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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有一只游弋的山鬼

2017-10-18王淼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农舍母亲

王淼

大学毕业,我搭乘长途客车回返家乡,那是一处终年云雨缠绕的山间河谷,父亲的农田坐落于此。每过午后,山陵背面的阴影潜伏向下,带来雾的幽魂。幼时我爱好对其吐气,山林的雾遇上生人来自胸腔温热的气息,总如兽崽探出湿漉漉的鼻端,仅是轻轻一触,便惊慑后退;须臾间,又好奇地伸展小手,以其独有的湿冷气息与我唇吻相依。

长途客车在乡间车站停妥,尚未下车,我透过车窗,见到了站台上的父亲。他正蹙眉点燃一根烟,发丝浓密的头颅被污黄的头巾包裹。虽已年过不惑,父亲面孔的威仪未有轻减,加上农事劳动的粗壮手臂,使他看来依然年轻、英挺。脚上一双做工时惯用的雨鞋,塑胶鞋面满是斑驳的黄泥,循着黄泥,可以察见他来时足迹,我想象他拖着鞋印在雨雾中蹒跚而行。推开车门,我和父亲对视,我说:爸。

父亲深色的手指夹住方点燃的香烟,瞠目望向我,仿佛并不看着我。他张开嘴喃喃说了些话,乍听之下好像是:你怎会在这里?香烟的烟气一时间模糊了父亲的面容,我忽然发现,父亲不小心将香烟拿反,正将点燃的烟头往嘴里送。可我不确定,只是眼睁睁地让父亲含住了烟头的亮点,他闭目,隐忍地皱眉、咋舌。

我们离开车站,父亲坐上他的灰色长安,询问我想坐副驾驶座还是货斗。他说话时,舌肉侧面的伤处隐约可见。我想起每年清明节扫墓,总是和亲戚的孩子们一起坐在父亲的货车后方,对着蓝天下的狂风呼号。往年清明节天气晴朗,不似如今阴雨绵绵的景况,而我也长大了,对父亲摇摇头,坐上副驾驶座。

路程中,我们沉默不语,父亲不时舔着口腔里的伤处,发出微弱的咋舌声。我透过车窗望见山巅云雾笼罩,从风向推测,下午三点左右,雾便会下降至父亲的农舍。

父亲是看也不必看的,这座山乃至于他的农园、农舍,有如延伸的躯干,多年来他早已习惯。我窥视父亲的侧面,他正将货车转进山间小路,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声响震惊林中鸟。随着山愈深、雨雾愈浓,树木叶色也愈重,那湿润的深绿,吸附了山间水气,是我童年百看不倦的景色之一。

山上特有的植物气息因车子愈往深处而愈是清晰,混杂其中的某种香气,调动我与母亲的过往回忆。但当我抽动鼻子试图捕捉水雾里若有似无的香,父亲已关上窗,让车在山坡上颠簸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稳,父亲望着我,伸手粗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车门,下了车,我拿上不多的行李,跟随父亲走入农舍。

父亲的农舍和农园与我记忆并无二致,山谷环绕农田,农田环绕农舍,富含水分的空气弥漫一阵鸡屎味。我问父亲:不是已经禁止使用鸡屎作为肥料吗?父亲隐隐露出不适合自己的微笑。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向出售肥料的商家购买鸡屎时,自称是远从周山来的,于是对方便二话不说卖给他。

山谷间满是浊重的肥料臭味,使得方才在车中闻到的清淡香气宛若错觉一般。

父亲催我到農舍歇脚。他穿上防风外套,戴好手套,荷耙迈入终年潮湿的泥田。

自从母亲过世,父亲虽然毫无表示,却将整个气力挥洒在河谷间的农园。午后浓雾夹带细雨聚集,我倚在农舍门边,只见山阴里他防风外套上荧光微烁,犹如鬼魅磷火森然。

父亲在农田里一畦一畦地整地,耙子埋入土壤,用巧劲,抖索个四五下,整列土堆便极其松软。接着用磨利的水管插入土中,造出小洞,一列完毕,再将种子播入洞中,以少许泥土覆盖。

我回头收拾父亲与我的房间,农舍极小,水泥糊的地面沾满泥巴鞋印。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是我、父亲、母亲睡在同一张床上,即便我成年也不曾改变。

说来怪诞,初中第一次上健康教育课后,我回家总故意装睡,渴望听见父亲与母亲狎昵的动静,却是从未有过。父亲与母亲忙完农事,有时甚至不加漱洗,直接带着湿泥与嫩绿的细叶并肩躺下,只须片刻,我再睁开眼时,他们已酣然入睡。

