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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雅品味还是杂食?
——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区分实证研究

2017-10-12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高雅品味消费

朱 迪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中国社会科学院 上海研究院,上海 200072)

高雅品味还是杂食?
——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区分实证研究

朱 迪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中国社会科学院 上海研究院,上海 200072)

文化区分领域的一个重要争论是文化-阶级同源或说合法性文化理论和杂食文化理论。本文在梳理相关理论争论和实证研究的基础上,使用2015年特大城市居民生活状况调查,考察中国社会的文化消费及其构建社会区分的机制。实证分析发现,在我国特大城市居民中,合法性文化总体不显著,“社会经济地位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的假设未得到支持;而杂食文化更为显著,无论是音乐、阅读单领域,还是音乐-阅读跨领域的文化消费中,人们的收入越高、受教育程度为大专及以上、职业阶层为管理精英或专业精英,更可能偏好杂食品味。代际与大众品味的关系也得到证实,无论是音乐还是阅读,越年轻越偏好大众品味。显著的杂食文化倾向一方面与当代文化的个体化和商业化有关,另一方面也可能由于历史原因使得人们对高雅文化认知较为模糊;年轻一代更多受到当代流行文化的影响,而在高雅文化审美能力的培养方面不充分。研究发现对于社会融合、全民文化素质提升、青年教育、扩大消费等具有一定政策启示。

文化消费;社会区分;杂食;中产;青年

文化消费,如果我们先设立一个讨论基础的话,可以大致被理解为对于有关文化和艺术类产品的购买或使用以及对于文化和艺术类活动/服务的参与。文化消费不仅仅关系到文化支出或偏好,而是以一种“自然化”的方式进行着社会区分乃至社会隔离,这是社会学研究文化消费的意义所在。通过品味,“客观划分”得以和“主观划分”一致,从而使社会的和文化的秩序变得“自然化”(naturalization)①Sassatelli, Roberta, Consumer Culture: History, Theory, Politics,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2007, p.94.。在布尔迪厄看来,文化消费与社会分层的关系是同源的,拥有高雅文化品味的人通常来自社会上层,而拥有大众文化品味的人通常来自社会中下层或下层。在此基础上,当代学者使用欧洲、美国的实证证据修正或发展了有关文化区分的理论,提出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人群往往倾向“杂食”品味。

面对这些争论,本文遵循布尔迪厄以来研究文化消费的实证传统,在梳理相关的理论争论和实证研究方法的基础上,使用最新的调查数据,考察中国社会的文化消费及其构建社会区分的机制:高社会阶层更接近布尔迪厄经典理论中的合法性品味,还是更接近当代欧美国家出现的杂食品味,抑或文化区分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模式?本文的数据来源是2015年特大城市居民生活状况调查,由上海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以及中山大学共同主持,在北京、上海和广州共获得有效样本6010个,其中北京的样本为2000个,上海的样本为2002个,广州的样本为2008个。

本文的目的有两个:一方面通过实证发现、探讨中国的文化品味模式,试图丰富和发展文化区分理论;另一方面也试图探析在历史经验和当代社会变迁的背景下,所揭示的文化消费模式对于相关文化政策和社会融合政策的启示。

一、文化区分的研究传统:理论与实证

本文首先简要梳理文化品味与社会区分的理论争论,并联系当代社会的变迁,探讨影响品味模式变化可能的机制。在文化消费和文化区分领域,从布尔迪厄开始注重实证研究,既包括定性研究方法也包括定量研究方法,前者包括个案访谈和焦点组,后者主要是调查和统计分析。本文的数据来源是调查数据,因此希望借鉴相关文献中的定量研究方法,探讨使用怎样的变量操作化定义文化消费和品味、有哪些重要的影响变量以及哪些是有效的模型和分析方法。考察了文化区分研究的理论和实证传统之后,本节将提出研究假设。

(一)“品味”的争论:文化-阶级同源还是杂食?

