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的不平凡经历
2017-09-23陈红
陈红
不速之客
一四一七年的冬天,罗马教皇的使徒书记波吉奥·布拉乔利尼(Poggio Bracciolini)突然独自出现在德国南方的一个偏远的修道院里。他远道而来的目的是什么?《大转向:看世界如何步入现代》(The Swerve: How the World Became Modern)这本书的开头如同侦探小说一般神秘莫测。
《大转向》为哈佛教授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所著,二○一一年出版当年即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第二年又获得普利策非小说类大奖,一直高踞热门图书榜榜首。
十五世纪初是现代印刷技术发明的前夜。罗马教会这样庞大的官僚机构的运转靠的是手录教皇旨意、法律政令、税收官司等需要抄誊备份的文件,教会及贵族家庭因此雇有众多的文书,甚至有专事抄写的奴隶。波吉奥是这类人才中的佼佼者。他虽然出身低贱,但靠一手令人生羡的好字一路直升,年纪轻轻就变成了罗马教皇的“左右手”。有好多字库里的罗马字体就是根据他的手迹而制。
除了做官,波吉奥还是当时方兴未艾的人文主义的追随者。他挚爱古希腊文化,对其精美文字爱不释手。只是激流勇退太难,放弃奢靡舒适的罗马生活太难。于是波吉奥就像现在的中产阶级一样,沉浸在庸庸碌碌的日子之中,偶尔自怨自艾、愤世嫉俗一番。
一四一七年罗马教皇突然被废下狱,波吉奥被喧嚣混乱的权力中心抛弃,“失业”了。但波吉奥不悲反喜,立马轻装上路开始了持续数年的“猎书”之旅。他逐一拜访隐藏于荒山野岭的修道院,寻找散落残留的希腊罗马古书。正是在德国的一个修道院里,波吉奥发现了已失传千年的拉丁语长诗《物性论》(De Rerum Natura,一般译为《事物的本质》)。格林布拉特教授认为《物性论》的重见天日是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促使世界走上了现代之路。
诗意化的哲学
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rus,约公元前99 -公元前55)生活在动乱的罗马共和国晚期,生平不详,唯一流传于世的就是这首《物性论》。根据诗的内容判断,他信奉的是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 -公元前270)源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学说。《物性论》即是对这种唯物哲学思想的诗意阐释。
《物性论》一共六章,阐述论证了原子学说的基本原理:物质不能无中生有,物质不灭但可以从一种转变成另一种,转变过程即是前者的死亡。诗人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任何生命的产生就不需要种子了,那“人就能从大海中长出来,鱼儿在陆地上繁殖,鸟儿于高空中降生,牛生马,马生羊,羊生畜,农庄森林漫山遍野”(意译)。
物质是由不生不灭不变的基本粒子“原子”(atoms)构成的。原子种类有限,但每一种的数目则是无限的。有限的原子根据不同的排列组合而形成世间万物,正如有限的字母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而构成所有的词汇。原子宛如光束中的尘埃总在不断运动,会因为重力下沉,但也可能大转向,这就是《大转向》书名的来源。原子偏离轨道从而与其他原子造成碰撞,碰撞凝聚而形成物质。物质能够运动证明真空(void)的存在,因此世界是由物质与真空共同组成的。
人的心灵也是物质的心位于胸内而灵魂則遍布全身,因此心灵与身体不可分,身体死亡之际也即心灵消失之时。诗人相信是死亡以及对来世的恐惧导致了宗教和迷信。他督促人们聆听他优美的诗篇,接受灵魂是物质这个真理。人生没有来世,也就不必惧怕灵魂被惩罚,就可以获得精神的安宁和生活的幸福。卢克莱修所倡导的幸福并非不负责任的穷奢极乐,而是如同万物那样顺其自然地享受生活,逃避恐惧和痛苦,追求智慧真理,轻视财富和虚荣。
《物性论》如同百科全书一般用自然规律解释了世上的一切现象,日月星辰的诞生,海陆空的形成,生物与人的诞生,人类社会的演变,还有电闪雷鸣火山地震疾病异象……顺理成章的结论是,世界不可能是神造的,事物产生的影像作用于人的感官是一切认识的基础和来源。
《物性论》在当时的罗马广为流传,对稍后的大诗人维吉尔影响巨大。一本后罗马时期的维吉尔传记特别提到,卢克莱修去世那天正是维吉尔的十七岁生日。著名的罗马政治家、文学家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 -公元前43)说卢克莱修的诗“时有神来之笔且具高超的艺术技巧”。
大转向的世界