我甚至还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在黑暗中睁开眼,看见父亲、母亲并排入睡的僵直身躯,竟感到一丝古怪的雀跃。他们于黑暗里吐出的气息,对山的体温而言太过炙热,因此我看见的是一小团悬浮于他们鼻端的白雾,在夜间的月光下时浓时淡。而我误解自己的出生仿佛也是他们吁出的团团白雾,我感到自己如稍纵即逝的它们一般纯洁、白净。

父亲踏着黄昏的雨归来,见我已收拾好行李,便从农舍附近的菜畦摘了棵球甘蓝菜准备烧饭。我站在连接厨房与卧室的狭窄走道,并不确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因此只静静地盯着父亲移动的背影。

父亲过去严肃、耿直的性格,据说因幼时也和祖父一起生活在同样的农园、同样的农舍,就在这同样的山谷。但父亲并未阻止我离家求学,不曾嘱咐我应当继承他的土地,或者告诫我不应当同他一般。

父亲烧好了菜饭,招手唤我。折叠桌上摆放了一碟油辣子、清炒甘蓝和一碗专属于我的猪脚面,父亲自己则是半碗泡了洋芋汤的白米饭。父亲深知我酷嗜猪脚,才特别准备的吧。

我拿起筷子,半晌,听外头雨声渐歇,只余滴水敲打塑胶桶的声音。农舍内的厨房阴湿寒冷,我慢慢咀嚼,不时瞥向父亲,而他仍因为早晨的烫伤无法正常吞食。

父亲放下筷子,问我回来有什么打算。

我吞咽口中的面线,良久,忆起毕业前一位老师对我说过,近年政府正在推广青年返乡的创业贷款。我向父亲说明这项计划的可行性,并希望明天能和他借用小货车,以方便到市区进行申请流程。

父亲点头同意。我们分食猪脚面线,父亲见我无法用筷子划开煮烂了的猪脚,便以筷嘴替我按住。饭后,我将碗碟清洗干净,父亲在一旁接过洗净的碗盘。偶然间我的手与他的手相碰,发现他深色的手指皮肤皲裂,而水槽内塑胶水管流出冰冷的液体,冻得我瑟瑟发抖。

或许是水槽上方的纱窗正筛进淡薄的水雾,而水雾移动的模样似有动静,致使我想起了年幼时母亲曾对我说的乡间传奇。我于是转头问父亲,是否记得那些故事。

我本意想与父亲谈论母亲生前说过的神怪志异,那向来是我童年记忆里稀罕的乐趣。父亲在听闻我的话后,却陷入了寂寥的沉静里,不发一语。

我独自怀想母亲向我述说山中菟丝幻化为人的形貌,藤缠树缠死,山风过后在河谷间纵走的腐木,以及数丈高的巨树如古生物般,在白雾飘荡的山巅缓慢移动。据说,它们横跨谷与谷之间的一步费时千年,根部入得深严,动静间是拔山的,只不过太慢太慢,人类肉眼不可得见。

这天晚上准备入睡前,父亲指着过去一处储物间告诉我,说那是替我预备的书房。我打开储物间门,室内清扫得十分干净,只有一张方桌、一把铁椅,面对父亲农园的小窗前,还有半截垂泪的大红蜡烛。

山上容易停电。父亲告诉我。又说我是读书人,需要一间自己的书房。

我在书房逗留许久,试着就蜡烛微光阅读。窗外夜雾侵入,火光摇曳不定,我吁出一口气,雾微微退缩,复又推进。我深深吸入一口雾气,凝视吐出的热雾悬滞于夜。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仍只有父亲腰部般高。我与父亲坐在一部大马力探险车内,于围绕农田的山峦间驰骋。

父亲的左肩上扛着一把传统猎枪,右手既操纵方向盘也拿烟。他满心欢喜地对我说着什么,舌上的烫伤如一枚戒痂。而我也诚挚地回应他,尽管我和他都不懂对方的话。

我们愈往深山行进,一股熟悉的香味便愈是鲜明。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正在擎天的巨木间奔驰,古老巨木透过雾透着光,影影绰绰,散发阵阵鬼魅的香。

梦中我忽然又能与父亲对答。我问父亲那是何树,父亲答:牛樟。

于是,幼小的我在梦中目瞪口呆地仰望名为牛樟的神树,见它们高耸入云、并叶而立。父亲将探险车开得愈来愈快,我眼前的巨木在雾中也成为错落黑白的模糊光影,只剩下香味在雾中无声地爆裂。

末了,父亲将车子停妥在一条山坡路上,这时我才发现我们是如此地接近山顶,也因而隐身于浩瀚无边的白雾当中。父亲与我趴在雾间,拨开一处湿润的草丛,向下望我们山谷间的农舍与农田。

父亲说:儿子,你看我们家是多么小啊!

