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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烟雨任平生
——论张剑霜诗歌

2017-09-28林超然

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林超然

一蓑烟雨任平生
——论张剑霜诗歌

○林超然

那么,河流到底是河床的什么?各式的答案纷至沓来——手臂、琴弦、心事、果实、号角、臣民、全传、灵魂、远方、超越……自然而然,会有另一追问:河床又是河流的什么?对应的选项也令人目不暇接——起点、根须、故里、双亲、摇篮、轨道、纪律、守望、思念、惆怅……从精神美学的立场一眼望过去,张剑霜与诗歌的关系,正是河流与河床的关系。他们可以痛痒相关,可以互为表里,可以生死与共:“你成为我对时间的苦苦惩罚,是生之延续”①,“我和你,始终作为本我与另外形式的表现,我不是作品,你也不是文字,走近你,才诞生了我,而我终将被你一次次放生,一次次遗弃,并在痛苦和幸福中煎熬着自己”②。

与诗歌歃血为盟,张剑霜的这一举动太不寻常——他毅然走到了自己身世、身份的反向。诗歌是世界之谜,它处在人类交际实践和日常经验的最远端。虽然诗歌与人类相互搀扶,已走过无尽岁月,但它无关柴米油盐,始终位于现实生活的神经末梢。因为自尊、自觉、自恋与自虐的合力驱使,因为难以阻遏、无可避免的心灵感召,诗人寻到了诗歌这一高贵的、非功利的、精神意义上的自我肯定方式,倚重它信赖它,彼此烛照,张剑霜甚至随时等待、听命于它的差派。从每首诗后的标识可见诗歌几乎浸漫了他长大后所有生平、感情和思想的角角落落。张剑霜用诗歌参与或重建自己的人生秩序,他坚信这些简捷的、分散的和碎片式独特关注,完全可以完美地拼接出自己完整的生命形象。

可以认定,《一首诗歌的诞生与生命多么相似》是他海誓山盟的宣言书,是他刻骨铭心的总纲领,是他感同身受的诗歌观:“诗人成名或者成为诗人之前/拼命地写作/诗人的思想是真实的想像/诗人的伟大在于/不动声色地张望远方/然后闭上眼睛/右手吸烟左手握紧时间/诗人的渺小与粗俗在于/走在街上自言自语/同一棵树不停对话/诗人成为父亲和爱人之前/无数成熟和热情的男女/在心里奔跑/游移前卫与时尚/张贴在天空上/花枝招展与年龄背道而驰/诗人把存在的东西想像成/虚无/把所有的虚无改变成/纯粹的生活/诗人每天都在结婚/与哲学家乞丐还有死人一起/生儿育女/一首首诗歌围绕未名诗人进进出出/生与死不停地接近诗人/诗歌继续诞生/诗人不断死亡/历史总在改写/诗人有一天可能滴水未进或者/整日自斟自饮那份/绝美和绝境。”诗人在这里追忆了接受诗歌的始末,细描了写作诗歌的心路,阐发了守卫诗歌的信仰。张剑霜毫不犹豫地选定诗歌,以之为自己灵魂的制高点,世俗里的战争、战役和小的遭遇战,最终他都指派诗歌来破袭。

“九村”几乎是他全部诗作的落款。他在堂兄弟中行“九”,又来自乡村,他决定用“九村”为自己的书斋命名。“九村”是他精神的故乡与产床,是诗歌的起点与归宿。“已故的事情原本即是空的墓穴/活人走进去,死人走出来。/深恶痛绝没有尺度的忧伤。//神话与女巫都成为/自语者手里的意象,然后在土司家里/酒醉。将他们赶制成符号/刻在崖上,让风天天吹它们不眠。//我与乌继续拼贴一幅画/挂在年关的土墙上/乌转身告诉我,她一定先我而去。”(《九村,或者一个诗人的片断》)诗歌让他如醉如痴,让他愁肠百结,让他欲说还羞,让他欲罢不能,痛并快乐着,快乐着并痛着。诗歌,是生活的婉曲和形变,是从现实升腾起来的一缕炊烟,只有极小一部分人的灵魂才能与之呼应。当尘世鸡埘已寂的午夜或是凌晨,张剑霜独坐写作城堡。这是诗歌时间,他紧闭窗扉再不肯放世俗进来。

