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秋刀口

2017-10-18路魆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柴房慧慧驴子

路魆

有段时间,我祖父在牲畜棚里跟驴子睡在一起。按他的话说,他对人类感到失望了。他甚至厌恶床单和被褥,不过因为这是人工制造的。趁野草丰茂时,我到村外给他采回了车前草、酢浆草还有藿香蓟,铺在牲畜棚干爽的地方,厚厚的一地,让他睡在那儿。他称这为草被子。有一次,我没把鬼针草清理出来,他躺下去时扎得哇哇叫。“谋杀啊,你这是……”他咕哝着。

我一直寻思为什么他还愿意跟我生活在一起?毕竟我也是人类。他对人类的厌恶理应是超越血缘的,应该把我也一并纳入他的黑名单中。有一种说法是,到了他这种年纪的老头,会把长期照顾他的人当作幽灵。

到了秋天,野草渐渐枯萎,一场雨后,很快就泡在泥里烂掉了。夏天存下来的野草被睡得越来越薄,几乎要贴着地面。我只好从给驴吃的秸秆中抽一部分出来,重新布置祖父的草被子。可夜里,驴饿起来,就一点点啃食祖父身下的秸秆。第二天,他被拖出了几米以外,差点就滚进了水槽里。他没醒,没吭一声。我叫醒他,“爷,起身了,你的被子给驴吃掉啦。”祖父轻微挣扎一会儿,就睁开眼,说:“给它吃吧,要是它死了,我就活不下去了。”

“爷,你行行好,到柴房去睡吧。我把驴子也给你一块儿拉去?”

祖父挤挤眼睛,一只手抚摸着驴子的眉心,凑过去在驴耳朵那儿嘀咕几句,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好吧,我们搬过去。这地板太凉了。还有老鼠钻进来取暖。”

说完,祖父就牵着驴子走出牲畜棚。这个游戏要玩到什么时候呢?我想。大概很快就会完结的,这不你看,天气凉一些,他就受不了要回柴房住了。柴房比牲畜棚暖和多啦,一摞摞松树枝散发着浓郁的松香,桉树条还吐着夏天残余的热气。木柴的气息是温醇的,是否能稍稍延缓祖父对人类可笑的厌恶呢?他只是活得太累了,又不想死,担心年老色衰在外面遭人白眼。跟驢子睡在一块就不一样了,它充其量只会吃掉他身下的草被子,还会听自己讲话而不做出反对的样子。

“我得解决我跟人类之间的矛盾哪。”祖父说,带着舍生取义的口吻。

“你拿自己当什么?”我问。他突然说出与他的身份与认知相差甚远的话来,我希望他不是得了神经病。

祖父摇摇头,支起一条腿,用另一条腿在地上跳来跳去。那不像在乱跳,而是遵循着一种规律:绕着某个中心跳一圈,再换上另一条腿,反方向跳一圈。

“这是我族人的舞蹈。我毕生的理想,就是重回他们的身边。”

显然,我并不是祖父的族人——这要把我笑死了——但我也不觉得奇怪。他仿佛是意外降落在人类世界中神明的后代,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只不过是他在这里用来打掩护的。说不定,我跟他根本就不存在血缘关系。

太滑稽了,太可笑了!

我把秸秆一根一根平铺成一张小床的尺寸,再纵向将它们织在一块儿。这样准备了几张草被子后,我把家里的毛毯也缝在中间,尽量缝得不漏破绽。在祖父牵着驴子走进柴房之前,我就把这项工作做完了。他看到那张厚厚的草被子时,兴奋地脱了鞋,坐在上面感受它的温暖。一点儿神明后代的样子都没有嘛,我想。

“爷,你别太使劲,它会散掉的。”我担心里头的毯子露出来。

那头驴子甩甩尾巴,凝视着我。我往它的嘴里塞了一块胡萝卜,它依然目不转睛,并开始咀嚼。我觉得自己是这间柴房的陌生人,于是识相地走了出去。

“晚饭叫我!”祖父喊。

晚饭时,我在想要不要把驴子那份也准备上。总不能一直喂它吃秸秆吧,那是祖父的床。本来可以牵它出去吃草,而草又死光了。野地上病恹恹的一片枯草,驴子在田塍上兜了一圈,便仰着头原路走回去了。村上的牲畜几乎被卖光了,因为农业机械很快就要普及。这头驴子一直倔到要死,我们全家都很讨厌它,本来要卖掉的,但祖父执意将它留下。大概是为了今天吧。

