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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迟子建小说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

2017-09-28李昭明王卓玉

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迟子建主义整体

○李昭明 王卓玉

论迟子建小说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

○李昭明 王卓玉

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起源于上世纪60年代末兴起的全球生态运动(EcologyMovement),全球生态运动起初是一个有影响力的社会运动,后随着对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哲学反思,在达尔文进化论、坦斯利“生态系统”概念的影响下,逐步发展为一种极具影响力的新兴思想成果。它影响范围广泛,包含生态学、伦理学、哲学、社会学、文学等众多学科。近年来(2006年至今),在文学批评领域内,中国知网(CNKI)每年收录的关于生态整体主义的论文、论著达到五千篇(部)左右,国家基金(含但不限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也对这一领域有明显的支持倾向,并呈逐年上升趋势。

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解读、诠释一直贯穿于迟子建迄今为止长达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之中,其作品中无时不透露出的生态意象和自然伦理维度结合着她苍凉与温情共存的独特书写,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个瑰丽神奇、引人深思的北国画卷。甚至我们可以说,迟子建一直用“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引导着自己的小说创作,她的小说也体现着深刻的生态情怀。对迟子建小说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进行分析研究,一方面可以对其作品的文化伦理逻辑、价值取向与人文内涵有一个新角度的领悟,另一方面亦可在其作品所蕴含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里发现新的文学研究方法论与社会伦理学价值。

一、迟子建个人“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形成

2014年10月15日,迟子建出席了由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身为黑龙江省作协主席的她在一周之后(10月23日)的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召开的“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文艺座谈会重要讲话精神工作座谈会”中作了重要发言,她特别指出了作家一定要结合自己独有的生活经验和黑龙江丰富而宝贵的自然写作资源进行深度挖掘和潜心创作,①这便透露出了她一直所坚持的乡土经验与生态书写的写作观。我们在这里对迟子建童年经验中的生活、经历进行探视,分析其对迟子建创作中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形成的影响。

朱光潜先生把作家记忆深处的写作素材定义为“意象”:“艺术的创造在未经传达之前,只是一种想象。就字面说,想象(imagination)就是在心眼中见到一种意象(image)。意象是所知觉的事物在心中所印的影子。”②那么作家童年时期的意象即“童年经验”对作家的创作有什么重要性呢?童庆炳先生最早论述了这个问题:“几乎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把自己的童年经验看成是巨大而珍贵的馈赠,看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的源泉。”③可以说,童年生活经验对一个作家的创作是非常重要的。那么迟子建的童年经验是怎样的呢?是否对其小说中“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形成有奠基、导向作用呢?

我们先看迟子建在其成名作《北极村童话》的开篇感悟:“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④毋庸置疑,迟子建自己也承认在北极村成长的童年对其创作和日后成就的重要性。我们接着来看迟子建成长的北极村是怎样一番景色以及这样的景色给她带来的心境、审美、价值观以及性格上的塑造。

小时候住在姥姥家里,每天早晨起来,看到太阳从苏联那边升起,常常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的故乡有广袤的原野和森林,每年有多半的时间是在寒冷中生活。大雪、炉火、雪爬犁、木刻楞房屋、菜园、晚霞……这都是我童年时最熟悉的事物,我忆起它们时总有一种亲切感,而它们最后也经常地出现在我的作品当中。我想没有童年时被大自然紧紧相拥的那种具有田园牧歌般的生活经历,我在读大兴安岭师专中文系时就不会热爱上写作。⑤

我觉得自然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一直认为,大自然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现在我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是童年经历中的自然画面与生活场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伤感,也不会想到今后去表达它,可当时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想起这些,心中还有一种意外的感动。⑥

