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与志反”与谢灵运的山水诗
2017-09-21程昱
程昱
摘要: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提出了“言与志反”的理论,批判了魏晋时期文人“为文造情”的文风,其中也包括谢灵运。由于受时代及家族影响,谢灵运一直积极入世,虽在山水诗中表现归隐意愿,但未有真正的寄情山水之心,身隐而心未隐。从这个角度看,他在创作时不免存在“言与志反”的问题。不过我们在研究时要辩证看待,对于其山水诗在文学史的价值仍应予以肯定。
关键词:言与志反;谢灵运;山水诗
一、刘勰“言与志反”说的提出
刘勰“言与志反”的观点出自《文心雕龙·情采》篇,指某些言行与其创作不一致的文人往往内心追求高官厚禄,但在作品中却表达出对山水田园隐逸生活的向往,诗文中缺少真挚的情感,作者的主观情志与所写文字背道而驰,并不是真正寄情山水。对此,刘勰提出了:“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①的观点。
刘勰的这种认识源自传统文论。《说文解字》言:“诗,志也。”这说明了古人以诗表达意志,抒发作者思想情感的认识行为。《尚书》中提及的“诗言志”是中国古代对于诗歌的主要定义,朱自清先生评价其为中国历代诗论的开山纲领。
随着时代的变化和文学的发展,“诗言志”的内容也不断演变。《左传》有“诗以言志”②的记载,指通过诗歌创作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政治志向或态度。《庄子·天下篇》亦记载:“诗以道志”。从孔子评论《诗经》,突出诗对人进行教化的作用,到后来的主张“发乎情止乎礼仪” 等观念,都认为创作所表达的情感必须符合“雅”的标准。这种思想观念一直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
《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③说明情、志都会对诗歌创作产生影响,比较客观地说明了二者的联系。从《毛诗序》到《文心雕龙》,一直以来都认为诗歌应反映现实为政治教化服务,又认为要情景交融,突出个人情感。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体裁以诗歌和骈文为主,追求作品辞藻华丽,而忽视其思想内容。黄侃言:“故其所讥独在采溢于情,而于浅露朴陋之文未遑多责,盖揉曲木者未有不过其直者也。”④他认为《情采》的写作是因为当时文坛多偏重文采绚烂而忽视情感表达,风气不正,属于为文而造情,作品缺乏实在的内容。
南朝前,文人们空泛地谈论归隐或许多是为了表现自己不与世俗的高洁态度。随着玄学的兴起及政治的动荡,文人们徘徊在儒与道二者间难以取舍,他们一心牵挂世俗朝政,但又喜欢谈论田园的隐逸生活,希望以道家的出世掩饰内心对高官厚禄的渴望,因而造成了创作的言志不一。
二、谢灵运山水诗中的言与志反现象
南北朝时期以玄言谈道为潮流,处于这个时期的谢灵运自然会受到影响,在文学作品中流露出寄情山水的隐逸情怀。然而他的内心却一直不平于自己的政治际遇,因而在作品中存在言与志反的倾向。
诗人常常将诗歌作为抒发心志的手段,谢灵运在《山居赋》中也表达了对诗言志传统的继承。但是由于身世和自身才華的出众,谢灵运认为自己“宜参权要”。他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有强烈的功名之心,所以在得不到重用时会“常怀愤愤”,“称疾不朝直”。由于志向得不到施展,此时的他唯有寄情山水,借山水风光减轻内心愁郁,借以逃避现实。因此他的“言志”包括了对志不能抒的不甘和对未来的担忧,也蕴含了内心的感伤。
例如在《述祖德诗》诗中,谢灵运主要赞颂了谢氏先人的功绩,其中也寄予了个人理想。在诗的前半部分,他写道:“达人贵自我,高情属天云。兼抱济物性,而不缨垢氛”。⑤在他看来,像先祖那样拥有兼济天下的胸怀,才是应具有的志向。而“临组乍不继,对圭宁肯分。惠物辞所赏,励志故绝人”⑥这一功成身退的前提,仍是建立不朽的功业。
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无论是自己还是家族,都会希望谢灵运能够在朝廷一展抱负,成就功业,而传统的经世致用的思想也一直是谢灵运的人生目标。在这种价值观念的影响下,谢灵运作为名士,必然不甘屈居人下。到了刘裕篡晋后,他被降为侯,仅仅被当做文学侍臣看待,这样巨大的落差自然会让他觉得壮志难酬。少帝即位后,他由于多次言行不逊,得罪了执政大臣,被贬为永嘉太守,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政治追求。此时他所作的玄言诗明明内心忧愤,但在诗句中又刻意淡化,只描写自然山水的恬淡,形象地写出了希望从政治中解脱,却又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其在《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中云:“李牧愧长袖,邵克惭路步。良时不见遗,丑状不成恶。曰余亦支离,依方早有慕。”⑦把自己比作当年的李牧,表达了他在被贬之后惆怅、无奈的心情。同时期所作的《邻里相送至方山》一诗,尽管以“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来表达归隐山林的志向,但之后的“各勉日新志,音尘慰寂蔑”一句,又透露出他内心积极进取的一面。
出任永嘉太守后,谢灵运将目光投向山林,追求自然的生活,似乎表现出了与诗歌中相符的隐逸倾向,但仔细看来,离开官场只是由于他对朝廷的失望和不满。他在《初去郡》言:“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⑧自述表达愿意隐居之志,对彭宣、薛广德、贡禹表示了否定,认为他们贪恋竞争,没有做到达生。自己则选择归隐山林。其《山居赋》也写道:“古巢居穴处曰岩栖,栋宇居山曰山居。”⑨说自己拙于仕宦,讷于言辞,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不过以往行为未能与这种理想一致。然而,这样的言语并没有战胜他的出仕之心,在后来他重新出仕为官后因为没有被重用而不平中可以看出,之前的述志不过是一时的感悟而已。
