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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觉文化转向的发生语境与研究路径

2017-09-28倪爱珍

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化研究

○倪爱珍

听觉文化转向的发生语境与研究路径

○倪爱珍

视觉和听觉,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两个重要渠道,也是人类文明建构的两个重要维度。但是回顾人类发展历史,视觉文化一直主导着我们的生活和思想。特别是到了当今的“读图时代”,视觉文化有过度膨胀之势,恢复各种感知能力之间的平衡,释放人的全部潜能和生命力量,已成为必然之势。2009年,美国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举办了“对倾听的思考——人文学科的听觉转向”国际学术研讨会。赵宪章认为“在图像叙事成为强势传播的今天,这次会议当有风向标的意义”①。2015年,江西师范大学举办了“听觉与文化”全国学术研讨会,这是国内首次以“听觉”为主题的研讨会,它同样具有风向标的意义,标志着中国学界开始集结力量研究听觉文化,标志着一个新的理论热点的正式登场。会上学者们的发言基本囊括了听觉文化研究的各个方面,奠定了听觉文化研究的基本格局,为听觉理论大厦的建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研究听觉文化,首先必须弄清“听”的内涵。在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发展中,听不仅是接收物理声音的工具,而且听的个体经验、文化形态会影响人的思维路径、思想形式和存在方式,所以它还属于精神层面,借用《易经》中的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来说,前者属“器之听”,后者属“道之听”。所以听觉文化,相应地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如韦尔施所言:“谈‘听觉文化’,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它可以有一种宏大的、咄咄逼人的、形而上学地包罗万象的意义,就是说,目标在于彻底调整我们的文化。以听觉作为我们在世界中自我规范和行为的新的基础模式。或者它可以有一个比较窄小的、比较谦虚的,但是同样更为实用的意义。所以它的目标首先也最主要指向听觉领域本身的培育,即我们文明的声音领域的培育。”②与之相应,听觉文化研究的路径也可以分两大类:一类是“器之听”层面的,也即听觉领域本身的研究,凡是涉及听觉感知的学科,如音乐学、社会学、传播学、文学、影视等,都可以从这个角度展开研究;一种是“道之听”层面的,即听觉文化精神的研究,如听觉感知模式如何影响人的思维、社会秩序的形成、人与世界的关系、人类的存在状态等。贝伦特认为听觉文化能解决当前的社会关系危机、地球生态威胁等所有问题,坎珀和斯罗特迪克认为一个新的“听觉的悄悄流行”和一种“接纳的形而上学”,韦尔施认为“听觉文化将加深我们对他人和自然的关怀;将推动学习,而不是纯粹颁布法令;融会贯通、网络状的思想形式是我们未来所需要的……它整个儿就是充满理解、含蓄、共生、接纳、开放、宽容”③,都属于“道之听”层面的研究。正是因为听有“器之听”与“道之听”之分,所以无论是追寻听觉文化转向的发生语境,梳理中国听觉文化传统,还是探索听觉文化的研究路径,都必须兼顾这两个层面。

一、听觉文化转向的发生语境

(一)物质基础:声音技术的发明和电子媒介的繁荣

如果说听觉文化的兴起是历史发展之必然,那么这首先需归功于它的物质基础,也即声音技术的发明和电子媒介的繁荣。与图像表意相比,声音表意存在着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稍纵即逝,不能被反复理解和远距离传播。电磁录音和传输技术的发展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不仅弥补了声音表意的缺陷,而且使其表意优势,如情感性、现场感,得到了大大地彰显。电子媒介的繁荣,使听觉产品、视听结合产品大量地出现,不仅提高了听觉体验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而且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形式,推动着社会文化的转型和人的存在状态的改变。

“媒介是人的延伸”,这是麦克卢汉的重要思想。他把人类历史上的传播方式分为口头、文字和电子三种。口头传播主要依靠听觉,人的各种感觉是平衡的,是为“部落时代”。文字的出现使人的视觉功能突出,听觉功能受到压抑,人们的交流可以借助文字在不同时空进行,个体从部落中分离,是为“脱部落时代”。电子时代的到来,科学技术使声音可以被复制、传播,人类又重新进入“口语”交流时期,听觉再次主导人的感知空间,是为“重新部落”时代。麦克卢汉认为电子媒介与其他一切媒介有本质上的不同:前者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后者是个别器官的延伸。中枢神经系统的功能是把人整合成一个统一的有机体,电子媒介也同样如此。“电子时代的人再不是被分割肢解、残缺不全的人……只重视视觉的、机械性的、专门化的谷登堡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只重视逻辑思维、线性思维的人再也行不通了!电子时代的人应该是感知整合的人,应该是整体思维的人,应该是把握世界的人。电子时代的人是‘信息采集人’。”④电子时代,人的感官应该得到均衡发展,所以视觉再也不能一统天下了,“打开我们的耳朵”⑤成为必然。