从以上两大段采访的口述回答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了解迟子建所生活的北极村是怎样的景象:广袤、雪原、寒冷;森林、原野、晚霞——北国的独特风光,这被迟子建形容为“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证明着她对童年记忆的喜爱与感激。这样独特的地域景色首先会塑造幼年迟子建的美感经验。美感经验无疑来自于形象的直觉,心中产生直觉便是艺术创造,但这种创造往往是隐性的,是一种潜意识,但它绝对不完全是荣格所提出来的“无意识自发活动”的存在,这种潜意识是不断被隐性地塑造的,它无疑是与观察者的生活密切相关的。而且童年经验除了为作家提供写作素材,还会作为意向结构先在于内心,成为日后写作的心理定势。这样辽阔苍茫、大气磅礴的美感无疑让她心境开阔、亲近土地、尊重生态、感恩自然——这便是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基础和萌芽。

这样的童年经验首先成为她生态观的基础,但这时她的生态观还很稚嫩,只是单一的“亲近自然”,还没有达到“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深度,但无疑在影响着迟子建的价值观和性格的形成。她认为大自然是真正的“不朽”的东西,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自然”已经具有了美感的神圣性。黑格尔曾说“神”是我们人类最早面对的绝对无限的存在,对神敬仰——产生神圣。但他的论断显然是片面地指向人的内心而言的。自然的存在无疑早于人类,更早于“神”,它的过去存在和未来发展是人类不可知的无限,它孕育着地球所有的文明,只是自然的这种无限是人类可直接索取的,而“神”是不可知的,所以大多数人类对于自然便少了很多敬畏,自然美感的神圣性便在现世中大大削减了。而迟子建却发现了自然“不朽”的唯一性,又得益于自身生态观的不断积累和完善,使她发现了自然的美感神圣性,使她灵魂颤动,逐渐潜意识地形成了生态意义的领悟,使她逐渐接近一个超越个体生命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心灵的自由境界,这时便与“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形成很接近了。⑦

那么迟子建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是怎样最终形成的呢?这便需要“原石”——童年经验下形成的初始生态观,经过“打磨”——随着成长而完善、深刻的生命体悟,完成由“初始生态观”向“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蜕变。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讲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最终形成,既有“美感经验——生态观发展完善——形成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过程,也有一小部分来自于“遗传因素”和“无意识自发活动”的产物,所以笔者在之前的论述里没有把荣格的观点完全否定(但其观点着实片面且过于玄妙),原因在于个人意识是受主体状况影响的,即对于同一事物,不同的人反应均不相同,这种不同便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遗传因素”和“无意识自发活动”。

我们继续探视迟子建的经历以知晓其“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成熟的过程。

那片被世人称为“绿色宝库”的土地在没有被开发前,森林是茂密的,动物是繁多的……始于六十年代的大规模开发开始后……每天呼啸而过的都是开向山外的运材汽车和火车……稀疏的林木和锐减的动物,终于使我们觉醒了:我们对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⑧

我在鄂温克营地喝着他们煮的驯鹿奶茶,看那些觅食归来的驯鹿悠闲地卧在笼着烟的林地上,心也跟着那丝丝缕缕升起的淡蓝色烟霭一样,变得迷茫起来。由于森林植被的破坏,如今驯鹿可食的苔藓越来越少,所以他们即使回到了山林,但搬迁频繁,他们和驯鹿最终会往何处去呢?⑨

……这些少数民族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人性巨大的包容和温暖,令我无比动情……一出站台,面对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情景,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单……⑩

从三段出自迟子建小说单行本最后“跋”中的自叙可以看出她在初始生态观形成后的逐步醒悟、探索、感悟的过程。从顿然醒悟——“我们对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到实地探索——“他们和驯鹿最终会往何处呢”,最后是反思感悟——“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单……”迟子建的生态观从原来的单纯喜爱自然景物,通过实地考察以及随着年龄增长逐渐丰富的阅历和成熟的心智而渐进深入的对于生态自然的反思和思考进而逐步地深入发展,领悟到人类是有自然局限性的物种,人与自然是共生的、平等的关系,作为自然人要消除在面对自然时的傲慢,要考虑当下索取与日后发展的关系。否定了“人类中心主义”中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看到了人类与自然的整体性,更有价值的是,她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也逐步完善,把传统的中心论和单纯的二元论发展为整体论的辩证分析,使她不仅离“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更近,而且思维方式也更加先进和成熟。