有的诗人皈依诗歌是因为孤独。本雅明说:“波德莱尔喜欢孤独,但他喜欢的是稠人广座中的孤独。”③按理说,人“孤”了“独”了才会“孤独”,但令现代人最不好消受的其实是身在人群身在热闹中心的“孤独”,张剑霜也不例外,他的半数作品都是落落寡合远离读者的,谁能想到滔滔不绝者却是一个寡言之人。事实上,诗歌最容易从沉默中产生。“只有当诗跟沉默结合在一起,独白才得以成立。这便是说,说话的个人并不是一个人在那里,而是面对着沉默。”④有时沉默是最强烈的表达,有时表达是最强烈的沉默,表达也是一种囚禁。张剑霜的不少作品都是小众化的——从超验到非理性,从非理性到变形,从变形到再变形,直到面目全非再认不清出发之地,遮挡了常规的阅读经验的最终抵达。

过滤剩下的极小部分读者,才是诗人要与之对话的群落。包括对评论家,他也要保持距离:“评论家是刀,西瓜就是西瓜。”⑤他有一组诗题目就叫《反对阐释》。张剑霜诗歌的门前不会有太多的热闹和嘈杂,有时那一小部分读者他也不留,对于阅读干脆是一口回绝的,他听从执念,迷恋独语,沉醉于拒绝阅读的快感。比如他的《那马,那马》:“梦回唐朝的自由/一位学者早殇,累牍之案/踏碎画册,走远。/苍白有力的创可贴封住尘埃//今夜穿黑色工作服名叫小白的服务员/游移于各桌之间,生怕客人跑单/后来,彻底记不得她的简单/异服长发的一群家伙在四面见风的大排档/与小民众共日月灯光,穷喊海喝扎啤/警察与暗探也不屑于放一眼给他们//风生水起即风水/我没有说我知道我不知道/梅雨在秦岭淮河一带不让女子如浴春风/我早已被抽空,一架躯壳/像手中的扑克牌被任意摔打/一张两张,或一把//我在初二歌咏比赛中唱爱情歌曲/那长相英俊目光锋利的解析几何老师/讲课生动清晰,我不会回答提问/装作揉眼睛,用右手,低下头。//西山公墓的骨灰盒躺在很冷的架子上/高大的风力发电翅膀慢悠悠地转/冬日池塘里的鱼被动地游。”通读全诗,看不出题目与一帧一帧画面组接成的内容有多大关联。没有路标,没有指引,深度埋伏,不似别人文本奋力引诱阅读,而是有意躲避靠近。如果不是诗人好心在诗后追记了“阅读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一笔,我们简直没啥办法走进这首作品。当然,我们也知道,过分迎合舒服阅读,是当代文学的一大流弊。

有意切割、斩断选题与内涵,段落与段落,阅读与写作的血肉接合,像《那马,那马》这样的作品,在张剑霜的笔下所在多有。这类诗常能读到犹豫、不平,也隐隐透出一丝不安。但对诗人自己,它们却有平复内心、疗救伤痛的奇效,像诗人独享的隐秘的福报。这种述说,就大致等同于沉默。沉默不是放弃语言,更不是语言消失之后的冷清,它带有自足性、自我修复功能,它在语言之外茁壮成长。不管是做炼金术士,还是做旷野镖客;不论像老僧听雨,还是像悍将忆旧,变化的只能是诗风,不会是张剑霜对诗歌的虔诚。早在有清一代,袁枚就曾说过:“书到今生读已迟。”今天的诗歌更在人们兴致的盲区,路上密布荆棘,张剑霜不会理睬这些,他要建好自己的精神之屋,为此,他对自己的文人身份、诗人身份进行反复的测量和确认。他说:“塞尚设计建造一座精神之房屋。最清醒的绘画风格颜色少,线条简。诗歌亦应该这样探索下去。这是关于精神一词的解析,如果能够看得见它,肉身则能退出人世间纷扰了。”⑥