(二)听觉文化转向的思想基础

1.理性批判

听觉文化的兴起是视觉中心主义批判的结果,而视觉中心主义的形成又与人类对理性、知识、科技的推崇密切相关。“看”是人们认识世界、获取知识的主要手段。这可从我们表达知识的日常语汇中见一斑,“见识”“观点”“看法”“见解”“洞见”等,都与视觉有关,汉语如此,英语、德语等亦如此。但人类文明其实是从听觉起步的,后来才转向了视觉。古希腊时期为视觉中心主义奠定了基础。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的开篇即强调了视觉对于求知的重要性。此后,漫长的西方近代哲学的主旋律一直是崇尚理性,到德国古典哲学时期,通过康德、黑格尔的发展,理性不仅具有认识论意义,而且具有本体论意义,囊括了宇宙和人生的方方面面。理性哲学的立足点是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人和世界的关系被归结为纯粹的认知关系,人通过研究科学、发展技术来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以实现自己的自由。但是随着理性的无限制发展,人不仅没有获得自由,反而成了理性的奴隶,物质发达了,精神却陷入痛苦之中,由此引发了反理性的哲学思潮,如叔本华、尼采的意志论、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等。

在他们的思想中,都包含着对听觉的推崇,尤其表现在音乐观念上。叔本华认为意志是终极的支配物,需要通过理念来呈现,表达理念的是艺术,艺术包括建筑、绘画、雕刻、戏剧,这些都是通过视觉感知的,作为听觉感知的音乐不在艺术之列,因为它直接表达意志本身,是意志的直接客体化,“它跳过了理念,也完全是不依赖现象世界的,简直是无视现象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说即令这世界全不存在,音乐却还是存在;然而对于其它艺术却不能这样说”⑥。叔本华对尼采影响甚大。尼采认为:“在希腊世界里,按照根源和目标来说,在日神的造型艺术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对立。”⑦音乐是通过听觉感知的,所以它是非造型的,成为酒神精神的代表。尼采认为希腊悲剧是从歌队产生的,而它的衰落首先也表现为音乐的衰亡。他还“抱怨德国人因为缺少第三只耳朵,风格糟糕,他们不会‘高声阅读,不为耳朵而为眼睛’,甚至在写作的时候‘把耳朵锁在了抽屉里边’”⑧。

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起始于对技术的批判,他认为:“技术不仅仅是手段。技术是一种展现的方式。”⑨在技术时代,人完全从技术关系去看待事物,把事物在技术关系中所呈现的当作它唯一的面貌和价值,并以此作为自己所追求的真理。世界万物都是作为技术的储备物而存在,服从于技术的需要,事物本身的存在被彻底遗忘了。所以他在《论人类中心论的信》(1946年)提出:“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看护者。”⑩存在者不同于存在。作为存在者的物,被从天地神人的合一状态中割裂出来,只是作为了人类的思维对象、与主体相对的客体,其存在恰恰被遮蔽了。所以,在海德格尔的思想里,“自然”不是指作为存在物的自然,而是指物的“出现”,这种“自然而然的涌现与保留”在无声地诉说着,也即“道说”,获得道说的唯一方式是“倾听”。显然,这里的“倾听”是在隐喻的维度上使用的,不是生理上的听,而是精神上的领会。如何领会呢?不能作为世界的理性认知者,而是作为诗意的栖居者、存在的看护者。

2.生态意识觉醒

从古希腊到近代,西方哲学逐渐形成了通过“看”来认识世界的主客二分思维模式,把意识、思维或理性设定为人的主体性。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康德把理性自我提高到先验自我的地位,提出“人为自然立法”;黑格尔认为人的本质是理性与自由,从而把主体性思想发展到了极端。人的主体性的过度膨胀,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形成,使人与自然之间原初的统一关系被破坏,带来了严重的生存危机。所以理性批判必然带来生态意识的觉醒,比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理论对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批判、对技术理性的反思、对语言与世界关系的阐释、对人的存在问题的思考等,就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生态思想。

