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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桢与“玉山雅集”的诗书画情缘*

2017-09-21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杨维桢玉山雅集

张 毅

杨维桢与“玉山雅集”的诗书画情缘*

张 毅

在元代后期以及元明易代之际,文艺话语权由京师馆阁文臣转移到江南以士绅为主体的地方文化精英手里。以杨维桢为代表的高士作诗具有重情、露才和好奇倾向,其不羁的才情与萧散奇逸之气在书法和题画诗创作中有充分的表现,进一步促成了诗与书画艺术在互文层面上的深度融合。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吸引了不少才华横溢的高人韵士,他们于闲散静观中体悟自然生机,在游于艺的“自娱”活动里领略诗意栖居之乐,提升了文艺的审美趣味和遣兴娱乐价值。玉山雅集活动中分韵赋诗和同题集咏的流行,反映了江南士绅隐逸文化的审美追求,真性情与逸气的交织,淡远幽深心境与高奇情怀的激荡,不仅丰富了元代诗学思想的蕴涵,也增加了书画和园林艺术的魅力。

雅集;高士;题画诗;书画;自娱

诗歌与书画艺术的创作中心在元代后期由大都转移到南方的江浙吴越一带,杨维桢的情性论及其“铁崖体”诗是当时文艺创作转变的风向标,从标举治世之音的雅正性情观,到重视自然感情、张扬才艺的情性论,预示着诗学思想个性化的重要转变。杨维桢等人露才、好奇的作风及其带有遣兴娱乐性质的绮靡倾向,成为元末明初地方隐逸文化的一道奇瑰风景。以顾瑛为东道主的“玉山雅集”推波助澜,将张扬才情的文艺创作导向闲适生活的遣兴娱乐,促进了诗学与书画艺术在抒情层面上的融通。疏离于社会政治之外的高蹈心态,使原本属于私人的个性化情感表达成为时尚,“自娱”也可以是文人群体性的分韵赋诗与同题唱和。将江南水乡自然景观人文化了的园林居所,有利于营造诗学与书画艺术相互交融的优雅生活环境,顾瑛的“玉山草堂”,杨维桢的“书画船亭”,为高人韵士提供了超然世外的文艺活动场所。在趣味相投的文人雅集活动中,除了诗文唱和与杯酒侑清欢,还可以观看高人奇士珍藏的书画真迹,欣赏园林景观的清幽与娟秀。

在朝廷政局动荡而社会危机四伏的元代后期,江南一带由士绅主导的地方精英文化得到长足的发展,涌现出以杨维祯为代表的一批才情横溢的高蹈之士。他们本于各自的性情和喜好,对诗书画的理解逸出正统文艺思想之外,虽以“雅正”论诗之声情与风雅,但在创作中尚情性之天真,求艺术之清美,着意表现超越法度的洒脱。这种极具个性的诗学主张对书画艺术的嬗变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杨维桢把诗歌分成“面目”、“骨骼”、“情性”、“神气”四层来论,以为“人有面目骨骼,有情性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①杨维桢:《赵氏诗录序》,《东维子文集》卷7,《四部丛刊》景旧钞本。。 四者中最根本的是诗之“情性”与“神气”。他在《剡韶诗序》中说:“或问诗可学乎?曰:诗不可以学为也。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上而言之,雅诗情纯,风诗情杂;下而言之,屈诗情骚,陶诗情靖,李诗情逸,杜诗情厚。诗之状,未有不依情而出也。”*杨维祯:《东维子文集》卷7,四部丛刊本。也就是说,“情性”为诗之根源,古人作诗皆循“性”而动,因“情”而姿态万千。“情”固不可学,但是诗人性情又须学问涵养,才能有品位。杨维桢以为“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杨维桢:《赵氏诗录序》,《东维子文集》卷7。。在书画创作领域,“人品”也很重要,他说:“故画品优劣,关于人品之高下,无论侯王贵戚、轩冕才贤、山林道释、世胄女妇,苟有天质超凡入圣,即可冠当代而名后世矣。其不然者,或事模拟,虽入谱格,而自家所得于心传神领者,则蔑矣。故论画之高下者,有传形,有传神。传神者,气韵生动是也。”*杨维桢:《图绘宝鉴序》,《东维子文集》卷11。杨维桢讲“人品”,虽也重视学问涵养,但更强调情性与天资的重要,作者为性情中人而天资超拔,方能领会自然天趣,吟诗作画皆入神妙之品。他在《题钱选画长江万里图》里说:

江南龙虎地,山水清相缪。渡头龙马王气歇,洲边鹦鹉才名留。新亭风景岂有异?长江不洗诸公羞。宫中金莲步方晓,后庭玉树声已秋。何如一杯酒,锦袍仙人月下舟。解道澄江靓如练,醉呼小谢开青眸。铁崖散人万里鸥,拙迹今似林中鸠。不如大贾舶,江山足胜游。腰缠足跨扬州鹤,楼船不用蓬莱丘。平生此志苦未酬,眼明万里移沧洲。乌乎,楚水尾,吴淞头,山河一发瞻神州,孰使我户不出兮囚山囚?*杨维桢:《杨维桢诗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54,347页。

