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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长生

2017-09-21

东方剑 2017年7期
关键词:天晴

◆ 徐 波

水长生

◆ 徐 波

枝蔓相连、叶片摩挲,草色青青爬满河塘。眼前的这片绿,是一种叫水长生的植物。何念曾“百度”过,它的学名叫作空心莲子草,因形似花生藤,又名野花生。生命力极强,水中、土中都能存活,只要留存小段根,来年就能疯长出一大片藤。这是一种外来物种,本地的农民口耳相传是日本人当年侵略时,为给战马提供草料移植而来。一阵撩动匝匝相挨叶片的微风,偷偷抚弄起何念耳边的绒发,许多心事也如这片绿藤,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何念的心头。爷爷的墓被安置在了这片几乎无人涉足的水边,墓碑上并排刻着“孝子何振东、何振西”。

风中传来几声近乎干涸的哭声,随后便被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掩盖。老爷子的遗愿只有一个,希望两个亲生儿子能够摒弃前嫌,咽气前还一个劲儿地抓着两兄弟的手,要放一块儿去。可老爷子已经没有了力气,也说不上话,眼睛终究没有闭上,一滴泪挣扎着闯出眼眶,停留在了离泪腺不远的皱纹里。老爷子终是没能如愿。何念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那么恨伯父,恨得咬牙切齿、肝肠寸断。倒是伯父几次要跟父亲搭话的样子,都被一张近乎鄙夷的冷冰冰的脸击退。即便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披麻带孝、磕头上香,两兄弟也行同陌路、无话可说。要不是几个同辈的叔嫂前后张罗,这葬礼差点就办不下去,即便如此也只能草草了事,老爷子终究带着遗憾盖棺入土。

所有人讳莫如深。没有人将真相告诉何念,这也成了何念从警的一个理由,她要自己寻找真相。母亲被查出白血病的时候,何念没有辍学是因为得到了资助,而资助者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其实,这样的资助从何念记事起,就从未中断过,她家定期都会收到从全国各地寄来的信件,信封里没有其他内容,只有报纸小心包着的几张人民币。寄信的地址不一,开始时这个月是江西,下个月就是湖南,后来最多的还是从一个叫黑龙江黑河的地方寄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每次都不一样,寄钱的数量也不一,以前有10元、20元、50元,随着何念进了大学后寄来的钱也成了100元、200元不等。刚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社区民警曾上门说过帮困结对的事,却被何振西断然拒绝。从何念记事起,社区管段的民警换了好几茬,虽然何振西反感,但他们都始终不依不饶地和村干部一起上门嘘寒问暖,而何念对那身制服有着一种天生的敬畏和亲切感。每到大学开学季,何念都能准时收到一笔署名为“李萍”汇来的学费,汇款单上没有留下详细的地址,更没有其他任何联系方式。

寄钱汇款的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曾经像中了彩一样,眼睛放起光来,将这些不同笔迹的信送到派出所反映情况,但最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寄信人将信投进邮筒后,唯一的线索就是邮戳上显示的寄信城市,匿名寄信的目的就是要掩盖寄信人的身份。父亲曾咬牙切齿地对母亲说,就是那个人!但当何念要问哪个人时,却被父亲打断了。显然,父亲向何念隐瞒了一些往事;私下里问病中的母亲,也只是得到一连串的叹息,不愿再提及。母亲说,这是父亲定下的规矩,对于不堪的往事,谁也不要再提起。当时问过爷爷,爷爷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眼中流着苦涩,将一张老脸转了过去,没有任何答案。这是一件身边的亲人都讳莫如深的事,何念欲求真相而不得,每次想到这儿就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显然,父亲也很想找到寄钱的人,但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个结果。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倔强的男人,从来不服输,但沉重的经济负担令他在岁月面前不得不低头。虽有万般不情愿,但不可否认的是,父亲需要那样一笔源源不断的钱,哪怕是以女儿的名义接受这样无妄的恩赐。

