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君子之狱(二)
2017-09-23樊树志
樊树志
四、官场大清洗
天启四年十月初一日,朝廷在太庙举行祭祀仪式。皇帝身服冠冕,在群臣的簇拥下,礼拜如仪。奇怪的是,身为内阁次辅的魏广征居然无故缺席,直到典礼将要完毕,才踉跄赶来,插入队伍中跪拜。此举激起官员们极大不满,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弹劾他无人臣礼:皇上升殿颁来岁之历,四方万国谁不俯首奉行?魏广征身为执政重臣,何以桀骜不驯,偃卧私家,不拜正朔?皇上在一日间行二大礼,魏广征颁朔不至,享庙则迟到,无礼于皇上太甚。
魏广征对魏大中恨之入骨,但自知理屈,不得不向皇帝检讨,假惺惺请求骸骨归乡。魏忠贤正要仰仗于他,当然温旨挽留。
官员们纷纷交章弹劾,李应升伶牙俐齿,步步紧逼:阁臣魏广征,方其偃仰高卧,不拜正朔。迨至日中祭毕,然后闯入庙门。科臣魏大中纠弹,他自辩为“罪止失仪”。按照《大明律》规定,失仪朝贺者,笞四十;祭享失误者,杖一百。魏广征该当何罪?还有颜面复入中书之堂?
李应升还说,国家设立言官,称为耳目近臣,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魏广征之父魏允贞曾为言官,公正发愤,得罪阁臣而罢官,声名传至今日,魏广征独不怀念,竟然将言官比之路马。不与此辈为伍,必然与另一辈为缘。方今圣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魏广征有何疚心之事?清夜抱惭,每见指摘,辄自张皇,不啻十目十手之暴其隐也。魏广征当退而读父书,保其家声,毋倚三窟,于言官为难,异日亦可以见乃父于地下。通篇奏疏锋芒毕露,嬉笑怒骂,令魏广征无言以对。
结果,皇帝不但没有谴责魏广征,反而指责李应升“恣肆”,“借端轻侮,不谙大体”,罚俸一年。
经过此次事件,魏广征更加死心塌地投靠魏忠贤,为之出谋划策,铲除异己。文秉写道:“魏广征深恨中人之纠劾也,揣忠贤以应山(杨涟)衔(魏)大中等,因欲借刀剪除。遂与比周密谋,以党者人主所恶也,乃谮于上曰:‘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与在朝诸臣,蔑主冲幼,结党擅权,不尽窜杀无以明主威,而服天下轻蔑之心。上意遂移,忠贤得以肆行排陷。初犹挑激上怒,传奉票拟;继则从中发票语,付阁誊进。(魏)广征在其门下,初称宗弟,后称宗侄。内外交通,而缙绅之祸始烈。”
另一个卖身投靠魏忠贤的无耻之徒是崔呈秀。崔呈秀,顺天府蓟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天启初年晋升御史,巡按淮扬,贪赃枉法,声名狼藉。天启四年十月,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向皇帝揭发他的劣迹:“臣去年奉差而出,复命而入;今年复奉差而出,复命而入,往来淮扬间,所见淮扬士民无不谓,自来巡方御史未尝有如(崔)呈秀之贪污者。强盗,地方大害也,每名得贿三千金辄放;访犯,地方大恶也,得贿千金辄放。不肖有司应劾者,多以贿免;不应荐者,多以贿荐。至御史出巡,每有节省公费助国用者,(崔)呈秀到处透支一万四千两,下县赔补,不胜其苦。”皇帝敕下吏部议复,吏部尚书赵南星决定将他革职遣戍。走投无路的崔呈秀连夜微服拜谒魏忠贤,送上巨额贿赂,并且以干儿子自居,称魏忠贤为干爹。魏忠贤正需要这样的得力干将,大喜过望,立即矫旨,官复原职。