诗歌艺术的优劣在于情性神气的有无,能表现情性之真的诗就是好诗,不必精于雕琢辞句的藻饰。绘画创作也是如此,虽然习画需要临摹、借鉴前人的笔墨,但必须天资超凡、才情不俗,方能外师造化而中得心源之妙。杨维桢《无声诗意序》说:“东坡以诗为有声画,画为无声诗。盖诗者,心声;画者,心画,二者同体也。纳山川草木之秀,描写于有声者,非画乎?览山川草木之秀,叙述于无声者,非诗乎?故能诗者必知画,而能画者多知诗,由其道无二致也。”*杨维桢:《无声诗意序》,《东维子文集》卷11。杨维桢虽自称不善绘画,但精于书法,在盛行以书入画的时代,这有助于他对绘画艺术的认识。他在《自传》中称:“道人性疏豁,与人交无疑二,虽病凶危坐,不披文,则弄札翰,或理音乐,素不善弈、画,谓弈损闲心,画谓人役,见即屏去。”*杨维桢:《铁笛道人自传》,《全元文》第42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199页。绘画的高妙需要笔墨功夫,士人画兴起后,流行以书法入画。杨维桢的书法在元代是能自成一体的,他说:“书盛于晋,画盛于唐、宋,书与画一耳。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然则画岂可以妄庸人得之乎!”⑦杨维桢:《图绘宝鉴序》,《东维子文集》卷11。习书法者能以笔画线条传情达意,即可以通晓绘画艺术的运笔用墨,作画具有气韵生动之美。

真挚的“情性”和高尚“人品”,对于诗书画创作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杨维桢早年曾充当下层小吏,在任上几经贬谪后,于至正五年(1345)放弃事功心态,转而过以酒笛和诗文书画自娱的隐逸生活。宋濂说他“然其风神夷冲,无一物萦怀,遇天爽气清时,蹑屐登名山,肆情遐眺,感古怀今,直欲起豪杰与游而不可得。或戴华阳巾,被羽衣,泛画舫于龙潭凤洲中,横铁笛吹之,笛声穿云而上,望之者疑其为谪仙人。晚年益旷达,筑玄圃蓬台于松江之上,无日无宾,无宾不沉醉。当酒酣耳热,呼侍儿出歌《白雪》之辞,君自倚凤琶和之,座客或蹁跹起舞,顾盼生姿,俨然有晋人高风”*宋濂:《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宋学士文集》卷第16,《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一派风神洒脱、才情横溢的高蹈风范。杨维桢《自题铁笛道人像》诗云:

这首题画诗充分显示了“爱画道人”杨维桢归隐后的疏狂个性和好“奇”心理。以其性情所近而尚奇嗜古,他对与自己性情相投的画家大痴道人黄公望青眼有加,其《题黄大痴山居图》云:“井西道人七十三,犹能远景写江南。筲箕屋下非工锻,自是嵇公七不堪。”*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60页。他在《跋君山吹笛图》里说:“予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步海底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道人已先去,余犹随风尘洞中。”*杨维桢:《跋君山吹笛图》,《东维子文集》卷28。“奇士”之“奇”,在于有独立不羁的清高做派,品格超凡脱俗。杨维桢说:“余及海内奇士,屈指不能四三人,其一曰茅山外史张公雨,其一曰大痴子黄公望。二人老矣,晚得鲁钝生。生殆明经,不肯冒西俗举,性正矣;及遇避,又不肯谄事贵官,益高矣。乐从余游山水间,适酒后吹铁笛和古歌章,若狂矣。而晚将献天子书,陈天下利病成败,其果狂者乎!”*杨维桢:《鲁钝生传》,《东维子文集》卷28。杨维桢所推重的“奇士”,多为洁身自好、孤介自守的高尚之士,性正而情真,风神萧散而有逸气。

