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红枫

◆ 昆 金

燃烧的红枫

◆ 昆 金

一

赵枫是在半年前知晓自己身世真相的。那一天花红柳绿，春意萌动，南风劲吹，透着一股万物复苏的劲道。赵枫也有些抑制不住。

以前她只知道母亲生下自己后就去世了。然后父亲带着自己独自闯荡大上海，靠做些小生意，慢慢把自己养大。然后赚了点钱，又搭建了属于自己的木房子。然后自己就一直长大，上学，到现在。

父亲的生意时好时坏，但总算能够让父女俩温饱无忧。现在赵枫只等着自己尽早毕业，然后去工作赚钱，闯荡社会，改变命运。

但有次父亲生病，而且还挺重，父亲的情绪就突然有些低迷。后来赵枫觉得，父亲当时很可能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他迟早会离开自己，所以才急着把秘密告诉女儿。

原来赵枫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而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说得再详细一些，是流浪狗从垃圾堆里把她叼出来，放在父亲脚跟前的。这可真不是一句哄小孩的玩笑话。

赵枫恍然如梦，幻想着那天父亲蹲下身去，解开襁褓时的那种惊讶和欣喜。

也想必他是一眼看到自己，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萌动的女婴。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给予自己那么多爱呢。

而且父亲实际上一生未娶。那个在他嘴里病死的母亲，也完全是空穴来风。他自己就是个孤儿，从来不知道家在哪里，亲人又在哪里。在这个世界上他无根无基，就像是一片落叶。

按父亲的说法，他是孤儿，所以深有体会其中的感受。他之所以隐瞒赵枫身世，是希望她可以过得坦荡，轻松，不被自己的身世干扰心境，做一个无牵无挂的快乐女子。

从那天起，赵枫就开始猜测自己怎么会被丢进垃圾箱的。并幻想亲生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高矮胖瘦，富贵贫穷。有时候站在马路上，环顾四周，她会突然觉得这个城市极其温柔，因为她料想亲生父母就在这座城市里，跟她息息相通，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而有时候她又会觉得这个城市极其残忍，光怪陆离。做父母的究竟有什么样的难处，非要把自己儿女丢进垃圾桶，跟流浪狗为伍呢？

很多时候赵枫会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暗暗思忖，眼下，她的亲生父母是否也如自己思念他们那样地牵挂自己呢？

每当想到这些，赵枫总要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反复勾勒想象父母的样子。

一扭头时，她就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右脖子上一块微红的胎记。这是一块银元大小、形如枫叶的胎记，所以当年养父看到后，就把她唤作赵枫了。

在赵枫的心目中，养父对待她视如己出，这些年百般的呵护，无可挑剔。他让她拥有了一个无忧的童年和一个快乐向上的少年、青年。他自己也很勤奋，让她拥有过各个年龄段所梦想拥有的东西，尽管自己的梦想并不高。

但即便这样她还是对生父母魂牵梦萦。这一点养父也很理解。毕竟这对她而言，实在是件大事呀。

她的这个梦想，突然就有了些眉目。

上周的申报上，刊登了一篇带有照片的通告。通告内容是一个富家小姐跟人订婚的消息。

这本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消息。但关键问题是，照片中这个富家小姐的长相身材，眉目容貌，甚至是发型，简直就是赵枫本人。

这可不是赵枫一个人的自以为是。所有认识赵枫的男女老少见到这张照片，都异口同声表示，这人真像赵枫啊。

这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其实还是蛮多的。问题是赵枫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这就让她多了一个心眼。

自己跟这个订婚的富家小姐，会不会有着某种关联？

她把这个想法去跟养父沟通。养父赵军反复端详着照片，也暗暗称奇。

“爸爸，我想如果谁家要把刚出生的婴儿丢掉，肯定不会丢在自家附近，但也不可能跑太远。所以我觉得，我的生父母一定就在上海。”赵枫激动地说。

“你的意思是……”赵军坐在椅子里，有些猜到了女儿的想法，问。

“我会不会跟这个订婚的女子是双胞胎呢？”赵枫目光闪烁，猜测道。

赵军茫然。

“我要去找到这个女子。”赵枫坚定地说。

赵军上下打量着女儿，心情复杂。

赵枫望见，赶紧蹲在赵军膝前，微笑着说：“爸爸，你放心，即便我找到了亲生父母，也绝不会离开你。我只想弄明白自己从哪里来，而你永远是我唯一的父亲。他们既然丢弃了我，我也不稀罕他们。”