布尔迪厄这样阐述文化消费与社会区分的关系,“由所消费的文化物品的性质及其消费方式所揭示的有教养的处置(disposition)和文化能力,如何按照行动者的类型及其作用的领域发生变化,从最合法的领域,比如油画、音乐,到最‘个人的’领域,比如穿着、家具或者烹饪……”*Bourdieu Pierre,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1984}.。他认为主要有三个与教育水平和社会阶层大体对应的品味领域:(1)合法性品味(legitimate taste),对于合法性作品的品味,“这些作品……能够通过体裁、时代、手法、作者等的划分和细分游戏,产生无限的细微差别”*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下册)》, 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这种品味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而提高,在获得最高教育资本的统治阶级中达到最高;(2)中端品味(‘middle-brow’ taste),集中了主要艺术的次要作品,这种品味在中产阶层当中比在工人阶级或者统治阶级的“知识”群体中更常见;(3)“大众”品味(‘popular’ taste),由“轻”音乐或者大众化的古典音乐所代表,更经常出现在工人阶级当中,并且与教育资本呈反比。关于文化消费影响社会区分的作用机制,布尔迪厄强调,这种对于合法性品味的审美能力,通常无意图(或说无目的)习得而来的,由家庭或者学校获得合法性文化而形成了一种处置方式,使得这种习得成为可能,从而使得这种欣赏高雅文化和艺术作品的能力在各个阶级中的分配是不平等的*Bourdieu Pierre,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 {1984}.。

当代社会,特别涉及到法国和欧洲以外的社会及时代变迁,学者对于布尔迪厄的文化统治理论提出了一些不同看法。Peterson&Kern使用美国1982年和1992年有关公众艺术参与的全国调查数据,发现欣赏高雅文化的人群比其他人群更加倾向杂食品味,而不是所谓的“势利品味”,并且这一发现随着时间的变迁更加显著*Peterson, Richard A. & Roger M. Kern,“Changing Highbrow Taste: From Snob to Omnivore.” in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61(5) 1996, pp.900-907。Peterson&Simkus比较系统地提出了杂食品味的概念,即品味的数量和类型更多、更广并且跨越了合法性品味、中端(middle-brow)品味乃至低端(low-brow)品味*Peterson, Richard A. &Simkus Albert,"How Musical Taste Groups Mark Occupational Status Groups", in Fournier M. L. A. M(ed), Cultivating Differences: symbolic boundaries and the making of inequality.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pp.152-168.。虽然提出了不同于文化统治和文化同源理论的观点,Peterson&Kern强调杂食品味并不表示社会区分不存在了,或说高社会经济地位群体一视同仁地喜欢所有品味,而是开放对所有事物的欣赏,最重要的是,对如何控制符号边界形成了新的规则*Peterson, Richard A. & Roger M. Kern “Changing Highbrow Taste: From Snob to Omnivore.” 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61(5), 1996, pp.900-907。

学者使用实证证据,丰富和发展了布尔迪厄文化区分理论的有关机制。Warde在英国做的25个焦点组研究显示,布尔迪厄所谓的合法性文化正在减弱,文化消费的符号等级变得模糊,但是研究也揭示,社会边界、杂食倾向以及基于阶级的社会区分仍然存在——虽然以复杂和矛盾的形式,但无论如何,阶级、权力和品味的关系仍在持续*Warde Alan,“Does Taste Still Serve Power? The Fate of Distinction in Britain.” inSociologicaVol.3,2007,pp.10-2383.。

Holt、DiMaggio、Mukhtar和Lamont等学者聚焦美国的文化区分机制。Holt的访谈展示,文化资本主要从六个维度区分消费模式:物质的vs.形式的审美、参照的vs.批判的欣赏、物质主义vs.理想主义、本地的vs.全球的、构成消费主体性的本地认同vs.个体性,以及有关休闲的自我实现vs.自成目的社会性*Holt, Douglas B,“Does Cultural Capital Structure American Consumption?”,in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25(1) 1998, pp.1-25.。Dimaggio &Mukhtar也在美国公众的文化和艺术参与中发现了杂食倾向,并特别强调代际差异,年轻一代对于高雅文化活动的参与率有所下降*Dimaggio, Paul & Toqir Mukhtar,“Arts Participation as Cultural Capital in the United States, 1982-2002: Signs of Decline?”, in Poetics, Vol.32,2004, pp.169-194.。Lamontet al.通过调查数据指出,美国社会不仅存在“文化边界”,即在举止、品味、教育以及对高雅文化的欣赏等方面/领域构建的边界,也存在“道德边界”,即基于人们的道德品质以及对其的判断(比如诚实、诚信、团结、体贴等)而构建的边界,并且这些边界的构建主要受到社会结构的位置和所处的本地文化(地理位置和生活方式群的参与)两大因素的影响*Lamont, Michele, John Schmalzbauer, Maureen Waller & Daniel Weber, “Cultural and Moral Boundar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Structural Position, Geographic Location, and Lifestyle Explanations.”in Poetics Vol.24 1996,pp.31-56.。

