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

◆ 杨 红

宝贝

◆ 杨 红

1

“你做假！你徇私！你……”王晓阳指着栗然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喊。相比他的激动，栗然有些无动于衷，甚至带些轻蔑的表情。周围几个人过来拉住王晓阳，没想到越拉他还越来劲。

“我要求重新做鉴定，这个人要回避！”他的手指眼看都戳到栗然的鼻子上了。胖子赶紧抓住他的胳膊。

“王警官，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申请重新鉴定那是你的权利，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警察有职业荣誉感，我们文物鉴定者也有自己的职业荣誉感。我们落到鉴定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仔细考证的，也是我们鉴定委员会集体意见。我们对鉴定结果负责。”省文物中心鉴定室主任方大春严肃地说。看得出老头有点生气，刚才他上前拉住王晓阳，弄得气喘吁吁的。

胖子拽着王晓阳的胳膊，赔着笑脸对参与鉴定的三位专家说：“对不起各位老师，王队长是因为案子着急，你们别往心里去。”

胖子开着车，车生生地别入到车流中，后面车不满地响了几声喇叭。胖子偷偷看几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王晓阳，王晓阳还是一副气呼呼的表情。

“你说我刚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好半晌，胖子听到这么一句。他又看了眼副驾驶座上那位，脸色好多了。

“嗯。”胖子重重地点点头。

“不是，你说那怨我吗？那件做工粗糙的就不说了，就那件做工精致的，那个颜色，那个神韵，谁说是假的咱能不急？”

胖子又点头：“是，那件怎么看都像真的。不过咱们看没用，鉴定文物这事还是专家说了算。”

“专家？有多少都成了砖家？拿着钱昧着良心说话的专家还少？何况栗然和刘鹏还是那种关系！”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

王晓阳没再说话。

王晓阳是文保分局的一名大队长。实在不能怪王晓阳脾气大。文保分局全体警察的压力太大了。有线报传来：国外有人出高价收的红山玉器，是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件玉器。

请教专家，专家也犯了难，没人说得准什么是有划时代意义的。龙、凤？虽然珍贵也并不出奇。国外的一些博物馆里已经有了。既然是划时代的，具有非凡意义的，一定是没在这里出土过的，那会是什么东西？红山文化一个浩瀚而又神秘不可测的史前文明。想想，女娲补天，黄帝大战蚩尤的时代，出现什么都有可能吧！

“不过，真的要是那件东西的话，那绝对是有划时代意义的了。”方大春这样说。

别的专家也这样想，但是没敢这样说出来。那件玉器，是文保分局警察心头上的一块伤疤，轻易没人敢去揭。

“栗然会不会徇私我不知道，就那个老方头，可不是一般人能买动的。”

方大春是省文物鉴定中心的主任，向来以耿直、敢说真话著称。两年前，王晓阳他们文保分局抓住一伙盗掘、倒卖文物的犯罪嫌疑人。文物几经倒手，最后在一名官员家起获，是一名商人行贿的礼物。文物经方大春等人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官员当然有能量，在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托了好多人。结果到方大春处碰了壁，方大春的上级说话也不好使，就是国家一级文物，就是国宝。商人和官员都被追究刑责。

2

当个文保警察不用刻意锻炼，每天都能超过一万步。

王晓阳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片土地上走了多少遍了。哪个地方树长得什么样，枝条伸到哪里，都在他的脑中。遗址里奉行的是只能迁出、不能迁入。人口越来越少，三十年前种的树木如今郁郁葱葱，把遗址内遮得不见阳光。步行的时候，走在厚厚的软软的落叶上，任是多闷热的天也透着寒气。遗址内人们受不了这种寒气，纷纷搬离。

刚开始到这里工作的时候，王晓阳的心烦躁得很，恨不得一时半刻就离开。那时的他像一头困兽，围着方圆十多里地没人烟的地方疾走着。可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他也没法离开了。

王晓阳到文保分局跟的师傅是个老同志，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老头干过多年的侦查员，练就一双能刺入骨髓的眼睛。这双眼睛能透过层层掩饰，看清里面的山谷沟壑。无论盗洞掩饰得多么巧妙，也逃不过这双眼睛。