张剑霜的诗作从题材上看——实际是从生成的心理机制上看,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写对童年的悠然回望,二是写童年之外的文化补偿。

虽然他的童年是在形形色色事物的重压下喘息,但并不缺少温度,至少在他的回忆里并不缺少温度。童年就跟在他身后,空气一样与他的身影合二而一。他爱抚童年时眼神温和内心柔软:“最美的惦记,对于你/只有一刻钟或者顶多两个时辰/囊括你的所有,最短的标段/最快的速度,质量绝对过关/回忆是彻底的忧伤/父亲对我影响深刻/他果真裸露全身在晚钟里游泳/崇拜一下子全没有了/原来夜是光滑的,水哭泣的状态/在千愁百转默念冰/凌云志的鸟儿南北方飞行/从来不捎带一丝辎重/梦见自己来世在寺院里成为主持/银质的酒杯盛着十枚古代铜币/呈给你吧,孩子/侍者的天堂高高的/湖边的客栈设计成卓别林的帽子/也像燃烧一半的红烛。”(《童年祭》)他身在当下,和别人一样扮演着长大后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各种社会角色,对于渗入记忆缝隙里的童年,现实的群喻不一定够得到它。没有关系,他会全力以赴,尽管有时游刃有余,尽管有时力不从心。

他放不下家山风物、人物故实,他写亲人——《没有泪水》《母亲》《想念母亲》《二娘》《两岸的中间是大水飘飘》《我乡下的妻子》《后现代主义哲学》《女儿》,写季节——《春天之前,遇见你》《初夏的诗》《对二○一一年中秋节的再解读》《冬天的概念》《今冬雪天》,写河流——《天上的河水》《漩涡》《大水,大水》《一条河流的前世来生》《春天的河水》,写动物——《身边的藏獒》《一只鸽子起飞之前在想什么》《夜晚的鱼》《对一条鱼的抚摸》《我是猫》《乌鸦是美丽的》《作为昆虫的蜜蜂》,写人间草木——《我的稻田》《玉米地》《秋天的林子》《一棵树的缅怀》《山茶花·雪》《秋天的菜与我梦见的》……一座偏远、落后的村庄也可能变作眉眼亲切又深不可测的美学、哲学:“黑色的烘炉/铁打的斑驳退却/一见如故的苍茫/站在父亲墓前/生之花在地下怒放/漠视你//这里种植野兽成群/大口大口偷食夜晚/一把稻谷,在心里发芽/就慌慌张张地睡了/可是,灯没睡。”(《村庄美学》)“贫困的记忆在背上/磨秃了,那些图片遗失/在搬迁途中/圈舍与屋舍相连//一面红砖小火炉挂满/鞋垫。我的牛在隔壁/咀嚼星星/刚才的小牛跑出圈外/仿佛梦中的女儿踹了我一脚/……还有那只黑色的牛一直/从故乡运到边疆/怀着两只犊/因为劳累,仅仅活了一个//紫气东来与你有关/西部习俗与你有关/七七相会与你也有关//让我重新遇见你/养你到终年。”(《想念那些牛》)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情者文之经。”有了粗壮的感情线索,张剑霜的童年被结实地串接起来,此时他是故乡的顺民孝子。多年来他初衷不改:“心中的村庄是最好的城市,老宅的记忆是一道最美的月光。”(《村庄·老宅》)有人一生待在出生的地方,看起来却像失去了故乡;有人少小离家奔赴他乡,却像片刻不曾远行。他对诗歌的感情,引发了对童年的感情;他对童年的感情,引发了对诗歌的感情。他完全不去计较选材,诗意俯拾即是伸手便来,他简直可以撒豆成兵。