然而到了真正做饭时,我却把驴子和祖父的饭都忘了,只煮了自己的。要是我父母在家,我肯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他们经常说我没用。他们的确很讨厌那头驴子,说它不仅倔,还干不了活,但我在他们眼中,比那头驴子更没用,即便我性格一点儿都不倔。我觉得自己很有理想,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切找到它。有时候想,是不是也要找一个祖父那种“寻找族人”的可笑理想呢?理想这种东西,到底是一种“感觉”。现在父母不在家——天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我把心思都放在照顾祖父身上。我不太会照顾人,但把祖父照顾得也算妥帖。我是不是能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更有用些呢?不过,我并没有发现祖父除了血缘之外,还跟我有更多的关系。因此在照顾他这一件事上,我的“有用”对我本身来说,是“无用”的。我嚼着白饭,脑海里回想驴子嚼萝卜的蠢样。我不得不从仅有的米饭和肉里,拨出一份来留给祖父。那头驴子是没有吃的了。想活命的畜生,枯草都得吃呢,看看它,吃块好萝卜还露个臭脸。我得饿它一天。要是它变乖了,说不定我父母会觉得我干得不错。

今晚的月亮特别大,离地球更近的缘故吧。这么近,甚是压抑,随时要掉下来一样。晚秋的气温有时候很低。晚饭过后,祖父叫我牵他的驴子出去溜达溜达。门开了,柴房内一片黑暗。驴子把头从黑茫茫的空气里伸出来,悠闲地移步门外。它站在月光地里抖着身上硬扎扎的短毛。我刚要伸手去拉它脖子上的绳子时,它抬起脚就往野地方向走了。

“帮我看着它!”

这头驴子某些方面长得挺像祖父的,他年轻些时,就整天把这种目空一切的鄙夷挂在脸上,仿佛那是他的标识。

我牵着驴子走在月光下。它走在前面,鼻子哼哧哼哧的,像牵着我走。有一次,祖父就是这么牵着我气冲冲地走的,因为我父母坚持说他们要进城打工,留我们俩在村里生活。祖父的抗议很简单:拽着他的儿子说要离家出走。真是幼稚啊。当然,以我现在的年龄重新审视那件事,不难发现祖父的难处:他非常想要进城;但有什么办法呢,他这么老了,谁都不想他跟着进城,简直是个包袱;万一走失了,闹不好要找警察。离家出走事件发生时,我才四岁,但他已经六十了。现在二十年过去,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拥有更多的理由去埋怨那段被压迫的过去,即使如今闹脾气跟驴子一起睡,我们也要用宽容的眼光看待他。我本来打算进城打工的,毕竟我都二十好几了,学业一塌糊涂,不找份工糊口,要被人鄙视。父母却叫我留下来照顾祖父。这种照顾要到什么时候呢?等到他老死?我并不是不爱老,更重要的是我必须要进城寻找我的理想了。要是以后变得跟祖父一样,脑子装满虚无缥缈的幻想,说不定我也要跟那头驴的后代的后代睡在一块。

我骑在驴背上。它抖了一下,烦躁地跺脚,但依然停在原地,不敢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怎么说,我的辈分都比它高。

我扯扯绳,驴子继续向前走,晃晃荡荡,很舒服。我沿着河滩的树林漫步,两侧的桦树挡住月光,河水毫无波光,看不出一丝流动,仅有撞击石头的噗噗声。驴子哼哧哼哧,音调听起来很悲伤。有个黑影在卵石上走着,弓着背,像个野人。我吓了一跳,夹一下驴腹,它便轻快地跑了起来。我们颠簸着来到一个小河湾。我跳下来,牵它去饮水。那个黑影应该没跟上来了吧。天上的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看到粼粼波光,我心放宽了。这时,我听到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波涛声,尽管听起来遥不可及,但我敢打赌,这股声音本是巨大的,只是在传入我耳朵前被削弱了。我再次爬上驴背,朝远处看,什么都没有,苍茫的月色下只有荒凉的田野。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惦记着那个声音。驴子可能喝太多水了,胃里哗啦啦地响。那声响——是什么——是大海!我突然得出这个结论。我可从没去过大海。我肯定祖父也没有去过大海。我轻轻闭上眼睛;学校挂图里的大海在我眼前出现,波浪涌动起来;我还闻到了海水的腥味、咸味,鱼虾在泥里死去的腐臭味。“驾——”我一拍驴屁股。在驴背上剧烈颠簸的过程中,我似乎感受到了“理想”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味道的:或许跟大海很相近!所以,我有可能会在海边开一家海鲜店。每次回头望时,我就发现有更多黑影追赶着我。驴子不能跑得更快了,我急起来,俯身捏了一把它的睾丸,驴子呜嘶嘶地长叫一声,踩在一块大石上,崴了脚,带着我冲进了河里。

