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尽“长恨”背后的繁华
2017-09-28徐茜
徐茜
【摘要】文章为执教高中选修课本《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中《长恨歌》一文的课后反思。学生在学习后只关注杨、李二人的爱情,对作者要表达的“长恨”之情完全不能理解,究其原委,是教師授教过程中忽视了时代背景,架空了文本。因此,文章针对《长恨歌》背景做了补充,方便学生能更好理解文章,做到“以意逆志,知人论世”。
【关键词】《长恨歌》;创作背景;盛唐;长恨
《长恨歌》是白居易诗作中脍炙人口的名篇,选入《普通高中课程标准试验教科书·语文(选修):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中,是第一单元《以意逆志 知人论世》的赏析示例课,重在起示范作用,为学生在自主赏析中的学习提供参考借鉴。
在执教《长恨歌》时,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发现绝大多数的教案都把重点放在了“渔阳鼙鼓动地来”之后,而把之前玄宗重色、求色、迷色的内容仅仅作为诗中政治悲剧和爱情悲剧的一个引子,一种对后文“长恨”的反衬和讽喻,常常在教学中一带而过。
而我在执教过程中发现,学生对诗歌的理解非常形式化、应试化,特别是对诗歌后半部分中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分析流于表面。我在执教和反思后,发现问题出现在对诗歌背景的介绍上。背景解读不好,学生就只会把唐玄宗和杨玉环之间的爱情当作一对普通的男女之间的爱情,不能把这段爱情和唐朝由极盛转衰的大背景联系在一起,不能明白二者之间的关系,从而不能准确理解一个君王的“长恨”之情。
一开始,我在授课中给出的创作背景是:
《长恨歌》是白居易诗作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作于元和元年(806),当时诗人正在盩厔县(今陕西周至)任县尉。这首诗是他和友人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有感于唐玄宗、杨贵妃的故事而创作的。在这首长篇叙事诗里,作者以精练的语言、优美的形象、叙事和抒情相结合的手法,叙述了唐玄宗、杨贵妃在安史之乱中的爱情悲剧:他们的爱情被自己酿成的叛乱断送了,正在没完没了地吃着这一精神的苦果。唐玄宗、杨贵妃都是历史上的人物,诗人并不拘泥于历史,而是借着历史的一点影子,根据当时人们的传说、街坊的歌唱,从中蜕化出一个回旋曲折、婉转动人的故事,用回环往复、缠绵悱恻的艺术形式,描摹、歌咏出来。
这只交代了作者白居易写作此诗的一个创作背景,而忽略了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中唐,和《长恨歌》中玄宗和贵妃荒淫生活的背景——盛唐。
白居易生活在中晚唐,盛唐之后的中晚唐诗人大都会怀念那逝去的盛唐,怀念那逝去的繁华,怀念那曾经丰盛的物质世界和华美的艺术世界。白居易也不例外。作为后来者、迟到者,他只能坐在已紧锁的盛唐大门外叹息。《长恨歌》是白居易有感于唐玄宗、杨贵妃的故事而创作的,又何尝不是他有感于那伟大的辉煌的时代,有感于那份远逝的繁华呢?如果仅仅是为了讽刺唐玄宗迷色误国,大可不必花费大量的笔墨来描写二人之间的爱情。
因此,我个人认为,让学生感受盛唐的繁华,特别是物质世界的丰盈和艺术世界的华美,是理解诗歌情感和主题非常重要的一步。如元稹的《连昌宫词》:
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歌舞涂路中。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
这些内容让我们感受到盛唐那盛大的场面与气势,同时也让我们明白:盛唐,只有盛唐才能有这份近于奢华的繁华,只有盛唐,才能让每一个人表现出艺术的一面、享乐的一面,也只有盛唐,才会承载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我们再看看韦濬《松窗杂录》中记载的一件艺术盛事: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车,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子弟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牋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龟年以歌辞进,上命梨园子弟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之。太真妃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