可见,无论文化杂食理论,还是以上其他的文化消费模式,并没有推翻布尔迪厄的理论,而是以一种当代的、新的形式塑造文化消费的社会边界。文化区分模式变化背后的机制包括,消费者主权和个人选择的上升、人们对于所谓后现代思潮的追随、正式的文化资本传递过程中的改变和文化的商业化*Warde Alan, “Does Taste Still Serve Power? The Fate of Distinction in Britain.” in Sociologica Vol.3,2007, pp.10-2383.,技术的进步带来娱乐方式的丰富、人口构成和家庭结构的变化*Dimaggio, Paul & Toqir Mukhtar,“Arts Participation as Cultural Capital in the United States, 1982-2002: Signs of Decline?”, in Poetics, Vol.32,2004, pp.169-194.,以及社会结构的变化、艺术世界的动态和代际差异*Peterson, Richard A. & Roger M. Kern “Changing Highbrow Taste: From Snob to Omnivore.” 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61(5), 1996, pp.900-907.。

(二)“品味”定义的情境性

作为分析的因变量,文化消费和品味的定义比较困难。一个原因是“品味”的概念本身非常抽象而且复杂,测量指标的选择可能也需要研究者具备一定的艺术常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文化和艺术品味具有较强的情境性和时代性,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时代中,哪些属于高雅品味、哪些属于大众品味,可能存在一些差异甚至迥然不同,这给文化区分的实证研究提出一定挑战。

布尔迪厄以其丰富的文化和艺术知识,使用了专业而又庞杂的变量来测量文化消费与文化资本之间的关系从而达到揭示社会区别的目的。这些因变量包括一些典型的有关文化品味的变量,比如看电影的数量、对电影导演的了解、对作曲家和音乐作品的了解、对视觉作品的审美判断、喜爱的歌手和画家、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或卢浮宫的次数等,也包括一些日常消费中品味的变量,比如喜欢的室内装饰的品质、款待朋友的菜肴、家具的购买和朋友的品质等*Bourdieu Pierre,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 {1984}, p.258.。

当代的实证研究中,除非有专门的全国大型调查或者专门设计的定性访谈研究,研究者使用二手数据时,一般定义的因变量只能覆盖较少的文化领域。Peterson&Kern和Chan&Goldthorpe具体研究了音乐和视觉艺术的品味如何进行社会区分*Peterson, Richard A. & Roger M. Kern “Changing Highbrow Taste: From Snob to Omnivore.” 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61(5), 1996, pp.900-907; 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Music in England”,in 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23(1) 2007,pp.1-19; 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The Visual Arts in England”, inPoeticsVol.352007,pp.168-190.。Peterson&Kern按照所喜欢的音乐流派,将品味划分为高雅品味(highbrow)、中端品味(middlebrow)和低端品味(lowbrow),其中高雅品味音乐包括古典音乐和歌剧,中端品味音乐包括易听懂的音乐、百老汇音乐剧和著名乐队音乐,低端品味音乐包括蓝草音乐*一种美国南部乡村音乐。、福音、摇滚和蓝调。为了研究当代美国的高雅品味人群究竟是只喜欢高雅文化的“势利品味(snob)”,还是同时喜欢大众文化的“杂食品味”,Peterson&Kern将高雅品味人群定义为选择古典音乐或歌剧作为最喜欢的音乐的人群;其中,不参与任何中端或低端品味活动的人群被定义为“势利品味”,同时选择中端或者低端品味的人群为“杂食品味”*Peterson, Richard A. & Roger M. Kern “Changing Highbrow Taste: From Snob to Omnivore.” 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61(5), 1996, pp.900-907.。