说完这些话，赵枫起身就把赵军紧紧搂住，眼眶湿润。

赵军也有些感动。自从赵枫长大后，父女俩差不多已经忘记拥抱彼此的滋味。这一刹那，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小时候赵枫特别粘人，每晚都要爸爸这样搂着她睡觉。

赵军甚是欣慰，但又莫名地有些惴惴然。

二

赵枫很快查清楚，这个叫陈宝怡的女子就住在福开森路上。父亲是个商人，财通四海，家境殷实。母亲是个退隐的歌星，曾经风靡上海滩，留下过很多佳话轶事。如今上了年岁，便急流勇退，只在家相夫教子，安静生活。

而陈宝怡本人是个教师。未婚夫是个青年律师，也是名门之后。这一对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实在是羡煞旁人。

赵枫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最终鼓足勇气，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来到陈宝怡所在的学校，拜访了陈宝怡。

那天赵枫精心打扮一番。走进校园时，就不断有人把她当成是陈宝怡，对她恭恭敬敬。那一份礼遇，那一份尊贵，让赵枫感受良多，震撼不已。

而当陈宝怡看到赵枫时，也忍不住惊呆了。两人面对面站着，愣了好久，旁人更是议论纷纷。

“哎呀，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相像的人。”有人惊呼。

赵枫听着议论，看着对面陈宝怡的惊讶神色，越发急着想了解真相。陈宝怡把她请进休息室，两人单独聊了起来。

而当陈宝怡听说了赵枫的身世之后，也开始狐疑起来。

“宝怡，你看我们俩会不会真有某种渊源？毕竟长成这样像的，绝大多数都是双胞胎。而且我们又同在一个城市……”赵枫直接说出心思。

陈宝怡也感觉必须认真对待这件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枫，你出生在哪一年？”陈宝怡问。

“民国六年，今年刚好十八岁，五月份的。你呢？”赵枫反问。

陈宝怡吃惊，道：“哎呀我跟你是同年同月……”

两人暗自惊讶，各自打量着对方，都在疑惑：对面这个女孩，真的会是自己的同胞姐妹吗？

自己究竟有没有同胞姐妹，这种事应该去问父母才对。陈宝怡心里想着，回家就去找母亲打听。

母亲秦岚当时正在院子里逗猫。远远就看女儿急匆匆朝自己奔来，也没从椅子里起身。

“妈妈，我是不是真有个同胞姐妹？”陈宝怡一刻也没耽误，就把今天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当头便问。

秦岚听了，当即神色大变。那只娇贵的白猫见势不妙，悄然从秦岚的怀里蹿下，溜得无影无踪。

“妈，你倒是说话呀。”陈宝怡急了，喊。

秦岚的脸色已经惨白，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跌倒。陈宝怡见势不妙，也不再追问，就把母亲扶进房间休息。

秦岚一头倒在床上，有些恍恍惚惚。陈宝怡慌里慌张给母亲盖上被子，又让佣人去倒茶，请医生。秦岚在床上摆摆手，示意她只想休息一会，大家便走出房间。

陈宝怡走出房间，心中越发感到蹊跷。自己跟赵枫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听到赵枫这个人以后，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陈宝怡呆呆在走廊里站了一会，马上就去找奶奶。

奶奶听完孙女的叙说之后，唉声叹息，随后说出了真情。

原来秦岚当年分娩时，出生的的确是一对双胞胎。但早出生几分钟的姐姐却因为窒息而没能活下来。当时他们没有任何声张，就让接生的医生护士把婴儿尸体丢掉，并许以重金，让知情者保密。

