上,按照进度,都及时结算给了米穿山,而米穿山等到结算坐实,赶紧从银行取出钱来,依据他和姜来喜、任经过的合同约定,把他俩应得的工钱,如数交给他俩。他们经常会约在一起喝酒的,这次约在一起,为庆贺姜来喜的女儿扣扣,喝了没几杯,米穿山就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他准备的红包,摔在酒桌上,让姜来喜收了。
米穿山说:扣扣是你女儿,也是我的侄女。
米穿山说:扣扣高考考得好,我必须给扣扣添几个出息钱。
任经过也有准备,在米穿山把他的红包摔在酒桌上后,他没有落后,也在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红包,像米穿山一样,很惬意地摔在了酒桌上。
任经过说:给咱侄女添上。
任经过说:咱们好兄弟,遇上了高兴事,多了没有,少了有,让侄女继续给咱出息,大出息。
米穿山和姜来喜的大方,让姜来喜好不感动。他把他俩摔在酒桌上的红包,用力给他俩推了去,却引来他俩的不满,说他要是不认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认他们兄弟情,就只管推。如果认,就赶紧把红包收起来。收起来了咱们兄弟喝酒。
姜来喜就不好再推辞了,他端起酒,和米穿山碰了,碰过一伸脖子灌进喉咙,紧接着,不歇气的又是满上,和任经过碰杯了,碰过还是一伸脖子灌进了喉咙……姜来喜感激地谢过了米穿山、任经过,而任经过和米穿山也要回敬他 ,一人一杯,又和姜来喜碰了杯,然后又都一伸脖子灌进肚子。这么喝着,就先把姜来喜喝翻了。
大醉一场的姜来喜,昏睡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到他从他们兄弟租住的屋子里醒来,即已是腹胀欲尿的后半夜了,姜来喜睁开眼睛,他从高处透进来的亮光里,看得见他枕着一方用纸包着的砖头边,放着米穿山和任经过吃酒时送给他女儿的红包。他从盖着薄薄一层的被单里伸出手,把红包拿到手里,去看睡在一边的米穿山和任经过,只觉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真是个大缘分哩!他俩是他知心知性的好兄弟。
撒了泡尿,姜来喜睡不着觉了,他把米穿山和任经过的红包翻出来,数了数,不多不少,两人都是一千元,他接着又算了算,把他出门打工的工钱都加进去,他给女儿攒下近万元的出息后勤保证了。
天明了,兄弟三人胡乱填了填他们的嘴巴,就又去他们装修的别墅里,做着他们的装修活儿。近万元的女儿出息后勤保障,装在姜来喜的口袋里,沉甸甸的,让他不能自主的,一会要腾出手来在装著女儿出息后勤保障的口袋上拍一拍。姜来喜的这个动作,被米穿山看见了,建议他去街面上的银行,存进一张卡,再装在身上要放松一些。米穿山这么说了,任经过还补充了一句,他建议姜来喜直接存到卡上,把卡办给女儿好了。姜来喜听得出他俩的关心,是真的为他和他的女儿扣扣着想,于是就在吃饭的空,给在老家凤栖镇的女儿扣扣打了个电话,要来扣扣的身份证号,把他装在口袋里为扣扣筹备的出息后勤保证,存进了以扣扣姓名为准的一张卡里。
姜来喜把钱存到了扣扣的卡上后,给扣扣又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告诉扣扣,她的出息后勤保证里有和他一起打工的米穿山和任经过的添补,他希望扣扣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后,能到陈仓城来一下,他要当面给扣扣添置两身新衣裳,同时也要扣扣当面感谢米穿山和任经过。
如姜来喜叮嘱的那样,扣扣收到了上海她所理想的大学通知单,她心里高兴着,立即动身往陈仓城赶。从老家凤栖镇,往陈仓城来,虽然没有直通车,却也不用太费劲,只在扶风县城倒一次车,就能坐上长途汽车到达陈仓城了。姜来喜是在长途汽车站接到女儿扣扣的。他接到后,就带着女儿扣扣去逛陈仓城的服装商店,由着女儿扣扣的喜好,给女儿扣扣置办了两身新衣服,扣扣现在是大学生了,她还能穿凤栖镇的那些土气的衣裳吗?当然不能了,所以扣扣在服装店试穿了一件青色的连衣裙,这件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像是量着她的身材做的,穿上了,就没让扣扣再脱下来,只让导购员用剪刀把连衣裙上的牌码剪下来,就一直穿着,穿到他打工的那家别墅去了。
扣扣的清纯,扣扣的质朴,还有扣扣对未来生活的梦想,让她刚一踏进还未装修的别墅里,就放任着自己的眼睛,到处来看了……正在干活的任经过和米穿山,当即放下手里的活儿,围到扣扣身边来了。
姜来喜给女儿扣扣介绍他俩了,他先扯过米穿山的手,给扣扣说:这是你穿山叔。
介绍了米穿山,然后又拉着任经过的手,给扣扣介绍了。说:这是你经过叔。
扣扣懂事地叫了一声米穿山叔叔,接着又叫了一声任经过叔叔。
姜来喜就还给女儿扣扣介绍,说你不知道,我们三个人,缘分深着呢,不仅同年同月同日生,还都脾性相投,在一起打工,互帮互助,可是和美哩。
扣扣被父亲姜来喜的介绍惹高兴了,说:这么巧啊!