我回答:是的,爸爸。

父亲端起猎枪,那是一把老式火绳枪,父亲从口袋里取出铅弹和火药,将其填入枪管。他熟练地摆弄着枪,而我仅仅是呆望他,看他专注的眉宇间正逐渐凝结一颗晶亮的水珠,并且隐隐向下滑落。雾将我们团团包围,以至于即便我们靠得如此近,也依然不能辨别彼此的样貌。我唯有从他香烟火光时明时灭的频率,揣测他的呼吸。

雾向上升,我更清晰地望见我们的家园。令人惊讶地,我看见一只娇小美丽的鹿,正在父亲的菜畦里嚼食一片肥硕的菜叶。那是一只无角的母鹿,身上白斑点点,轻悄行走的模样好似即将消逝在雾色里。它灵敏的耳朵不时摆动,倾听周遭动静。

父亲呼唤我幼时的小名,倏地将我揽在怀里,指引我握住他散发火药臭气的猎枪。等他协助我瞄准以后,我才明白父亲要我做什么,他用自己即将燃尽的香烟点燃了引信。母鹿抬眼望过来,它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知道我一生中所有的故事。

这长年在现实里无法被驱散的浓雾,最终被我手中枪的巨响打穿出一个洞,洞里洒下久违的阳光。

那只鹿静静地倒卧在我与父亲的农舍边,漆黑的眼睛望向远方。

此时,我发现整座山就如母亲所说的那样正缓缓移动,山巅伸手将我与父亲送往天空中的洞,以及那一小片阳光中。我们亦伸出手,被雨雾打湿了的手。而我们是无法被接纳的,我知道。

父亲在我身边大声地哭号。

我惊醒了,从打着微雨的窗边猛然站起。我发现自己依然孤立于父亲给予的书房当中,雨声点点,父亲哭号的声响更加清楚。

我来到过去父亲与我、母亲一同生活的卧室,那是第一次,我看见父亲非人样貌——他两眼无神凝视黑暗,张嘴无话,胸膛剧烈起伏,并不着一字一言,只是惊叫不已。我惶惶等在一旁,直到父亲猛然吐气,往后倒回床上。

其后,我无法与父亲共处一室,只得回到书房就着烛光读书,以光影游动的文字伴我入睡。直至早晨,我俯在方桌上的脸面有了深深压痕,抬头便能看见熹微的光线穿透云雾,寂静地敷在父亲的农田。远远望去,父亲身着荧光外套的身影,是白茫茫的山色中唯一清晰的形状。我在书房中高喊父亲,父亲朝我转过身,挥挥手。

如同水中呼吸一般,我于此地发出的叫喊透过层层水雾,更能清楚地传达到父亲耳中。父亲朝我挥手,我亦朝他挥手,我每挥动一次手,父亲的身影便滑动似的离我更近一些。待我们挥了三次手后,我听见了农舍屋门打开的声响。

午餐时,我问父亲是否记得夜里的事,他缄默不语。

我提醒父亲借用小货车一事,父亲才如梦初醒般微微点头。

下午,我试图遗忘昨夜的古怪遭遇,驾车前往市区执行申请流程的银行。在那儿,彷彿每个人与我都是一样的,看不清面孔,却拥有相同的腔调与衣着。程序平和地进行着,先领过号码牌后便在等候室静坐,片刻轮到我的号码,遂带着准备好的表格与资料前往单独会谈。

我和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士讨论一份资料里含括的企划书,不知什么原因,我竟把企划书的格式弄错了。那位女士告诉我,要是经过仔细修改,必定可以通过。我应诺了,约好过几天再度会谈。

离去前,我站在建筑物外头的柏油马路上,从手指的遮挡下窥视太阳。

这莫可名状的当下,我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時在市区就读中学的过往。不知为何,那时的我早晨起床总无声流泪,任由母亲替我更衣梳洗。我害怕离开山谷中的农田,离开到一个非我族类的群体。那时坐在交通车上的我,红肿的双眼迎向江滨公路初升的太阳,满心觉得那是一个景色如此优美,却也如此残暴的世界。

我走向父亲的小货车,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转过身一看,是个身材粗壮的男人。他自称是我的小学同学,如今在林业局做巡山员,名字叫巴布。巴布,记得在一个少数民族的语言里,是山猪的意思。

他请我抽烟,我们一块靠着被太阳晒暖的墙面,眯着眼、屈起腿,在凝滞如蜡的光线里交谈。

他问我何时回来,有工作没有,是否还和以前的同学联络,我一一答复。他听闻我仍住在山谷里,嘱咐我最近山老鼠猖獗,最好当心。我追问,他便说山老鼠放话,要山中一棵千年老牛樟倒下,此树似乎就在我熟知的一座山上。我听得入神,巴布又告诉我,这些人其实是都市来的毒虫,将一棵棵老树当做山上的提款机。