凭着这双眼睛，师傅立了很多次功，抓了很多盗墓贼。道上赫赫有名的“祖师爷”的徒子徒孙被他抓了不少。“祖师爷”是盗墓行里多年的老贼了，据说他站在山上，就能知道地下有没有宝贝，有什么时期的宝贝。多年的狐狸成了精，没人知道“祖师爷”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见过他的人也不多，真是江湖上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有那么两次，王晓阳的师傅差点就抓住“祖师爷”，都是擦肩而过。这更激发出师傅的斗志，坚决要在退休前把这块心病去了。

就要退休的前几个月，师傅带着王晓阳抓住一伙刚入行不久的盗墓贼。盗掘的文物由于没有销路，还存放在家里，人赃并获。

几个犯罪嫌疑人干上这行时间不长，加之师傅审讯技巧，几人把作案时间地点交代得清清楚楚。几人的证词一致，考古工作站进行勘查，认定盗掘现场是红山文化遗址。

变数出现了。省文物鉴定中心鉴定结论：师傅搜出的五件赃物中有两件是高仿品，也就是赝品。其中一件白色带黑色条纹的玉钺如是真品，结合出土的地点，绝对具有划时代意义。以前出土的红山文化器物像龙、凤，只能说明当时是神权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钺则是世俗权力的象征，也就是说当时有世俗等级秩序权力的象征，能从实物上证明这里存在过古国。

犯罪嫌疑人一口咬定这就是几人盗挖出来的，没动过。

风起。

没人知道风从何处起。风言风语传来：说师傅就要退休了，想最后捞上一把，用赝品调换了真品。本来是微风，后来成了五六级的西北风，刮得领导忘了他是年年优秀公务员，刮得同事忘了他是和蔼的老大哥。检察院通知局里说要介入调查这起案子，是监守自盗还是渎职之罪。

检察院没能查这起案子。

师傅倒下了，脑出血。人是抢救过来了，曾经健步如飞的人再也不能行走，也说不清话。

王晓阳去看他，他不说话，只会对着王晓阳流泪。每次从师傅家出来，王晓阳的心就会纠结几天舒展不开。他不愿意面对那张流泪的满是沧桑的脸，能安慰师傅和自己的只有一件事：查清真相。

3

人都是有气场的。有的气场合拍，就互相喜欢了，有的气场相斥，人们互相瞅着也许就会横眉立眼。王晓阳就和刘鹏气场不合，无论谁夸刘鹏是个好人，王晓阳偏就看他不顺眼。

刘鹏是个儒商，经济学研究生毕业，没上银行、证劵部门，却干起了房地产。发展经济的同时没忘做学问，业余研究红山文化，是本市红山文化研究会的副会长。这是报纸上的介绍。

要用王晓阳的话说这家伙就是一暴发户。赶上房地产腾飞的十年，钱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最近两年房地产业不景气了，他也撒手不干了，开了个茶馆，实际上就是圈子里有权有钱人的私人会所。

有了钱就可以附庸风雅。他在郊区专门盖了个院子，里面有他收的明清家具，黄花梨的，紫檀木的；小物件有瓷器，辽瓷，青花瓷，鼻烟壶……渐渐迷上了玉器收藏，专收高古玉。尤其是红山玉器，着了迷，向专家请教，对红山玉的器型、神韵包括历史做了一定的研究。据看过他收藏的专家说多是高仿品。他自己说高仿品也是文化，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特点。

王晓阳嗤之以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貌似有文化，其实也是一高仿品。他带高仿品出境也是文化输出？国家是不是应该给他奖励？”

王晓阳盯着刘鹏好久了，好不容易得到线报把携带文物出境的刘鹏抓获，结果鉴定还是赝品。

胖子暧昧地笑：“高仿品换外汇，当然要奖励！”

看见胖子那种笑，王晓阳更气：“我不是报复他知道不？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儿就不是好人。”

胖子笑了：“哥，你是人民警察，一优秀的侦查员，不是街头骗钱相面的大爷！”