“既然那个婴儿死了，那赵枫是怎么回事？奶奶，你是没见到赵枫，跟我简直一模一样啊！”陈宝怡拉着奶奶说。

奶奶沉吟半晌，喃喃说道：“唉，难不成这个苦孩子没死吗？可当年你母亲分娩时我就在门外，我是亲眼看着这个婴儿肤色发紫，手脚冰凉，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啊。”

“奶奶，这件事你们怎么没跟我说起过啊？”陈宝怡不满。

“当年你母亲因为死了一个婴儿，整个人非常低迷，消瘦，大病了一场，好几年都没登台演出。我们见她这样，暗地里就说好，以后谁也别提这事，免得你母亲难过。你长大后，自然也就没人跟你说这事了。”奶奶叹息着说道。

陈宝怡惊叹。这样看来，赵枫多半就是自己姐姐了。

“那个叫赵枫的姑娘，真的跟你很像吗？”奶奶又问。

“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陈宝怡急着说，“奶奶，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奶奶沉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要操之过急。要是传出去，可不好听。我们陈家在上海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奶奶，你想见见这个赵枫吗？”陈宝怡又问。

“不见。你也别轻举妄动，听见没有？”奶奶正着脸色，呵斥。陈宝怡见状，再也不敢作声。

三

按照全家人这样的态度，要让他们同意去弄清楚自己跟赵枫之间的关系，是不现实的。但陈宝怡心中揣着满满的好奇心，决定偷偷去弄清楚这一切。她觉得如果赵枫真是自己姐姐，其实也挺好。母亲只生了她一个女儿，从小到大，自己也实在是寂寞得不行。

陈宝怡想来想去，准备先去自己出生的医院打听。她通过渠道，找到了当年自己出生的病历卡档案。从档案中她找到了当年给自己接生的江医生。

江医生已经退休，看上去生活过得挺有质量。她这么多年一直遵守承诺，守口如瓶。今天见陈宝怡过来问及死婴，还是稍微回避了几下。陈宝怡给了很多钱，江医生也就承认了。因为她觉得这件事陈家很多人都知道，陈宝怡不是外人，说出来也无妨。

江医生说你母亲当年确实生了一对双胞胎，但其中一个婴儿出生后不久就死了。陈宝怡问起当年那个死婴是怎么处理的，江医生说她也不清楚，是手下护工处理的。按照规定死婴有严格的处理程序，但当时管理不严，很多护工偷懒，直接把死婴包裹一下，丢在附近垃圾桶内的，大有人在。

陈宝怡随后找到赵枫，问她养父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赵枫说了那个垃圾箱的位置。陈宝怡发现，赵枫所说的这个垃圾箱就在医院对面。按照江医生的说法，当时很多死婴都会被丢在那儿。

这就对上了。赵枫真的很可能是当年那个死婴，自己的同胞亲姐姐。

然后陈宝怡又想起江医生说起过，那个死婴右脖子里有个枫树叶形状的胎记。所以她在见到赵枫后，亟不可待就去看赵枫的脖子。果不其然，赵枫脖子里的胎记清晰完整，很像是一片枫树叶子。

陈宝怡在那一瞬间，特别激动。而站在陈宝怡对面的赵枫，此时也按捺不住，潸然落泪。陈宝怡见状，也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姐妹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事后大家都觉得首先应该跟家里沟通一下，便分别回了家。

陈宝怡把情况跟母亲说了以后，秦岚长久沉默。陈宝怡料想母亲这是想起了伤心事，就安慰。秦岚随后就问：“宝怡，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陈宝怡不假思索地说：“妈，这还用说，她要真是我亲姐姐，别说我，我们全家都希望她回家来的吧。”

“可当年那个婴儿确实死了。现在又怎么活过来了呢？”秦岚纳闷。

“或许她只是假死，是暂时性的那种窒息吧。姐姐命真大啊。”陈宝怡说，“但是妈妈你看，她的相貌，还有脖子里的胎记，以及她被发现的那个垃圾箱，这些都说明她就是我姐姐呀。”