何念想自己寻找答案,唯一的线索是“李萍”二字。可是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这个“李萍”呢?这样的名字太平淡无奇了,虽然这一笔笔学费的邮戳地址是本市,可是这个几千万人口的城市得有多少个叫“李萍”的啊。何念总感觉有一双和煦的、不带任何敌意,甚至半含愧疚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长大。家庭虽然贫困,但何念因为有了这一笔笔的资助,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什么大的苦。即使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家里人都希望自己毕业后去银行工作,可何念一直都有这样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去当刑警,为此她还特意辅修了法律专业。何念一旦定下一个目标,就会倾尽全力去实现,一心要当刑警就是首先想寻找那个这么多年来默默帮助自己的人,然后解开心中那个更大的谜团。得知自己的想法后,父亲何振西竟然大怒。她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夸张的扭曲,是一种暴跳如雷的愤怒,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似乎仅有这想法自己就成了大逆不道的女儿一般。可是,这样的反对越强烈,何念的决定就越执着,笔试、面试、体测一路过关斩将,如愿成了分局这次录取的唯一一名女刑警。直到木已成舟,何念穿上制服,何振西似乎仍然无法解开这个心结,终日闷闷不乐。此时母亲已经离世经年,乡里乡亲都劝慰他,好歹当个警察也是公务员。何念看着父亲的消沉,几度于心难忍想过放弃,但一想到自己所求的答案,意志就会变得重新坚定起来。

到刑队重案队报到当天,何念被领到了一间办公室。“来啦——”重案队长童天晴两鬓斑白、声若洪钟,目测就是传说中破案无数的神探,但与何念说话时却如一股暖风,像是在这阳光明媚的重案队办公室等了她很久。

何念心细如发,那张办公桌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她第一眼就觉得眼前的这个长辈不简单。在警校培训的半年中,她尤其喜欢侦探小说,层层迷雾被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真相呈现、公道自在。小说里的一个个人物中,何念最欣赏的自然是侦探主角,福尔摩斯、波洛、克夫、柯南……何念能够报出一长溜,现在如愿进了重案队,现实中的神探会是什么样,何念充满期待。

此后的一年多实习期,证实了何念最初的判断。她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大案要案和纷繁复杂的案件现场,童天晴的形象也在何念心目中渐渐真实地高大起来。他在案件现场是不惧危难的铁汉,同时也是稳重敦厚的长者。童天晴的办公桌上,有着各种心理学的著作,何念知道童天晴有着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质,作为分局屈指可数的谈判专家还在国内权威的公安期刊上发表过关于劫持谈判应对的论文。最难忘的当然还是那次劫持人质案,重案队精干被指挥中心集合赶赴现场,还在内勤岗位的何念按理本来是要被留在办公室的,但是她被这样一种紧急的情绪推着上了车。一阵近乎嘶吼的警笛声扯破了城区午后的平静,派出所民警和特警已经先期到达,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狙击手也找好了最佳的位置,瞄准镜里出现了两个紧贴在一起的脑袋。何念没想到,自己刚踏上工作岗位,就遇到了这样一起全市轰动的劫持案件。拿刀的男子显然已经情绪失控,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就抵在年轻女子的颈动脉处,只要稍稍动一动就会割到动脉。女子花容失色,全身瘫软,说不上一句像样的话语。现场很简单,也很急迫,男的求爱不成拔刀相向,逼迫女子答应自己的要求。可是,这感情的事怎能来横的?男的起先是要自杀相逼的,结果见女的不以为意,可能伤透了心,就将刀对准了女的。旁边群众见大庭广众之下亮了刀子,就急忙拨了报警电话。派出所民警出警来到现场,男的急红了眼就将女的一手扣住脖子,一手持刀贴着颈部,不让任何人靠近。由于在闹市街头,僵持状态下许多围观群众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发朋友圈,没多久媒体记者也蜂拥而至。