但是,童年就像一个梦境,随便一点儿袭扰,我们就会一个跟头摔出来,此生再也没法返回。童年时本有的缺憾,成年后关于童年的不可靠记忆,加上今昔过于鲜明的对比,这些合成一股强大的补偿动力。这一切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上,是一种驳杂、夹缠、矛盾和无奈,其作品风格也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走向现代主义。先前温顺的题目,也加进了纷扰的不和谐的色调:“土豆花不是花/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说,/‘土豆是口粮,不能养这种花。’/土豆花开了,/就在/刚刚规划的新区旁边/我告诉他们一定等老乡收完土豆/哪怕耽误一点点工期/土豆花开了,遮蔽了大片的土地/挡住了视线里的短暂乡愁。/母亲就是那个季节出嫁的/而我在去姥姥家途中/大片的土豆花开。如今的梦里/一个土豆,两个菜叶,还有一碗大酱/救活了这座小城的衰竭/在清晨,大片晨雾笼罩花开/家乡的大锅煮着一地氤氲/写完这首诗我就很乏很困/头枕在土豆上/实实地睡了。”(《土豆花开》)在许多语义场合,“诗歌”是不被兼容的,比如在“经济语境”里。在经济能够最直接解决生存、发展的时代,它应该是一个褒义词,却未必与诗歌关系友好。当年最诚实的、作为我们难兄难弟的、寄托着无边乡愁的土豆花,它的面目渐自疏远漫漶,如今头枕土豆已难寻到一场安眠。后工业时代、商业化或者现代化,把土豆传奇粗暴地留在了历史深处。

在严苛的现实面前,更多的时候柔情主义走不了太远。“我与你穿过大水/黑色的滚动的水恐惧着我们/蚊子铺天盖地,比水稍微亲切/父亲正在洗漱/派只蛙接待我们显然抠门/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来握手寒暄/天,奇热无比/将周边的草迅速放倒点燃舒缓的烟/被无辜地烘烤着/土炕,在三十里之外静默/刚刚挑逗我们不敢涉水而过的水/我们的马达怪异地声响压迫心脏/真的有魂灵在水边或者从河流深处/突兀冒出来。空气也会突然凝结一处/我偶尔想起与你一起的时光/没有一丝惆怅。”(《农历七月十五,祭父》)时空错位,体验乱入,先前的实在性退守为幻觉,但一切都决非事隔多年之后的释然。用诗歌来实现对童年愿望的心理、文化补偿,并不容易,有时不过是一厢情愿。

张剑霜的这类诗歌涉及乡村、城市、自然、社会,现实、历史、文化、艺术等多方面的上百种的意象,它们在情绪上不受规训,有张力有野性有攻击性,像藏獒或者猎豹,这不是因为诗人的人格分裂,而是源自现实的不断挤压。“我的豹将夜晚咬得/粉碎。看不见它的舌根如何/卷起千层浪花/像海在夜空翻滚。/不能放弃我的豹还太小/成熟的呼喊与脆弱的情感极不对称/我的豹看见自然的森林在招手/我的豹在迟疑,伸出比我还纤长的姿势/拿起一片落叶欣赏这个季节惆怅/我不再歌唱,忘记了所有的腔/只是对我的豹说:/我的孩子能够识别大象/海的女儿会摇船。不能放弃/我的豹所以依然。”(《我的豹》)道义、责任、光荣感写满字里行间,但是生命雄强的抵御难得一见,有限的抗争虚弱无力,英雄情结的搅动,让诗人忍受更多的被撕裂的疼。桑塔格说:“我把自己看作一场古老的战役中一位披挂着一身簇新铠甲登场的武士:这是一场对抗平庸、对抗伦理上和美学上的浅薄和冷漠的战斗。”⑦张剑霜好像也有类似的情怀。也许在高雅艺术饱受冷眼的时代选择诗歌,本身就不合时宜,再指望诗歌帮助完成那种顽韧的灵魂搏斗,通常只会悲壮地遭到失败。但是,失败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爬起来继续前行就是了。

“北大”与“北大荒”对于张剑霜来说,是他人生的两个关键点位:一个是精神的高点,一个是生活的基点。两者之间的摆动,是他人生的弧线轨迹,也规定了他诗歌的样貌。他说:“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在北大。一生中最感动的地方,是北大荒。”⑧作为张剑霜腾飞的两翼,“北大”与“北大荒”决不是简单的增减一字的游戏,一个是文化朝圣,一个是脚踩大地,二者之和,是他完整的人生真颜、真相,它们共同标示了他生命的质地、色彩、价值和意义。