上述文化活动的分类中,一些可以应用到我国的情境中,但另外一些可能难以成立。比如,蓝调、爵士音乐在欧美国家可能属于大众品味或者“低端文化”(当然随着时代发展这种定位在欧美国家也有争议),但在我国可能由于是外来文化被染上了一层“异域情调”,蓝调和爵士音乐受到很多中产阶层成员喜爱,并非处于品味等级的底端。正是由于这种复杂性,很多时候文化品味的等级并非由文化活动的本身属性决定,而是由其社会属性决定——谁创造的,谁喜欢,有谁参与?然而,当代社会由于科技的进步、商业化和后现代文化的发展,文化消费与社会经济地位之间的联系常常是流动的,布尔迪厄式的或说传统的文化品味等级可能受到挑战。Holt在有关美国当代社会的文化区分研究中,对品味的定义从形式和内容两方面进行了反思,主张不通过消费的具体物品或对其的了解程度定义品味,取而代之强调“实践”,即通过一种稀少的、独特的、较少文化资本人群难以进入的方式进行文化消费,在品味的内容方面则从艺术扩展到了饮食、室内装饰、度假、时尚、体育运动、阅读、爱好以及社交*Holt, Douglas B, “Does Cultural Capital Structure American Consumption?”, in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Vol.25(1),1998,pp.1-25.。

(三)模型和分析方法

已有研究中,影响文化消费的主要解释变量是职业、教育和阶级。Chan&Goldthorpe特别比较了地位(status)与阶级(class)、收入与教育影响的差异*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Music in England.” in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23(1),2007,pp.1-19;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The Visual Arts in England.” inPoetics,Vol.35,2007,pp.168-190.。在这些社会经济地位变量之外,布尔迪厄及后来的学者也注意到年龄和性别的影响,Lamont等认为在文化实践的区分中,不仅阶级起作用,种族、性别、 地理位置、生活方式群的参与都有影响。在文化消费和社会经济变量之间建立模型最常用的分析方法是:对应分析(multiplecorrespondence analysis)、潜在类别分析(latent class analysis)和回归模型*Lamont, Michele, John Schmalzbauer, Maureen Waller & Daniel Weber 1996,“Cultural and Moral Boundar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Structural Position, Geographic Location, and Lifestyle Explanations.” in Poetics,Vol.24 ,1996,pp.31-56.。

布尔迪厄使用对应分析显示,不同的生活方式按照与其对应的社会经济地位的结构分布,模型区分出影响品味和生活方式的两个主要因素,一个是文化资本的拥有量,另一个是家庭出身。文化资本越高,越可能具有“最纯粹”的审美处置,这样的人欣赏《平均律古钢琴曲集》或者《赋格艺术》*二者均为巴赫的音乐。,他们能够将这样的审美处置应用在不那么神圣的领域,比如歌曲、电影甚至烹饪或者室内装饰,他们也对抽象派绘画感兴趣、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并且希望他们的朋友具有艺术气质。家庭的资产阶级地位越资深,他们与合法性文化的关系越紧密,与刚进入资产阶级不久的家庭出身人群相比,在日常生活艺术上具有一些细微差别;这群人与一些稀有的、“卓越的”事、人、地点和场面有着早期的、日常的接触,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文化资本*Bourdieu, Pierre,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1984},pp.259-262。Gayo等使用类似的对应分析方法展示了当代英国的生活方式分布,同样揭示了跨领域生活方式的相似之处,喜欢印象派油画的人也喜欢歌剧和法国餐馆;研究发现同样强调文化资本作为主要影响因素,此外也揭示了年龄的作用,相比老一代中产阶层,年轻中产阶层并不显著热衷古典音乐和歌剧这些典型的合法性文化,也拥有较少的图书收藏量、对自然和新闻类节目的偏好也较弱,这可能暗示了品味的代际变迁*Gayo, Modesto, Mike Savage & Alan Warde 2006,“A Cultural Map of the United Kingdom, 2003.” Cultural Trends, 15(2/3):213-237.。