“孩子,看你年纪还轻,没必要走上这样的绝路啊!”童天晴的第一句话,何念听得清清楚楚,他称眼前这个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为“孩子”。没错,持刀男子也就20岁出头的样子,对于童天晴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确实还是个毛头孩子。这样的开场白,显得语重心长多少消除了点男子的敌意,也稍稍平复了他激动的情绪。此外,童天晴没有做更多的劝解,而是让包围圈后撤了20米开外把守各路口,警戒区域男子视线范围内的人一下子被清空了,然后和男子聊起了家常。之后,在一辆警车后面待命的何念只能透过两层车玻璃,观察童天晴和嫌犯的对话。将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都在倾心交谈着什么,童天晴说的时候不停地作出各种手势,嫌犯多次用胳膊擦眼睛,但握刀的手却始终不离开女子的要害部位。眼尖的何念发现童天晴与男子的距离在一点点地缩短,这样的变化甚至近处的旁观者也难以察觉。“火候差不多了!”一旁的支队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现场的场景,饶有意味地说了一句。就在那一刹那,男子的手因为长时间举着,本能地抽搐了一下,那刀锋就顺着向下偏了偏。只见童天晴刚才还在与他说着话,此时已如猛虎下山一般扑了上去,两只手牢牢地钳住了男子拿刀的右手,旁边早已心领神会的特警一拥而上,将男子彻底制服。只见一股鲜血顺着刀尖往下滴,何念一阵眩晕,心惊肉跳,生怕童天晴的营救行动有丝毫闪失。只见童天晴从人堆中走出来时,捏住了自己的左手——那刀没伤着女子半分,是童天晴夺刀的手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嫌犯阿星口口声声说被劫持的女子吴倩是自己的女朋友,可是面对何念的询问,吴倩一口就否认了。阿星交代,自己追求吴倩时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但吴倩就是那么的绝情,借口说是父亲重病缠身,要回老家去再也不回这座城市了。可是,吴倩对此一概否认,除了摇头还是摇头。何念注意到,在笔录中询问说到自己的父亲时,吴倩说父亲早就将自己遗弃,她从来都没有父亲。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虽是同龄人,但何念明显感到现在的“90后”真的有点不可理喻。吴倩和阿星是在一个工厂打工时认识的,按照阿星的说法,两人都是在这城市的最底层,但从不缺少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阿星一竿子到底地认为,他俩也算是好过一阵的,吴倩也和自己一样地恋着对方,但没想到她是那样的绝情。阿星当时被包围,铁了心要和吴倩同归于尽,向警方一会儿提出要一百万,一会儿要吃燕窝鲍翅都是他随口说说的。

审讯室的门“呼啦——”地开了,童天晴在阿星被送往看守所前走了进来,他的左手包着几层纱布。面对童天晴,阿星特别地局促,不敢抬头看一眼,屁股在凳子上原地象征性地挪动几下,戴着铐的双手交叉在前,恨不得将头埋进掌心里。现场沉寂了数秒钟,但何念在旁却感觉这数秒钟的时间有着令人窒息的长度。童天晴没有坐下,而是缓慢地走上前去,用那受伤的手摸了一下阿星的头,说了句:“孩子,路还长着,进去了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随后,何念看到了一张淌着两行热泪的脸,审讯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痛哭……

童天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但这并不妨碍第二天各大媒体头版刊出“夺刀哥”的英勇事迹和大幅照片。令何念不解的是,童天晴看了报道后,居然一个人偷偷地在自己办公室抹了把泪。这是何念亲眼看到的,那天她去送材料,见门半掩着,进去的时候童天晴急忙将头别了过去,转过来时双眼分明有眼泪刚刚驻留过。

童天晴是重案队的队长,同事都说何念可是童天晴跟支队长绕了半天,点名要到重案队的。“小何——”童天晴的叫唤把何念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何念赶紧点点头应了一声。童天晴点了一支烟,喷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久久没有散去。童天晴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这个烟圈,过了几秒钟转过脸来看着何念道:“本来要给你定个带教师傅的,但队里每个人都各有所长,一直让你在各岗位锻炼,今天我决定你就直接跟我学吧,当然其他人也都是你的师傅!”“师傅!……”何念当然喜出望外。“不过,人前你还是管我叫队长吧。”“哦……”

何念总感觉童天晴平时对自己有着一种特殊的照顾,他平时也训斥下属,但对何念说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一年多来,何念从未放弃对李萍的寻找,甚至还曾利用工作关系到邮政局去寻求帮助,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但毫无进展。何念在户籍窗口工作的同学反馈来的消息是,全市叫“李萍”这个名字的有四千多个,分局还有个叫这名的呢,这可真是比大海捞针还难。同学不无疑惑地说,连要找的人啥样都不知道,怎么找啊?

电视上也出现了劫持案的报道,童天晴冲上去夺刀的一刹那被高处架着摄像机的记者拍摄下来,在电视上反复播出着。何振西两杯烧酒下肚,满口说起了胡话。何念加班回到家时,天已擦黑。何振西半睁着双眼,朝电视指着问何念,闺女啊,那个夺刀的你可认识?何念不无自豪地说,那是我重案队的队长,也是我的师傅!