2009年张剑霜到北京大学经济学院进修,他不限于学习经济,而是如饥似渴辗转于各种知识、文化和艺术课堂,专门写过一首《一面湖水与一片森林在对话——献给在北大的200天》。这段学习是醍醐灌顶般的灵魂淘洗和精神再生,对于他的诗歌创作观念来说无异于一次艺术革命。智力优越的他从此以后的思考和诗风都有了跨越式的新变,西化倾向也开始崭露头角。他在北大和走出北大,前后写了《女人和马》《柿子熟了,邻女在哪里采摘我的记忆》《水罐·女人》等近三十首美术题材的诗歌。这些集束作品整齐、高蹈,是当代诗坛的精品,是张剑霜的独特贡献。他时而像前朝诗人,属意文字埋头修辞,“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语),“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语),古老的叮咛萦绕耳畔,他的不少作品都是多次修改而来,修改的时间跨度有时长达数月甚至数年;他时而变成先锋诗人随性率直,他说写诗就像“一种癫痫之后的病语与清醒流泪的简单过程”⑨。大巧若拙,饱学则朴,放弃“艺不厌诈”的技术考量,他不会基因突变,不会食洋不化,心之所指即诗之所向,诗原本就是对生活的象征、隐喻和含藏,是可以不加太多人工的。不论是写实还是写意,不论是亲验还是超验,不论是传统还是先锋,张剑霜拚力做的就是让立地生根远离悬虚,他的诗皆出于赤诚出于衷心,决不故作高深。刘熙载的《艺概》说:“乍见道理之人,言多理障;乍见故典之人,言多事障。故艰深正是浅陋,繁博正是寒俭。”“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

张剑霜作品里的时间叙事非常引人瞩目。以时间的名义,他不受规范,拒绝界定,文字可以无拘无束自由出没、穿行,形成了丰赡阔大的美学格局。“豹子在雪中断裂胸膛,那只上了年纪的野猪/双脚跪地。物与物生火,水与水相溶,生长蜉蝣/你这自然派生而出的法则将我分成两半,甚至/我个人之灵魂不进驻我的肉身。你终将化掌为刀/依山而立的黑杨树死前无语。而另一位/天堂来客将我之童年画地为牢。我的物件从不/让人轻易挪动,不然一种失忆状态让我陷入窘态。/同时,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带我远足,寻找远祖/很久很久,我仍记得始发站卖茶蛋的大妈/车已经离开站台,她仍在忙乱中翻兜找钱。/这时,我听着你开始说话。我已经逐渐忘记/你转身。看着你简单离去,同时蝶影在我的过去。/我开始说话,学着你的一举一动,对着他们,/像一名民办教师。我离去,你们开始独白。/这梦记录了所有荒诞行为。恍若太阳与月亮/与我重叠,时隐时现。”(《一般过去式》)诗后有记:“凌晨我梦见太阳与月亮与我重叠时隐时现,又不是日全食。我急忙找到长焦,拍摄瞬间。这两天开始阅读萨特《存在与虚无》……外面又开始下雨。干蹦鸡与蒸豆芽与尖椒肉丝很好吃啊。体验一种温暖就是体验一种存在,而不是虚无。诗歌是哲学的化身。长焦瞬间锁定紫色蛋糕。”这首诗选材很是平常,但是打开却极为充分。一是显示了生活化,即时记录,属于尘世时间;二是心灵化,精神偎近,属于心理时间;三是历史化,纵观人类,属于记忆时间。三种时间往来交织,最终使作品由扁形走向圆形。