那么,生态意识的觉醒与听觉文化的兴起有什么联系呢?这必须从听觉感知模式所具有的独特性说起。视觉感知模式与听觉感知模式的区别,简单地说,前者理性后者感性,具体而言则是:

第一,单线感知——整体感知。视觉对事物的感知,是单一感官的结果,而听觉则不同。我们能听到声音,是因为声波。但声波是作用于全身的,只不过鼓膜是最敏感接收振动的部分而已。所以沙夫说:“听是一种远距离的触觉。”⑪杜威也说:“声音来自身体之外,但声音本身却与身体很接近,很亲密;它能引起强烈的兴奋感;我们能感到声音在整个身体中震动……”⑫“一般说来,所见到的东西间接地激起情感……通过阐释和联想。声音直接引起激动,作为有机体本身的震动。听觉与视觉常常被并列为两种‘理智的’感官。实际上,尽管听觉已经取得了巨大的理智范围,耳朵在本性上却是情感的感官。”⑬其实,听觉不仅包含着触觉。由于声音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的特点,要理解声音的意义就必须调动其他各种感觉器官,所以听觉其实是一种全身心的感知,用中国语言说,那就是“心斋”。麦克卢汉认为听觉空间是“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的空间。不像严格意义上的视觉空间,视觉空间是目光的延伸和强化,声觉空间是有机的、不可分割的,是通过各种感官的同步互动而感觉到的空间,与此相反,‘理性的’或图形的空间是一致的、序列的、连续的,它造成一个封闭的世界,没有任何一点部落回音世界的共鸣……耳朵和眼睛不同,它无法聚焦,它只能是通感的,而不能是分析的、线性的。”⑭

第二,外在观照——渗入心灵。视觉总是将事物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在凝视中将对象客体化,主体在肉体和情绪上受对象影响较少。我们甚至可以关闭眼睑选择不看,但我们没有耳睑,无法不听。声音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们的耳朵,将我们包围、浸没,与我们的身体和神思融合。视觉对物体的感知是目光的延伸,是向外的,而听觉则是物体的声波作用于主体,是向内的,与心灵更接近。黑格尔认为听觉“无须取实践的方式去应付对象,就可以听到物体的内部震颤的结果,所听到的不再是静止的物质的形状,而是观念的心情活动。”⑮他比较建筑和音乐时说这两种艺术作品属于完全不同的精神领域,“建筑用持久的象征形式来建立它的巨大的结构,以供外在器官的观照,而迅速消逝的声音世界却通过耳朵直接渗透到心灵的深处”⑯。韦尔施认为:“视觉关注持续的、持久的存在,相反听觉关注飞掠的、转瞬即逝的、偶然事件式的存在。核查、控制和把握属于视觉。听觉则要求专心致志,意识到对象转瞬即逝,并且向事件的进程开放。视觉属于存在的本体论,听觉则属于产生于事件的生活。这便是何以视觉也亲近认知和科学,反之,听觉则亲近信仰和宗教的原因。”⑰说听觉亲近信仰和宗教,也就是说它与心灵密切相关。所以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最原初的世界里,“听”都是与天地万物相感应的一种方式,也是通达神灵的有效途径。

听觉感知模式的这些特性,充分体现了生态生存的要求——摈弃主客对立的思维模式和人类中心主义,追求与万物相感应、与自然相和谐,所以麦克卢汉说“生态学是这种声觉同步性的另一个名字”⑱。

二、中国听觉文化传统研究

麦克卢汉认为中国人是听觉人,“中国文化精致,感知敏锐的程度,西方文化始终无法比拟,但中国毕竟是部落社会,是听觉人……相对于口语听觉社会的过度敏感,大多数文明人的感觉显然都很迟钝冥顽,因为视觉完全不若听觉精细”⑲。中国文化的听觉传统首先要追溯到礼乐文化。这里的“乐”不仅指以诗、歌、舞、乐器等为主体的音乐文化,还指情感上、精神上的愉悦,所以乐教的目的不仅是提高人的艺术修养,更重要的是作为礼教的补充,实现人内心的和谐。《礼记》中有言:“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孔子也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音乐既然被赋予如此重要而神圣的功能,而“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所以对它的感知必然不是耳朵之专属,而是全身心,从汉字造字法中即可窥见一斑。