杨维桢的诗学思想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参见查洪德“赵文、杨维桢张扬个性的性情论”,见氏著《元代诗学通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1—144页。,在重视性情雅正与张扬才情之间充满了张力。元天历年间,他与李孝光一起倡导古乐府运动,在寻觅“古意”与弘扬“声教”方面,继承了前辈雅正诗学的传统观念。其《西湖竹枝歌》序云:“予闲居西湖者七八年,与茅山外史张贞居、苕溪郯九成辈为唱和交。水光山色,浸沈胸次,洗一时尊俎粉黛之习,于是乎有《竹枝》之声。好事者流布南北,名人韵士属和者无虑百家。道扬讽谕,古人之教广矣。是风一变,贤妃贞妇,兴国显家,而《烈女传》作矣。采风谣者,其可忽诸?”*杨维桢:《铁崖古乐府》,顾嗣立编:《元诗选》初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997页。杨维桢关于诗歌创作“不可以无学”的说法,于某种程度反映出对性情之正的要求,以为古乐府诗创作要声情与风雅并行。他作诗放乎六朝而归准老杜,融合李白骑鲸之气、李贺鬼仙之语,成就了融“奇矫”、“变幻”、“幽艳”为一体的“铁崖体”诗。吴复在编辑《铁崖先生古乐府》的序里说:“会稽铁崖先生为古杂诗,凡五百余首,自谓乐府遗声。夫乐府出《风》《雅》之变,而悯时病俗,陈善闭邪,将与《风》《雅》并行而不悖,则先生诗旨也。”*吴复:《辑录〈铁崖先生古乐府〉序》,《杨维桢诗集》附录,第493页。顾瑛《铁崖先生古乐府后序》也认为,杨维桢诗铺张盛德,可以配《雅》、《颂》;举刺遗俗,可以配《国风》;感激往事,可以配《骚》、《操》之辞。杨维桢于至正六年(1346)结识玉山草堂主人顾瑛,两次为其玉山草堂作记,并在玉山编纂了《西湖竹枝集》,与门人吴复所辑《铁崖先生古乐府》一并梓行。这既扩大了玉山雅集的影响力,也形成了铁雅诗人群体*黄仁生认为:铁雅诗人群体,或称铁雅派,是以杨维桢为核心、以复兴古乐府为旗帜、主要由在野和半在野文人所组成的诗歌流派。考察铁雅派三十多位诗人的籍贯,以江浙行省人居多。按元代行政区域划分,江浙行省包括了今天的江苏、浙江、安徽和福建。参见氏著《杨维祯与元末明初文学思潮》,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5年,第196—197页。。

在参加玉山雅集后,杨维桢更注重个性才情的随意挥洒,作诗强调不拘格套,虽铁石心肠而缘情绮靡,醉心于艳情、游宴题材的创作,以至有《香奁集》、《续奁集》一类耸人听闻的作品。他在《续奁集》的序中说:“陶元亮赋《闲情》,出絷御之词,不害其为处士节也。余赋韩偓《续奁》,亦作娟丽语,又何捐吾铁石心也哉!法云道人劝鲁直勿作艳歌小辞,鲁直曰:‘空中语耳,不致坐此堕落恶道。’余于《续奁》亦曰:‘空中语耳!’不料为万口播传。兵火后,龙洲生尚能口记,又付之市肆,梓而行之。”*杨维桢:《续奁集序》,《杨维桢诗集》,第402页。所谓“空中语”,实际上是对男女情爱的描写。杨维桢的“铁体”或“铁崖体”诗歌,是张扬个性和才情横溢的结果,能充分显示情思的飞扬与文气的跌宕。

自从浪迹浙西和与吴中文人诗酒往来后,杨维桢的天赋才华和闲情逸趣,在山水林泉的吟咏与诗文字画中得到充分的展示,其题画诗被顾瑛收录在《草堂雅集》里的多达70首。诸如《青莲居士像》、《渊明漉酒图》、《孟浩然还山图》等,为题咏诗酒风流的人物画作品,对不羁小节的诗人隐逸赞颂有加。杨维桢在《渊明漉酒图》里说:

义熙老人羲上人,一生嗜酒见天真。山中今日新酒熟,漉酒不知头上巾。酒醒乱发吹骚屑,架上乌纱洗糟蘖。客来勿怪头不巾,巾冠岂为我辈设。故人设具在道南,老人一笑猩猩贪。东林法师非酒社,攒眉入社吾何堪。家贫不食檀公肉,肯食刘家天子禄。颓然径醉卧坦腹,笑尔阿弘来奉足。*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209,208,210,215—216页。

“渊明漉酒”出自《宋书·陶潜传》,说陶渊明爱酒成癖,曾取头上葛巾漉酒,用过后还复着之。《漉酒图》通过用头巾滤酒后又照常戴上这种生活细节,表现陶渊明的行为洒脱,杨维桢的题画诗则藉此渲染诗人性情的天真。他的几首题人物画诗,都蕴含着不拘常规的奇情豪气,为高士胸次的真率袒露。如《孟浩然还山图》中的“老翁瘦如霜下鹄,寒风吹驴驴仆速,忽寻故人到金屋”②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209,208,210,215—216页。;再如《青莲居士像》里的“自许琼楼十二贮神采,人间何处金马客东方”③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209,208,210,215—216页。。藉题画写高士之情,抒奇逸萧散之气。其题《陈履元万松图》诗云:

紫芝道人天思精,南来新画青松障。东家画水西家山,积弃陈缣忽如忘。突然槎牙生肺肝,元气淋漓迫神王。亟呼圆凡倒墨汁,尽写髯官立成仗。群争十丈百丈身,气敌千人万人将。交柯玉锁混鳞甲,屈铁金绳殊骨相。石斗雷霆白日倾,雨走虬龙青天上。前身要是僧择仁,五百蜿蜒见情状。天台老林亦画松,三株五株成冗长。我家东粤大松冈,五鬣苍苍郁相望。门前两个赤婆娑,上有玄禽语相向。雕龙梓客朝取材,伏虎山精夜偷饷。安得射洪好绡百尺强,令汝阴森移垒嶂。鼓似轩辕之瑟五十弦,共写江声入悲壮。④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209,208,210,215—216页。