名花,佳人,一曲新词酒一杯。
李白和李龟年合作完成了《清平调》三首,献给这个时代最美的女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最美的女人,最风流的君主,最杰出的音乐家,最天才的浪漫诗人。这是一个怎样让人心仪的时代啊!在这样一个时代,刚性的东西全都被艺术柔化了。唐玄宗的机智冷静、铁腕冷酷又怎么能表现出来呢?他怎能不从一个刚性的君主转化成一个宽柔的男人呢?他怎能不从一个政治家变为一个艺术家呢?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从此,《秦王破阵乐》的时代过去了,《霓裳羽衣曲》的时代来临了。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白居易《长恨歌》)
如此佳人,仿佛不倾国待之便是怠慢,不以世间极品配之便是玷污。不但自己“新承恩泽”,而且“姊妹弟兄皆列土”。“日高起”“不早朝”“夜专夜”“看不足”,可以说是乐到了极点。但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盛世繁华的影子里是难以言尽的骄奢淫逸。看看杨家姐妹们的生活吧: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餍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沓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杜甫《丽人行》)endprint
从头饰到服饰,从肴馔的色到香到味,从规矩到排场,无一不盛,无一不奢。当佳人们娇宠到了极致,帝王的昏庸也到了极致,盛唐的命数也就到了终点。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白居易《长恨歌》)
渔阳颦鼓敲响了盛唐的丧钟,过往的繁华已如风中之烛,随风而逝。一个伟大的時代演绎了它所有的辉煌后,关上了它的大门;一个最美丽的女人演绎了她的所有风情后,伴随着时代的丧钟,香消玉殒了。留下来的人们,只能在梦中游回那魂牵梦萦的盛唐,玄宗也不例外,“长恨”由此而生。
蜀中的寂寞悲伤,还都路上的追怀忆旧,回宫后的睹物思人,无一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专一的爱情、痛苦的思念。但这样的爱情故事太多了。但如果这个故事是从一个绚烂至极的盛世背景下演绎至此,会不会让我们有所动容呢?如果这个故事中的男主角此时已由一个意气风发、风流张扬的君王变为一个功业不在、雄心衰颓、被软禁的只剩回忆的迟暮的男人,这会不会让我们有所动情呢?
鲍鹏山先生在《中国文学史品读》的《长安花:白居易、元稹》一章中有这样一段非常感性的话:
我们能熟悉这个世界,理解、接受这世界,热爱留恋这世界,乃是由于这熙熙攘攘的世界里有那么一两个人为我们所热爱,所不舍,所依恋。是他(她)们使这个世界看起来娇艳如花,体味起来温柔如梦,抚慰我们如春风,照临我们如秋月。一旦这一两个人去了,这一两个最疼我们并且也为我们所珍爱的人去了,我们只能如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或秋天一池萍碎中的残荷,这个世界已不适宜我们再待下去了……
玄宗所热爱的,是在盛世的连昌宫凭栏而立的贵妃;所不舍的,是盛世的花园中与名花两相欢的贵妃;所依恋的,是盛世的长安水边才情并茂的贵妃。如果没有盛唐,没有那个艺术与物质都达到极致的盛唐,如何会有这朵盛夏里最娇艳的玫瑰?因此他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苦苦追寻,要“升天入地求之遍”: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白居易《长恨歌》)
仙境重逢,托物寄词,重申前誓。爱人如初,爱情依旧,却为何长恨绵绵?喜剧式的情境,为何配以悲剧式的情感?我想正如鲍鹏山先生所说的:这个世界已不适宜我们再待下去了。
回首韦濬《松窗杂录》中记载的四个风流人物,最终都随着盛世而去:杨贵妃马嵬坡下含恨断魂,玄宗神龙殿中孤灯挑尽,李白醉卧当涂作《临路歌》悲怆而终,李龟年流落湘潭用生命唱尽盛世挽歌。
盛世已矣,繁华不再,长恨无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