更加关键的是,迟子建从土著居民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包容和单纯美好的人性中看到了社会因素,进而呼吁人不要过于自我,要重视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的多方关系。这有一种曾繁仁先生提出的“生态人文主义”思想的色彩。⑪思维方式的先进和成熟使她在用整体论看待自然的同时,也把“自然与人”“自然与社会”“人与人”“人与社会”四者关系一一连结,看到了四者各自的整体性与四者之间的整体性,使其形成一个循环往复的环状结构,充满整体价值观和思辨性。可以说,这时候迟子建的生态观已经完成了向“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蜕变。

二、迟子建小说中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

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中在无时不透露出对自然不加掩饰的礼赞的同时,也时刻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着批判。这种批判主要体现在对人与人之间的人际关系上。“人类中心主义”不仅把人与自然的关系归结于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还把人与人关系的实质看作个人利益的能否实现。它不仅使人类否定自然万物的生存权,还使得人只承认自己的利益,不注重分配公平,是一种狭隘的利己主义思想的体现。

自然之美是人性所生成的生态之源,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作为一种生存的智慧,是基于人格与生态价值观的和谐。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很重要的一方面便是人际关系的和谐、人性的健全,这也是迟子建对“人类中心主义”批判的着手点。她经常在充满温情和苍凉的双重底色叙事时兼顾对美好情义的颂扬和扭曲人性的批判。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不幸成为寡妇的“我”在外出旅行排遣悲伤的途中遇到了山体滑坡,于是“我”不得不下车,发现这里是一个名叫乌塘的空气污浊的煤窑之地。借助于“我”的视角,迟子建讲述了一个人性扭曲的故事。由于这里的煤矿事故频发,而下井工作的都是男人,所以这里的寡妇也特别多。小说先叙述了矿工蒋百在一次煤矿冒顶事故中失踪,他的老婆蒋百嫂成了寡妇独自带着儿子过活,每天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用赔偿金每天找不同的男人寻欢。而更扭曲的人性还在后面。该地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嫁死”,说的是明知道男人工作的煤窑不够安全可能活不了多久仍非常愿意嫁给他,为的是等着男人在事故中死后的那笔赔偿金。“还不如学‘嫁死’的女人,熬个三年五载的,‘砰——’的一声,矿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那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来了!”这是来自“嫁死”价值观信守者史三婆对打算做生意供养儿子的女儿的“劝诫”。多么地可怕,多么地让人心惊肉跳!但这仍不是乌塘的惊悚极致,在之后的描写中,史三婆又对“我”介绍:“突然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染着棕红头发的穿花衣的女人说,这媳妇就是来乌塘‘嫁死’的。可她嫁来三年了,她男人还活灵活现活着!听人说她一个人白天在外打麻将,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从井下平安回来了,她就叹气,连饭也不给她吃。”⑫这种人性的扭曲达到了极致。这些想“嫁死”的女人们给他们的男人买好几份保险,日日盼着他们早点死。

蒋百嫂的一声叹息“天又黑了,这世上的夜晚啊!”让“我”觉得蒋百嫂的放纵背后一定另有隐情,当“我”来到蒋百嫂的家,真正看到了恐怖的景象——她的男人蒋百躺在冰柜里,严重毁损的身体告诉人们这是一次严重的矿难的结果。“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当地被提拔走的领导那么怕蒋百嫂:矿难如果死了十个人就要上报,而那次蒋百就是那第十人,蒋百嫂对于丈夫的死不能说也不能给他入土安葬……蒋百嫂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让“我”震惊。