巧不巧的,嘴上一说就过去了,扣扣看在眼里的还是别墅的装修,虽然还未完工,但大型是出来了,那样的豪华,那样的宽敞,完全是她未想到的。她又看了一圈,就很敬佩地夸起她父亲姜来喜,以及叔叔米穿山和任经过,说:这是你们做出来的?
作为父亲的姜来喜自豪地回答着女儿扣扣,说:当然是我们做的呢。
姜来喜这么给女儿扣扣说着,就还说了米穿山是他们的老板,并说任经过的木工活做得真叫一个好。他给他在南京读研,很快就要出国深造的儿子,做了一个妆奁,你在外边是见不到的,太精致太漂亮了。
扣扣听出了她父亲姜来喜话里的破绽,就插话进来说:咱们老家,妆奁都是女儿家的,任叔给儿子做?
姜来喜没有发现任经过脸色的瞬间变化,他给他女儿扣扣说:他儿子很快要结婚了。
姜来喜这么一说,就还加了一句:你任叔答应了我,也要给你打制一个妆奁的。
一个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进了扣扣的手机,吱哇吱哇地响了好几声,扣扣掏出来接了,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个男子,声音很温暖、很柔和,他通过电话首先恭贺扣扣考上了大学,接下来介绍他自己是教育部门的工作人员,他了解扣扣家的困难,已把扣扣列入贫困大学生资助名单,这项惠民政策是国家级的。扣扣听了这番话,连说了两句感谢,而对方还要与扣扣核对她的相关信息。核对的过程是,都是对方问,扣扣答,包括扣扣的高考成绩,准考证号、录取大学,以及扣扣的父母亲姓名和家庭经济状况,说得都非常精准,让扣扣不得不在电话里又感谢了对方两声。接下来,电话里的男子,告诉扣扣,你要想获得这笔资助,就赶快到她开户的银行去,天明还要对她的银行的开户情况进行核对,时间有限,希望赶在银行下班前,给扣扣办理好贫困大学生的资助业务。说完,就把电话掐断了。
天外来的好事呀!扣扣接电话时,她父亲姜来喜,还有她米叔、任叔都听见了。他们翻看手机时间,发现距离银行下班关门还有两个小时。相信了这通电话的扣扣,还有她父亲姜来喜,以及米叔、任叔,都催着扣扣快去银行办理。父亲姜来喜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他陪着女儿扣扣,拿着他存给扣扣的那张银行卡,这就去了银行,按照对方电话里的要求,一步一步地与对方核对着,直到把卡上的钱款,一分不剩地打出去。都打出去了,扣扣想要与对方沟通一下,问他们收到了没有。可她再打电话,却打不通了。扣扣这才意识到她和父亲可能受了骗,于是她惊呼起来。
扣扣对父亲说:咱们被骗了!