崔呈秀在阉党中的作用不容小觑,正如文秉所说:“崔呈秀素与内阉许秉彝善,魏广征与内阉王朝用善,许为石元雅掌家,石与王皆在逆贤名下。于是崔、魏两人互相谋划,咸借内力,以图报复矣。”刘若愚说得更为透彻:“崔呈秀之通内也,始自(崔)呈秀之旧居停许秉彝导引。凡有字帖及《点将录》《同志录》《天鉴录》,俱将原本付朝钦收掌,而永贞、元雅、文辅亦各照抄小楷折子,藏于袖中。每日早斋赴逆贤直房,按名回话:今日升官本内,有无折子姓名;参官本内,有无札子姓名;面同简举,罔敢异同。” 又说:“初,替崔呈秀传递线索者许秉彝也。其年十二月,复逮汪文言。至五年春,兴大工后,逆贤指称看工催工名色,无日不与崔呈秀面会,即屏人密语,移时方散。或授受害人姓名,如《天鉴》等录之类,逆贤奉为圣书,心甚悦之,以为‘崔家疼我,替我设法报仇出气也。一时捏词献谀入告者,梁梦环、李鲁生、曹钦程等也。”
政坛大清洗逐步展开。先是降调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吏部员外郎夏嘉遇、御史陈九畴。给事中沈惟炳上疏申救,对圣旨所说“朋谋结党”提出异议:“诸臣方比肩立朝,同心报国,谁为此言以告皇上?从来小人祸国,必指正人为党,盖攻一人者仅可去一人,而党之一字则可以空一国,发端甚微,贻祸甚烈。”
当时山西巡抚空缺,吏部尚书赵南星不用那些行贿求官者,推荐沉静有为的谢应祥,指示吏部员外郎夏嘉遇办理此事。夏嘉遇转告掌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袁化中深以为然,又转告魏大中。魏大中全力支持,向朝廷推荐谢应祥。遭到御史陈九畴反对,说谢应祥昏耄,魏大中“有所私”。皇帝指示各部门“会看”,吏部、都察院等衙门答复:御史陈九畴论人失实。魏忠贤假传圣旨:陈九畴、夏嘉遇、魏大中各降三级调外任,严厉谴责吏部与都察院“含糊偏比”,吏部尚书赵南星、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应该引罪罢官。内阁辅臣韩爌、朱国桢等向皇帝进谏,因为一件小事而免去两位大臣,降处多名言官,似乎不妥。而且这一“御批”直接从宫中发出,没有经过内阁,希望皇上挽留赵、高二臣,以及多名言官。得到的圣旨,毫无商量余地:“卿等奏优礼大臣,朕岂不知。但我祖宗设立会推会看,原非为师生植党比。今冢臣(赵南星)及宪臣(高攀龙)附和依违,全无公论,知有情面,不知有朝廷。或世庙时必不敢如此。其沈惟炳妄言逞臆,降调已示薄惩……朕前已有谕旨,着部院一体申饬,卿等心膂重臣,不必挺身救解,亦不可过生猜忖致滋烦扰纷嚣,还遵前旨行。”
御史谢文锦、礼科给事中许誉卿、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光前、吏部考功司郎中邹维琏纷纷上疏,规劝皇帝收回前旨。得到的回答是严厉的申饬:“尔等大小臣庶坐享国家之禄,靡怀君父之忧,内外连结,呼吸答应,盘踞要地,罢斥通津,念在营私,事图颠倒,诛锄正人,朋比为奸,欺朕幼冲,无所忌惮。迩年以来恣行愈甚,忠贞皆为解体,明哲咸思保身,将使朕孤立无与而后快……谕尔徒众,姑与維新,洗涤肾肠,脱换胎骨,果能改图,仍当任用。如有怙其稔恶,嫉夫善类,甘为指纵之鹰犬,罔虑贻遗之祸患,朕将力行祖宗之法,决不袭姑息之政矣!”通篇黑白颠倒、诬陷赵南星、高攀龙、魏大中等正人君子“朋比为奸”。所谓“决不袭姑息之政”,其实是魏忠贤发出的警告信号!endprint
赵南星、高攀龙、魏大中等人先后罢官而去,各衙门奉旨会推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