“我——呸——”何振西闻言,一下将刚含在口里的酒喷了一地,手里的酒杯被重重地砸在桌上,杯中的酒激烈晃动着,日光灯在酒中的倒影差点就从杯里跳将出来。“冤数啊——冤数——”何振西醉里怒意难消、不停哼唧,何念听出点名堂,在父亲浑浊的口音中,听他念叨着“思儿”。虽然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但确是情真意切。何念问父亲“思儿”是什么意思,何振西就一头栽在酒桌上打起了呼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使何振西躺到床头,只听得他嘴里还不停地含混着刚才的两个字。

父亲何振西是个落魄的农民,城市化的浪潮下没有谋到什么好机会,眼看着村里的其他人一个个地在城里买房的买房、买车的买车,何振西却死活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过活。农闲时,何振西也在一些镇上的小工厂里打零工,但这份微薄的工资显然无法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开支。特别是母亲患上白血病后,家庭的负担令这个曾经非常倔强的男人不得不向残酷的现实低头。何念也说不清父亲是什么时候喝上的酒,自从母亲撒手人寰后,何振西就和这劣质的烧酒难分难解了。人生的枯涩或许也如同这入喉的酒精,何念虽然没有尝过是什么味道,但能从何振西的神情中看出来。似乎只有在喝高了的时候,何振西才能做真正的自己,只有在酒精从体内挥发出阵阵灼热的时候,何振西才最快活,酩酊大醉中何尝又不是人生的清醒时分。何念曾在母亲的鼓励下,从小立志要靠书包翻身走出农村,可是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父亲却对她的选择持反对态度。

何念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了一夜也想不出来。一个是大侦探,一个是乡下人,素无瓜葛,但从父亲喝醉后的表现看,似乎两人之间有着一个藏在漫漫岁月中的交集。何念想了许多种可能,总体而言,从父亲的表现看,他对童天晴的态度是带有某种敌意的成分。这种敌意不似深仇大恨,却有如断臂切肤之痛。何念隐约感觉这个交集与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存在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月光泻下来,轻刷着窗棂,何念好似置身一片白茫茫的水域,一个沉闷的声音在劝她回头,不要去靠近。何念一个激灵醒过来,背脊骨飕飕地凉,原来刚才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入了梦。何念隐隐感到,真相正在逼近。一想到即将揭开这层层迷雾,何念既兴奋又担忧,自己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难以言说。

明天必须问清楚。何念铁了心,便重新翻身睡去。

童天晴办公室的门似闭未闭,留着一条缝儿。只要走进那扇门,真相或许就可大白,何念几度想要敲门,却好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阻止着,双脚一直杵在原地。除了疑惑还是疑惑,何念头脑中满是父亲积年的幽怨、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的神情。正当何念鼓足勇气伸手准备敲门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处依然是童天晴一脸慈祥的笑容。

看何念满腹心事,童天晴没待她开口,就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童天晴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支烟,多年的刑警生涯令他能通过脸上挂着的各种蛛丝马迹,猜中别人心事。童天晴讲出口的前一秒,似乎还是心事重重,犹豫着自己究竟该不该打开这扇记忆的闸门。小何,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作为分局谈判专家和重案队的一员,成功处置了多起劫持人质事件,你看到的那一次只是其中的一次。但这光鲜的背后,却有着难以告人的耻辱和悔恨……童天晴的描述断断续续,但很快给何念描绘出了一副惊心动魄的场景。

那是1990年一个秋日的凌晨,童天晴还是何家湾派出所刚刚出道的新警。他接到电台里一个联防队员紧急报告,有三名男子在抢劫一户人家。值夜班的童天晴心急火燎地赶到现场时,两名嫌疑男子钻窗户逃离,一名嫌疑男子被先期到达的联防队员堵在屋里。那男子被逼急了,穷凶极恶地将被抢农户家的三岁男孩劫做人质!刀尖就抵着孩子的胸膛,男子红了眼只想逃跑,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令现场所有人不知所措。听着童天晴缓缓的描述,何念设身处地,仿佛感到了一阵现场凝固的窒息和压抑。孩子和母亲的哭声被那狭小的空间揉成了一团,掷到了深远的黑暗里。

孩子的母亲发了疯似的,跪在嫌犯面前恳求他放过孩子。但是嫌犯一心求逃跑,手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筹码。孩子母亲见苦求无果,转跪向童天晴,恳求他救救孩子放了嫌犯。童天晴的衣袖被一双手拽得紧紧的,然后使劲地摇晃起来,紧接着是一串尚带温热的泪透过衣衫向他袭来。那只是一念之间作出的决定,童天晴给男子让开了一条路,这令童天晴后悔终身。