傅修延分析“聽”的造字法,“一个单字内居然纳入了耳——目——心三种人体重要器官,说明造字者认为‘听’近乎为一种全方位的感知方式。不仅如此,‘聽’与‘德’的右旁完全相同,这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古代的‘德’不仅指‘道德’之‘德’,还有与天地万物相感应的内涵”。他由“聽”联系到“聰”“聞”“聖”“廳”“職”,从中得出中国古人把耳朵作为最重要的信息接收器官、看重人的听觉感知能力的重要结论。⑳从他的分析中可知,“听”的造字法里包含了听觉感知最重要的两个特点:第一,它是一种全方位、整体性的感知方式,因此古代有“听德”“听政”“听治”“五声听狱”之说;第二,听是与天地万物相感应的一种生存方式,因此有庄子的“听之以耳”“听之以心”“听之以气”、文子的“耳听”“心听”“神听”之说以及《乐记》之“大乐与天地同和”之说。中国听觉文化传统的密码就在这个汉字里,与千年以后的麦克卢汉、韦尔施、贝伦特的听觉理论息息相通。

从古代典籍中挖掘其所蕴含的听觉思想也是中国听觉文化传统研究的重要之路,比如《论语》《乐记》《庄子》《文子》等。罗艺峰认为《文子》“第一次在中国文化里提出了完整的‘听’的哲学——‘听道’”,包括听的总纲、层次、目的,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听”的传统,涉及政治生活、文艺实践、哲学沉思、美学感悟、养生目的等方面。他还列举了中国文化传统里“听”的多种方式、多种功能,并由此总结到:“中国传统里‘听的智慧’造成了中国思想混融的、人性的、感悟的特色;与西方强调‘看的智慧’,造成分析的、物理的、逻辑的特色正相对待,从而形成‘和而不同’的人类智慧。”㉑

听觉文化与其他文化之间必然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所以从文化角度探寻中国听觉文化传统也是一条必然路径。王小盾凭借其渊博的文献学知识,从瞽曚看夜与听觉的关系,认为古人明确认识到人的视觉和听觉是相冲突的,视觉对于听觉有“掩蔽效应”,所以中国古文化中有很多事项,比如历法、礼乐、口述史、星象占卜等,主要是在黑夜中进行。他总结说:“上古中国人是在同视觉相对比的意义上,建立对听觉的认识的。一般来说,视觉联系于白昼,因而联系于阳,联系于躁动,联系于此岸,联系于天、地、人的疏离,联系于万物的新变;听觉则联系于黑夜,因而联系于阴,联系于安静,联系于彼岸,联系于天、地、人的亲近,联系于万物的本初。”但是后来,随着农业发展和定居生活的成熟,随着知识和信息的增多,随着记录方式的变化,视觉文化上升,听觉文化下降。㉒

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大量文学作品也是研究听觉文化传统的宝藏,通过研究作品中“谁在听”“如何听”“听什么”“为什么听”等,可以发现某一时期、某一区域、某一阶层、某一人群等的听觉特点及其变迁,进而探究它所反映出来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及民族心理习性等。比如徐波则从“雨打芭蕉”这一个古典诗词常用的听觉意象里探寻中国古代士大夫的审美心理和文化结构。㉓

听觉文化的兴起为人文学科研究增添了新的风景。对中国听觉文化传统进行梳理,是其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内容,“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也对此给与了充分的关注,除上述与会学者所开展的研究路径外,还有很多路径可以探索,比如人类学、传播学的方法。由于听觉文化的跨学科特性,其他学科中如果有与中国古代文化相联系的部分,都可以开展研究,比如音乐、美术、建筑等。此外,既然是中国听觉文化传统研究,那么中外比较方法就是应有之意了。只有这样,才能全面、准确地把握中国听觉文化传统。

三、听觉文化研究的多元路径

近二十年来,国内诸多领域,如音乐学、社会学、传播学、文学、影视、建筑、环境景观设计等,都关注了听觉这个研究角度。研究就必须要有工具。如前所述,以前我们的文化是建立在视觉中心主义基础上的,由其衍生的研究工具自然也就无法直接拿来使用,所以当前听觉文化研究最迫切的任务是建立一套自己的话语系统。