从上面的概述可以看出,世间万物由原子构成的说法与现代物理学的理论非常吻合,卢克莱修关于心灵的结构和分布,与大脑中枢及遍布全身的神经系统控制人的思维和感知的生物学理论也很接近。更重要的是原子学说相信自然规律可以解释世上的一切现象,完全拒绝神创论。卢克莱修鼓励世人摆脱对神的恐惧、摆脱负罪感,自由地发挥天性,追求人间的快乐。可以想象,《物性论》对正在走出被宗教主宰的中世纪的人们会有何等醍醐灌顶的效果。这正是《大转向》一书试图论证的主题。
《大转向》有两个突出的特点:讲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视野宏大。沉寂千年的《物性论》被重新发现,如同一个随重力下沉原子的大转向。这本书的经历恰恰演绎了书中所描述的原子理论—一种诗情画意的对称。作者更把《物性论》的重要性提到了影响文艺复兴和现代化进程的高度。
但其实这两方面都不能算写得出色。波吉奥初访修道院的悬念写法,让我立即联想起埃科的经典小说《玫瑰之名》中主人公到达修道院的那个扣人心弦的情节。可这么一对比,格林布拉特教授的笔力就相形见绌了,好让读者替他着急,这么稚嫩的文笔接下来恐怕没什么读头了。好在作者很快放弃了勉为其难的演义风格,转而发挥起历史学家的特长,把罗马教会、修道院的大历史和小轶事信手拈来,描写得栩栩如生。最精彩的一段是对被维苏威火山埋葬的罗马私人图书馆的生动描述。还有那些修道院和尚们抄书的好笑故事,比如在书里给可能借书不还的人留小字条,让书在他手里变成蛇撕咬他……一连串的诅咒跟中文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了不还全家死完”异曲同工。endprint
至于现代史上哪些重大发现、重要人物的思想源于《物性论》,作者并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论证。该书的后一半只是重述了文艺复兴的一般说法,且专注于对宗教的严厉批评,尤其是中世纪教徒中流行的自虐自残行为,以及教会对伽利略、布鲁诺等异议者的迫害这类众所周知的事件,与《物性论》直接有关的例子既少又肤浅—布鲁诺非常喜欢这本书,蒙田还在他拥有的那本里留下了详细的眉批,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也用了“原子”一词等等。但这些人都是读万卷书的主,《物性论》的影响到底有多大还是不得而知。另外作者也不区分哪些影响来自《物性论》,哪些来自对伊壁鸠鲁理论的直接认识和接受,毕竟伊壁鸠鲁在中世纪并未失传,虽然基本上是被扭曲排斥或“供批判用”。从这个角度看,《大转向》可以算小说。它其实是作者自己对世界变化的理解和想象,让历史的轨迹按照自己的逻辑作了一个戏剧性的大转向。事实上根据书里提供的典故,波吉奥走遍天下找书、抄书的行为似乎更具有时代意义和影响力—是波吉奥所代表的人文主义把世界带进了现代。
沟通世界的桥梁
《大转向》前言中还顺带论及翻译的意义。下面两段是对作者观点的进一步发挥。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说,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物性论》原诗是拉丁语,但绝大多数的现代读者包括格林布拉特本人读的都不是原文而是各种翻译版本。我手上这本诗的形式已经从本来的“长短六步格”拉丁语诗变成了“不太严格的抑扬五步格”英文诗,文字上的差別大概“不可以道里计”。即便如此,我们读的仍然是诗,而不是干巴巴的科学哲学教科书,仍能欣赏层出不穷的比喻和意象之美,仍能读出诗人奔放的激情、对自然世界的热爱、对世人贪婪愚蠢的不耐烦、对爱与性的坦然歌颂和质疑。其中一段被后人形容为“卢克莱修对爱的满腹牢骚”以及偶尔一现的幽默。因此这首诗至今流传,因此格林布拉特教授要专门写书赞美之。这说明诗歌并非只具有跟母语相联的审美意义,翻译也不仅仅是杂乱无章的“刺绣背面”。
推而广之,真正伟大的作品似乎都是能够跨越语言鸿沟的。《圣经》《堂吉诃德》《伊利亚特》《奥德赛》《追忆似水年华》《百年孤独》等等都是对人类历史文化影响深远的巨著,但绝大多数人读得爱不释手的都是译著,虽然翻阅时难免抱怨一番。或许可以说伟大作品的传播正是因为翻译而“大转向”,从而传递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从而使人类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慢慢地步入文明、步入现代。
灯火阑珊之处
如果把卢克莱修和伊壁鸠鲁看作一体的话,作者也确实有一个撒手锏藏在书的结尾。美国《独立宣言》开头提到“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不正是《物性论》/原子学说的核心观点吗?这当然不是巧合。美国国父之一、《独立宣言》起草人托马斯·杰弗逊在一封信里写道:“我是伊壁鸠鲁的信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