“我说什么你也不信，等着吧，总会有证据证明我是对的。”

胖子一吐舌头：“不怕贼偷，就怕……”在王晓阳的怒目下，胖子的下句话没吐出来。

应王晓阳之请，文物鉴定中心委托外地专家又鉴定了一次，结论还是一样：都是赝品。

王晓阳郁闷地问胖子：“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人就是喜欢高仿品？刘鹏喜欢赝品文物，他本身就是一赝品，有人还喜欢他这个赝品？”

胖子没接话，怜悯地看他一眼。这一眼让他差点崩溃。

刘鹏这个赝品是王晓阳前女友的现任男友。前女友，栗然，文物中心鉴定专家。

王晓阳忘不了刘鹏从分局取走两件赝品的情形。没有王晓阳想象中耀武扬威，而是带着温厚的笑容，把两件赝品用软纸轻轻地包住。跟王晓阳道别：“您辛苦了。”

一句话就让王晓阳肝肠气断：“他是不是笑话我白忙乎一场？”

当年他情绪低落地到了缺侦查力量的文保分局。局里请来了文物专家给民警讲课，他才系统地了解了他生长的这座小城镇。

这座辽西北的小城镇，经济条件差点，历史底蕴却极其丰厚，从神话中开天辟地到如今，几乎所有中华文明史都占全了。地下的宝贝可追溯到距今五六千年。

当时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五六千年是个什么概念。如今是公元2000多年，秦始皇统一中国是公元前221年，也就是说从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时候算起到现在两倍多的时间，比中国历史年表夏朝还要早两千四百多年。

后来他才知道那堂课可以说是专门给他讲的，分局里别的民警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主要是禁不住局长磨叨。”胖子跟他说。

只要分局开会，局长都要把保护好文化的重要性磨叨一遍。

这次磨叨是由专家完成的。一个跟王晓阳年龄相仿的女专家，专业是文物鉴定。

警校里女生少，可能是王晓阳在任何事上都比常人慢上半拍，没等他看明白情况呢，班级里仅有的三名女生都有主了。

剩下的家伙们只好用猛练拳脚来发散旺盛的荷尔蒙。参加工作，只顾着提高业务水平了，对谈女朋友的事有一搭无一搭的。别人也给介绍了两个，谈着、谈着，就淡了，就散了。

来到文保分局，成天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一个星期才回城里一次。刚到文保分局，他的心就像保护区里的土地一样，被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过光。

这时，栗然来讲课了。

栗然长得不漂亮，但有那股子劲儿。人要是专注一件事，都会有那么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劲，那种劲儿挺让人着迷。

王晓阳被这种劲儿迷住了。别的女孩跟栗然相比，是发散的，是不聚拢的，是随心所欲的，看起来也是没原则和底线的。栗然的身体里仿佛有个核，一切向这个核靠拢。

王晓阳与栗然谈起了朋友。

开始是两人互谈各自的业务，栗然给他讲文物鉴定的基本原则，他则给她分析犯罪动机、心理……

男女之间开始都是和谐的。后来……

后来王晓阳就领教了不发散女人的另一面，独立思考意味着她怀疑你说的一切，意味着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

栗然永远是个理性的人，研究着古陶、古瓷、古玉器。看见真品，眼睛冒着光，除了这些，她的眼睛从来不冒光。奢侈的包包、大牌的服装都不能引起她的关注。对于文物，她是执拗的，很少有人能让她改变看法。与栗然交往，王晓阳觉得有些吃力。主要是谈话不在一个频道上。他办案那些套路、新鲜事讲完了，就没啥共同话题了。在文物那块，他根本插不上嘴。正赶上那一阵子案子忙，忙完，他才发觉两人很长时间没联系了。

以侦查员的水准，很快他就知道撬他墙角的是刘鹏。从此，对这个人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4

跟栗然分手后，王晓阳空窗了一段时期。主要是对谁都没感觉。也许是栗然把他的感情冰住了。虽然以前也分手过，那是他也没喜欢上女人，这次他真是动了心思，动了感情，却被甩了。