傅修延是国内较早且集中地进行听觉文化研究的学者。他认为当前研究所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汉语中缺乏相应的话语工具,所以必须创建和移植一批适宜运用的概念术语。卡迪-基恩曾提议用auscultation、auscultize、auscultator三个概念并行于聚焦、聚焦化和聚焦器,该文译者将其直译为“听诊”“听诊化”和“听诊器”㉔,傅修延认为这样的词语过于技术化,缺乏人文学科特色,建议用“聆察”(名词)、“聆察”(动词)、“聆察者”来代替,现在这一术语已被学界广泛使用。㉕王敦在听觉话语建构上的思考也很多。“听觉”和“声音”哪个议题更有讨论价值、“Sound Studies”翻译为“听觉文化研究”还是“声音文化研究”,对之作仔细辨析后他认为在人文社会科学里两者都应该取前者。㉖他还对“声音景观”这个常用术语的由来和内涵进行了追溯和剖析,认为解读它的总钥匙,“不在声音自身,而在于选择性聆听、塑造声音变迁的听觉性感知与思维”,并且提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证词,即“声音本身回答不了‘意义’问题……寻找‘意义’,需要在对‘听觉’的文化研究里面去思考”㉗。

与听觉话语建构同时进行的是各个学科领域的具体研究,主要有:

(一)文化研究领域:听觉与社会“塑型”,听觉与空间

“文化”这一概念的内涵非常复杂,“文化研究”中的“文化”只能是狭义的,起源于英国的伯明翰学派,其研究内容主要涉及大众文化及与大众文化密切相关的日常生活。从听觉角度来考察人们的日常生活形态和社会历史变迁,具有重要意义。正如马克思所言:“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㉘人对声音的感知是在丰富的实践中逐渐发展的一种能力,与感知者的社会身份、文化素养、审美观念等都密切相关。人的听觉感知在创造文化,文化也在塑造人的听觉感知,两个过程是同时的。所以,对听觉文化的研究,必须将其放入到社会历史进程中。反过来说,从听觉文化角度考察社会历史的变迁,能弥补视觉中心主义文化研究模式带来的不足。在这方面,国外已经有很多前驱者,比如阿兰·科尔班的《大地的钟声:19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和感官文化》一书通过对19世纪法国乡村音景中钟声的变化来透视权力的更替、社会的变迁,艾米莉·汤普森的《现代性的声音风景:美国1900-1933年的建筑声学及听觉文化》一书通过对美国1900-1933年间建筑声学的研究聆听到了现代化转型的声音。

傅修延将“听”延伸到宇宙大爆炸时的那一声巨响,生命诞生的第一声啼哭,认为“听”是唯一与人的生命相始终的感觉。声音的发生与生命繁衍有密切联系,中国人在涉及两性关系时常用声音譬喻。声音传递的“点对面”格局,赋予“被听”之人某种特殊地位,听觉沟通对人类社会架构的“塑形”作用体现于此。母系社会转型为父系社会之后,以往处于“被听”位置的女性开始转向“被看”,这是她们顺应男权社会的一种生存策略。㉙他的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角度让人看到人类社会竟然有如此众多的现象都可以用“听”来解释,让人豁然开朗。王馥芳也探讨了听觉互动对诸多社会规范的形成、发展以及对社会文化情感结构形成的重要作用。㉚

听觉与空间问题的探讨是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这里的空间主要是指文化空间而非物理空间。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关系的生产是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重要形式,听觉媒体技术和感知模式同样参与了这种关系的再生产。王敦据此把麦克卢汉的媒介性空间扩展到包含了更广阔人类活动的社会历史空间,从法国史学家阿兰·科尔班的“钟声”到近代中国的“鞭炮声”,从1876年人类的第一次电话交谈声到现在的“随声听”“mp3”,听觉的各个要素如声音意义的赋予、倾听的方式、声音的内容和听觉的主体等都是不断被文化所建构的,听觉空间变迁的内在原因是社会变迁。㉛

(二)传播学研究领域:声音复制与传播形态

麦克卢汉预言随着电子技术的发展,人类社会将“重新部落”化,听觉将再次主导人的感知空间。这与声音复制技术密切相关。“‘声音分裂’在很大程度上重新界定了传播学意义上的社区空间。”㉜以前的社区空间,其听觉文化标志可能是教堂大钟的当当声、棉花巷的咔擦声、铁匠铺子的叮当声,随着声音技术的发展,现在的社区空间,包括广场、咖啡店、酒吧等实体社区空间和微博、微信、QQ等虚拟社区空间,以及这些社区空间的听觉文化,都可以由各类主体根据喜好和需要自由塑造。公共听觉空间在变化,随着移动声讯的发展,私人听觉空间也在变化,自主性更强了。声音传播方式的变化,必然带来人类生存状态和社会文化形态的变化。