我为他纯朴的比喻感到可亲,想象山中一棵棵树全变成了昔日在城市求学时的高楼大厦,只是这座城市空无一人。

我驾车回家。

遥远地,见父亲独自呆立在农田中央,仰头张嘴,迎接从天而降的雨。我走近时,父亲伸出的舌尖看起来脆弱、可怜,舌面上的烫伤,非但不像梦中的戒疤,还露出深红色的嫩肉,似有些糜烂。

我正要进屋,父亲却叫住我,询问是否还有事忙。我否认了,父亲便领我到农舍边的菜园,指着一列套有塑胶布的菜畦,要求我替他把塑胶布全数拆除。我低头应诺,虽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要我帮忙,我仍蹲下身静静拆扯塑胶布。

父亲没有给我手套,我在拆除的过程中脏污满手,湿润的泥土嵌进指甲缝中,胶布下的生物则仓皇闪躲。唯有一条蜷缩的火车虫,并不理会我的侵扰径自熟睡,又或者正因我的侵扰,更加不愿醒来。

即便雨丝细密,我的身体也在劳动中逐渐暖热了。待所有的塑胶布拆除后,我到农舍边的塑胶水桶上坐着休息。水桶周遭尽是父亲讹买的鸡屎肥料,臭气熏天。

山谷间水气蒸腾,空气已是不好,鸡屎味更让我呼吸困难。趁着父亲回农舍烧饭,我遂驾车将一袋袋鸡屎扔至海边,直至夕阳西下归家,父亲已在农舍里备好晚膳。

用餐时,我哄骗父亲鸡屎肥料尽数发霉,只好将其扔弃。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如在小镇站台上第一眼看我时的模样,静静地彷彿不敢相信我就在此地。我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父亲的沉默,转而向他提及遇见小学同学一事,并意图探问山中千年牛樟。但父亲放下碗筷,嘱我近日别往山中跑,其他再无言语。

晚间我于书房阅读书册,窗外雨雾飘摇,渐融于夜,混杂着鸡屎臭与其中逐渐能被察觉的细微香气。此时,我竟觉得父亲使用鸡屎,正是为了悄悄掩盖山中奇香。可是为什么?

我最终不敌睡魔,合上书籍,倦怠中如幼时般摸索着暗里的墙来到卧室。父亲已准备入睡,他坚毅的目光淡淡瞥过我,随后脱去上衣躺入床铺。我脱下鞋子,小心翼翼躺在父亲身边。

睽违多年,我再度与父亲同睡一床。我与父亲之间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因此,总有股母亲仍会在某时出现的错觉,错觉母亲会横躺于我与父亲之间,在冰冷的深夜中吐出白雾。

入睡前的空白,父亲低声问我申请基金的情况如何。我如实告知,并预借小货车下周用。父亲同意了,翻身陷入沉睡。

我嗅闻被褥,一时间惊异于扑鼻而来的狂暴香气。这香气同时又是我久远的乡愁,我的母亲。我想起了她,仅仅是她一个摩擦燧石的动作。

母亲是山间女子,昔时最爱和雨雾赛烟。父亲曾告诉我,他是因为母亲才开始抽烟,而我亦然。母亲抽烟只使用一杆有着特殊刻纹的烟斗,那烟斗在年幼的我眼中红红绿绿、闪闪晃晃,是如今再难以被完整记述的式样。

母亲摩擦燧石点燃烟草,一有星火便噗簌噗簌吸吐。她能够长时间憋气,最后从她胸口绽放的烟团,如长年笼罩山巅的云气般庞然。我以前有过可笑的误解,以为整座山谷的雾都是从母亲的烟斗中诞生。

而与烟味相傍的,是母亲衣衫的香。

我嗅闻着床上的那股香,渐渐睡着,做了梦。梦中我与父亲在山巅上,依然伸出手朝向洒落阳光的天空孔洞,而我们的动作与整个梦中世界的行进都是如此缓慢,是人类肉眼所不可见的。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被接纳。

还有鹿悠远的眼神。

父亲再度悲哀地号啕,号啕后带有疼痛的哽咽,我于是惊醒了。我看见父亲如前晚那样胸膛起伏急喘,双目圆瞠,全身抖颤地惊慑而起。父亲身上不知什么缘故,竟有如环绕着水雾般流出涔涔冷汗。他眨着眼,液体便从他泛红的眼角淌落。

父亲醒了过来,掀开被褥,在屋内凄惶奔走。他欲开门,门锁上了。他扭着门把,却不知将锁打开。

他找到我梦中的古旧猎枪,他拿着枪在卧室中狩猎。他瞄准黑暗里不存在的兽类,屏气凝神,良久,他问我:儿子,你看见那只鹿了吗?