“我”最后悄然离开了乌塘,走出了这个恐怖的驿站。之后又描写“我”在去往目的地的时候看到一个因为给老板放烟花而炸掉手臂的男人,和母亲被宠物狗咬死的独臂男人的儿子,他们的致残或死亡都是为了赔偿——两百块钱,极其深刻地批判了社会中的一些底层人扭曲的人性,也悲悯了这些底层人的命贱。“我”每到一地都能看到这样的悲哀的景象,也在暗示着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个例,而是一种社会中的共相,发人深思。

而在迟子建2015年的作品《群山之巅》中,也有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与反思。小说中安、辛两家的交集始于第三代人的一次强奸事件,养子辛欣来不仅把养母残忍杀害,还把全镇人视为神明、精灵一般存在的安雪儿强奸了,然后逃跑。但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其幼年经历也是让人唏嘘的,他的出生就是悲剧——他是当地权威陈金谷和一个知青的弃婴。他的亲兄长陈庆北知道了他的身份和境地后,不仅不救他还想让他快点被执行死刑,以取下他身上的肾脏移植到父亲陈金谷身上——这样配型才更好。辛欣来和陈金谷等是心理畸形的代表人物,而安雪儿也是从小被抛弃之后被安平收养,只是她的畸形体现在生理上——侏儒症。

小说中唐眉由于在医学院读书时,因爱而嫉妒另外一个女生陈媛,黑暗的心灵让她对陈媛下了毒,导致陈媛中毒变为傻子。大学毕业后唐眉由于内心极度的不安和罪恶感,把陈媛带回老家悉心照料。而老家的人并不知道她之前的罪恶,反而把她作为正面的积极宣传材料广而告之,这实在是十分的讽刺。

而除去安、辛两家的悲剧交汇、唐眉的罪恶,小说中还有陈金谷、老魏、单尔东、烟婆等人的令人唏嘘、痛心的故事。这些故事彼此连结形成网状结构,为我们刻画着一个苍凉、无奈和疼痛的东北乡镇画面。这种悲哀的情绪源自于小说中每个人的自私和贪婪,是人物人格上的缺陷让他们生活混乱、身不由己。

再看迟子建的中篇小说《芳草在沼泽中》,“我”远离官场之后回归自然的坦荡和自由讽刺了之前“我”拼命卖命的官场上人与人的勾心斗角、互相吹捧又暗地里互相压制,下面的人被上面的压,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自然使“我”找回了自我,重构了“我”的人格。

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罪恶人物的结局看出迟子建对于这些极度“个人中心主义”者的批判态度:犯了故意杀人罪和强奸罪的辛欣来本以为陈金谷可以救他,结果他被陈金谷像当初抛弃他母亲一样继续抛弃;陈金谷需要换肾脏的时候他身边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而等着被抛弃的辛欣来的肾脏;陈金谷的贪腐作恶最后被妻子手记的“贪腐账”送进了监狱;唐眉为自己筑起了高高的心灵监狱,她每天都被罪恶感反复鞭挞,痛苦万分,而且她到死之前都没有越狱的可能。如果说迟子建通过人物结局来体现其批判性,那么《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批判则是把批判的权利悄无声息地交给了读者。从害人性命却依赖权势而仍过得逍遥的小诊所医生、从不花点钱买水果就不指路的水果小贩、从急迫希望男人死于矿难的“嫁死”女人再到隐忍着巨大痛苦的蒋百嫂,这些小人物的“个人中心主义”作者并没有明确指明批判的态度,但这种对“个人中心主义”中极端自我、人性阴暗险恶的冰冷感与疼痛感的描写是可以直接通过文本向读者传达的,这也是一种隐形批判。