潜在类别分析和回归模型是另外两种常用的分析方法。Chan&Goldthorpe(2007a,2007b,2007c)是近些年文化消费实证研究的代表作。以Chan&Goldthorpe(2007a)为例,研究首先使用潜在类别分析,对英国格兰居民的音乐消费大体上分离出三种类型,(1)“单一型”(univores):主要对流行和摇滚音乐感兴趣;(2)“杂食型听众”(omnivore-listeners):主要通过媒介欣赏多种类型的音乐;(3)“真正的杂食型”(true omnivores):通过现场和媒介欣赏多种类型的音乐*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Music in England”,in 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23(1),2007a,pp.1-19.。研究随后使用了多项回归分析,结果发现,收入对不同领域文化消费的作用非常有限,相比之下,受教育程度的作用更加显著*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The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Cultural Consumption: Some Policy Implications of a Research Project.” inCultural trends,Vol.16(4),2007c,pp.373-384.。研究强调地位(status)的作用,比阶级(class)*阶级划分基于NS-SEC的七个阶层分类,主要由职业和雇佣状况定义;地位区分基于Chan and Goldthorpe建立的31种地位分类,考虑了职业、雇佣状况和社会资本等方面。的作用更重要,一个人的地位越高,更可能是“真正的杂食型”而不是“单一型”的音乐消费者或者“杂食型听众”。并且,地位独立作用于文化消费,包括(1)戏剧、舞蹈和电影,(2)音乐以及(3)视觉艺术,因为在教育和收入的作用之外(以及之上),地位依然经常对文化消费的水平和形式产生作用*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The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Cultural Consumption: Some Policy Implications of a Research Project.” in Cultural Trends,Vol.16(4),2007c,pp.373-384.。该研究支持了“杂食-纯食(omnivore-univore)”的观点,也就是处于较高社会阶层的人们更可能参与广泛的文化行为*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The Visual Arts in England”,inPoeticsVol.35 2007b,pp.168-190。。

(四)文化消费的政策含义

国内文献大多关注布尔迪厄相关理论的研究,较少从文化消费与社会区分的角度进行实证研究。以休闲消费为例,朱迪使用中国综合社会调查数据,认为中产和高收入群体更可能为“兼容型(杂食)”消费者,既参与现代也参与传统的休闲活动,或者“现代兼容型(杂食)”消费者,广泛参与现代休闲活动,而不太可能为“不活跃”或者“单一型”消费者,并指出研究发现对于扩大服务消费以及提升全社会的文化素质和审美品味具有一些政策启示*朱迪:《品味与物质欲望:当代中产阶层的消费模式》,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另一个关于大学生的手机消费与家庭和教育背景关系的研究*朱迪:《大学生消费不平等的实证研究:从消费文化的维度》,《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虽然未能聚焦文化消费领域,但将文化区分理论应用到消费文化不平等的问题,针对当前社会的一些刻板印象,是否成长出身优越就能够占据消费文化的合法性地位,比如高雅文化品味和较低的物质欲望等,而是否成长出身较弱势在消费文化上也属于从属地位,比如低层次的文化品味和较高的物质欲望,实证分析并不支持这些说法,因此文章认为政策制定者需要反思不平等的消费文化地位被建构的社会结构因素,努力缩小贫富差距,推进社会公平与融合。

其他相关实证研究大多着眼居民消费结构、扩大消费和文化产业发展、社会认同、主观福利、青年价值观等角度,有助于理解文化消费对于文化和社会发展、社会排斥以及相关社会政策的意义。

金晓彤、崔宏静关注文化消费对于新生代农民工建构社会认同的重要作用,并认为“教育型的文化消费”通过实现文化资本的积累、实现对知识资源的拥有和内化,可以为新生代农民工提供稳固的身份象征,是新生代农民工最有价值和意义的认同建构方式。研究显示文化消费对当下新生代农民工的社会融入有着积极作用,并强调“教育型文化消费”提高文化资本的作用,而通过“炫耀性文化消费”的符号意义来建构社会认同的路径并不成功*金晓彤、崔宏静:《新生代农民工教育型文化消费探析:社会认同建构的路径选择》,《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年第1期。。

此外,很多研究关注文化消费对于我国扩大消费和提高居民福利的作用。赵迪、张宗庆的实证研究发现,文化消费不仅有助于我国总体消费水平的提升,也显著改善了我国居民消费的内部结构,文化消费通过关联作用形成的 “挤入效应”将继续带动相关非耐用品和服务消费的增长*赵迪、张宗庆:《文化消费推动我国消费增长及其结构改善吗?——基于省际面板数据的实证研究》,《财经论丛》2016年第2期。。李小文、陈冬雪使用CGSS2013的数据,研究揭示倾向于文化消费的居民的幸福感要大于倾向物质消费的居民的幸福感,主张政府应当加强文化产品和服务的有效供给,提升城乡居民的受教育水平,营造良好的社会文化氛围,从而增强民众的主观福利*李小文、陈冬雪:《有序概率回归模型下的城乡居民文化消费与幸福感关系研究——基于2013年CGSS 调查数据》,《广西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