他断断续续地认识不少女孩。热闹得让人头疼的女孩，简直是一分钟也不能闲着。不是逛街、买东西、吃东西，就是在自拍，发朋友圈。吃了啥，看过啥一点秘密没有。经过了沉静之后发现太热闹的生活自己也受不了。像只无头的苍蝇忙着到处乱撞，弄得晕头转向。

认识莉莲也快一年了，活泼的人。看电影，品美食，喜欢各种新鲜事物。但稍微与别的女孩不同的是莉莲愿意琢磨事，脑筋转得也快。莉莲是个导游，涉外导游，一年之中很多时候带团在国外。不常见面的缘故，王晓阳跟她交往的时间长一些。而且因为在国外，总发些让人感兴趣的微信。

王晓阳跟莉莲就这样没心没肺地交往着。在一起，挺快乐。看不到也不怎么想。倒是这个小妮子每天不断地发着微信，报告她的行踪，是抢购还是在品美食。她一回国，王晓阳就去听她说各种见闻。王晓阳也会聊盗墓贼翻新的手法，盗墓贼把东西都藏在哪儿。

她听到这些就咯咯笑，笑得像个小鸡仔。真的看到她就想起爷爷在乡下养的刚出壳不久的小鸡仔，毛茸茸的，弱小的，欢快的，就想让人把她握在手上。

今天她听王晓阳说往常的那些事没笑，一脸凝重的样子。她这样子，倒让王晓阳想起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想笑。人类就说的是莉莲这种吧，平时不思考，也不用思考，生命自然顺流而下，该来什么就来什么，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或者是上一辈的经验就足够。

5

莉莲又要带团出国了。莉莲非要王晓阳陪她到古文化街逛，说外国人老喜欢那些造型奇特的仿制老物件了，“我要带点出去，有人要。”王晓阳说她是个财迷，总也搂不够的钱篓子。还说她这样会不会违反工作纪律。

“有什么？我不是以公谋私，我是在弘扬祖国文化。这些工艺品也就是那些外国人喜欢，咱们国内基本没人看那东西。”

是，咱中国人愿意看金子，看钻石，看股票，抢电饭锅、马桶盖，就不愿意看历史，看遗迹。

两人从一个店出来进另一个店，莉莲简直是货比十家。比价钱，比做工，比丈母娘挑女婿还认真。累得王晓阳都不愿意说话了。莉莲嘲笑他，难道每天巡逻都偷工减料来着？

也纳闷，巡逻的时候也是边走边看咋就不累，逛街就走不动了呢？从莉莲的表情王晓阳就得出莉莲是觉得自己不够重视她。

“这次我和丽丽同一班飞机，她是最后一次带团了。回来就结婚，结婚就当全职太太。她让我当她的伴娘。”

好一阵没说话。

王晓阳当然听到她的话了，也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想结婚了，想稳定了。想结婚的对象就是他王晓阳。可能是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着急。尽管她才二十五岁，觉得不抓住点什么青春就会一晃而过吧！

喜欢与她在一起，却不想结婚的事，就是压根没往那上面想。

王晓阳可能是真的老了，喜欢看莉莲年轻的笑脸，喜欢她无所顾忌咯咯的笑声，就像喜欢一个孩子在身边绕着一样，而不是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那种喜欢。

“你的毛衣挺漂亮，但毛衣链太陈旧了。明天我给你买个漂亮的毛衣链。”她的毛衣链是一块做旧的玉玦，有沁色的东西显得陈旧。

“人家说是辟邪的。”

“嗨，一个假的避什么邪？”

“看出是假的了？”

“真的得七八十万。不过真的也不见得能辟邪，说不定招来邪！”真的红山玉都是出土的老货，老话说“冥器不入室，土玉不沾身”。虽然王晓阳是个唯物主义者，想想埋在地下陪伴先人的东西戴在身上也不得劲。

莉莲忙着看货，王晓阳则跟几个平时聊得来的店主旁敲侧击地打听最近有没有卖“老货”的。都摇头。他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大宝的古玩店的沙发里，跟着大宝看鉴宝节目。大宝是王晓阳的朋友，谈得来的朋友。大宝很内向，不愿意说话。真正心意相通的人不需要过多言语。就像大宝很沉默，他是不得不沉默，但不妨碍两人心灵相通。