我头很疼,醒来时发现驴子正站在我身旁,嚼着萝卜。

“你爸呢?”我问它。想不通自己为啥这样问。

驴子把萝卜咽下肚,朝柴房那儿望去。

我點点头,又问:“你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它叼起簸箕里最后一块胡萝卜,晃晃脑袋,“不——知道——哟。”

奇了,现在驴子都会讲话了呢。我又问:“是你唆使我爷跟你睡在一起的吗?”这次它倒不看我了,专心嚼胡萝卜。我把胡萝卜从它嘴里抠出来,往天井扔了。

我打开柴房的门,晨光打在祖父丑得要命的老脸上。他睡得很死。我推推他的肩膀,叫醒他。

“爷,醒醒啦,你的驴讲话啦!”

“让它说吧,它要是不说话,我就得闷死了。”他翻个身继续睡。

“我要带你进城!”

祖父又翻了个身,直直坐在我眼前。他的鼻子快要碰到我的嘴巴了。

“你要带我进城?被你爸妈知道了,要骂死啦。”祖父说,接着话锋一转,“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来吧来吧,我们马上收拾东西,天全亮之前就要出发了。”祖父变得很积极,身手利索地钻进柜子里开始打包衣服。

“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进城嘛。有个女孩子,是我年轻时的朋友,后来她流落到长宁路后面的枸杞院里。我当时跟她承诺过,我会回去找她的。她毕竟是我的族人!”

“那,我们可以先去找她。”我心里免不了有失落。

“先?那之后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大海啊。我昨晚听到了海潮声,这是一种预兆。我要在海边开一家海鲜店,估计生意会不错的。”

“你说得对!我啊,一直都活在预兆中。我对人越感到讨厌,就越接近回归族群的日子哩。”祖父说。真没法跟他沟通啊,我想。

他翻出了几个皮面皲裂的旧背包,掂量着要哪个。最后他选了一个单肩的小皮包,看起来可真丑,跟他这个半只脚已踩进棺材的人一点都不搭。

“好看吗?”他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我决定背这个,她见到肯定会喜欢。”

我没回答他,说他好看这种话谁说得出来?我不敢相信的是,这老家伙竟然一直惦记着某个老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的旧情人吧?我想起了祖母,为她感到委屈。或许我还不能理解祖父和他的情人之间的感情,毕竟我也没有真切体验过什么是爱。爱跟理想一样,说到底也是一种感觉,因此我同样没有确切找到它。

不过,我曾经差点就跟村上一个叫慧慧的女孩在一起了。我们约定在月老庙的树下表达彼此心意的那一天,她的父母带她进城玩了。因此那天我们没有见面。打那以后,我们一同陷进了某种情绪里,这个被外力破坏的约定似乎成了一桩永远也不愿意提起的羞耻之事。

慧慧这个女孩儿有点神经质,总是欲言又止,或者把话说一半又吞进肚子里。她的表情有时候倒是很丰富,她之所以不喜欢说话,大概是因为把要表达的都端到脸上来了。表情所传达的内容,大多数时候跟落日时的雾气一样,是存在的,微微荡漾,但能看到的却是朝四周反射出去的棱光,根本不知道哪个意思才是正确的。也可以说,她在表达感情方面是无能的,无论我怎么开玩笑,她的脸都很冷漠,或者做出模棱两可的样子。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模糊的谜团,换句话说,不好相处,有距离感。然而,我小时候经常和她待在一起玩。只是玩,两人话并不多,我也变得寡言少语,搞得我被其他男孩子说娘娘腔。被人家侮辱是其次,要命的是,越跟她玩,就越离不开她。她那种沉默里包含了我在梦里所见过的未知。她老喜欢带我去看镇上医院的臭水沟、停尸房外的垃圾桶、医疗废品运输车。这种跟病痛、死亡有关的肮脏之物,总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说,她一个人去就没意思了,所以她偏要跟我混熟后,拉着我去,这样我就不好意思拉下脸皮不去了。真是一个心机重的女孩。