“这件事我们要谨慎，宝怡。世界之大，什么情况都会存在。”秦岚冷冷地说。

“要不，我把她约出来，我们一起去医院验个血，这样再确认一下，你看怎么样，妈妈？”陈宝怡想了想说。

一听说女儿要跟赵枫去医院验血，秦岚的脸色再次变得很难看。陈宝怡见了，不免纳闷，母亲这是怎么啦？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那边赵枫回到家里以后，也把情况跟父亲说了一遍。赵军默默听完，长久抽着烟，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爸爸，你说我该怎么办？”赵枫急着问。

“这件事呀，还是首先要看人家陈家是怎么想的。”赵军想了想，说，“陈家不比我们，是显赫人家，凡事必定谨慎。”

“不怕。我跟陈宝怡已经约好，过几天就去医院验血。到时候事实摆在大家跟前，就不怕他们不表态。”赵枫目光锐利，说。

“枫儿，这件事你是怎么打算的？”末了赵军突然话锋一转，问。

“我？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爸爸。”赵枫已经看到父亲凝重的表情，就故作轻松地说，“放心，爸爸，不管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赵军摇摇头：“枫儿，你自己的前程，还是你自己来选择比较好……”

“我知道，爸爸。我不可能回到抛弃我的人身边去的。”赵枫点点头。

几天后，陈宝怡带着赵枫，偷偷去了医院，委托院方在保密的前提下，给她们做了全方位鉴定。鉴定结果表明，她跟赵枫真的是亲姐妹。

赵枫得到这个消息后，突然痛哭起来，长久地痛哭。赵军远远看到，似乎也读懂了女儿的眼泪。

而陈宝怡回去把情况说了以后，却遭到秦岚和全家的一致埋怨。

“宝怡，这件事你太鲁莽了。”奶奶痛心。

“奶奶，你们难道不想骨肉团聚吗？你们看姐姐这些年过得多苦。”陈宝怡不服气。

秦岚望着女儿，暗自叹息，说：“哎，宝怡呀，你真是个天真的孩子。这一点，太像年轻时的我了。”

陈宝怡不解。秦岚就说：“你不觉得如果你突然多了个姐姐，那么这个家里的一半就要从你手里丢掉了吗？”

陈宝怡当然听明白了。但是她并不在意，道：“我倒真不在意她跟我分家产。反正我们家有钱，我不在乎分她一些。”

奶奶一听，有些意外，说：“哎呀，宝怡，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陈宝怡点头说道。

“嗯，宝怡这气量呀，像我，哈哈……”奶奶乐呵。

“妈，你就别跟着掺和了。”秦岚埋怨婆婆，然后又对女儿说道，“宝怡，这件事你别再鲁莽。以后怎么办，一切由我们来做主。这种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陈宝怡不乐意，但也没办法。

四

已经好多天没有陈宝怡的消息了，赵枫非常想念。到了后来，她慢慢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会到此为止。很显然，陈家多半不想提及陈年往事，更不想接受自己。

而按照赵枫之前的想法，她只是想了解一下自己从哪里来，亲生父母是谁，仅此而已。不管这件事结局如何，她都会一如既往地跟赵军在一起，粗茶淡饭，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这些她早已经习惯。

而随着事件的进展，以及真相的显露，她的内心也开始慢慢有了些变化。

之前好多次尾随窥视陈宝怡，或者跟她在一起时，赵枫的思绪会突然云游八极，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原来，原来她完全可以成为陈宝怡这样的大小姐，过上跟陈宝怡一样的富足生活。原来她也可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份尊贵的地位，一个显赫的家庭，和一个前途无量的丈夫。

有次当她看着陈宝怡钻进锃亮的私家轿车时，恍然觉得那个低头上车的女子俨然就是自己。并且她也会暗暗吃惊，原来她要是好好打扮，也完全能够有陈宝怡那样美丽。

想到这些，她的内心慢慢有些萌动。而这些变化，一开始她并不自知，到后来突然就变得极其显著。最后令赵枫自己都有些惊讶。

自己这是怎么啦？

很快赵枫就明白自己的内心。眼前的状况，不就是一个轻而易举改变命运的机会么？

现在各种证据都能证明她赵枫跟陈家的关系。所以哪怕陈家再不愿意，她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不仅仅要问清楚秦岚，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更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所以赵枫很快联系到陈宝怡，询问进展。陈宝怡为难，说家人都不想再提这件事，她也没有办法。赵枫顿时愤怒起来，就对陈宝怡说我想见妈妈一面，我有话跟她当面说清楚。陈宝怡想了想说好，于是回家就跟秦岚说起这事。