这名歹徒是抱着孩子跑的,他没有兑现出屋子就把孩子放下的承诺。一路奔逃,挟着一路哭闹,那哭声在夜幕中如同一根长长的引线,为后续合围而来的警力指着追捕的方向。童天晴生怕孩子有闪失,沿着嫌犯逃跑的方向紧追不舍。关键时刻,一条河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童天晴听到了扑通入水的声音,随后孩子的哭声中含着秋夜水中被浸透的湿,那声音渐渐地稀了,童天晴的心头一凛。

黑暗中,数道手电光抹开一片片黑幕,却抹不掉所有人心头的阴云。那片水里的长生藤像一块又一块的绿洲,却托不起一个三岁男童生的希望,那纠缠的水草到了水面下竟像无数双恶魔的手,将他拉入无底深渊,也将在场所有人仅有的一丝希望撕扯得粉碎。孩子被打捞上岸时,已经咽了气,再也不会哭闹,更不会欢笑了。

童天晴每次回想起这一幕,都像被一双手无情地撕扯着整个身躯,那心口好似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即使粉身碎骨那石头岿然不动。何念看到童天晴的眼圈红了,她无法想象出童天晴的懊恼和悔恨。何念在听童天晴的讲述过程中意识到了什么,正待要问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童天晴接电话时的脸,突然灵光乍现一般。

一列高铁急驰在中原大地上,不时有相向而来的机车擦着车窗过去,发出“孔隆孔隆”的声响,此时玻璃上映出了一张脸。何念盯着车窗看得发了呆,这张脸是那样的熟悉,但却好似飘渺而不可琢磨。

何思!当童天晴在痛苦的回忆中,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何念终于读懂了父亲,读懂了父亲何振西心底深处的痛楚与挣扎。何念要寻找的答案,已经呈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在童天晴和父亲处得到了印证。对于安排自己进重案队,她没法说出感谢,那只会增加童天晴的负疚感。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与何念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黑龙江黑河——一个边陲小城。那天,童天晴接完电话,简直呈现出一种癫狂,他像着了魔一样告诉何念,真是老天有眼哪,案子终于有了眉目!

高铁不知疲倦地向前、向前,将一座又一座山峰抛在了脑后,犹如这不对任何人讲情面的时间,推着人一路向着生命的终点而去。邻座的童天晴正闭目养神,何念看着他的白发从两鬓逐渐向头顶攀爬,一个当了将近30年警察、立下无数功勋的铁汉,居然为一个孩子的死牵肠挂肚了那么多年。当时,参与抢劫的三名男子中,先期逃离的两人在围捕中落网,可是劫持并杀害何思的凶手吴心却因一列火车的阻隔,硬生生从童天晴的眼皮底下逃走了。那时严打,两名同案犯早就伏法被枪毙,而罪魁祸首的吴心却始终逍遥法外。可见,当童天晴接到电话,获得吴心的线索时,好似被电到了一般,潜藏在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所有力量被瞬间激活了。整整二十多个年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这起被历史逐渐封存的案件,童天晴从来没有放弃坚持,如今终于迎来了一丝破案的曙光。

当得知童天晴要组织警力到黑龙江黑河时,何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主动请缨要去。但是,这个案件的被害人是何念未成年的哥哥,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讲何念不能参与,可何念铁了心自己买票、请了假也要到黑河去。童天晴理解何念的心思,但原则是原则,最后还是支队长拍的板,何念此行不参与办案,仅为行动小组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他们此行的首要目的,是找一个人,那就是何念的伯父何振东!何念对这个伯父没太多印象,只是在爷爷的丧礼上才知道,他比父亲大了两岁。两家早断了来往,兄弟相见视若仇雠。听说,何振东1990年代就到北方打拼,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彼时,何振西不让何念与伯父家的人有任何接触,何念虽然心有疑惑,但总归是父命难违。何振东和黑河联系了起来,何念就想到了一封又一封从黑河寄来、用报纸夹带钱款的信,这些信封都还保留在家里。同时,那个杀害何思潜逃的凶手吴心的老家就在黑河市,何念的脑海中已经拼凑出了一幅比较完整的图像。