署理部务的吏部左侍郎陈于廷不愿迎合魏忠贤,推举为官清正的乔允升、冯从吾、汪应蛟。得到的圣旨,严厉谴责陈于廷等人老奸巨猾、冥顽无耻:“吏部、都察院浊乱已久,失祖宗设立初意,朕已屡谕更改,如何此次会推仍是赵南星拟用之私人?显是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钳制众正,抗旨徇私。三凶既倡率于前,谁敢不附和于后?有会推职名,都察院不曾全列,况近日杨涟既曾亲接圣谕,今值会推之日,岂可佯为不知,怙恶不悛,注籍躲闪。又前与高攀龙会看陈九畴之事,党比不会,颇属杨涟、左光斗主张,而乃了不引咎,公然欺朕幼冲,真巨猾老奸,冥顽无耻。陈于廷前奏,从来吏科、河南道概与画题,袁化中不无扶同情弊。陈于廷、杨涟、左光斗俱大肆欺瞒,大不敬,无人臣礼,都着革了职为民,仍追夺杨涟、左光斗诰命。”
一场官场大清洗开始了。文秉如此描述这场清洗:“杨(涟)、左(光斗)既逐,奸党益无忌惮,遂肆行诬陷。于是魏广征手写所欲起用之人:黄克赞、王绍徽、王永光、徐大化、霍维华等五六十人,目为正人,各加两圈。又将《缙绅便览》如韩爌、缪昌期、李邦华、郑三俊等百余人,目为邪党,重者三点,次者二点,托内阉王朝用转送逆贤处,以行黜陟。而(王)绍徽复造《东林同志录》,罗列诸贤姓名,有韩敬造《东林点将录》,计一百八人,邮致都门,按籍搜索。于是诸贤受祸,无一人遗漏矣。”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新动向,凡是反对魏忠贤专权乱政的官员,都被称为“邪党”,也就是“东林党”,而不问是否出身于东林书院,也不论与顾宪成、高攀龙有没有关系,一概划入“东林党”的行列,把批判魏忠贤的正义斗争,歪曲为“东林党”的倒行逆施,把万历末年对“东林党”的声讨延伸到天启年间,于是乎,魏忠贤及其亲信披上了继承皇祖遗志的合法外衣。
一个叫作乔应甲的官员引起了魏忠贤的注意,此人在万历年间就以打击东林而著名,杨涟遭到罢黜后,他跃升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对魏忠贤感恩戴德,在一月之內连上十三份奏疏,攻击“东林党”。其中一份大谈“三朝舆论渐明”,说什么“赵南星年老昏蔽,为群小所欺。旧抚李三才,君子中其魔术,小人利其重赂,搅翻世界三十年,不使一日宁静”。另一份大谈“时局门户”,说什么“李三才任淮抚十三年,加总督尚书,谋大拜。当年授意南道段然,疏有‘祖制废弛已极,内外登庸宜均,盖为三才地也。嗣后议论蜂起,有保三才,复有参三才;有保而参,即有参而复保。此门户所由分也。后三才赃私难掩,又匿陈增税银,出一奇策,借势顾宪成投阁部院三书,书从宣大巡抚吴亮封入。书内臣东林人也,又保三才:‘臣一言以蔽之曰不贪。此东林之名所自来也。今几二十年,私人推戴,力排公论。有东林则有羽翼,张问达假门户以翻局,赵南星假门户以固局。乞皇上查段然、吴亮之疏,付之史馆,为时局门户之证”。
对于乔应甲,史家有这样的评论:“左副都御史乔应甲在道陈言,请早剖门户,总以东林得淮抚(李三才)则暗有所恃,淮抚得东林则两有所挟……疏中以李三才为党魁,张问达、赵南星、高攀龙、曹于汴、段然,皆在论列。”显而易见,提起旧事,是为了打倒张问达、赵南星、高攀龙等现任官员。此后工部主事曹钦程与之遥相呼应,攻击周宗建“私引邪党”,李应升“专护法东林”,还说:周宗建、张慎言、黄尊素、李应升“甘作赵南星之鹰犬,为魏大中之爪牙”,应该一律打倒。
五、杨涟“仁义一生,死于诏狱”