王晓阳是在工作中认识大宝的，别看大宝不怎么说话，接触下来王晓阳也能看出他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一般人是到不了他眼底的。

大宝高中毕业就走进古玩界，跟一行内高手学仿古、做旧的手艺。十几年下来，足可以以假乱真。这不是他自己说的，是他们行内人提起大宝这个人时的评价。鉴于同行是冤家、嫉妒的心理，客观地分析这话就可知大宝的手艺如何。

大宝的古玩店里摆满了物件，同行间有以货易货的习俗，有多件是他看着好串换来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的作品。他有个小作坊，在乡下还有处窑，用来烤瓷器。他的生活不是在店里就是在作坊里。

现在大宝窝在沙发的另一头，手里盘着一串佛珠，不错眼珠地看着电视。少见波澜的脸上偶尔出现一丝笑容。以王晓阳对他的了解，知道只有这个时候的笑容才是真的。平时他就是一张扑克脸，简直达到了先人、圣贤的境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莉莲则不管他俩，在店里随便翻看着，嘴里喊着：“大宝，还是你厉害，数你的货在外面最受欢迎了。”

出于礼貌，大宝将眼睛从电视上的鉴宝节目挪开，冲莉莲笑了一下。王晓阳歪在沙发里，好半天觉得沙发另一边有些不对劲。他看见大宝僵硬地坐在那儿，眼神直勾勾地瞅着前方。电视里有啥宝贝让他看上了？顺着大宝的眼神望去，是莉莲在前面挑挂件，那个长长的毛衣链在胸前晃荡着。

莉莲也看出大宝的异样。她大方地从胸前取下那块玉玦：“怎么，看看是不是真的？”

大宝翻来覆去地摸着那块玉玦，

工作这么多年，王晓阳当然知道莉莲胸前挂的是件玉玦。中国自古就有以玉礼天下的说法，这玉玦就是先人用来与上天沟通的器物。这种仪式的具体规则已经被历史的车轮粗暴地碾过，剩下的只是不成样的渣渣了。这些渣渣还只有少数的专家、学者略知一二。真正灵魂的东西消失了。王晓阳听到压抑的喘息声，大宝的胸明显地一起一伏，嘴却紧闭着，他想压住自己的呼吸，事与愿违，却让别人看出了他的紧张。

王晓阳想说至于吗？大宝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人，别说一块玉玦，就是真的玉猪龙都从他手上过过，比国家博物馆馆藏的还要好。当时说起来还不是风轻云淡，一点炫耀的意思都没有。但王晓阳没敢说。他神色真的十分怕人。

“不管怎么像，假的就是假的。尽管是假的，这块玉也价值不菲，这是块好玉料，透闪石，河磨玉，何况还高仿了一下。”

听到这话，王晓阳松了口气。

莉莲笑了：“有好多人都以为这块玉是真的呢。给我这块玉的人说过这是一个高仿。”

大宝陷入沉思。

太阳只剩下余晖，黑暗一点点地沁入到店里，没开灯的店里，光线就像老货身上的沁色，斑斑驳驳的。店里的摆件在这些昏暗、斑驳中闪出诡异的光，从玉玦、玉璧的孔中，从鬼脸玉璧的双眸中。王晓阳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那诡异的光消失了。

6

大宝哭了。

这是看大宝第一次喝多，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哭。哭得王晓阳心里蛮不是味儿。大宝在哭他的师傅。

王晓阳不知沉默的大宝喝多后竟然口若悬河，仿佛把以前压抑住的东西一股脑喷发出来，夹杂的力量不亚于火山喷发。难道是在沉默中爆发了，还是二锅头的作用？不管是什么，王晓阳决定都好好听着，在恰当的时机抛砖，把他这些年藏在心里的东西都引出来。