伯父何振东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常年在东北生活已经说得一口标准的东北话。虽然当了大老板,但见到家乡来的警察,还是有着几分拘谨。当看见自己的侄女已经成了眼前的女刑警时,何振东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何念的疑惑马上就要解开了,对于这个疑惑童天晴没有讲,父亲何振西也没有讲。当得知女儿要去黑河时,何振西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只是说了句,其他的话你就直接去问他,随后就将杯中的烧酒一饮而尽。

刚沏的茶还冒着热气,那升腾而起的白雾模糊了何振东的脸。何念看着何振东喝茶的样子,就想起父亲喝酒时撂下的那句话,“直接去问他”。岁月就如同这酒和茶,喝出的是苦涩还是甜美只有自己知道,两兄弟本是同根生,是什么时候分叉出不一样的人生?想到这儿,何念眼前又出现了祖父墓边河塘里的水长生,他们起初的状态是一小撮一小撮根茎在水中沉浮,然后长出一坨一坨地随着水流漂泊,最终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连成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何念随着何振东的思绪,来到了一片混沌之中。那是1990年的一个秋天,何振东彼时才28岁,他和弟弟何振西一起承包了村里的40亩集体土地准备干一番属于农民的事业。秋收虽然辛苦,但看着粒粒金黄的稻谷从穗子上经过收割、脱粒、扬晒变成一麻袋一麻袋的谷子,何氏兄弟别提有多高兴。在农民眼里,那些麻袋里的金黄比黄金还金贵,何振东盘算着今年的收成足可以还完早年盖楼房欠的债了,而弟弟也该攒了砖瓦、楼板,今年可以将木料凑齐,来年就可以动工建房了。振东长振西两岁,与其说是看着弟弟长大,还不如说是和弟弟一起长大的。但毕竟长兄如父,振东平日对弟弟爱护有加,村上的恶少从来不敢欺负两兄弟。振东参军那年,振西为振东送行时,两兄弟如生离死别一般抱头痛哭。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振东身在何处,他的抽屉里一直保留着当年振西从家里写到西南边陲的一封封家书。就是这样一对亲兄弟,却在那年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彻底断了骨肉之情。

何振东一直自责,回忆起这段往事,何振东就心如刀绞一般。他将头埋进了两个手掌中,奋力将自己的脸搓热,仰面长叹一声:是我害死了何思啊……

何振东的讲述很慢,似乎时间将要停止。何念的眼前,展现出一幅上世纪90年代的图景。首先蔓延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随后则是一阵“窸窣窸窣”的声音。

这样的动静在漫漫寂静中异常清晰,何振东估摸着好像是有人在门口走动。为了守卫秋收的谷子,何振东兄弟全家都搬到了生产队的两个仓库里暂住。何振东想过许多遍碰到来偷谷子的贼该怎么办,可是临到听见声响了,他心头难免掠上一阵紧张。他重重地拉了一下电灯线,一盏40瓦的灯泡发出90年代特有的黄光,将整间屋子里的黑暗瞬间驱散。何振东推醒了一旁的妻子,故意咳嗽几声,起身用耳朵贴着门静听外面的动静。何振东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如果真有盗贼,一般偷谷子看到屋里灯亮要么逃之夭夭,要么就躲起来不敢出气。何振东胸口突突地乱跳,这个仓库离村民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真要喊起来深更半夜不一定有人应。是关灯继续睡觉还是出去看看,令何振东犹豫不决,作出开门决定前的三两分钟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何振东手中的门锁轻轻转动时,灯光从那道刚隙开的门缝中瞬间逃散出去,何振东感到手头一重,这重透过整扇门传到何振东身上。何振东大吃一惊,本能的抵挡没有任何作用,门被推开了,进来三个健壮男人,为首的拿着把明晃晃的刀!