听觉文化已为公共传播形态,如广播、影视、广告等,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广播完全依靠声音进行传播。听众感知声音,接收信息,通过联想、想象建立声音形象,引发心理效应。当前的研究主要是从语言学、生理学、心理学角度进行,如果从听觉文化角度切入,将广播与人类文化史结合起来,必将有新的发现。影视的特点是视听结合,但经典电影理论更多地关注画面研究。“看电影”“看电视”之“看”,决定了接收者的感知方式,所谓的“读图时代”,与影视的崛起密切相关。人文学科的听觉转向,将影视中的声音研究推到前沿。

(三)音乐学研究领域:噪音与权力、音乐与空间

音乐是声音的艺术,所以从听觉角度研究音乐从来都是音乐研究的主体,但是如何越出音乐理论本身,进入到听觉文化建构的高度,却是一个新的课题。法国学者阿塔里的《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撇开音乐的曲式、风格、流派等旧的研究思路,讲述音乐随政治经济变迁的故事。他的这一研究给国内学者很多启发,噪音问题也因此受到关注。

陆正兰从符号学角度研究音乐与空间的关系,走出了传统的音乐理论、音乐史、音乐哲学的研究思路,拓展了音乐研究的天地。“符号学就是意义学,研究从表意到传达再到接受这些环节的一般形式规律。”㉝从这个理论出发,她认为音乐总是需要与空间组合才能构成文本,她称之为“音乐——空间双文本组成的全文本”。此空间不是纯物理的空间,而是文化空间,甚至媒介化的空间,她将两者的结合方式分为四种类型:空间为主音乐为辅,音乐为主空间为辅,音乐与空间互渗(分为有、无声源两种),认为音乐-空间文本的这种表意方式在人类文化中的发展,经历了典型化的符号修辞“四体演进”的过程,是文化的声音空间实践的体现。㉞

(四)文学研究领域:听觉叙事

听觉感知是人类生存、审美的的重要方式,也必然会成为叙事的重要内容。傅修延是国内听觉叙事研究的开拓者。他认为听觉叙事的意义“在于通过阐扬听觉的艺术价值,针砭文学研究的‘失聪’痼疾”,对听觉叙事的表现形态——声音事件的摹写与想象中的“声音图画”“听声类形”等问题进行了探讨,㉟对叙事作品中“音景”的功能进行了研究。㊱此外,听觉还让他在自己一直倾情的中国叙事传统研究领域有了突破。中西方叙事传统有很大不同,中国古代叙事“尚简”“贵无”“趋晦”“从散”,明清小说形成“缀段性”结构,个中缘由很多学者追溯到中西文化差异即止,傅修延又将之向前推进了一步,从中西感官倚重的差异——也即麦克卢汉所说的中国人是听觉人,来解释这一现象,让人耳目一新。㊲

傅修延指出听觉叙事研究的一项要务是“重听”经典,以拨正视听失衡导致的“偏食”习惯。这成为当下听觉叙事研究的重要内容。中西方经典作品重新进入人们的阅读视野,那么,都“听”到了什么呢?

首先是审美的愉悦。古希腊哲学家希庇阿斯很早就说过:“美就是由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但是,在视听失衡的时代,我们在阅读时把注意力多放在视觉风景上,而忽略了音景之美。通过周兴泰对《诗经》的“重听”,我们才发现《诗经》中关于声音的描写是如此之多,既有模拟虫鱼鸟兽、风雷雨电等自然万物的声音,也有模拟驾车、骑马、敲钟、击鼓、伐木、筑墙、凿冰、打猎等人类活动的声音,“以声拟声”,“以声拟状”,美不胜收。㊳经过徐强对《听听那冷雨》的聆察,我们才领悟到余光中用舌面音 j、q、x摹写四月的雨和用塞擦音 b、p、d、t、g、k、zh、ch 摹写七月的雨的神妙之处。㊴梅晓云重听《午夜之子》,让我们感受到作者拉什迪“声象”写作的独特魅力。㊵