我家人向来不是很喜欢慧慧。他们有太多要讨厌的东西了,从他们的孩子,到一头驴,甚至一朵开在了门口的花。“这花他妈的挡我路了!”父亲骂道。他们也特爱面子,所以我给人家笑娘娘腔,他们把原因全都归咎在慧慧身上。我倒觉得那不是娘娘腔,只不过少说话,跟那个女孩儿混的时间多了一些而已。要是按他们的话说,我父亲还跟一个女人,也就是我母亲结了婚呢,天天睡在一张床上。谁更娘娘腔?总之,我跟慧慧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很隐秘的,我们老是约在那些极少人去的地方。

我早就发育得差不多了,对女孩子也有了该有的冲动,可是慧慧简直就是块铁,我微弱的火力怎么烧热里头冷冰冰的心?这个比喻真是太适合我俩的关系了。她现在二十多了,长得远远说不上亭亭玉立,而且还挺丑的。可是我对她有种挥之不去的惦念,来自于她酷酷的冷漠,让我有种撬开她的欲念。

听说她最近跟城里的一个什么富家子弟订了婚。人家有钱人看得上她,肯定不会是她长得好看的原因,因为她的脸像只冬瓜一样圆。读书时那些男生都叫她“法国慧”,因为她的脸长满了一般在电影里法国人的脸上才出现的雀斑。不过我还是不要深究人家的癖好了。我打心里祝她新婚快乐。她会不会给我送请帖呢?

我也要进屋收拾细软了。经过一棵枯树时,我看到低处的枝丫上,挂着一个红红的小纸袋,扁扁的。我取下来。不敢相信,是慧慧的请帖!我把请帖揣在怀里,进了屋。打从她订婚消息出来后,我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一个形同鬼魅的女孩儿,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又简短快速,机关枪一样,怎么就突然要结婚了呢?我实在想不通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還有谁愿意跟这个接近虚无的人在一起。不过也罢了,说不定那个未婚夫也是这样的人。

我在沙发上坐下,打开请帖。请帖上用潦草的字迹这么写着:

“我在外头等你,你出来。”

我合上请帖,走出门去。慧慧正倚在枯树下,拿着一只苹果吃着。她一条腿踢着一块石头,百无聊赖的模样。

“嗨,卫卫!”

“嗨,慧慧!你怎么在这儿?”

“逃出来了。”慧慧把苹果啃得只剩一小截,吮着手指。

“从哪儿逃?”

“我未婚夫那儿。”

“怎么逃?”

“我用斧子砸开了锁。”

“他对你不好?”

“不好。”

“怎么不好?”

“他是个白痴。”

“哦,那你应该逃。”

“你准备去哪儿?”

“城里去。”

“和谁?”

“我爷……还有那头驴子。”

“噢,很好。”

“那你呢,你准备去哪儿?”

“城里。”

“和谁?”

“你,你爷,驴。”

我点点头,“那来吧。你要收拾衣服吗?”

她把苹果扔了,用脚碾了几下,像抽烟的人碾灭一根烟。她打量自己这身衣服,在衣袖两侧拍几下,“我这样穿就很好。”

我又点点头,“好,你等一会儿,我去收拾衣服。”她咂咂嘴,说好的。

我觉得不太妥,慧慧自动送上门来总感觉有猫腻。首先,她逃婚来我这儿,会连累我的,万一人家说是我掳走她的——那就死翘翘了。不过想深一层,她要逃婚,不来找我,还能找谁?我似乎注定要承受这一劫。我进门前稍稍回头瞟了一眼慧慧,她站在树下,抠着树皮,满不在乎的样子。她看到我了,挥手叫我赶紧去收拾。

我随手塞了几件短袖和一件外套到塑料袋里,还拿了几个馒头和红薯。我正想出门,慧慧却进来了。她把自己的大屁股往沙发那儿一坐,沙发像地陷一样塌了下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弹簧声。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慧慧朝屋里环视一周。

“你家有苹果吃吗?”她问道。

“没有。”我说,“你不走?”