三人很年轻,估摸着都是20岁出头的样子,东北口音。他们没有在何振东的暂住处搜得任何财物,哪肯就此甘休?何振东怕他们伤着老婆孩子,心生了一条令他懊悔终生的计策——那就是将这伙悍匪引到弟弟何振西的住处。

秋天的黎明特别的黑,也特别的湿冷。何振东脚下沉沉的,双手被反绑着,老婆也被绑在了床上,女儿睡在被窝里暂时没被发现。何振东估摸着女儿起来帮妻子解开绳子的时间,三个歹徒押着他一路摸黑前行。来到了振西一家所住的仓库,拿刀的男子将刀子顶在了自己的后背,何振东的踌躇变成了不得已的叫唤兄弟的声音。他多么希望振西在睡梦中感应到自己叫唤声中潜藏的异常啊。

可是,振西住处的灯亮了,那灯光刺透黑暗中的薄雾,门“吱呀——”一声开了。“哇——”被吵醒的何思的哭声穿透茫茫黑夜,穿透将近30年的时光,仿佛回荡在了何振东办公室的上方,回荡在何念紧紧悬着的心头。

何振东作了无数种的假设,如果女儿和妻子不是在屋里忍受寂静,早一点或晚一点解开绳子报警,如果自己在去往振西处的路上走得再慢一些或当场逃掉,如果自己不惜一死与歹徒搏斗,正如童天晴时常假设当时若没有将最后那名歹徒堵在门里,假如没有当场让开一条路,假如那歹徒半道发出哪怕一点点善心……哪怕稍微改变一点点,这段历史将会改写,他们各自的人生也将不同,他们也不会今天会合在黑河的这个办公室里。但是,所有的假设都是后悔中的幻想罢了。

吴倩!何念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张深不可测的脸。天空繁星点点,眼前的涡河静静流淌,那些定了锚的船只掌起灯来,在黑暗里闪烁不定。何念猜想,这或许就叫作命里注定,专案组终将沿着何振东提供的重要线索,由吴倩引向住在眼前某一条船上——潜逃二十多年之久的吴心。

当年,何振东将所有的悔恨化为仇恨,在满大街贴着的通缉令中,记住了黑龙江黑河这个地方。何念知道伯父当过兵,这样的打击对于何振东而言,甚过奇耻大辱。她很难想象,这么多年伯父是怎么过来的,何振东始终坚持这样一个信念,吴心早晚一天要回家的!何振东早年刚到黑河时下过矿、当过建筑工人,边打工边打听吴心的老家情况。后来,这个东北小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与俄罗斯的边境贸易逐渐增多,何振东常年在外打拼,机缘巧合逐渐办起了贸易企业而致富。虽然有了钱,但何振东始终没有忘记当初来黑河的初衷,他的企业以资助形式与吴心老家的村庄结了扶贫帮困对子,并顺利接近吴心的老母亲,获得老人家的充分信任。吴心是吴母的独子,老伴离世早,晚年难免孤苦伶仃。因为吴心杀人潜逃的缘故,吴母在村子里也不受待见。每次何振东前来,老太总是喜不自禁,拉着何振东的手,禁不住老泪纵横,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何振东关心她,比那绝了音讯的儿子亲多了。何念难以想象伯父的心情,那么多年背井离乡,居然为赡养仇人的母亲奔波劳碌。白驹过隙,二十多年一晃就这样过去了,真个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何振东终于等来了一个安徽口音的女孩子来“认祖归宗”!老太告诉何振东,他的儿子还活着,闺女也长大成人了。

彼时,何振东拨通童天晴的电话,童天晴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待这个电话。何念预感两人之间有过横跨时间长河的约定,似乎两人都在期待这个通话,盼望着这样一次彼此的会面。专案组迅速成立,何振东说村里的线人见过这个安徽女孩,但她来去匆匆,没留下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后来线人看到网上的一则劫持人质的报道,说照片上这个被劫持的女孩很像那个安徽姑娘!调查证实,这个女孩与吴倩高度相似,回上海被劫持前吴倩曾入住黑河的一家宾馆。除了留下小分队继续在黑河调查外,何念跟着童天晴等人从黑河南下,一路追踪吴倩到了安徽亳州的涡河边。

这片水域十分辽阔,吴倩上了一条渔船。这条渔船的注册信息是吴倩的母亲,再查发现吴母年前已经过世,渔业部门登记的吴父信息是“吴非”。连日的侦查发现,这个“吴非”20多年前乞讨来到涡河边,是一对父女收留了他,平时就住在船上,很少上岸,靠打鱼为生,船泊的位置也离岸较远。种种迹象表明,“吴非”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潜逃的吴心,但是要对船上的他实施抓捕却非常困难。船上容易跳河逃跑,童天晴召集大家讨论了半天,最终拍板决定在集镇的渔市守候伏击,因为这个“吴非”每过一段时间都会上岸去渔市卖鱼。何念发现童天晴分析抓捕细节时,挥舞着拳头,这次抓捕他等了那么多年当然势在必得。