我回答:是的,我看见了。

父亲作势将引信点燃,静待枪响。我走向他,轻轻取走他手中枪支。父亲乖巧地回到床上,霎时入睡。

隔日,我问父亲是否记得夜里的事。他沉吟半晌,才说是母亲的香。

一阵一阵牛樟木的香,顺着夜里的怪风送进父亲的睡床。他说以前母亲总用牛樟木熏衣,问我记不记得。

我不记得了,只知道父亲与母亲是在深山中相遇的。许多年前,父亲的父亲在山城重庆由于贩卖私酒的关系遭到通缉,他一路逃到了这七曜山,在山里躲藏数年,过着鼠辈般的可鄙生活。但与此同时,也因山中林木的沉静与洁净而得救赎,他在这座山里开辟荒土,建造如今我与父亲居住的农舍与农田。

据说,祖父当时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辆挖土机,一点一点挖掘这座山的肌脉,将浸染雾气的湿润黑土倾倒在山壁间的悬崖下。长此以往,填出了一片沃土。

也就是说,我与父亲的家园早先是以极不文明的野蛮手段构筑而成,这位于山谷间的农地本不该存在。尽管如此,数十年来也从未有人打扰,意图收回土地。终年云雨缠绕的山谷犹如避世的桃花乡。

之后祖父和挖土機主人的女儿结婚,生下了父亲。在深山中,他们丝毫不知道外界的变化,也不曾听闻政府颁布了什么样特殊的法令,只是在弥漫水雾的孤独山谷中辛勤耕作。

我可以想象得到,父亲完全复制了我的成长,或可说是我复制了父亲的成长。因为两个年轻的孩子,在相同的山谷里,不会有其他可能。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父亲与我一样出生在含带浓厚水气、微雨的清晨,远方晨曦经过,仿若轻抚过水面的光线。我与父亲都为那飘然的光点感到满腹狐疑,我们伸手去抓,却只抓到水面下缤纷的颜色。

我们是被包裹在霉斑点点的襁褓里糊涂长大,当双腿足够强健时,母亲将我们放到地面上,让脚掌扎进湿软的黑土地。

我们在山林间奔跑着,踢起几尺高的泥巴,替农园劳作时,不忘戏弄掩藏其中的青蛙、蚱蜢。我们在雾水中泅泳,因为雾是那样沉,导致阳光遗忘,而阳光的遗忘就是时间的遗忘。在那山谷间,我与父亲记忆中的行动总是受到阻碍的,宛如水中。

唯一的不同就是父亲与母亲的相遇。当父亲成长到了足以单手抓握农耙,他决意离开农田,到山林间探索。

父亲曾见过祖父提着一把沉重的枪上山,当时仍年幼的他被遗留在孤寂的田中央。他感到害怕,却又产生了周围山林皆可能存在有父亲的错觉,并因而心安。

父亲等待祖父的归来,随后,一声枪鸣在山中回响。那声音绵延之久,似乎成为山本身的记忆,再难以消逝。

父亲见到祖父雄伟的身体背负一只半大不小的母鹿,蹒跚地沿着山间小道回家。那把枪悬在祖父膀间,父亲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借由凝视感受从中传递的余热。

年轻的父亲也想上山,他没有找到狩猎的火绳枪,只好背着耙子迈入山径。他在山中行走,健步如飞,丝毫没有疲乏。而父亲独自进山的那日,雾水特别厚重,尤其在山巅之上,他就像在月球漫步般地抬腿、踩地,似乎在山间一跳,就能飘然悬身。

父亲在旅途的终末见到了那特异的巨树林,他讶异于树木的高耸与姿态。父亲绕其行走,在一棵擎天牛樟的树穴中,找到一名肤色黯褐的女子。她的身上满是树特有的清香,并且深深地熟睡着,手中紧握一把艳红的牛樟芝。

父亲曾告诉我,与母亲初次相遇的那天,整座山正浅浅、缓缓地移动。缭绕山间的雾气中,彷彿有巨大的古生物迈开多肢的庞然身躯,在雾中与群山共舞。

我不再害怕夜晚的父亲。尽管如此,白日时的父亲却不再愿意借我小货车了。父亲说,他也有需要货车的时候,因此,他不再借我。

我唯有整日端坐书房桌前,就一蕊烛灯读书,试图将申请基金的表格完善。我想起最近一次向父亲借用小货车的情景。我开车到市区,银行内小隔间中的女人告诉我,这次企划书写得相当不错,但还有一些表格尚未填妥。

我向她询问这些新的表格,她表示十二万分歉意,就连她自己,也是今天才收到相关的公文。可倘若没有这些表格,企划书是无法送审的,我只好再度离开。

经过那面遭阳光曝晒的围墙时,我遇上了我的小学同学巴布。我奇怪怎么总是在这儿见到他,他却没有同我一般大惊小怪,反而热情微笑着招呼我,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喝茶。