三、迟子建小说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解读

迟子建小说中体现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更倾向于利奥波德“大地伦理学”中的“大地伦理标准”:“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⑬这让人直接想到《群山之巅》中龙盏镇人们对风水的重视。当他们把镇里的土路修成水泥路、又在山顶建了八角亭后镇里就开始风水失灵,灾难降临:格罗江发了洪水、草爬子咬死人……于是风水专家指出建了水泥路让龙脊不透气,山顶建八角亭是让龙山接不到水,这才是村子遭难的原因。这种言辞可能在现实的任何一个政府机构都被当作迷信,但龙盏镇的镇长和人民就齐心协力地烧了八角亭,唐镇长又找了个理由把水泥路挖开,之后村子真的就又重归太平了。这样的风俗虽说有些迷信,但其遵循自然规律维护生态和谐的观念和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

在笔者看来,迟子建小说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解读既体现在内容上,同时也体现在小说文体上。《伪满洲国》《穿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这几部她的重要长篇小说基本上采用的都是块茎结构、网状结构(也有人称之为“屏风结构”⑭),即不以一两个人为主视角进行单线或双线叙事,而是每个人物都有近乎均分的出演,每个人物的故事都可以独立,但又彼此相连,淡化了线性叙事的时间概念,突出强化了空间的平面区隔和艺术组合。块茎结构的思维模式强调非中心、无规则、多元化的特点,可以更好地体现故事中的世界只有普遍联系而没有所谓的中心,这与“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中反对人与自然对立的“二元论”的观点十分接近。

在其小说内容上,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解读可谓比比皆是。我们首先看她的小说中对于动植物的拟人化描述:会流泪的鱼儿(《逝川》)、怕把阳光踩碎的牛儿(《雾月牛栏》)、和“我”要好的“傻子”狗(《北极村童话》)、爱美的鸭子(《鸭如花》)、仿佛长了腿的树木(《额尔古纳河右岸》)……可以说对动植物的拟人化视角体现了儒家“拟人论”的视野:人与人之间不仅要秉持着仁爱原则,还要把这种原则投放到像人一样的自然生态之中。其次,一直支持和发展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莫兰在其“复杂思维模式”中,有两个思想基础,其中之一便是老庄哲学(另一个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它承认了有序和无序的共生)。老庄道家哲学可以说比任何一派的哲学都要尊重自然,既强调看到对立事物之间相互依存的复杂关系,也要求顺应“任物独化”,即“拟物论”。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多拟物化的描述:成长为生命之树的七斗(《树下》)、变成一只点燃的彩色蜡烛的妮浩(《额尔古纳河右岸》)、像一个小海妖的天云(《清水洗尘》)、既是“雨后的山间彩虹”又是“傍晚湖畔的小鹿”的马伊堪(《额尔古纳河右岸》)……老庄思想中人的“物化”,是强调人性的生态化,人最后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非与自然对立。其核心思想主要有三点:1.顺应变化、与物推移。这说的是我们要顺应自然变化,即《养生主》里所说的“安时处顺”;2.外化内不化。外化就是与物推移,内不化就是心智成熟不为外界所动。马克思在人性分析中指出人具有二重性,处理好“社会群体”和“自然天性”的方法就是“外化内不化”;3.人不伤物,物不伤人。这是《庄子》“物化”理念的终极目标。迟子建的拟物化描写直接诠释了她心中所领悟的老庄“拟物论”思想。

儒家的“拟人论”从人类的角度看待生态整体,是一种朱光潜先生所说的“主体移情”,自然生态成为“人”;道家的“拟物论”则从自然角度看待人与生态,是一种“主体物化”,人最终成为自然生态。虽说道家“拟物论”比儒家“拟人论”更吻合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衡量价值的生态尺度,但它们都把人指引向与自然的一体化,都导引出了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而在迟子建小说中,不论是“拟人论”还是“拟物论”都有很好的诠释,这便是她在小说内容刻画方面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精彩解读。