正当抓捕行动紧锣密鼓地展开时,亳州当地派出所传来消息:杀人在逃嫌疑人吴心自首了!第一抓捕组顺势登船,在船上发现了吴心留给女儿的遗书,吴倩正在船上痛哭。

童天晴心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他一把推开留置室的门,只见审讯台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足足有5秒钟,何念估摸着这就是童天晴在记忆里搜寻着的吴心的身影吧,只见他攥紧拳头,狠狠地咬着牙。可是,吴心毫不在意童天晴是谁抑或来自哪里,他早已认不出童天晴,只是低头默念自己坐在这里,算是人生得到了最终的解脱。

那年,吴心和村庄上两个小伙揣着些干粮和零钱,就离开乡村闯世界去了。他们辗转爬上了一辆驶向上海的火车,那列火车“呜呜”地开了好几个日夜,终于进了上海地界。火车要进了站就得查票,他们就这样跳下了火车,饿着肚皮沿着铁轨走啊走,碰到一家家农户敲门要饭,却一次又一次地吃“闭门羹”。三个小年轻要饭,谁会相信谁会来同情?走到天黑,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幢房子,那就是何振东一家三口暂住着的粮仓库。吴心至今记得那一张张惊恐的脸,他们被引到了另一幢相似的建筑里,刚控制了男主人拿到他的身份证和存折,就听到了联防队电台的声音从前门处传来。两个同伙见势不妙就从后窗钻了出去,可是当他钻出一半时,却被联防队员当头一棒打了回来。吴心被堵在了房间内,他吃了迷心药一般,一把夺过了女主人怀中抱着的小男孩。女主人的苦苦哀求没有令他回头,他的上海淘金梦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吴心不甘心,那孩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恶向胆边生,他相信那时的恶狠狠不是装的,而是内心的恶魔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激出来的。

吴心抱着孩子跑啊跑,但一直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还有那乱照的电筒光在前方扫出一阵阵光斑。脚下突然一空,就是那条路的尽头。他被遍布的水草纠缠住了,脚步声和电筒光渐行渐近,孩子还在怀里不停地哭闹挣扎。他天真地以为这南方的水草足够厚实,足够承载起这个小生命……从此以后,那孩子最后带着水草的湿湿的哭声,就一直在吴心的梦中出现,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都追着他……那抢来的存折和身份证,始终没有用过,吴心甚至想到了照着身份证上的地址给那户人家寄钱来减轻自己的罪孽……交代至此,吴心不禁泪流满面,何念已经听不下去,转过身去偷偷抹泪。

吴心的诊断是肝癌晚期,医生说了顶多能撑两个月。但相关的手续还得办下去。指认现场令童天晴头痛,吴心落网的消息已经在村庄里传开,虽然想了很多办法避免何振西遇到,但何振西硬是在老爷子的墓前守了整整两天。童天晴挡在了何振西的面前,两人对视良久好像凝固了一般,何念上前叫了一声“爸——”,这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外闯,那声音好似要挣脱时空的束缚,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吴心捂着肝区颤巍巍地跪下,向着何振西磕下三个头,抬起头来已是老泪纵横。

何振西愣了愣,突然仰头大笑三声,甩开众人离去。此后的岁月中,何念经常会回想起父亲那天离去时的背影。

十一

何念无意中翻到了那堆重见天日的案卷,两个已被枪决的人犯留下的笔录,现在终于有了完整的印证,发黄的纸张诉说着岁月的无情。“讯问人:童天晴、李萍”的字样跳入何念的眼帘,她苦苦索求的答案尽在于此,何念也是从同学那里刚刚得知,童天晴与李萍是一对警察伉俪。而那仓库场的照片依然是何念记忆中的样子,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在建的拆迁房工地。指认现场当天,那片水域刚被清理过,已经看不到水长生,不复当年的景象。

何念犹豫了许久,她告诉自己,这需要勇气。虽然只是薄薄一页纸,却似有千钧重。随着手指连同那硬纸片的翻转滑落,何思,何念的亲哥哥,永远停留在两岁半的样子,出现在了何念的眼前。哥哥好似睡着了一般,没有了恐惧,很安详。

何思的身旁有数根水草,何念认出那是水长生,只要留存小段根,来年就能疯长出一大片藤的水长生。照片上的水长生上有一点夺目的白色,何念定睛一看,原来是水长生开出的白花。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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