我于是同他来到附近一间警察局,和他的警察朋友们一同坐在警局外的榕树下,啜饮热烫的毛峰茶。

我同巴布说了近来的不顺心,并问起上次他说的山老鼠之事。巴布告诉我,我的企划无法提交到较上层的机关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最近上头为了盗伐牛樟木的问题正闹得沸沸扬扬。巴布向我解释,林业用地更改为农业用地后,那些人就能够合法地将一株株老牛樟砍下运走,而这一切都是在众目睽睽下进行。

我没有问巴布“那些人”是谁,只是突然想尽快回到我与父亲的农田,渴望躲入飘荡的云雾中,从此不出门。

就是那日,我回到家中向父亲坦言申请流程并不顺利。父亲再无言语,父亲再也不愿借我小货车。

其后一年,夜晚就烛火读书,火光将灭未灭的时刻,我搓揉疲劳的眼睑,凝视书桌前窗外摇曳的薄雾中,是否有父亲身影。他总于清晨工作至夜深,除了预备三餐,我俩碰面的机会愈发稀少,他不再与我谈话或者轻拍我的肩膀。那段时日,我以为父亲成为浓雾里一抹极易消逝的鬼魂。

有时我无法继续苦等他的归来,遂打亮一盏灯,踏泥泞入农园寻找。我从始至终未曾找着父亲,反倒弄得一身狼狈归家。父亲早已烧好饭菜等着。

晚间我俩依旧同床入眠,父亲也几乎不语,只有入睡后,窗子关不住的香气趁夜炸裂。那时候的我,通常正在梦里,与父亲跪坐缓慢推移的山巅之上,朝远方破裂的天空洞口挥舞颤抖的双臂。

香气开始撩拨之刻,往往显像于梦中孔洞里的阳光。那我与父亲从来不可碰触的阳光,只愿意落在死去的那只母鹿身上,而我梦中的鹿,又随着时间更迭日益腐烂了。

梦中的父亲尖叫痛哭时,我便知道屋内的、我身边的父亲,也跟着惊叫不休。

但自从父亲不再借我小货车以后,夜里我也不再愿意抚慰父亲的恐惧。

一如在梦中的山巅时,我知道我与父亲永远无法被来自天空的阳光所接纳。我也知道,父親认为我一无是处,我知道,父亲渐渐对于借货车让我往返市区感到不耐烦。

于是,夜晚成为我报复的时刻。我再也不理会父亲,甚至惊吓他。父亲的状况愈加怪异,他开始会像野兽般呼号,在床上跳动,且在呼号时扯痛嘴内已然溃烂的伤处,使呼号趋于哽咽,满口淌血。

我更是感到厌倦,笃定父亲其实是有意识的,只是想折磨我。

有天晚上,我终于忍无可忍,打开门指着外头说:“出去!”父亲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般冲出屋门,朗声狂吼,吼声却带着踌躇。

我深知父亲嘴内的伤口一直未见好转,此刻也因而阻止了父亲的放浪。父亲向夜里的香气奔去,犹如年轻时向缓慢移动的山巅上奔近母亲。

我猜想,父亲大抵也与我做着相同的梦。往后近乎半个月,我在梦里与父亲伸向天空的手愈来愈近,而父亲再不曾号哭。父亲看着我,微微地笑了。

父亲夜奔后均在清晨归返,带来一身牛樟木的香气,还有湿润的泥巴、新绿的嫩叶。他的手掌和腿部均有细小的割伤,整个人如婴孩般被水气包裹,回到我身边躺卧时深深熟睡,凹陷的眼眶不断流淌出透明水气。

有时,父亲会带礼物回来,是一把肉红的牛樟芝。有时父亲当着我的面,无意识地将东西吞吃入肚;有时又将东西递给我,直勾勾地盯着我吃,希冀我成为他的同伴。

往后每夜如此,而白昼的父亲似乎对我的无用妥协了,仿佛夜里的奔跑让他心中某一处角落得到补偿。

早晨吃过早饭,他开小货车送我到市区。中午我们找到一间父亲年幼时随祖父吃过的面摊,叫了几样小菜,彼此安然无事地吃着。偶然间,我会捕捉到父亲眼中的餍足,他盯着我吃食,自身却由于嘴内的伤口,已多日未正经进食了。

父亲夜惊,如山兽般佝偻身躯潜伏至门边,指掌扒抓门板,无意识地发出沉痛的呻吟,指望我或者其他什么人,能替他开门。起初我恨厌他,但如今,我感到梦中同父亲一块驾车驰骋山峦的喜悦。