在这首题画诗里,杨维桢以奇崛酣畅的诗笔,再现士夫画创作那种元气淋漓的高逸,以超然世外之情沉醉于奇幻无比的仙境中。他在此诗的跋里说:“右写似子昭异才。子昭工画仕女花木,予惧其情过粉黛,则气乏风云,故书此诗以遗之。子昭读此诗后,得毋激作于公孙大娘之剑乎?”*杨维桢:《题履元陈君万松图》跋,《杨维桢诗集》,第355页。子昭指画家盛懋,杨维桢将此诗赠予他,是担心其绘画“情过粉黛”而缺乏风云气概。杨维桢题《古观潮图》诗云:“八月十八睡龙死,海龟夜食罗刹水。须臾海壁龛赭门,地卷银龙薄于纸。艮山移来天子宫,宫前一箭随西风。劫灰欲死蛇鬼穴,婆留朽铁犹争雄。望海楼头夸景好,断鳌已走金银岛。天吴一夜海水移,马蹀沙田食沙草。崖山楼船归不归?七岁呱呱啼轵道。”*杨维桢:《古观潮图》,《杨维桢诗集》,第355页。以对神话图像的描写,寄托自己尚古好奇的审美追求,或凌风观潮,或骑鲸吸海,对神界鬼穴的描写奇诡怪异,与行文朗畅而又跌宕起伏相呼应。

杨维桢以才情横溢的高蹈姿态吟诗咏画,时出眩荡世人耳目的龙鬼蛇神语,似乎想要融入到诗里描绘的仙境中去。他在为茅山外史张雨赋《奔月巵歌》时说:“铁崖仙客气如虹,金桥银桥游月宫。素娥饮以白玉醴,羽衣起舞千芙蓉。居然月宫化鲛室,坐见月中清泪滴。我方醉卧玉兔傍,但觅大魁酌天浆。不用白兔长生药,不用千年不死方。”*杨维桢:《奔月巵歌》,《杨维桢诗集》,第30页。与其诗歌的纵横奇诡风格相似,杨维桢书法以怪奇、狼籍而自成一家,最能代表其书风的作品是《真镜庵募缘疏卷》和《题邹复雷春消息卷》。杨维桢晚年居住在靠近上海的松江府一带,经常与僧道来往,出入寺庙和道庵之间,他的《真镜庵募缘疏》是一幅为真镜庵募缘而创作的行草书,以章草笔意为主,杂以汉隶和今草笔法,用墨大胆,结字恣肆。书写时全凭兴致,起初端庄,复又拙奇,不在乎字形大小和匀称,惟讲究笔墨挥洒的痛快淋漓。如郑元祐《杨铁崖新居书画船亭》诗所言:

草玄心苦思如何,舣岸舟轻不动波。听雨夜蓬烧烛短,截云湘竹喷愁多。赋成犹梦横江鹤,书罢应笼泛渚鹅。想见后堂凉月白,彭宣肠断雪儿歌。*顾瑛辑:《草堂雅集》中册,第369页。

性情中人对道骨仙风的追求贯注于文艺创作中,往往会有一种狂狷之气流露出来,在这点上顾瑛、张雨与杨维桢是比较接近的,他们常以诗人兼书画家米芾的清狂相互标榜。如顾瑛说:“羡君文学如卢肇,愧我迂疏似米颠。”*顾瑛:《和卢焕》,顾瑛撰,杨镰等整理:《玉山璞稿》,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9页。张雨云:“谁可米颠相伯仲,风流还只数倪迂。”*张雨:《倪元镇小幅林石》,顾瑛辑:《草堂雅集》中册,第626页。张雨特意为米芾作《中岳外史传》,推重其潇洒的人格风致及其诗书创作的萧散风神。在情性才气交融的层面上,杨维桢等人的诗学思想与书画观念相通,他们的书法与其诗歌创作形成互文,侧重以描绘神奇仙界的奇崛文势,表现高士放浪于湖山风物间的隐逸情怀。

杨维桢将写诗的经验渗透于书画创作和评论中,通过书法的纵逸、奇拙笔法以及对绘画艺术气韵生动的赞美,展示任性挥洒的高逸才情,形成了其文艺思想的丰富性与层次感。顾瑛在《草堂雅集》里这样叙述杨维桢中举后:“以狷直傲物不调者十年,因得自放,历览东南名山水,其所得尽发而为诗文。自钱塘□□至霅川,又由霅川居苏城之锦绣坊。北南弟子受业者以百数,至正文体为之一变。其在钱塘与茅山张外史雨、永嘉李徵君孝光为诗酒交。其来吴,则与毗陵倪君瓒、吴兴郯君韶及瑛为忘年友。当风日晴晖,雪月清霁,辄命舟载酒,妓挈俦侣,访予于玉山草堂中。醉后披玄鹤氅,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殆忘人世。予家藏法书、名画,多所品题,其奇语天出,人推之为仙才云。”*顾瑛:《杨维桢小传》,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197页。杨维桢晚年彻底放弃事功心态,从一个正统儒生变成了张扬个性、纵情声色的隐逸放浪之人,俨然魏晋名士诗酒人生的做派。他以宣泄感情的高蹈心态参加以诗乐书画为载体的玉山雅集活动,其情性的演绎过于激烈而笔走偏锋,由此所表现的高人奇士的隐逸生活具有沉溺声色的享乐思想,给元末士人的隐逸文化添加了艳歌行的世俗情感。