抛开西方的一些影响,我们注意到,张剑霜主要接受的还是中国当代诗歌的沾溉。他的诗“朦胧诗”“第三代诗歌”和“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诗歌”三个品类的特点兼而有之,而贯穿性的是那种实验气质,他从不重复自己。“我在源头架起柴禾/我在河床下面给一湾水加热//一群群鱼儿在欢呼中洗浴/一群女人在岸上煮菜/一头牛在急切摆尾//孤独的白桦,还有柞树,我看着/挨肩搭背的草,我看着/一枚虫卵在水中成熟//我开始重建一所院落/在过路人歇脚时/对他们作出试探性的响应//一个过程的酿造多么写意/一杯奶的诞生在母体之外/利于团结的部落心怀感动/放弃即意义所在//蚂蚁由个体走出来,甩掉指尖泥泞/互相盘问,忙什么或喝点啥。”(《河床是河流的什么》)“朦胧诗”的语言追求、入世情怀和反思格调,“第三代诗歌”的口语化书写自由、绕开崇高的主旨表达,“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诗歌”的平民化视角、日常化叙事,都能在这一首诗里找到一鳞半爪。诗人置身局中,不再掩藏个人身世与体验,想像的光束照亮、覆盖一切,困惑、虔敬、敏感、警觉和不适五味杂陈。河床与河流一同生长,一同死亡,这很像诗人与诗歌相遇后的宿命。

应该说,张剑霜只经历了不多的、但已足够的文学教育。我们目前的教育方式,不利于作家、诗人的产生。一个人从小学读到博士毕业,他受的教育也未必是连贯的,有时恰恰因为享受了全系列文化教育的“全”,而造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断裂”。张剑霜不曾刻意去“连接”,他从生活中来,似燕子衔泥,搜罗各种好用材料都为筑巢,通过融入、粘合、留存和展望,他诗歌的边界日益扩张。也因为诗歌,我们可以从人群中把他辨认、挑拣出来。他是诗人,他要求自己像做诗一样做人。“鼓在腰间,阳光照耀心间/两两相视的直线与/舞的线型叠加到一起//你坐在丹青对面/一只小鸡在台上折断了翅膀//上帝从来不说话/我的孩子穿着黄色的短衫跑过来//一滴水慢慢下落/被闪电击中//水中的舞蹈,两条鱼肩披荷花/一群鱼围起一池秋水/蒙娜丽莎笑的很无奈//一种痕迹在夜色里悄悄融合/像世纪之爱,温暖如春。”(《对一支舞的浅析》)这首诗的灵感可能直接来自舞台触发,也可能间接来自记忆翻找,文字、感受力和表达都在艺术高位上,更让人感到震撼的是他的补记:“星期二上午抽空继续改写,秋收难度加大,近两天降雨100多毫米。”“忧黎元”的情节突然加入绝非偶然。在精神现场他是个执著的诗人,但在生活前线他有更多的责任与担当。位卑未敢忘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多年来百姓的口碑证明他做到了。

诗歌属于“无用之用”,须重长远而轻眼前,重性灵而轻功利,须毫不妥协敢突重围之人,方可为之。张剑霜是一个好战的唯美主义者,他在文学、美术、电影等方面的眼光都见独到和犀利。在现实里终日忙成一团的张剑霜,居然给诗歌留下了一个岿然不动的空间苦心经营。他乐与现实独对,不断审视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落寞与自足常常结伴而来,他应接不暇。就像他繁体字的手稿,他的诗有时曲高和寡,但他并不介意。人们早已适应传送带运输的大众文化的节奏与内容,并且建立了一整套完全匹配的消化系统、消费系统,这非常令人担心。这个时代亟需张剑霜这样的艺术禀赋与精神捍卫。当然,这条路不会平坦,但无碍“一蓑烟雨任平生”。更何况,人类最深刻的思想至今未曾获得精确的表达,我们的艺术没有理由停下求索、创造的脚步。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①②⑤⑦张剑霜《当流星与彩虹相遇——张剑霜诗歌选集·流淌的时光(代自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第4页,第4页,第7页。

③[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8页。

④[瑞士]马克斯·皮卡德《沉默的世界》[M],李毅强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30页。

⑥⑨张剑霜《河床是河流的什么·这,就像回忆简单的往事(自序)》[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第1页。

⑧[美]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54页。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研究”(编号:13B065)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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