魏忠贤以为时机成熟,终于大开杀戒。先前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燝揭发魏忠贤在香山碧云寺为自己建造的坟墓模仿帝王陵寝规格,魏忠贤矫旨廷杖一百,太监把他从家中押往午门途中,一顿乱棍,打得他血肉横飞,还未廷杖已经气息奄奄。再加上午门前的一百棍,当即气绝而死。这一幕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正如邹漪所说“忠贤欲借曹郎示威”,预示着反对魏忠贤的官员们在劫难逃。
天启五年三月底,锦衣卫镇抚司许显纯严刑拷打汪文言,威逼他扳诬杨镐、熊廷弼公行贿赂在京官员,魏忠贤以皇帝圣旨名义逮捕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六君子,与已经逮捕入狱的汪文言“一并究问追赃”。所谓“追赃”云云,纯粹是为了“六君子之狱”编造的一个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涟自从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以来,料定魏忠贤不会放过他,迟早有这一天。接到革职为民的圣旨,青衣小帽的杨涟与左光斗携手同归,在涿州分手。魏广征为了找到罪证,企图在途中搜查行李,东厂奸细暗中侦查并无异样,魏忠贤以为搜查并非稳着。后来见到杨涟策蹇就道,行李寥寥,这两个姓魏的同宗私底下说:“幸无搜,搜没趣矣。”《杨忠烈公年谱》提及构陷的大致经过:“时忠贤杀念既炽,诸奸又复投欢构阱。遗札云:‘同乡憾之者乘机挑激,以致忠贤假子徐大化教之:方开手眼,广募同心。于是梁梦环举汪文言旧网,首出媚疏;霍维华、杨维垣感恩应募,以封疆、移宫锻炼(汪)文言,使招公,以为身亡家破之计。(汪)文言身临五毒,必不承时调。许显纯主其狱,遂以徐、魏意,派赃指掌。”
汪文言始终没有诬陷杨涟。邹漪写的《杨忠烈传》提供了一些细节:“公(杨涟)扼腕流涕,首劾二十四罪,遂群攻之。忠贤惊且恚,掷地哭,群小慰之曰:‘毋恐,逐杨某,公(魏忠贤)可安矣。忠贤假会推事,尽逐公(杨涟)等。群小又嗾之曰:‘不杀杨某,公(魏忠贤)之祸未艾也。忠贤大惧,急徴公(杨涟)等坐经略熊公廷弼赃……熊公下狱,忠贤以赃坐公(杨涟),曰:‘不如此,无以杀杨某也。先是,拷汪文言,五刑备极,迫使引公(杨涟),(汪)文言仰天笑曰:‘安有贪赃杨大洪乎?至死不服。”
赵吉士写的《杨忠烈公传》更为精确细致:
公(杨涟)疏列二十四大罪,尽发其奸,忠贤惶恐,泣诉御前,客氏与阉党王体乾曲为弥缝,温旨慰(魏忠)贤,且责公“寻端沽直”。然自公首请上方,而攻忠贤者疏且捆至矣。会荐冢宰,公以注籍不与,矫旨责以“规避”褫职。而憾公刺骨,必欲杀之,第移宫名甚正,难以坐罪,复逮汪文言,搆熊廷弼大狱。(熊)廷弼者,公垣中所推也。熊(廷弼)为台省排搆,公疏翼之谓:“议经略(熊廷弼)者终难抹煞其功,怜经略者亦难掩饰其罪。功者支撑辛苦,得二载之幸安;罪在积衰莫振,怅万全之无策。”熊(廷弼)得解任听勘,公持论甚平。阉党迎阉(魏忠贤)意,诬公与左(光斗)、魏(大中)等纳贿故纵,遣缇骑逮公。先酷拷汪文言,逼使引公,(汪)文言仰天笑曰:“安有贪赃杨大洪乎?”有甥见其受刑惨毒,悲失声,(汪)文言叱曰:“孺子真不才,死岂负我哉,而效儿女子泣耶?”死不承。endprint
天启五年三月十九日,魏忠贤矫旨逮捕杨涟,圣旨写道:“杨镐、熊廷弼既失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脱。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俱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同汪文言一并究问追赃。其本内受赃赵南星等十五人,除已经削籍外,俱削了籍,着抚按提问追赃具奏,不许徇情。”