元明易代之际的隐逸文化精神在地方绅士的雅集活动中体现得比较充分,杨维祯为两浙三吴的诗坛领袖,顾瑛是诗坛盟会的东道主,二人对江南文人雅集的兴盛极具推动作用。当时,顾氏家族为江浙首富的乡绅阶层,顾瑛卜筑的玉山佳处(即玉山草堂),为江南地方文化精英的聚会场所。从至正八年(1348)起,玉山草堂便定期举行诗友雅集之会,持续17年,成为元末20余年东南一带最具影响力的文艺活动中心,参与者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释子、道流、声妓等。参加玉山雅集的文人多精通诗文书画,其自得其乐的雅集活动常伴随着诗书画的创作,以才艺展示超凡脱俗的清高雅逸之趣。

据杨维桢记载,顾瑛的玉山草堂里有“问潮轩”、“芝云堂”、“可诗斋”、“读书舍”、“文会馆”、“书画舫”等多处景致,每处景致在文人雅集时都能成为同题集咏的题目。西夏诗人昂吉曾有诗云:“玉山草堂花满烟,青春张乐宴群贤。美人蹋舞艳于月,学士赋诗清比泉。人物已同禽鸟乐,衣冠并入画图传。兰亭胜事不可见,赖有此会如当年。”*昂吉:《〈玉山雅集图〉赋诗》,顾瑛辑,杨镰等整理:《玉山名胜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9页。昂吉诗中所言图画,即著名的《玉山雅集图》,杨维桢曾作图志,描写参与雅集的高人韵士的情态,以为可媲美东晋王羲之等人的兰亭之会,北宋苏轼、王诜等人的西园之会。从与元代中前期文艺思想发展的承续来看,元后期诗学与书画艺术的交融不仅体现为继续追求古意,还突出了文艺创作中的真性情与自娱因素。

追求高雅的逸趣是玉山雅集文人的共同心理,诗文字画则成为这种“逸趣”的主要承载体。寓居园林的诗酒茶棋书画之乐,是高人奇士得以自娱的生存方式,随着至正八年玉山草堂别墅的建成,这种生存方式影响了更多的文人雅士。在这里没有衣食之忧,没有尘世俗务,只有诗文字画与酒棋琴茶;也是在这里,诗人与书画家聚集一堂,彼此交流,为诗学与书画艺术的进一步交融创造了机缘。顾瑛在《题侄良用临赵魏公霜浦渔舟图》里说:

平冈杂树净无烟,夹浦乱山青似洗。翰林是时始归老,最爱沤波亭子好。坐窗援笔写江南,一段秋光落挥扫。不知传世今几年,百金酬直不弃损。虎头犹子亦痴绝,生纸一幅能模传。前年之官去东浙,作贽殷勤赠云别。为将老眼细摩挲,颇似唐人临晋帖。咄咄八法皆逼真,独于妙处难其神。兰亭赝本永宝世,藏护不减囊中珍。今我不乐居溪上,客有龙门远相访。共披此卷遣闲情,眼底澄江动晴浪。嗟今南北皆干戈,清风日少红尘多。磨穿铁研不得志,拔剑斫地空高歌。*顾瑛撰,杨镰等整理:《玉山璞稿》,第57,167—168页。

元代后期诗书画艺术创作的重心主要在吴中一带,在士人遭遇社会动荡的危难时刻,江南园林以其悠久的历史底蕴和秀美多姿的山水林泉,吸引了大批士人前往。顾瑛《题松涧图》说:“长日卧云枕白石,清宵看月倚孤松。安期遗食金光草,鸾笙两两吹玉童。握手一笑心已领,向来富贵皆顽空。淇箓堂中歌舞地,战血洒草鸣寒蛩。世间万事总梦幻,胡乃郁郁羁樊笼。掉头远试缩地术,芒鞋竹杖随西东。蜗牛庐中四往返,索诗索画传无穷。萧闲仙卿信寸绝,八法烂写分纤浓。此图于今不多得,保护合置琅函封。”②顾瑛撰,杨镰等整理:《玉山璞稿》,第57,167—168页。归隐园林的闲适生活方式引导了元代后期的文艺娱乐倾向,并促进了诗学与书画艺术在生活层面上的融通,使玉山雅集成为元末文人雅集唱和的高峰。