(五)研究假设

根据以上分析,为了在中国情境下回应文化-阶级同源还是杂食文化的争论,本文将使用实证数据验证以下三类假设,分别为同源假设、杂食文化假设和社会变迁/代际变迁假设。

同源假设和杂食文化假设分别从收入、受教育程度和职业地位的角度,来测量是否社会经济地位越高,越倾向合法性文化还是杂食文化。以下为这两个假设的具体内容:

H1(文化-阶级同源假设):社会经济地位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

H1a:收入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

H1b: 受教育程度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

H1c: 职业地位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

H2(杂食文化假设):社会经济地位越高,越偏好杂食品味

H2a:收入越高,越偏好杂食品味。

H2b: 受教育程度越高,越偏好杂食品味。

H2c: 职业地位越高,越偏好杂食品味。

社会经济地位之外,已有文献也强调社会变迁对于品味模式的影响,本文也试图验证这一假设。但是由于本文使用的是截面数据,只能验证品味的代际差异,是否能够理解为社会变迁差异可能还需要面板数据的支撑。以下为该假设的具体内容:

H3(社会变迁代际差异假设):越年轻,越偏好大众文化。

二、特大城市居民的文化消费模态

数据中关于文化消费的领域有阅读、音乐、体育运动和衣着,具体询问的分别是最喜欢哪种类型的书籍、喜欢去现场欣赏哪种类型的音乐、经常做的运动和如何描述自己的日常穿衣风格。本文使用多元对应分析,首先整体上展示特大城市居民的文化消费模式。我们选择以下几类文化消费进入对应分析:(1)阅读方面,包括人文社科艺术类、中外经典名著、投资理财、网络文学和科幻;(2)音乐方面,包括古典音乐、爵士、中国民歌、轻音乐、流行音乐、摇滚以及是否去现场听音乐;(3)衣着风格方面,包括时尚、舒适、体现个性、偏好一定的品牌、符合身份、便宜实惠以及是否在意穿着。

图1 特大城市居民的文化消费模态分布

图1揭示了一定程度的品味相似性和相异性。比较典型的是图的左下区间,最喜欢科幻类(或动漫类)书籍的人也喜欢去现场欣赏爵士、流行音乐和摇滚音乐,穿衣偏好一定的品牌、体现个性和时尚,这是比较明显的年轻群体的品味;在其对角线的区间内则显示了文化资本相对较高(经济资本相对较低)、年龄较大人群的品味,他们最喜欢人文社科类书籍,但对音乐现场消费的兴趣不大,穿衣追求舒适。右下区间则是典型的文化不活跃类型,该人群从不去现场欣赏音乐、穿什么无所谓,没有明显的阅读品味,推测应该是社会经济地位比较低也比较年轻的群体。

图的左上区间相对比较复杂,他们既喜欢去现场欣赏古典音乐、也喜欢去现场欣赏轻音乐和中国民歌,最喜欢读投资理财类书籍,衣着要符合自己的身份,这群人应该拥有较充裕的经济资本、但也拥有一定的文化资本,该区间一定程度揭示了特大城市中产阶层的杂食品味。

综上可以推测,轴1代表了经济-文化资本的维度,能够解释51.2%的变异,是解释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品味的主轴;轴2主要代表的是年龄纬度,能够解释8.2%的变异。因此,由对应分析显示,社会经济地位和年龄是解释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品味的两个主要维度,假设具有一定的经验依据,下文将进一步验证。

三、特大城市居民的文化区分模型

本文将构建多项回归模型和逻辑回归模型来验证研究假设。数据中文化等级含义比较明显的是音乐品味和阅读品味的变量,我们将使用这两类文化消费分别从单领域和跨领域两方面考察文化区分的假设。

数据中音乐品味的变量为多选题(限选三项),具体询问的是“喜欢去现场欣赏哪种类型的音乐”,本文将选择比例较低的五项去掉,纳入分析的选项包括古典音乐、爵士、中国民歌、流行音乐、摇滚、轻音乐以及是否去现场听音乐。本文将只选择古典音乐的定义为“高雅品味”,只选择爵士、中国民歌、轻音乐、流行音乐或摇滚而未选择古典音乐的定义为“大众品味”,高雅品味人群同时选择了爵士、中国民歌、轻音乐、流行音乐或摇滚的定义为“杂食品味”,选择“从不去现场欣赏音乐”的定义为“不活跃人群”。数据中各类品味的人群分布如表1所示,高雅品味仅占样本的3%,杂食品味占约12%。大众品味占30%,在音乐欣赏方面不活跃的人群占55%。