锦衣卫缇骑前来逮捕时,杨涟谈笑自若,从容就道,派人抬着棺材跟随。沿途哭送者数万人,几乎激成民变。杨涟披枷戴锁泣告父老:锦衣卫旗校未尝苦我,朝廷未必杀我,众人如此,则忠义反为叛逆,累我族诛。一席肺腑之言使得众人稍稍平息,炷香设祭,祝忠臣生还,菜佣贩夫争相捐钱凑盘缠,押解的官兵也为之感动。
杨涟在押解途中写了一份揭帖,认为自己所受诬陷不值得一辩,是非自有公论,谁能一手遮掩天下耳目?但是,国家的大是非大安危是要辩论到底的。这篇揭帖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字里行間洋溢着不计自身利害的凛然正气:
涟今逮矣,逮以杨镐、熊廷弼失陷封疆,公行贿赂,营求幸脱,而涟与左光斗等为贿营之人也。此事果而有也,即颜甲千重,不足遮人之共唾;纵喙长三尺,安能欺念之独知!如其无之,不见莫须有竟埋杀赤心人也,此不必辩者也。
至涟之有此一逮也,久已自知之。而涟之遂成此一逮也,由来之故,天下亦能共知之。谁将一手掩得天下耳目?又无俟辩者也。人之计算此一逮也,封疆题目压得人头,缄得人口,可以污其名陷其身耳。
血性男子痴愚,不识避忌,既以不爱官不受生矣。前日无所不弃,今日当无所不听,此皆心之不欲辩者也。而何以不欲辩?非不敢辩不能辩,私心窃有自盟。我辈入告君父,出对天下,辩驳执争只当在国家大是非大安危,不当在一己胜负一身利害。今日之事,大狱频兴,有无关系,有无枉抑,会有任其责者。从涟自看,毕竟只是身名两字耳。盗金不辩,昔人或为之,况在君父之前。涟所自恨,三朝豢养,一念独盟,毫无补于今日尧舜,大有负于先帝恩知,徒作明时累臣,死且不瞑。
杨涟深知,阉党把持朝政,已经投诉无门,突发奇想,以给玉皇大帝奏疏的形式,公开阐明自己的初衷:
窃见司礼太监魏忠贤、奉圣夫人客氏,欺藐至尊,肆无忌惮,几使中外不知有皇上,只知有忠贤,势已无天,渐岂可长!涟感先帝之特知,荷今上之眷顾,忠心愤激,声罪力攻。明知撩虎自危,夫亦妄意一击,令其稍知主仆之分,略顾祖宗不许干预外政家法,庶知一点尊君父、杜微渐之念耳。不意微诚不足以格主,孤忠不足以济用。只深狠毒,一网善类,内外砌谋,凭空栽陷……今乃无影相加,赃私罗织,缇骑诏逮矣。涟欲避,非所以尊君命;而自裁,又无以明臣心。明知此行不死于奸人道路之摧残,即死于诸凶圜土之困辱。然一出乡关,即是身归君父,不死于妻子之手,得死所矣。分既无逃,仁又何怨?
天启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押解途中,杨涟在河南朱仙镇写了告岳飞文,再次公开表明,弹劾魏忠贤,自己无怨无悔:
天启四年,见司礼太监魏忠贤与乳母客氏表里为奸,太阿窃弄,即帝子帝妃可以生死任情,天语天宪可以喜怒唯意,目已无君,渐岂可长。此涟义不能忍,声罪纠参。明知彼虎不可料,涟祸不可试,只以当日凭几惓惓,安可今日同人默默。庶知博浪一击,万一宗社有灵,令忠贤知主仆之分,不至谓外廷无人,涟亦可以了此臣子忠心,无但骗朝廷官做也。不意微诚不足济事,孤直反以厉阳,播恶同气同乡,削籍空国空署。今且横诬以乌有赃私……父子长途,赤炎蒸背,闻者见者不免伤心。涟则谓自古忠臣受祸者何独涟一人,即如武穆王(岳飞)何等功勋,而莫须有竟杀忠良,何况幺麽直言如涟!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但所恨者人借涟以结内外之欢,因借忠贤以快恩仇之报。如刘一燝、周嘉谟等之削籍,如左光斗、魏大中等之锒铛,徒伤明主手滑之威,益乱祖宗干政之制。