最后在其创作价值理念和作品中心思想方面,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更是其方法论根基和基本指导思想。她的“树系叙事”《树下》、“河流叙事”《鸭如花》《额尔古纳河右岸》、“土地叙事”《伪满洲国》《群山之巅》等生态叙事宏观理念无不坚守着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同时也体现着生态美学、生态叙事学的内涵。在具体情节方面,这种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传达更是十分生动、感人的:《秧歌》中的洗衣婆怕叶子和虫子寂寞,而不辞辛苦地把它们送回原来的居处;《逝川》中渔民们每年九月都会去江上寻找一种会流泪的蓝色的鱼儿,把这种鱼儿放在木盆里并轻轻对它安慰,然后再把感受到人类温情抚爱的鱼儿送回江里;《鸭如花》中徐五婆认为建造堤坝就是给河流做绝育手术,人类只顾得自己的利益和安危,而不顾河流不能痛快释放激情的压抑……她始终引领着我们尊重生态——亲近土地——重返自然,这种整体性不仅体现在与自然生态的关系上,同时也关注着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上,达到了多位一体的完整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

对迟子建的小说进行解读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其小说中所蕴含的令人震撼的、完整而深沉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这份三十余年如一日地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坚守也同样让人肃然起敬,这也是值得我们传承的地方。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虽有一些理论上的不足(如它没有讲清除人类外的其他生物的内在价值本质及其存在标准),但在当今学科领域有着非常重要的多方位价值意义。比如在环境法方面,它对我国环境法法律观完善和立法有重要影响,比如对个人的环境权的具体维护上、调整整体与个体关系等;比如在文学批评方面,它指导人们完成思维范式的革命,超越“中心”与“二元”,全方位重新评判传统文学的当下价值,带来新的文学批评标准范式;又比如在自然辩证法、哲学伦理学方面,指导我们体验荒野——回归常识。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也有着深刻的实用价值。它强调看待问题时的整体性思维,兼顾历时和共时、隐性与显性、秩序与自由等,也印证了老子强调看待事物时要看到事物间的复杂依存关系的要求以及“抱一”中返璞归真的思想,这都有利于我们看清事物现象的本质规律,用正确的人生观和方法论指导实践的开展。在社会经济发展中,这种思想更是具有建设性指导意义的,它要求当今社会摒弃“经济至上”原理,回到“生态约束”,这便是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可持续发展观的基础,也是十七大后我们党章中科学发展观的重要组成部分。纵观来看,迟子建小说中所体现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不仅使其小说具有内蕴上的深度与广度,而且也直接引导我们亲近生态,尊重自然,并间接地指导着我们面对世界的态度和价值观,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讲,无疑是十分值得肯定的。

(作者单位:长春大学文学院,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

①陈华文《北极村走出的女作家(当代英杰)》[N],《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年4月3日,第10页。

②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页。

③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年第4期,第55页。

④迟子建《北极村童话》[J],《人民文学》,1986年第2期,第38页

⑤⑥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J],《文艺评论》,2001年第3期,第80-81页。

⑦张世英《美感的神圣性》[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192页。

⑧⑨⑩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4页,第299页,第301页。

⑪观点见于曾繁仁先生《生态文明视野中的生态美学观》发表于《文学评论》[J],2005年第4期和《试论生态审美教育》发表于《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2011年第4期。他主张从存在的根基理解生态美学问题,坚持一种广义的生态美学概念,把社会、生态、人伦等价值观看成整体,对日后“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研究具有重要方向性的指导意义。曾繁仁《试论生态审美教育》[J],《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18页。

⑫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J],《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12期,第76页。

⑬利奥波德《沙乡年鉴》[M],侯文蕙译,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5页。

⑭欧阳澜、汪树东《古典美学的现代镀亮——从〈群山之巅〉看迟子建长篇小说新的艺术追求》[J],《文艺评论》,2015年第5期,第4页。

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博士扶持项目)“魏晋南北朝女性文学研究”(2013BS46);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现代化进程与中国当代工业题材小说的审美流变”(11YJC7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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