然而已经晚了。情急之下,扣扣觉得心头突然特别沉重,而她的手脚也在发僵发硬,只一会儿工夫,就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她父亲姜来喜紧张地呼唤着她,可她没有回答,没有办法,父亲姜来喜抱起她,一路飞跑着把她急送医院,可是一切都迟了。医生说扣扣是心脏病发作,已经没救了。
姜来喜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完全打蒙了。后边转移扣扣到火葬场,办理火化事宜,买花圈火化扣扣,都是好兄弟米穿山和任经过,代替姜来喜办的。
姜来喜从此傻了似的,好几天不吃不喝,人廋了一大圈,好兄弟米穿山和任经过,千方百计地安慰姜来喜,给他做好吃的,端好喝的,陪他说宽心的话……他俩看着姜来喜能尝一口饭了,能喝一口酒了,就由米穿山出面,在街市上买了鱼和肉,还有菜和酒。并由米穿山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拿手的川味菜食,打开酒瓶,要与姜来喜喝几杯。可是,仅喝了一杯酒,米穿山不知是因为心里难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即借口电话没電了,就从他们的租住屋里退了出去,只留下任经过来陪姜来喜。
米穿山的走,是他之前和任经过说好的,他委托任经过,让他说和姜来喜,把死了的扣扣嫁给他儿子。
到这时候,米穿山才给任经过道出了他装在心里不想再翻腾的实情。他儿子死了,早就死了。孤苦伶仃的,让两个青年结个阴婚,到阴间也是个伴。
米穿山走后,任经过把他打制好的两个妆奁,取过来,在他俩吃菜喝酒的桌子上,拨拉出一块地方,把两个妆奁并排放在一起。任经过精心打制的两个妆奁,被他这几天上了大漆,一个漆成了蓝色,一个漆成了红色,而且在蓝漆的妆奁上彩绘了一条龙,又在红色的妆奁上彩绘了一只凤,龙和凤,都是灵动的,活灵活现的,看上去非常喜庆。任经过说了:我的好兄弟哩,你叮嘱给你女儿扣扣也打制一个妆奁,我打制好了。和给我儿子打制的一模一样,一个描金成了龙,一个描金成了凤。
任经过说这话是啥意思呢 ?姜来喜隐隐听出任经过说的话,该还有他没说出来的意思呢!
姜来喜听得没错,任经过是有他的话外之意呢。
任经过没有隐瞒米穿山说给他的话。他把米穿山说给他的话,和盘端出来说给了姜来喜。他说了后,没有停下不说,而是接着又说了自己的心里话。任经过说你不知道,穿山的儿子是咋死的吗?他儿子陷进了传销组织,自己想要解脱,从楼上往下跳,摔死了!再说咱扣扣,是个大学生哩!便是嫁人,也总要挑挑吧,咱们能嫁个传销客吗?
任经过把他的态度明确地说给姜来喜后,他把姜来喜的手拉起来,让他把手摸在他俩面前的两个妆奁上,任经过拉着姜来喜抚摸妆奁,他也自然地抚摸了。两双劳动者粗糙的手抚摸在两个雕漆的妆奁上,都感觉到了妆奁的柔润绵滑,似还有种沁心的温暖……任经过抓住时机,夸耀起他打制的妆奁了。
任经过说:我亲手打制的,还好吧?
姜来喜没出声,只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任经过又说:你知道蓝色妆奁里装的啥吗?不瞒你说,是我儿子。
任经过说着把蓝色妆奁打开来,里面有一块蓝色锦缎包着的骨灰。任经过说了,说你不想想,有给自己儿子打制妆奁的老子吗?任经过这一说把他说得泪如泉涌。他接着说,他儿子要是活着,今年就硕士毕业了。他儿子给他说过,他要去国外深造,他都答应了。可他儿子,在大学被同宿舍妒忌他的人,下了毒,把他儿子药死了。
任经过的话,把姜来喜说得睁大了眼睛。他完全糊涂了,女儿扣扣死了,让他蒙了许多天,好兄弟任经过把两个雕漆妆奁,并排摆在他们的面前,把蓝色的妆奁打开来让他看他儿子,他是更糊涂了。
两行浑浊的老泪从姜来喜的眼睛里蓦地流出来了。与他对面的任经过,已然双眼是泪。他俩想得出来,躲在外边的米穿山,也应是双眼的泪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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