说起来,我梦里的母鹿已成白骨。

而山仍成长,我与父亲依然在山巅上朝天空趋近。

偶然,晏起的我们在午后入牛樟木群散步,行走于擎天之林的父亲面容安详、专注。足见每夜惊呼而起、急喘着满身淋漓,将成为他晚年的习惯之一。

我最后一次往市区送资料时,再度遇见了巴布。他对我说,最近山老鼠间盛传:山中有鬼。却不知能否挽救牛樟木惨遭盗伐的悲剧。他说道,且问我信或不信。

我向他诉说母亲曾告诉过我的乡野奇谈——山风暴雨过后,麻柳溪一夜暴涨,从山上往下望,相距不远的长江与麻柳溪比起来,反倒才是小溪。

麻柳溪之中,潜藏着庞大黑暗的影子,是潜沉于地底的,只透过麻柳溪偶然的泛滥,不意间泄漏了自己的鳞鳍。它在山中游动,既缓且慢,是人类的肉眼所不可得见的。除此之外,还有长日居住于山穷之处的山地孩子吟唱的歌谣,是关于浓雾中长肢的古生物,同样也以极为缓慢的步伐跋山涉谷。

盘绕山间的巨蟒则无处不在,一生中只愿咽下空无,于是自身也成为了空无,无人得见,除非它吞入了你的声音。那么那声音,将永远回荡在群山里。

巴布目瞪口呆听我讲述,末了问:有如人般的妖物吗?

我想起了父亲告诉我的古老传说,我说:有单腿跨云豹、脚踩大腹蟾蜍的美丽山鬼,居住于牛樟树穴,以露为饮、樟芝为食。传说,此女隐匿于山间河谷,芳踪难觅,她行路留下的唯一线索,是她挚爱的牛樟香气。这纯净神秘的香气,一旦被留下,便七日不减。这香气会跟随山雾与你日夜缱绻,直至某日,你成了她的夫君……

除此之外,亦有春雨过后,遭雨水冲刷至山脚的腐枝直立而起,趁夜并列鱼贯归山的;也有仿人声的猿怪,得知山老鼠来,仿拟巡山员或其同伴的叫唤,惹得那些人坠崖断腿、骂声咧咧。又或者,早年山中家庭寒伧,无力供养以致惨遭流放的幺子魂魄,甚爱萤火虫的光,透过虫光,才能一瞥这些孩子前所未见的天真脸庞。

我的小学同学巴布,看着我说罢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与我拥抱,嘱咐我再来市区看他。

而我反复琢磨巴布的言词……山中有鬼,名曰山鬼。不知是人是鬼,是鬼是人呢……

某夜,我梦中的阳光失去颜色,父亲的猎枪在雨雾里无法点燃,父亲与我面面相觑。他已然老迈的面孔透露出绝望与脆弱,我们悉心守护的农田与农舍中,彷彿母亲一般的鹿尸最终和光同尘。

我睁开眼,苏醒了,而身边的父亲正夜惊。我奇怪地看着他,多日以来,我总爱幻想父亲被属于母亲的奇异香味惊醒,抓着夜色跃入黑暗,行路间癫而狂呼,吓走一窝窝山老鼠。

但我从未真正见父亲成神成鬼,反倒是他口内的伤,以逐日恶化的方式向我彰显他为人的真身。也有可能正因父亲嘴上的伤,才导致他无法抛却人类的皮囊。

今日,我随父亲奔入夜雾。

父亲跑得极快,起先迈动双腿,迈不住了,遂俯下身四肢并用。他的面孔在透雾而来的微弱月光下,充满狰狞的狂喜,父亲意欲嘶吼。

他嘶吼,撕扯到口中伤处,因剧痛而呜咽。但他依然奔跑,吐着舌尖滴血跑过田野、跑过山道。在月光、雨雾里奔跑的父亲,四肢以不自然的样貌扭曲着,却更因此而接近母亲。

现在,就连我也被母亲的香气深深浸染了。

而后,我见到一名身驮木块、面容憔悴的男子在林中鬼祟行进。他没有注意到奔跑的父亲,父亲也未注意到他,两人却如同命中注定般,两个黑点愈来愈近,最终撞击在一起。

我并不担心父亲,我知道父亲的盲目中其实带有蓄意,如同他长年的疯狂夜奔里,带有寻找母亲牛樟树林的理性。反观那名负木男子,他被撞击后颤抖一下,往着完全错误的方向跌入山涧。

我立刻埋入群树,竭尽全力来到这名男子跌落之处。

山涧幽暗,我看着底端,仿佛有泛着白光的躯体正抽搐。他挣扎一会,再也不动,此时此刻,我竟感觉这名男子是代替我死去了。

我想起巴布曾告诉我:这些山老鼠其实是都市的毒虫。因为没有钱,就把山中的树当成提款机。

我不禁为这山老鼠和我是如此的相像感到悲哀。

忽然,我听见山涧底部传来清晰且茫然的自白:在打过海洛因后,我来到这座城市。这是一座无人的城市,所以,我能够任意行走,不会被伤害。现在,我因为再也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而从其中最高的建物顶端坠落。