果不其然，他从学徒开始，碰到过什么宝贝，见过什么奇人讲起。讲起他的手艺是位老人教的。市里没兴建这座古玩城的时候，老人就在公园门口摆地摊卖些古玩器物，当时全市卖古玩器物的都在那里摆摊。大宝愿意看，愿意琢磨。别看不愿意说话，说出话来肯定是经过大脑琢磨过几遍的。一来二去，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老人把他领进了自己的作坊。在那里，大宝学会了雕琢玉器，师傅时常拿些器物让他仿。开始是玉璧、玉镯，器型好做，沁色的过程麻烦些，有时用狗血、羊血浸过埋在地下好长时间，有时用酸浸，再埋地下。老人会给他讲真品真在哪儿，沁色怎样做会显得自然。后来，老人就拿玉猪龙来让他仿，他有些吃惊。他知道这东西是红山文化的器物，是国宝。师傅笑着说：“没事，是个人收藏品。”后来他专门到国家博物馆去过，看那里展出的红山文化的玉猪龙，他觉得还不如师傅收藏的品相好。

大宝见的世面多了，越发佩服师傅。师傅的手艺是蛮厉害的。作品从神韵到雕工跟真品不相上下。有能耐的人都有点特性，师傅也一样，比较随意。想出摊就出摊，要不就几天、十几天见不到人影。那次也是，消失几天后又出现的时候面容憔悴，神情亢奋。

难道师傅又见到什么宝了？

师傅笑眯眯地伸出双手，一只手上一件玉玦。大宝用强光手电照，都是真品。师傅笑了，笑得很得意，告诉他一件是真品，一件是他的仿品。

几天后师傅又消失了。是真的消失了，再也没出现。

他消失前做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那块玉玦。

他消失后，大宝翻遍了师傅能藏东西的所有地方，却再也没见到那件东西。

“后来听道上人说，一高手用仿品交易，买家势力极大，高手被灭了。听到这话，我也不敢打听，怕真的是师傅。”

王晓阳眼圈红了，他也想起师傅。师傅两年前出事，毕竟还活着。大宝的师傅五百余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他要尽可能帮助大宝找到他的师傅，哪怕是已经……

7

莉莲带团去了国外，王晓阳又没赶上送她。像以往一样，在电话里王晓阳说抱歉，她没像以往那样埋怨王晓阳。王晓阳觉得有点奇怪，想想也想通了，可能她已经习惯王晓阳这样了吧，觉得抱怨也没用。

这些念头在王晓阳脑中不过几秒钟，因为有事就岔过去了。

案子就像野猪碰到刺猬无处下嘴。王晓阳憋着一肚子劲儿没地方使，即使下班在家也是焦躁难安。

他窝在家里焦躁地看着电脑屏幕，不断地刷着屏。新闻都是看个题目就一闪而过。也就是很唬人的题目进去看看，看完就后悔，根本文不对题，标题党实在是太坑人了。

一则新闻在页面上滚动播出，是外国的一架飞机失事。他厌恶地越过这则新闻，向下看去。

王晓阳总结出要想保持好心情就离那些负面新闻远一点。这种东西看多了，听多了，人的心会发霉。不是缺少同情心，而是同情不过来。人类的灾难太多，飞机失事，火车出轨，雪山崩塌，泥石流，地震……

网络时代，信息传播得太快。很快有关失事飞机的新闻就铺天盖地占据了各大网站头条、二条。王晓阳还是拿它当空气，直到有一条：确认飞机上有一中国旅游团，四十多人，无一生还。

旅游团？他慌忙地点开新闻，遇难者名单还没公布。听莉莲说过好像行程中会经过这个地方。他翻开手机，打开微信，这两天忙，现在才想起已经两天没接到她的微信了。可能她还怪着他的犹疑吧。任何渴望婚姻的女人碰到一个不想结婚的男人都会这样吧！朋友圈里她的微信没断，那个大头照的微信更新还是三个小时前。正是那架飞机起飞前。

王晓阳直接打她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不间断的忙音，说着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飞机飞行时手机是要关机的。难道真的她在……

那一刹那，王晓阳觉得自己疯了。他跳起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知干什么好。他又捡起手机，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拨打旅行社的电话，竟然也接不通。莉莲朋友他一个不熟，仅知道几个名字，那还是莉莲跟他唠叨的，根本没她们的电话。