六月二十六日,杨涟与左光斗关入锦衣卫镇抚司诏狱。此前,周朝瑞、袁化中五月初已经入狱,顾大章五月二十六日入狱,魏大中六月二十四日入狱。六月二十八日,六君子受到严刑拷讯,诸君子正言答辩,推翻欲加之罪。审问官许显纯一无所获,从袖子里拿出预先写好的成案,要书记员抄写,作为审问笔录呈送朝廷。杨涟大声叱责:“此地明心堂,如何改作昧心处?天下后世汝肉不足食。”许显纯大怒,动用五刑,羞辱六君子,骨裂髓飞,惨不忍言。
此后每隔五天就用严刑拷问一次,杨涟所受酷刑最为厉害,皮开肉绽,牙齿脱落,还用钢丝刷子把皮肉刷得碎裂如丝,体无完肤。魏忠贤不断以皇帝圣旨名义命令许显纯严厉“追比”。杨涟大声斥责许显纯:“熊廷弼初在辽阳,我有参疏,广宁陷后,我奉命而出,及失事入,我有何辞一死之语?熊廷弼恨欲杀我,此岂受贿为营脱者?若移宫始末,曲突徙薪,皇天后土,实鉴此衷。汝昧心杀人,狗彘不食其余。”许显纯的严刑逼供毫无作用,想把审讯的难题推给刑部,遭到皇帝训斥:“杨涟党比熊廷弼,沦没封疆,且纳贿招权,扰乱朝政,移宫一事陷朕不孝,罪恶滔天。许显纯如何擅求刑部?明属徇私,姑且不究。还着本司照原参数目严比追赃,限五日一回奏,不得宽纵。” 许显纯遵旨加重酷刑,用铜锤敲打,肋骨寸断,再用土囊压身,杨涟被折磨得气息奄奄。
七月十五日,垂死的杨涟写信给家中的母亲儿子,向他们诀别。给母亲的信写道:
字禀太太:儿死狱中矣。无能侍养左右,儿九泉之恨也。太太辛苦一生,无子送终,良苦。然有死忠之子,太太亦可同范母矣。可怜一家赤贫如洗,尚在追迫之中,是儿前生之孽,今生贻累父母子孙,奈何奈何!夏儿、曾儿、五儿,各有他的造化,即无衣食,慢慢挨去。教他苦心读书,即不能报父之仇,也思结己之局。此在太太吩咐之。骈儿大小一根草,自有一点露水养他。至于大哥抱养之子,如力不能养,还是大哥抚养也罢。天乎!天乎!从古忠良惨祸无如儿者,又奈何!
给儿子的信写道:
字寄夏儿诸子:汝父死矣,身无完肤,肉供蝇蛆,亦自忠臣死事之常。但家破人离,累我诸儿。汝兄弟收藏我尸之后,还当刻苦读书,得有寸进,鸣父之冤,即是汝孝。汝等赤贫如洗,只有读书一路。莫言读书似我甚苦,人生梦幻,忠义千秋不朽,难道世道只是昏浊的?读书做官,做得些好事,也不枉生一场。endprint
七月二十四日夜,许显纯用大铁钉钉入杨涟头颅,杨涟气绝身亡。许显纯却向朝廷报告:“杨涟病故。”
誓死不屈的杨涟临死前留下了绝笔:
枉死北镇抚司杨涟绝笔书于狱神之前。涟以痴心报主,不惜身家,久付七尺于不问矣!日前赴逮,不为张俭之逃亡,杨震之仰药,亦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故赤日长途锒铛不脱,欲以身之生死归之朝廷。且不忍概于今公论与人心天理,俱不足凭,徒以怯缩自裁,只取妻子一环泣,令明时有身死不明之大臣耳。不意身一入都,侦逻满目,即发一揭亦不可得。打问之日,汪文言死案密定,固不容辩,血肉淋漓,生死顷刻,乃就本司不时追赃,限限狠打,此岂皇上如天之仁,国家慎刑之典,祖宗待大臣之礼?不过仇我者立迫我性命耳。借封疆为题,追赃为由,徒使枉杀臣子之名归之皇上,而因我累死之冤,及于同类……
涟沉死狱底之人,语言亦复何味?而人之将死,两朝豢养,一念忠爱,恨生前未一发明,不忍不于死时痛心一宣吐也!惟同朝诸君子念之。若夫家破人离,老母无终,幼子无聊,债家逼促,非涟所屑及,亦终不怨天尤人矣!好笑!好笑!读书做官人,于国家大体紧关之际,只当唯诺从人,作秦越之视,为两踩之船,当事无半句商量,背后冷言冷语。为目前自卸妒人计,作后日逢人功名地,岂不仕路上大乖巧、大便宜事!何苦痴愚,从君父国家远念,不顾性命身家,务欲尽其在我。又复好直触忤多人,使尸无全体。谁是独食朝廷饭者?好笑,好笑!