慧慧站起来,走到神灶那儿,拿起了一个满是香灰的祭品苹果,拧开水龙头,挤了一点洗洁精,使劲搓洗。洗得差不多了,她把苹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甜。真甜。”她说完又坐下来。整间昏黑的房子里,牙齿咀嚼苹果的嘎吱声,跟梁上的蛀木声很像,音调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似的。除了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外,就剩我的心跳声了。

我把行李放下,坐在慧慧身边。沙发塌陷得更厉害,我感觉屁股都快贴到地面了。慧慧在我耳边不停地嚼苹果,我忍不住吞咽着。今夜的月亮很美,虽然还是压得那么低。风从屋外吹过,灯都关了,整个村子寂静得可怕,好像这里的人早就消失了一个世纪。我突然对未来感到了不安。我手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准备离开这儿的包袱。

慧慧吃完苹果,靠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我把她手里的苹果残骸抠出来,丢到屋外去。我的屁股不敢动,怕轻微的挪动会吵醒慧慧。我凝视着她在静谧夜色下熟睡的脸庞,怎么看,都无法模糊掉她那冬瓜一样的圆脸。但这之上,又有某种我前半生尚未曾触及的、来源于一个逐渐成熟的女人的气息。我把头凑近了,嗅一嗅,像某种未经过调和的香水,有点儿浓。我把头轻轻靠在沙发背上,睡眼朦胧地继续凝视她:她的蒜头鼻,宽大的额头,不加梳理的长发,长了汗毛的嘴唇。慧慧的气质跟祖父在某种程度上是吻合的,她在这个年纪就呈现了祖父在他老了时才激发出来的冷漠,对所有事物的冷漠,还有讥讽,仿佛活着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折磨,却又不得不去接受,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去披上妖怪的皮肤。我细细想着,心里竟涌起一阵怜悯。可是,这阵怜悯是多么可悲啊,我根本没有资格这么想。我从未在自己身上找到过任何特质,要是有的话,在我决定去寻找大海时就生发了,是一种关于寻找终极之地的冲动。尽管我知道大海也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甚至比不上北方冬天凋敝的冰河。

在我即将完全入睡的那一刻,一阵连续不断的敲击声从柴房那儿传来,令人极度焦虑。我猛地站起来。那张沙发其实还有些弹性,但就算我突然站起来,慧慧沉重的身体也会压着沙发,几乎纹丝不动。不过她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看我。

“什么动静?”她问。

我懒得回答她,因为我心里实在害怕,夜里发出此类怪声,是不寻常的,令人悚然。我径自跑向柴房,只见祖父手里拿着刀冲出门来,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

“你拿刀干嘛?放下!”我喝了一声。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过这样严厉。

祖父定睛看我一眼,打着哆嗦,又四处搜寻什么。

慧慧也跟出来了。祖父举着刀,突然冲到她面前。慧慧大叫一声,倒在墙根晕了过去。祖父这时清醒过来似的,把刀“哐当”一声丢在地上,跑过去慧慧那儿。

“媳妇儿你怎么啦?我还以为是狐狸咧。”

他把耳朵贴在慧慧的胸口处,听心跳。当他准备给慧慧做人工呼吸时,我拽住了他。她真不是我媳妇儿,至少目前还不是。

“把她拖进去吧。”

把慧慧放在沙发上,我用冷水给她擦脸。她很快就醒了,眨着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有苹果吗?”她问。

祖父看了神灶那儿一眼,说没有。

慧慧揉揉眼睛,说:“我未婚夫来砍我。”

“那个是我——”说着,祖父就突然坐得远远的,突然记起来自己是要讨厌人类的,不能太靠近慧慧。可他刚才不还想给人家做人工呼吸?

我用那条毛巾给祖父擦脸。他立即推开我。

“妈的!别把有人家气味的东西抹到我身上!”他在我肩膀上拧了一把。我点点头,便问他拿着刀干嘛。

“有俩狐狸要来杀我!”祖父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还有点自豪,“它们嘴里衔着刀砍那根柱子,要弄塌房子砸死我。我才没那么容易死掉。”

“我不信,狐狸可不会用刀杀人。”慧慧说。

祖父见我们不信,硬拉着我们去柴房看。灯扯亮,在柴堆的柱子上,明显有几道刀痕,地上还有几根断绳。

“看到了吧。把我吓了一跳。我把刀夺了过来,那俩狐狸就嗖一声跑出门外去。可大只了。”祖父舒了一口气。

慧慧的嘴巴都合不拢了,“哇,真的吗?这绳子是拴狐狸的吗?”