他找不到她了！

原以为他和莉莲算是挺亲密的关系了，比朋友近，现在看来所谓的亲密无间只有这个巴掌大的电话联系，没了它，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一旦再也找不到一个人，甚至想到永远见不到这个人，才会觉出这个人的好。他想起和莉莲在一起的时光，就算当时没认真听的话如今在脑海里却十分清晰，他都可以回忆出莉莲说这些话时的语气、表情，她的娇嗔、埋怨都是甜的。他想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样一个甜美的人，一个大大咧咧永远充满阳光的人，自己竟不知珍惜。

度日如年、煎熬，他算是体会这两词的含义了。他一遍遍地刷屏，看网上的新闻。觉得过了好长时间，实际不超过两分钟，就再次拨打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网上新闻又刷新了。真的是莉莲他们旅行社，名单正在整理中。他坐在椅子上，什么都看不见。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抹了把脸。擦了把电脑显示屏，显示屏上还是混沌一片。这才觉察到手是湿的。

“回来吧，莉莲。我要跟你结婚，要跟你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王晓阳自言自语。

飞机失事几个小时过去了。除了不断刷新闻，他就下意识地拨打手机。突然，电话接通了。听到话筒中传来声音的瞬间，他愣住了。反应过来他激动地冲电话喊：莉莲是你吗？你在哪儿？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抽噎声。王晓阳喜极而泣。他听出抽噎声是莉莲的，他哽咽着：没事就好。那边渐渐声音加大，变成哭泣。

“丽丽，丽丽在那架飞机上。”

王晓阳和莉莲开始了真正的恋爱生活。

那天，王晓阳不顾旁人看傻子般的眼神，手捧一大束玫瑰花执着地接机。他一把把莉莲紧紧地拥在怀里。没有经过酝酿、没有铺垫，没有从低音的过渡，莉莲在他怀里直接是大哭。抱着王晓阳哭得涕泪四溅，哭得百转千回。

莉莲没有以前活泼、无拘无束了。代替的是沉静。安静下来的莉莲除了带游客去商场，自己倒不怎么喜欢熙熙攘攘的感觉了。去佛家寺庙多些，上香拜佛，还有沉下心来研究古文化了。

岁月静好。

生活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王晓阳想。再绚烂的烟花绽放过后也是灰烬，再浓烈的感情燃烧后也只剩下平淡。

8

莉莲带团出境游。近在咫尺，王晓阳却不能送她。文保分局接到线报，有人携带重要文物出境。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安排人布控。王晓阳带队去了机场。

监控视频中，莉莲正过安检。王晓阳看着莉莲平静的脸，笑着。

“队长，你看！”一个队员指着画面。

“看到了。”王晓阳以为队员告诉他看莉莲。马上就觉出不对劲。看清画面，他的脑袋嗡地一下，安检员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白色的，带着黑纹斧头样的物件。

那个东西真的出现了？在莉莲手里?！

省文物鉴定中心专家鉴定：是高古玉。

在文保分局询问室莉莲说这件东西是在山上庙里参拜时，一个出家人送给她的，辟邪、保平安的东西。

王晓阳找遍了莉莲所说的那座山上所有的出家人，没有人给过施主那样的东西。那些出家人的照片他让莉莲一一仔细辨认过，莉莲也摇头。

匿名举报，怎么会有人知道她带这东西出境？会不会有人想陷害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陷害她？难道目标不是她而是我？

换作王晓阳喝醉了，在大宝的店里嘟嘟囔囔。大宝看王晓阳痛苦的样子，听王晓阳说莉莲的事。

大宝还是那张扑克脸：“我记得莉莲胸前挂过一件挂件，你没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是假的，只值二百块钱。”说完，王晓阳愣愣地看着大宝，“那件玉玦，难道？”

“是，那件玉玦是我师傅的仿品，我师傅的最后一件作品。那件害死师傅的东西出现了，就挂在她脖子上。真品的去处她能一点不知道吗？她带团出境那天，我也到机场去了。”

王晓阳一下子跳起来，紧张地盯着大宝。

“果不其然，她出国旅游，脖子上带的是真品。”