我静静地倾听,最终,透过这个人将整座山林想像成都市,也就是我来时的地方。我把高耸的牛樟木想象成高楼大厦,而这座无人的城市中,正轻轻吹过一阵凉爽的微风。

仅仅这么一瞬间,风吹走了我家乡的雾。我似乎能从中看清某些物事,最后却又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追随父亲的脚步来到象征母亲的牛樟树林。抬眼仰望,须四人环抱的牛樟木,黑阒怵目,真正与山鬼、山神无异。

其中那最巨硕高昂的千年牛樟正从枝叶扶疏中,以千颗星眼俯视我。

我虚软无力,自觉在如此肃穆庄严的气氛中形衰如蚁。

漆黑无光的森林里,父亲追逐母亲的幻香跃上跃下。我就在这平静的,属于我与父亲、母亲三人独有的冷凉空气中,靠着牛樟树干盘坐在地,丝毫不感困倦。

我膝旁腐朽的枯枝倏地僵直站立,围绕出令人费解的圆圈跳起群舞。猿猴与鸱鸮的叫喊不同以往,是喜悦,是悲凉而喜悦;萤火虫翩然旋飞,黑暗微光中映照出孩子的脸。此外,就像母亲曾对我说过:山在成长,缓缓的,人类肉眼不可得见。

如今我已不再前往市区,不再对永无止境的申请流程心生希冀。我即将继承父亲的农田與农舍,我知道,某时我也将与另一名女子相爱,共同孕育雾中之子。

在最后的梦中,鹿骨消融的土地长出了我的母亲。我想起她,仅仅因为一个擦亮燧石的手势。

在我初满十三岁时,父亲、母亲曾带我到山上打猎。我们习惯潜行雾中,毫无声息,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发现了山坳处一头静静嚼食草叶的鹿。母亲迟疑一会,取出燧石,怔忡着。

我看母亲看着那只鹿,以稚嫩的童音催促。母亲却摇了摇头,指称那是一只怀有身孕的母鹿。

那时,我与父亲睁着发亮无感的眼睛,长久不语地凝视她。那目光原本只有父亲懂得,后传承予我。幼小的我以为那目光所代表的只是饥饿。

母亲最终点燃引信。

她点燃那把属于她山父所有的猎枪,瞄准鹿。星火咬住火药之时,母亲的身躯与鹿的身躯借由瞄准的仪式,产生了再也无法抹灭的联系。

这种联系使我觉得:母亲就是那只鹿。

母亲的身躯与鹿的身躯,竟也奇异地在火焰爆裂的瞬间熊熊燃烧起来。不可思议,照亮且温暖了湿冷的山谷,比外头的阳光更耀眼,比梦中的阳光更绚烂。我的母亲所燃起的火焰,就那么短暂却恒久地存在了。

犹记那时,我和父亲小心仔细地把猎枪从余烬里掏弄出来,并不感到母亲离我们而去,反觉她回到了山巅处某一棵牛樟木的木心,一如最初地深深熟睡。

不,其实我们知道,母亲已经死了。

父亲将猎枪做了改造,改以喜得钉引爆火药。如此将更为安全,这却是犯法的,父亲往后未再使用猎枪。

而我则离开家乡,进入一片水泥丛林。我极尽所能推开父亲,而父亲亦以极快的速度与我远离。这完全是因为我们都在彼此眼中,看见对方当时的眼神。

那致使母亲擦亮燧石的目光,其中暗藏我承袭自父亲、父亲承袭自祖父……由此往上追溯无数代的贪婪本性,将永远在我与父亲的对视里留存。

父亲嘴内的伤一直未好,终在某一天溃烂如繁花。那夜,他气息紊急,一如以往于子时骤醒,艰难地唤我。

不知为何,我俩就像在梦中不知对方言语,却依然可以对答如流的状态。我问他是否又闻到了香气,他说香气还是有的,却淡了不少,嘱我明日往林间探视。我低声允诺,父亲才安心闭目。

我守着父亲一夜,直至天光蒙亮,山谷间雨雾飘摇。我跑过农园,影子在树木中扭曲颤动。远远地,见林间的牛樟木只剩满地残枝片段,轰轰运作的怪手机械如我祖父深掘山的肌脉。而一切空空如也,我呆立其中,仿佛又听见了父亲的号呼,一声一声,和着满山遍野死亡的清香。

城市、林木、母亲、父亲,所有的,已全部消失。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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