“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我说。

我把行李挂在驴脖上,和慧慧合力把祖父扛上驴背,一同匆匆往村外走去。

祖父用毛巾盖住自己的头,不让别人看见他,也避免看见别人。那条毛巾还是刚才擦过慧慧的脸的。天色还没亮,出村的路上一个人都没,两侧的瓜藤软塌塌的一片。月亮若无其事地挂着,慧慧牵着驴子和祖父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驴子偶尔呜嘶嘶地叫起来,那么悲凉。祖父给它的眉心就是一掌,叫它住嘴。

“把驴嘴闭上!叫得瘆人!叫得我的心要滴血哪。”

“打人——不对——哟……”驴子又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

“天地可以见证!我可没有打人!”祖父说,然后把毛巾裹得更紧了。

驴子呜嘶嘶地像是哭了。慧慧笑得合不拢嘴。

到达城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这座城看着很旧,像被抛弃了几个世纪。

进城还要穿过一座城楼,有一个边关稽查员守在下面。城楼下还挂着一只死鸟。我们要走过去,稽查员拦住我们,说不能随便进,这座城很脆弱,随时会消失,要防范心怀不轨的人进入。那我们如何证明自己是好人呢?我问。真是个无聊的问题。慧慧躲在我身后,怕人家看到她,要搜她的身。祖父说我们要进城去找一个人,但名字他已经忘却了。稽查员说,他不能让我们进去,我们看着就很可疑。祖父唉声叹气,说起了他的族人在这座城里流浪、被迫分离的故事。稽查员听得眼眶湿润,然后就让我们进去了。我们走了好久后,稽查员还守在城楼下目送我们。祖父的故事纯属瞎编,那个稽查员听得流泪,大概是因为这个寂寞的人从没遇到如此跟他恳切交谈的人。我突然想起,祖父跟稽查员说故事时,语调是那么轻柔,长期盘踞在他心中的厌恶,不见了踪影。这座城是不是一个温柔的地方呢?祖父的故事也可能是真的。

慧慧说,这座城她没来过,但她很担心未婚夫就住在里头。我抚着她的背,叫她安定下来。

街道两侧的小贩熙熙攘攘的,我牵着驴子走在路边。每次迎面驶来三轮车或者小货车,准能把祖父吓得哇哇叫,驴子抬起脚避开车辆时也跟着叫。慧慧买了一堆小饰品跑回来,给驴子的耳朵挂了两个中国结,给我戴了一串珠子。当她抓起祖父的手,把手镯套进去时,祖父一甩手就把手镯甩到水沟边上,碎了。

“你这老不死的!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手术钳换来的!”

“恶心死了!你这女孩儿!”祖父一夹驴腹,就向前小跑着走了。

慧慧呸了一声,也跟着跑,“卫卫,你爷爷可真是个神经病!等着瞧!”

他俩一溜烟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只好自己走。街上有卖毛毯的,卖手机的,卖玩具的,还有出售自己一天的。我四处留意着招聘启事,想先找一份兼职干。我摸着脖子上那串慧慧送的珠子,冰凉的,很舒服。这算是我们俩之间的定情信物吗?想到这儿我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真贱!

咖啡馆里传出的香味尽管那么廉价,我还是挺想进去喝一杯的。我掏掏口袋,哎,只有几个硬币。我总不能拿红薯跟人家换咖啡。说不好人家城里人连红薯都没见过。我隔着玻璃墙朝咖啡馆里望,一对对情侣、一伙伙人,或者单个儿的,坐在一张张圆桌子前抿着咖啡,优雅极了。

我可以不点喝的,进去坐一会儿也好。正当我推开门,门上的铃铛已经发出好听的叮当声时,却听到慧慧在叫我:

“卫卫!快跑!”

只见慧慧扯着驴子往回跑。驴背上的祖父被颠得快要散架了!这是搞哪出大戏啊?他们拐弯,进了小巷。我跟上去。

我们来到一个破庙前。破庙很大,中庭上空的顶盖已经塌了,看得到大大的一片蓝天,地上横着几根断裂的梁木,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榕树巨大的根部缠绕着四周墙壁。慧慧把驴子和祖父藏在门后,她还叮嘱祖父喘气声小点儿。慧慧和我分别躲在门的两侧。

“你跑啥?”我问。

“有流氓。”

“来抓你了?”

“是的。”

“那该找警察,躲在这儿有屁用!”我竟对慧慧说话这么粗鲁,惊了一下。

慧慧没回答,她只管凝视着我,如此深情。我打了个哆嗦。这么多年来,慧慧可从没用这种眼神看过我。她订婚后,我就死了心。她的爱情从没在我身上落过脚吧。她的逃婚是对我的一次考验吗?天下有这样的好事让我碰着,可真是走狗屎运啊。我捡起脚边的一块砖头,待命着。慧慧笑了。

急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在那个人露出个额头时,我就举起砖头,朝那个黑乎乎的头拍了下去。那人呜哇一声,倒了,流了一地的血。慧慧用脚确认那人不会动后,催促我们赶紧跑。

我们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原路走回大街上。街上还是那么热闹,我还是可以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大海为止啊。

“卫卫,你杀了人。”

为什么要让我听到这种话呢,我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吗?