阅读品味的变量分别询问了最喜欢和第二喜欢的书籍类型(分别为单选题),本文将最喜欢和第二喜欢的书籍类型都选择为人文社科艺术或中外经典名著的人群定义为“高雅品味”,将最喜欢书籍类型选择为动漫、网络文学、科幻、投资理财、成功励志、生活指南、专业考试其中一种的人群定义为“大众品味”,将最喜欢的书籍类型选择为人文社科艺术或中外经典名著、而第二喜欢的书籍类型选择为动漫、网络文学、科幻、投资理财、成功励志、生活指南、专业考试其中一种的人群定义为“杂食品味”。表1的数据显示,特大城市居民中阅读方面的高雅品味占10%,大众品味占65%,杂食品味占25%。

表1 特大城市居民音乐和阅读品味分类

注:音乐品味的样本量为2451,阅读品味的样本量为2712。由于回答这些问题的为B问卷,所以样本量比总体样本量少很多。

本文将杂食的程度作为跨领域(音乐和阅读)文化消费模型的因变量,从低到高分为四种程度,程度1包含音乐欣赏不活跃人群(但不包括阅读杂食品味),程度2定义为领域内非杂食品味(排除音乐不活跃人群),程度3定义为单个领域杂食品味,程度4定义为两个领域皆为杂食品味。如表2所示,杂食程度最低的人群占样本的40%,杂食程度最高的人群占样本的4%。

表2 跨领域(音乐和阅读)品味杂食程度分类

注:样本量为2264。

根据已有文献,模型将收入、受教育程度和职业阶层作为社会经济地位测量变量,并纳入性别、年龄和婚姻状况作为人口特征变量。表3列出了模型用到的因变量和自变量的描述统计。

表3 进入模型的因变量和自变量

本文将音乐和阅读品味分别做两个多项回归模型,考察单领域的文化区分。音乐品味模型将不活跃群体设置为参照项,阅读品味模型将大众品味设置为参照项。表4的音乐品味模型显示,控制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只有年龄对高雅品味有显著影响,年龄越大,越倾向高雅品味,而假设中的社会经济地位变量都不显著。因此,就音乐领域的文化消费来讲,有关合法性文化的三个假设都不成立。在阅读品味的模型中,控制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只有受教育程度的影响显著,受教育程度为大专或者本科及以上的特大城市居民显著倾向高雅品味。因此,就阅读领域来讲,H1b假设成立:受教育程度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而其他的合法性文化分假设都不成立。

相比较不活跃群体,音乐欣赏方面为大众品味显著受到年龄的影响,越年轻越倾向大众品味。同时在阅读方面,相比较高雅品味,越年轻,则越偏好阅读的大众品味(模型此处未列出)。因此,从音乐和阅读两方面证实了H3假设成立:越年轻,越偏好大众文化。

音乐和阅读的杂食品味则更显著地受到社会经济地位的影响。表4的两个模型显示,收入越高、受教育程度越高,居民的音乐品味或者阅读品味都越倾向杂食。因此,H2a和H2b假设在音乐和阅读两个领域都是成立的。H2c关于职业地位的假设不成立,音乐和阅读品味的数据不支持“职业地位越高,越倾向杂食品味”。

表4 特大城市居民音乐和阅读品味多项回归模型

*** p<0.01, ** p<0.05, * p<0.1

表5的跨领域模型显示,收入、教育和职业阶层对杂食品味具有显著影响。特大城市居民的收入越高,跨领域的杂食程度越高;受教育程度达到大专或者本科及以上,跨领域的杂食程度显著更高;职业为管理精英(国家机关、党群组织和企事业单位负责人)/专业精英(专业技术人员),跨领域的杂食程度显著更高。因此,H2a、H2b和H2c假设在音乐和阅读跨领域文化消费中得到了验证:社会经济地位越高,越偏好杂食品味。

联系表4和表5的发现,年龄对音乐杂食品味的影响不显著,但是对阅读杂食品味和跨领域杂食程度的影响都显著,年龄越大,越偏好阅读杂食品味、跨领域的杂食程度显著越高。这与Chan &Goldthorpe的研究发现一致*Chan, Tak Wing & John H. Goldthorpe,“The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Cultural Consumption: Some Policy Implications of a Research Project”,in Cultural trends,Vol.16(4),2007,pp.373-384.,可能由于杂食品味需要一定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而年龄越大在社会经济资源的积累方面更有优势也更有自信,因而更有能力实现杂食文化。