在远离政治的时间里,谢灵运所奉行的归隐,其最终目的是等待合适时机实现自身抱负,表现出身隐而心不隐的特点。与世俗的牵扯使他内心难以获得真正的超脱和隐逸。在他的心中,山水只是用于自娱陶冶,朝廷才是文人能够实现自身价值的场所。《世说新语》言:“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和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⑩孔淳之讥讽谢灵运虽然心存高远,却未能忘情于轩冕。谢灵运则认为,如果心中没有这种想法,就可以忘怀一切。这番话也代表了在六朝时许多归隐山林,但仍志存高远的文人的想法。endprint
三、言与志反与谢诗的联系
中国文论历来注重作家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例如作家的情志、性格等方面与其创作的文学作品内容、风格是否相一致。鉴于当时文坛出现了文与情背道而驰的现象,言不由衷、辞掩虚情的形式主义文风盛行,因而刘勰在《情采》中才会否定言与志反的现象,这是值得肯定和赞赏的。
后世的许多研究者对于谢诗也持有这样的观点:“谢康乐鬼斧默运,其梓庆之锯乎!颜延年代大匠斫而伤其手也。寸草茎,能争三春色秀?”!因而谢灵运诗中里露出的隐逸倾向,在多数文学评论者看来,是一种言不由衷的虚假表现。不过,若仅仅根据这些言论来评价谢灵运及其山水诗,恐怕也不尽然。对于刘勰所否定的言与志反,我们不能一概而论,而是要实事求是地加以具体分析。
谢灵运的诗歌虽然存在有言与志反的问题,但其中确实也流露出了他在创作时的内心情志。例如在《富春诸》诗中,他写道:“溯流触惊急,临忻阻参差。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真实描绘了自然景色的惊心动魄,也表达了谢灵运在经历多次的贬谪困境之后,内心所产生的波澜。又如《游赤石进帆海》中“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周览倦壕懦,况乃陵穷发”,#正是诗人对仕途无常的解读。这些作品中言与志之间的关系不再完全对立。
观谢灵运所处时代,言与志反是由政治环境、个人经历和性格共同铸就的。结合他的人生经历分析其作品,或许可以更深入地探究南北朝言与志反文学作品的创作成因。由于文人的身份复杂,当时一些具有参政意识的诗人也往往把诗歌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即使是表达闲逸、描绘自然的诗歌,也常透露出作者立场和倾向。
同样是纵情山水,与陶渊明等人相比,谢灵运的诗歌少了几分悠然,显露出傲然的性格,但仍难以掩怀才不遇的落寞。故其山水诗主要精于对自然山水情貌的描摹。然而,谢灵运的山水诗之所以能流传后世,说明言与志反的作品仍有其意义和艺术价值。
注释:
①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88页。
②李梦生:《左传今注》,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471页。
③徐光启、邓志峰:《毛诗六帖讲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
④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2页。
⑤李运富:《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6页。
⑥李运富:《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6页。
⑦李运富:《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27页。
⑧李运富:《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67页。
⑨李运富:《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226页。
⑩余嘉锡:《世说新语笺梳》,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59页。
!《历代诗话统编》第三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915页。
@李运富:《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32页。
#李运富:《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53页。
参考文献:
[1]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中华书局,1986.
[2]李运富.谢灵运集[M].岳麓书社,1999.
[3]李延寿.南史[M].中华书局,1975.
[4]吴冠文,陈文彬.庙堂与山林之间:谢灵运的心路历程与诗歌创作[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5]孙蓉蓉.文心雕龙考论[M].中华书局2008.
[6]葛晓音.谢灵运研究论集[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7]龚有盛.<文心雕龙>“因内而符外”与“言与志反”说——辨正视阈中的创作主体与文本关系论[M].安徽文学,2014,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