尽管元代吴中文人有诗社聚会的风气,但以玉山雅集最具规模,历时最久,档次最高,也以玉山草堂主人顾瑛最具影响力与号召力。杨维桢说:“玉山主者为昆山顾瑛氏,其人青年好学,通文史,及音律、钟鼎、古器、法书、名画品格之辨。性尤轻财喜客,海内文士未尝不造玉山所。其风流文采出乎辈流者尤为倾倒。”*杨维桢:《玉山雅集图记》,顾瑛辑:《玉山名胜集》上册,第46页。吴克恭亦称:“仲瑛好古博学,今之名卿大夫,高人韵士,与夫仙翁释氏之流尽一时之选者,莫不与之游从,雅歌投壶,觞酒赋诗,殆无虚日,繇是仲瑛名闻江湖间。”*吴克恭:《玉山草堂序》,顾瑛辑:《玉山名胜集》上册,第15页。顾瑛编辑的《草堂雅集》是存诗数量最多的元人编选的元诗总集,共收入80位诗人的3 369首诗。各色诗人用同题集咏的唱和方式,以身边的题材风物为诗料,在轻松惬意的环境下焕发诗性,表达自己即兴飞扬的情思,其中题画之作比较多。《玉山名胜集》收诗也不少,陈基《送郑同夫归豫章分题诗序并诗》序云:“郯九成素不善画,捉笔作山水图,辄烂漫奇诡,坐客啧啧称叹。同夫首为赋诗,仲瑛率众宾和之,而敬德起行酒放歌作《庐山高》,亹亹有梁楚间人气调。”*顾瑛辑:《玉山名胜集》下册,第383页。参加雅集的文人诗画兼好的风气,为诗画融合创造了良好的氛围,他们在相与唱和时创作的题画诗和园林风景诗,颇能体现高士超凡脱俗的隐逸心态以及率真洒脱甚至是狂放不羁的性情。

山水胜景是雅集文人诗画创作的共同题材,《玉山名胜集》记录的分韵赋诗活动多达三十余次,所用诗韵有“高秋爽气相新鲜”,“爱汝玉山草堂静”,“炯如流水涵青苹”,“冰衡玉壶悬清秋”;“丹桂五枝芳”,“柳塘春水漫”,“荷净纳凉时”;“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夜色飞花合,春声度竹深”等*顾瑛辑:《玉山名胜集》上册,第35、47、63、66、68、228、255、264、280页。。另外,还以玉山亭馆名胜为题赋诗,诸如钓月轩、碧梧翠竹堂、金粟影、芝云堂、柳塘春、湖光山色楼、玉山佳处、玉山草堂、渔庄等。在这些因地制宜营建的园林景点,参加雅集的文人常同题唱和,表示以文会友的惬意心情,展现清新雅逸的诗歌风格。顾瑛的古乐府诗《山人劝酒》,生动地体现了文人雅集时诗酒相与为乐的深情厚谊:

龙门山人,会稽外史。颜如红桃花,貌若赤松子。秋风西来云满堂,天香散落芙蓉床。手持青莲叶,酌我荔枝浆。荔枝浆,荷花露,绿阴主人在何处。算来三万六千日,日日春风浑几度。山人歌,山人舞,山人劝酒向我语。不见辽东丁令威,白鹤空归华表柱。归去来,在何时,青山楼阁相逶迤。碧桃四时花满枝,花间玉笙鹅管吹。老仙迟子商山下,商山玉泉生紫芝。归去来,毋迟迟。*顾瑛辑:《玉山名胜集》上册,第111页。

秋高气爽的天气是最适宜雅集的时光,劝酒的龙门山人气色红润、神态怡然,加之四时碧桃盈枝,笙曲轻扬,此情此景若不抒怀畅饮,岂不辜负了美好的似水年华。这首诗与陈基的《送郑同夫归豫章分题诗序并诗》描写的场景相似,用轻快的语调抒发美好易逝、应及时行乐的情感,反映出玉山草堂雅聚时的文艺氛围。雅集不仅为文人提供欢会地点和抒发诗兴的场所,更是一种面对危难时精神家园的文化坚守。文人通过分韵赋诗的形式,增添了诗酒唱和的欢欣喜悦,同时也是展现自己才华的契机。参与雅集的士人虽然身处乱世,却保持着魏晋文人般的风流潇洒,其唱和中弥漫着与魏晋诗歌相似的忧思以及一份看透世事的洒脱豁达情怀。