在其他变量的影响方面,模型揭示,女性在音乐和阅读方面都显著倾向大众品味,女性比男性更倾向音乐杂食品味、但是倾向阅读杂食品味的可能性显著较低,婚姻状况对单领域和跨领域的品味影响都不显著。

表5 特大城市居民跨领域(音乐和阅读)杂食程度定序回归模型

*** p<0.01, ** p<0.05, * p<0.1

四、研究发现讨论与启示

本文的实证研究发现如表6所总结。根据来自北京、上海和广州的居民调查数据,合法性文化总体不显著,“社会经济地位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的假设未得到支持;而杂食文化在样本中更为显著,无论是音乐、阅读单领域,还是音乐-阅读跨领域的文化消费中,人们的收入越高、受教育程度为大专及以上、职业阶层为管理精英或专业精英,更可能偏好杂食品味,杂食文化假设得到数据支持。代际与大众品味关系的假设得到证实,无论是音乐还是阅读,年龄越小、代际越年轻,越偏好大众品味。

表6 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区分研究总结

注:合法性文化假设和杂食文化假设两列中,第一个符号表示音乐品味,第二个符号表示阅读品味,第三个符号表示跨领域品味。代际假设与收入、受教育程度和职业地位无关,因而表中标为NA。H3与年龄交叉的单元格中,第一和第二个符号分别表示音乐品味和阅读品味。√表示假设成立,x表示假设不成立。

显著的杂食文化倾向一方面与个体化和商业化的当代文化现状有关,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人群拥有更丰富的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从而拥有最广泛的文化消费选择,可以从功能、符号、社会认同等维度在高雅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自由游走,并且当代消费文化受到媒体和市场的深刻影响,文化品味的建构与商业化紧密联系。另一方面,杂食文化也可能由于对高雅文化认知的模糊,即使对中产阶层或者社会上层来讲。由于历史的原因,古典音乐、歌剧、经典名著和社科艺术书籍等高雅文化一度被中断,或者以一种新的形式被重构(比如样板戏),直至目前可以说整个社会对高雅文化的认知未完全建立;而在此时,又遇到个体化、商业化甚至后现代的文化潮流,使得人们对高雅文化的认知较为模糊、混乱,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人可能完全拒绝高雅文化,或者参与高雅文化的同时不会特别排斥大众文化,在这点上,杂食文化的形成机制可能与欧美国家有所区别。

年轻一代诸如90后和00后,更多地受到日韩文化等当代流行文化和商业文化的影响,而无论从父母家庭还是从学校教育,由于高雅文化传统被历史性地中断和重构,欣赏高雅文化所需要的文化资本的家庭继承和教育环境难以借助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实现,因此,受到高雅文化的熏陶不充分,或者并非出于布尔迪厄笔下的审美鉴赏能力;如果说成长经历中参与过高雅文化的话,可能更多地与升学和技能训练有关,这样又可能形成一定程度逆反心理,将年轻一代推向大众文化。

研究发现对于社会融合、全民文化素质提升、青年教育、扩大消费等具有一定政策启示。首先,应当倡导全民文化消费。增加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经济和文化资源较少的居民参与文化消费的动力和机会,比如定期举办全民古典音乐节、惠民文化艺术节等,扩大高雅文化的影响,同时降低高雅文化的价格门槛,既有利于提升全民文化素质也有助于增强社会融合,并且根据已有研究,对于提升居民的主观福利也有积极作用。其次,引导青年广泛参与文化活动。鼓励家庭和学校培养青年和青少年对高雅文化的兴趣,采取措施增加青年接受高雅文化熏陶的机会,比如学者进入课堂解读经典著作、定期组织参观博物馆、对青年和青少年实行价格优惠措施等。第三,建构文化消费的符号意义和社会认同价值。转移人们通过物质消费炫耀身份和社会地位的热情,强调文化消费的符号作用,努力建构古典音乐、歌剧、读书等对于彰显人们的经济实力、文化实力和综合素质的功能,增强高雅文化的社会含义,同时有助于培育国内消费新的增长点。

(责任编辑:陆影)

C91

A

1003-4145[2017]10-0035-09

2017-07-07

朱迪(1981—),女,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消费社会学。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文化消费理论及其对当代中国社会的现实意义研究”(项目编号:16ASH001) 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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