“你胡说，她到哪里去找真品？”

“问问她不就知道了。不过，她不见得跟你说真话吧！”

“你……等等，害我师傅发病的那起案子，有两件是赝品，一件是玉钺，一件是玉玦，难道？不可能，不可能……”

莉莲说那个毛衣链是在古玩街一家店买的，具体哪一家忘了。在国外的时候，收货的客商看着好。一起买走了。

请示局长后，王晓阳把师傅那起案子中的两件赝品文物拿给大宝看。

“是，这是我师傅的作品。”

王晓阳一把抓住大宝的胳膊：“你是说，这些是你师傅的作品？”

“是呀！”

“你没认错？”

“我怎么会认错？我师傅的作品我还不认得？这东西的每一丝纹路我都亲手摸过，你说我认识不认识呢？”

“这几样东西被谁买去了？”

“不知道，反正师傅摸着这两样东西挺得意的样子，还说有大用途。”

当时盗掘古墓葬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交代是有高人指点他找的这处古墓。

“高人，你师傅是不是盗墓行中有名的‘祖师爷’？难道你也会？……”

“师傅教我辨阴阳，教我看风水，却从没教我找古墓，盗墓就更别提了。他认真教我的就是辨才，各个时期的手法。他说盗墓是伤阴骘的，终归是不得好死。”

王晓阳一脸颓丧：“他临死还害了一个好人。”

9

又有人在机场被截住了。

刘鹏的行李中有只雕工粗糙的马蹄筒，还有一件与莉莲带的形状一样、颜色黑黑的钺试图出境。

面对警察，刘鹏一如既往的镇定：“专家鉴定过了，是赝品。”

王晓阳举着那只黑色的钺冲他一笑：“这件呢？”

“一件工艺品而已。”

大宝把那件黑黑的钺浸在水里，水里滴进点液体，用软布轻轻擦拭钺。很快，水就变黑了。随着变黑的还有刘鹏那张脸。

一件白色带着黑色条纹的钺出现在众人面前。

经专家鉴定，刘鹏带的这件玉钺才是真的红山时期玉器，也就是境外一直想买的那件东西。刘鹏阴差阳错得到这件东西后，几经设计、辗转，一直想尽办法想送出去。

那件已经被鉴定为赝品的马蹄筒引起了大宝的兴趣。他说以前师傅给他看过类似的东西，雕工比较粗糙，绝对是真品。这种类型是那个时期和那个地点所特有的。难道刘鹏早就知道这件是真品，故意拿着做工精致的赝品来蒙混专家？鱼目混珠、真真假假。

这个课题还是留给栗然破解吧！打过多次交道，他知道她不会徇私的。还有那个大宝可真是我的福将呢！王晓阳想。

那天，王晓阳把莉莲准备带出境的那件玉钺拿出来。

大宝笑了：“假的。”

“可文物专家鉴定这是高古玉。”

“专家见着几样真品？红山高古玉三十多年，省考古工作站一共挖掘出187件，现都收藏于各级博物馆中。”

看着一点不谦虚的大宝，王晓阳真的有点从内心崇拜他。

看王晓阳不相信，大宝说这件是我做的，是一个外地人拿着那件东西要我仿制的。

听到这个情况局长要王晓阳沉住气，免得打草惊蛇，既然有人让莉莲先带着假货探路，过上一阵，等到警方松懈的时候，真货还会送出去的。

结果，刘鹏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王晓阳问刘鹏，莉莲的那件玉玦是不是他搞的鬼？那家伙笑了，笑得王晓阳恨不得打扁他的脸。

这个家伙多年来花大价钱收集了很多高仿品，名声在外，手里有真品的直接就推销给他了。他还没忘商人的本性，把这些东西利益最大化。有些外国收藏家直接向他订购，他再向下放出风声。有些小物件，他就让人带出国外。

莉莲，只是一个不知情的运输工具。

大宝的师傅“祖师爷”曾经说过，干他那行的，没有好下场。其实，他还是狭隘了，拉他入地狱的并不是地下那些宝贝，而是心中的贪欲。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