然吾师致身家法,先哲尽忠典型,自当成败利害不计,乃朝廷之所以不虚养士也。若个个讨乖趋势,只恋功名长久,不顾国家安利,圣贤书中、忠义心上,终不敢许。即范滂临刑,欲汝为善,则我不为恶,父子相诀之语,涟亦谓子孙:何不更勉之忠义!而作此隐语,昔人读书之念如此,尧舜其心至今在,是何证据?大笑,还大笑!但令此心未尝死,白日冥冥,于我何有哉!
这篇二千余言的绝笔写成后,杨涟亲手托付给同狱难友顾大章。狱中耳目严密,顾大章把它藏在关圣大帝画像后面,以后又埋于狱室北壁下。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从狱中传出,落到杨涟之子杨之易手上,流传后世。从中可以看到,初入诏狱,杨涟还对朝廷抱有幻想,以为“见天有日”,以后终于明白“仇我者立迫我性命”,便淡然处之,置生死于度外。
楊涟死后七日,尸体由家属领回。时值盛夏,早已腐烂不堪,仅存残骨一具而已。
应山县的家产被抄,全部动产不动产折合白银不足一千两,距离“追赃”的数字相去甚远。德安知府李行志亲自书写募捐文告,应山知县夏之令在四个城门设置募捐箱,士民纷纷慷慨解囊,抵充“赃银”一万余两。魏忠贤的亲信吏部尚书周应秋还不罢休,勒限严催,罗织无已。杨府老仆击毙,杨涟幼子惊死。吴应箕叹息道:“诸臣死后之惨,亦无有过(杨)涟者。”
万历三十六年,三十七岁的杨涟曾经担任常熟知县,兴文教,奖节义,裁抑织造太监的敲诈勒索,被评为“清官第一”。常熟县的知名人士、崇祯初年担任户科给事中的瞿式耜为杨涟讼冤,写了激情洋溢的奏疏:
夫(杨)涟何如人也?自为诸生孝友端方,慨然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家徒壁立,志气轩如。其筮仕臣乡常熟也,铁面冰棱,吏胥不敢仰视,而爱民如子,即婴儿妇媪咸得自尽其情。莅虞(常熟)五年,不名一钱,百废俱举,钱粮之绝火耗,上下百年仅见涟一人耳。入计时,止余两袖清风,欲送其老母归楚,至不能治装以去。及居言路,扬清激浊,屏绝馈遗,寒素之风依然白屋。但一言及国家之事,未有不耳热面发赤,如念其祖宗父母,回肠刺心。谈及神祖光宗,未有不涕泗交下。故其临死之日,亦旁无一语,但呼高皇帝陛下而已。逮系之日,涟自湖广达京师三千余里,只身策蹇,未尝一日乘小肩舆,未尝一日骑马背。入都门,小民有叹息:“杨都御史清官,今日何至于此!”诘朝,而叹息之人毙命于厂卫矣,谁复敢私语称其冤者?涟死于溽暑,逾四日方奏闻,比领尸骸,手指肿烂欲断,足之联于胫丝毫耳。迨下令湖广追赃,涟倾斜一屋所值几何?涟母栖城楼,诸子乞食以养之。县官无可奈何,为设柜于四门,远近士民争来投柜,纳至万余金。复应山非甚富饶也,惟正供犹自难完,而争为涟纳此,岂能征发期号哉?夫人臣抗节直言,慷慨杀身,历代史书常常有之,如涟之贫不言清,劳不言功,从容就死,无怨无尤,方之宋之岳飞,明知十二金牌出自秦桧之手,而俯首就戮,斯可谓人臣之极则矣!
瞿式耜把杨涟与岳飞相比拟,推崇为人臣的顶级楷模。这样一位赤胆忠心的好官清官,居然死在皇帝的圣旨之下,呜呼哀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