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继承了兰亭集会的传统,在社会政局势动荡之时,为文人切磋诗艺、交流情感提供文化活动场所。性情不同的各色人物,蕴含丰富的诗书画作品,合自然美与人文景观为一体的幽雅园林艺术,是玉山雅集这种江南士绅隐逸文化活动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关于玉山雅集的最早记录是至正五年(1345),柯九思拜访顾瑛,为石壁题名,顾瑛因此而建拜石坛。柯九思是顾瑛的忘年之交,元文宗时曾出仕奎章阁的鉴书博士。元代官方的书画收藏鉴定是以奎章阁为中心展开的,其前有秘书监,后有宣文阁和瑞本堂,文宗时期的奎章阁主要负责经筳讲学,编纂出版书籍和讨论法书名画三个方面的工作。柯九思到玉山草堂参加文人雅集意味深长,标志着元代书画鉴赏的中心已经由北方大都转移到江南地方。至正六年(1346),黄公望、柯九思、赵奕、萨都刺等人相继到达玉山草堂,举行诗酒文会和书画品题活动,著名诗人杨维桢的加入其间,让玉山雅集变得风生水起。

吟诗题画是每次雅集必不可少的文艺活动,也是文人追求诗意栖居之雅逸生活的表现。文人在雅集活动中以诗文书画自娱,难免玩物丧志之嫌,这在宋代理学家那里已辨析得很清楚了,但元代后期隐逸文化的兴盛,使人们对“游于艺”有新的认识,“自娱”作为私人化的情感表达方式,逐渐突显其游艺性质而成为一种精神慰藉。尽管时代的动乱让文人在集会时常流露出忧患日多、愉乐日少的情绪,但除了诗文唱和与杯酒交错,还可以欣赏书画收藏和园林景观。顾瑛的《题龙门观泉小像》云:

龙门一罅通青天,倾崖束峡天梯连。白云万垒吹不断,上护一脉清泠泉。泉飞如龙出山去,石梁倒挂银河悬。下方台殿起突兀,撞钟击鼓朝金仙。道人斋馀憩寂寞,身披袈裟袒右肩。面崖趺坐入水观,大千一息秋毫颠。天风泠泠响天乐,举头忽散青松烟。何人画法追龙眠,涂朱点绿分清妍。貌得空山定光相,摩尼下照骊龙渊。我今焚香三稽首,盥手摹勒青瑶镌。嗟予鬓发久飒然,未能解脱尘世愆。道人肯为一忏悔,尽涤诸垢生青莲。著我同坐磐石边,更论庄生秋水篇。*顾瑛撰,杨镰等整理:《玉山璞稿》,第21页。

这首题画诗包括写景、摹像、抒情三个部分,通过景色描写渲染了龙门小像所处的环境,为展现人物肖像做了铺垫。画中道人小憩时的寂寞,岁月流逝的嗟叹,加深了对尘世解脱的期许。由观像而发出“何人画法追龙眠”的感慨,将诗人的情感很好地融入到题画诗里。在玉山雅集活动中,有多人共同赏画并题诗的创作活动,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岁寒竹石图》,就是由顾安、张绅、倪瓒和杨维桢四位高人韵士共同完成的文艺作品。图中的竹子出自善画竹的顾安之手,枯木则是张绅的手笔,该图上方的狂草出自杨维桢,画面的石头和秀逸飘动的题字则出自倪瓒。这幅作品是以诗文书画会友的心领神会之作,分别创作于不同时段的雅集活动中,并非四位高士在同一集会时间进行的艺术创作。由于出于多人之手,画面初看显得有些凌乱,但意境风格却较为统一,体现了参加雅集文人的清雅艺术趣味以及他们从事文艺活动时精神放松的娱悦态度。

参加玉山雅集的柯九思题品了不少顾瑛珍藏的书画作品,他本人也是画竹和画梅的高手。顾瑛称赞柯九思“画竹用文湖州墨法,墨花尤出新意。盖游戏出于天资,不与俗工同日语也”*顾瑛:《柯九思小序》,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1页。。以为柯九思画竹、梅虽属于文人墨戏,却是不同凡响的天才手笔。当时参加雅集的文人多写过题竹画的诗,其中不乏题柯九思画的作品。如郯韶的《题柯博士梅竹图》云:“文皇宴罢奎章阁,博士归来两鬓丝。写得寒梅与修竹,照人清影尚参差。”*郯韶:《题柯博士梅竹图》,顾瑛辑:《草堂雅集》下册, 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948页。对柯九思离开奎章阁后所画的墨梅和墨竹予以赞扬。杨维桢《题柯敬仲为片玉山人画竹》说:

五云阁吏天上还,玉山草堂人正闲。自将赐笔写龙影,落日风动江南山。*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259页。

如果说画中墨竹寄寓着思念故园的乡情,那么江南暮雨中的竹子则成为诗人借景抒情的直接物象。陈基《题柯博士墨竹》说:“京洛缁尘染素衣,故园清梦苦相思。归来无限江南意,写作春风暮雨枝。”*陈基:《题柯博士墨竹》,顾瑛辑:《草堂雅集》上册,第122页。这是借题墨竹画写乡愁。《草堂雅集》里有许多关于竹子的题咏,除了借竹抒怀,把自身的情感、经历蕴含在竹子意象里表现出来,还有对竹子特质的联想,表达对君子品格的仰慕之情。这一类题咏竹子的诗歌,与咏梅、咏马等诗歌一起,构成了元代独有特色的咏物诗,由竹、梅、鹤等风物题咏彰显的清高脱俗气质,代表文人的一种生活态度和雅逸品味。