“他只是晕了。”我辩解。

“死了。”

“我们报警。”

“你敢?你会坐牢的。”

“我是为了保护你,不会坐牢的。”

“你会坐牢的。你最好快点跑。”

“去哪儿?”

“大海。像你说的那样。”

“我没钱。我会饿死在路上的。”

慧慧这时看了一眼驴子。祖父倒吸一口气,抱紧了驴子。

“休、想——”驴子说。它仰起头,朝它背上的主人寻求安慰。祖父一个人咯噔咯噔地骑着驴子走了。

我只好跟上去,要是祖父走丢了,我肯定会被父母骂死的。走在热闹的街上,我很紧张,似乎每一句话都在谈论我杀了人。那个人或许没死,这么敲一下不会致命。要不我回去看看?还是不了,万一他醒了反过来给我拍一砖头咋办?下午迷人的太阳让我恍惚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一片血红的海滩。我猛地睁开眼,抓住一个人问:“你知道附近死了一个人吗?”“神经病。”他甩开我的手。“谢谢你。”我回答。

“我憋尿了。”祖父说。我四下搜寻,发现小摊后有个公厕。

“我给你看着驴。”我说。

祖父把绳子塞到我手里时,驴子明显地呻吟了一声。

“给我住嘴!”我低声说。

“乖乖,等我一下。”祖父下了驴,亲了一下它的脸。驴子咬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你想我憋死吗?我很快的。”他轻轻打了一掌驴子的眉心。

我似乎听到了警笛。警笛是什么?我突然失去了概念,只觉得很急促,是在催促我赶紧踏上寻找大海的征程吧。祖父磕磕碰碰地穿过小摊,进了厕所。他很老了,每次上个厕所都要很久。他的背影消失在公厕黑漆漆的门后。

“他掉粪坑里,我可帮不了你哦。”慧慧也跟上来了。

我低着头,扯着驴子就走。但驴子往后退,呜嘶嘶地叫。我闻到前面不远处有股牲畜的骚味,还有刀子尖厉的碰撞声,黑红的鲜血流进下水道的汩汩声。慧慧在笑,她笑得这么好看,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似乎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

“卫卫,你杀了人。”

“不要说了。”我使出最大的劲儿,扯着驴子走。

祖父终于出来了。他像把自己的魂魄都拉在粪坑里似的,脸色苍白,弓着背走出来。

“我快把半副内脏都拉出来啦。”他走到我跟前,失魂似的,在我掌心里掏来掏去。“绳子呢?”他惊醒过来,惊恐不已。这时,前面牲畜市场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嘶叫。

“你跟你爸一样坏!”祖父骂我一句。他浑身抖起来。

“卫卫,你杀了人,你要跑哦。”慧慧说着耳语。我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钱。

“爷,我杀了——”我把半截话吞下去。

祖父正要冲到牲畜市场时,慧慧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小块鲜肉,“啪”地扔到祖父脚下。祖父跪下来,握着那块肉哭泣。

“这是为你孙子好,他需要钱跑路呢。”慧慧安慰似的说。

祖父哭累了。黄昏降临,我们仨蹲在街边,看如织的人流逐渐稀疏下去。突然我感觉不到要逃亡的冲动了,尽管我知道哪天我肯定要跑的,离开这里,去一个美丽的新地方。

祖父决定抖擞精神,去寻找他记忆中的女族人。我和慧慧对此都不抱希望,那个老女人肯定有家室了,哪还得空跟你这个老头胡搅蛮缠?而且女族人很可能只是一番鬼话,为了掩盖他长年惦记旧情人的事实。

“老头最会撒谎了,博取同情。”慧慧悄悄跟我说。

祖父站在大道上,两眼茫然。

“长宁路?你知道吗?后面有个叫枸杞院的小区,有印象吗?”祖父逢人就抓来问。他还没有把裹头的毛巾取下来,显得很可笑。没人说知道。很快,他四周就没人敢走过来了。他蹲在地上哭、骂,说人类真没安好心。他慢慢往后挪,靠在警察局的墻壁上抹眼泪。慧慧叫我不要过去,以免被人说闲话。于是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来,彼此打量着,城市夕阳的光落在我们憔悴的脸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黄昏,整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金灿灿的。烟气从每个人的头顶上冒出,化作一片片晚霞。我亲了慧慧一口,她轻轻闭上眼。我把慧慧搂在怀里。