其次是思想的开拓。透过文学作品中的声音描写,可以窥见其背后深广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等。《诗经》中声音的摹写透露出周人与大自然天然无间的联系、周代发达的音乐文化以及早期《诗经》诗、乐、舞一体的传播方式。㊶济慈诗歌中的“音”与“景”的和谐统一表现力了作者的生态伦理追求。㊷很多少数民族小说中的山林音景、习俗声乐的描写中常寄寓着民族身份建构的诉求。㊸

听觉叙事研究为文学研究增添了新的风景,也是“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的热点。与会学者们一方面“重听”经典,除以上所述外,还有《史记》《长生殿》《红楼梦》《包法利夫人》《达洛卫夫人》“哥特小说”等;另一方面,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议题,比如“无声”叙事、声音和叙述声音、声音与可能的世界、默片时代电影解说员的功能等。

由上文论述可见,听觉文化转向的发生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深广的物质和思想背景,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听觉文化研究的一个最鲜明的功能是学科整合。它不仅为诸多人文学科增添了新的研究维度,更新了思维方式,拓展了研究空间,而且为分散的学科之间找到了一个新的贯通点,使人们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思考有了更加整体、宏阔的视野。它不仅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而且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实践意义,直接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生存方式。所以耿幼壮说探究听觉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不仅是一个诗学和文化任务,同时也是一个思想和政治任务”㊹。

(作者单位: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①赵宪章《语图叙事的在场与不在场》[J],《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8期。

②③⑤⑧⑰[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M],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页,第208页,第209页,第174页,第221页。

④何道宽《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译者第一版序[A],[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

⑥[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57页。

⑦[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M],周国平译,上海: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页。

⑨[德]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M],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

⑩宋祖良《海德格尔与当代西方的环境保护主义》[J],《哲学研究》,1993年第2期。

⑪R.Murry Schafer.The Soundscape:Our Sonic En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Rochester:Destiny Books,1994,p.11.

⑫[美]F·大卫·马丁,李·A·雅各布斯《艺术与人文》(艺术导论第六版)[M],包慧怡、黄少婷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页。

⑬[美]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M],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76页。

⑭[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加]弗兰克·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M],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0-241页。

⑮⑯[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40-241页,第336页。

⑱[加]斯蒂芬妮·麦克卢汉等《麦克卢汉如是说:理解我》[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页。

⑲[加]马歇尔·麦克卢汉《古腾堡星系:活版印刷人的造成》[M],赖盈满译,台北:猫头鹰书房,2008年版,第52页。

⑳㉙傅修延《释“听”——关于“我听故我在”与“我被听故我在”》[J],《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 6 期。

㉑罗艺峰《〈文子〉的听道与中国“听”的传统》[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㉒王小盾《夜与上古中国人的意义》[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㉓徐波《芭蕉声里催诗急——论古代文学中的“雨打芭蕉”意象》[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㉔[加]梅尔巴·卡迪-基恩《现代主义音景与智性的聆听:听觉感知的叙事研究》[A],[美]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比诺维茨《当代叙事理论指南》[M],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45页。

㉕㉟傅修延《听觉叙事初探》[J]。《江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

㉖㉗王敦《“声音”和“听觉”孰为重——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建构》[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㉘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9页。

㉚王馥芳《听觉互动之于文化的建构性——基于“图像至上主义”的文化破坏性》[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㉛王敦《流动在文化空间里的听觉:历史性和社会性》[J],《文艺研究》,2011年第 5期。

㉜王敦《听觉文化研究——为文化研究增添音轨》[J],《学术研究》,2012年第2期。

㉝赵毅衡《符号学的文化意义管窥》[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 11月4日。

㉞陆正兰《论音乐——空间一个跨媒介符号学分析》[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㊱傅修延《论音景》[J],《外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 5期。

㊲傅修延《为什么麦克卢汉说中国人是“听觉人”——中国文化的听觉传统及其对叙事的影响》[J],《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

㊳㊶周兴泰《〈诗经〉听觉叙事谫论》[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㊴徐强《当代汉语文学里的声音世界——断想与札记》[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㊵梅晓云《S.拉什迪小说的“声象”写作初探》[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㊷刘茂生《济慈诗歌中的音景与生态伦理——以《夜莺颂》《秋颂》为例》[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㊸曾斌《少数民族小说中的听觉叙事与民族身份认同》[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年。

㊹耿幼壮《召唤与使命》[A],《“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举办,201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听觉叙事研究”(项目编号:13AZW00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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