从参加雅集的诗人对玉山佳处园林风景的题咏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对诗意栖居生活的神往,包括对幽雅起居环境的描写,对诗文唱和、弈棋倾杯和游赏园林景观等娱乐方式的重视。园林题咏不只是景点的描绘,更是文人雅逸情怀的抒写。如郯韶描写杨维桢玉山居所的诗云:“卜筑喜过杨子宅,城居曲曲抱溪流。夕阳在波人影乱,秋水上帘竹色幽。载酒过门从问字,据床吹笛不惊鸥。月明后夜溪山雪,乘兴还能具小舟。”*郯韶:《用杨铁崖新居书画船亭韵与玉山同赋二首》其二,顾瑛辑:《草堂雅集》下册,第921页。诗中所言“杨子宅”指杨维桢的居所“书画船亭”,不仅适宜享受山青青、水长流的闲居生活,还能在优雅别致的环境氛围中与友人谈论诗文字画。张雨有贺诗云:

苏州去访杨雄宅,近水楼居似月波。东府官曹知者少,西山爽气望中多。台招天上仙人凤,池养山阴道士鹅。谁和淳风吹铁笛,莫愁艇子柳枝歌。*张雨:《铁笛道人新居曰书画船亭作诗以寄》,顾瑛辑:《草堂雅集》中册,第577—578页。

想像于书画船亭观赏园林景观的清幽与娟秀,赞赏杨维桢吹笛的高雅风致。近水而居,不仅便于观览湖光山色,闻见幽竹啼莺,还有笛声相和,诗意的栖居成为高逸身份的一种象征。在特意营造的清幽寓所里谈诗、下棋、问字、饮酒、听笛,将自然景观人文化,作为诗人雅趣的艺术展现,这是多么悠闲的生活之艺术,何等高雅的隐逸情调。杨维桢说:“隐君顾仲瑛氏,其世家在谷水之上,既与其仲为东西第,又稍为园池西第之西,仍治屋庐其中。名其前之轩曰‘问潮’,中之室曰‘芝云’,东曰‘可诗斋’,西曰‘读书舍’;又后之馆曰‘文会亭’、曰‘书画舫’,合而称之则曰‘小桃源’也。仲英才而倦仕,乐与贤者居,而适以贤居余。余抵昆,仲瑛必迎余桃源所,清绝如在壶天,四时花木晏温常如二三月时,殆不似人间世也。”*杨维桢:《小桃源记》,顾瑛辑:《玉山名胜集》下册,第664页。小桃源即顾瑛的玉山草堂,其中的各种景致也就是“玉山佳处”,为玉山草堂文人经常题咏联唱的重要景点*杨维桢的《玉山佳处记》作于至正八年春,《小桃源记》作于至正八年秋,描写的是相同园林居所里的景观。两文均收于《东维子文集》卷18。。顾瑛说:“予别墅号小桃源,达秘书为余篆扁,诸名公赋咏叠笔。至正戊子春,故人张楠渠诗来,乃知其隐居之所亦号小桃源。嗟夫,天台、武陵固不在论,今之托是名者又何多也!王、谢争墩,于千载之下,识者哂之。遂以‘桃源’之号归之楠渠,易其颜为‘浣花’,又恐杜陵翁笑余久假也。呵呵!”*顾瑛:《浣花馆记》,顾瑛辑:《玉山璞稿》,第100页。将“小桃源”易名为“浣花馆”,缘由是避免与他人雷同,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元代后期隐逸文化的风行。

文人雅集离不开幽雅别致的自然环境和人文景观,二者因园林居所的建筑合为一体,或在山水林泉间,或在诗人歌咏中,或在文人书画里,是一个可以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佳处。张雨曾有诗云:“吾爱吾庐聊复尔,眼前白石与苍苔。水从林木阴中过,风自房栊曲处来。薄有馀情归竹素,竟无长物受尘埃。先生闭户成真懒,诗债敲门不厌催。”*张雨:《吾爱吾庐》,顾瑛辑:《草堂雅集》中册,第576页。又谓:“我有草堂南洞门,常时行坐虎同群。丹光出林掩明月,玉气上天为白云。遥忆田泉洗苍术,更思陶涧采香芹。归来闭户偿高卧,莫遣人书白练裙。”*张雨:《怀茅山》,顾瑛辑:《草堂雅集》中册,第581页。张雨的诗歌俊逸清澹,似不食人间烟火语,如世外高人乘清风逍遥于蓬莱仙境。其隐居的寓所“南洞门”,与杨维桢“书画船亭”、顾瑛的“小桃源”别无二致,是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地方。将江南水乡自然景物人文化了的园林建筑,引导着士人的心灵向林泉高致、人文景观和精神境界递进,透露出对清雅之美和高逸人格的向往,为诗学与书画艺术多层面的交融奠定了基础。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周吉梅】

2016—09—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明清诗学与书画艺术会通研究”(16AZW010)

张 毅,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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