祖父又蹲在路边哭。旧情人不见了,他应该感到伤心的。而我却有了慧慧。

警察局里走出一个警察,问他几句——我没听清是什么——然后走了,再没理他。当初父母不带他进城是对的,他多么冒失,只会给人丢脸。

“你的族人长什么样呢?”慧慧问祖父。她真好心。

祖父说不上来,心急之下只能挠头,叫慧慧住嘴。他再一次走进人群中,捂着胸口,强忍着与人擦肩而过的厌恶感。

他后来走进巷子里,消失了很久。他寻找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旧情人,似有几个世纪了。他从另一条巷子走出来,上了一座碉楼的屋顶,焦虑地逡巡着,看着远处。而我呢,才刚找到我的爱。我紧紧搂着慧慧不放。

夕阳快落尽时,祖父来到我面前,说他找到了枸杞院。我们在夜风的吹拂下,绕过一条又一条无尽的街巷,精疲力竭。他终于停在一个大院的门口。大院的门楣上写着“枸杞阝”,“院”字已经剥落了一半。

祖父扶着大院的门,痴痴地朝内张望。从里头走出一些人,他们背着行李准备离开这儿。他们看我们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走路。祖父进去了,在院子里走着。水池里的鱼跳上来,又落下去,银杏树落了一地金色的叶子,残破的花盆长满杂草。这个院子或许是模仿四合院的吧,可不一样的是,外面一圈的房子围着里面的一圈,通道并不是直通的,出入口交错,所以走进去像个迷宫。

“她最后停留的地方,就是枸杞院。她说等我回来,就一起离开。”

“去哪里?她骗你的。”慧慧说。

“去哪里?”我也问。

“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祖父回答,一边捡起石板上的桂花来闻。

“连其他族人也没有的地方?”慧慧笑着反问。

“只有我俩的地方。”祖父说。

“看吧,他在找情人呢。”慧慧拍拍我的肩膀。她突然变得这么开朗,我很不适应,一路上她就在变,从冷漠到温柔,如今这么活泼。我搞不清了。

“是情人吗?爷。”我问。祖父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祖父凭他的记忆寻找那间房。在这复杂的迷宫中,我有好几次跟丢了他。

他走到门口挂着艾草的某一户时,敲了门,弯着腰向里头的人打听,表情很凝重,不断唉唉唉地点头回应着。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谦恭。我和慧慧面面相觑。我又想亲她一口,她躲开了。

那户人家把门关上后,祖父转过身,走出院子的大门。枸杞院在夜色下渐渐模糊了,祖父越走越远。我们跟在身后,仿佛看到一只狗走在远处。

他朝山上走去。山下的入口牌子上写着“灵谷”。

“我当年说,会骑驴子去找她的。”祖父说。他爬起山来竟毫不费力。慧慧早就在我背上气喘吁吁了,我叫她最好自己下来走。

山路越走越开阔,我们在一片近乎平整的草地上走着,远处的天穹乌云翻滚。再走就是悬崖了。慧慧说她累了,不愿意走了。

有个小小的坟冢。祖父停了下来。我也停步,跟他隔着十几米远。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是那块肉。他把肉放在坟冢的顶上,然后继续朝前走。当我走到坟冢处时,祖父已经站在悬崖边了。他回头注视我,那么慈祥,那么安宁。坟冢的石碑上写着一个姓,跟我的姓是一样的,除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了。

“卫卫,你知道你敲死的是谁吗?”慧慧在后面喊我。 我没回头。

“是我未婚夫!你敲死了他。我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不想理她了。她是个婊子。

从很远处,有一大团乌云翻滚而来,还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我虽没见着大海,至少看到了这巨大的云潮,浮在我头上,压迫着我。这感觉大概是共通的。我可以用钱把驴子赎回来。这样祖父会告诉我,理想这东西正藏在云潮后面吗?或者,坟冢下埋葬着的又是谁呢?我是那么迫切地想知道。

正当我想问祖父时,那团云潮恰好涌过来,遮住了他。

责任编辑:吴 缨

猜你喜欢

柴房慧慧驴子
小偷
带着残障女儿开出租,爸爸在哪儿爱在哪儿
带着脑瘫女儿开出租,爸爸在哪儿爱在哪儿
母亲的柴禾
驴子的坏主意
家访,走进的不只是一扇门
想走遍全世界的驴子
我和你做朋友
驮盐的驴子
奇怪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