秦岚听说赵枫要上门，哪里肯见。

“你转告那个丫头，就说陈家根本没她这个孩子。让她死了这个心。”秦岚最后说。

“妈妈……”陈宝怡不满，大叫。

“你住嘴。这件事都是被你给做尴尬的。谁让你带她去医院鉴定的？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在害我们陈家？”秦岚愤怒地对女儿喊。

“妈，你好奇怪，现在可以肯定赵枫就是你的亲骨肉。我觉得你应该迫不及待把她认下来才合情合理。多可怜的姐姐呀。而且，你为什么还说她会害我们陈家呢？这样做怎么会害我们陈家呢？”陈宝怡不解。

秦岚听到这些，马上神色凝重，一脸的茫然和担心。陈宝怡越看越糊涂。

“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呀？”陈宝怡大喊。

秦岚有些恍惚，只能坐在椅子里，大口喘息。

就在这时，有个仆人急匆匆跑进来，看到陈宝怡在房间里坐着，马上就惊骇起来。

“王妈，你怎么啦？”秦岚不解，问。

“夫人，客厅里来了个姑娘……跟小姐一模一样。”王妈紧张地说。

秦岚母女一听，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客厅里坐着的，就是赵枫。赵枫今天拿出所有存款，去大马路买了一套衣服，又烫了个头发，然后大摇大摆踏进陈家院门。看门的看到赵枫，连忙鞠躬，开门，并谦卑地喊了一声：“小姐回来了。”

赵枫听到喊声，一阵感慨，这才是有尊严有质地的生活呀。

她这样想着，昂首大步穿过花园，朝陈家洋房的客厅大门走去，俨然就是一副主人的姿态。

五

苏州河里浮起一具女尸。周凤岐奉命调查。

经过调查，查实死者名叫赵枫，本地人，死亡日期大致在发现尸体的前一天。死亡原因是后脑被钝器重击，头皮没破，颅骨却碎裂。发现尸体的河流应该不是案发第一现场。

死者赵枫的父亲赵军听到噩耗，听说已经哭晕过好多次。也难怪，一个花季姑娘就这么死了，谁都觉得可怜。更何况从迹象上看，这还是一起凶杀案。

周凤岐跟赵军聊了很久，最后才得知，赵枫最近获得了一个重大信息，有关她的身世。

“枫儿亲口告诉我，这次她肯定找到了亲生母亲，就是秦岚。”赵军抽泣说道。

周凤岐惊讶，问：“那她去认亲了没有？”

赵军摇摇头，说：“这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嘴上说不稀罕，可心里还是很希望去认亲的。”

“五号那天，赵枫都做了些什么事？”五号是赵枫的死亡日，所以那天的所有线索都很重要。

“我不清楚。那天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她。哎，这孩子，真是命苦呀。”赵军泣不成声。

周凤岐顺着这条线索，又电话联系到了秦岚。秦岚一口否定她在五号那天见过赵枫。说起赵枫的身世，秦岚说这事她听陈宝怡说起过，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猜测，世上长得像的人多着呢。

那么究竟赵枫跟秦岚之间的亲缘关系，是否真的存在呢？

周凤岐想起赵军说过赵枫已经跟陈宝怡去过医院，于是就去医院查找当时接待他们的医生，并找到了她们的病历卡。所有线索都证实，赵军所言不虚，赵枫和陈宝怡极有可能就是双胞胎。

周凤岐顿时感觉这里面有蹊跷。赵枫刚刚查实自己是秦岚的孩子，马上就被害了。这两者会是巧合吗？

周凤岐从来都不相信巧合。

他想起本起事件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陈宝怡。周凤岐正在不知不觉把赵枫的被害，首先跟秦岚一家试着联系起来。

其实他这样思考也很正常：死者赵枫生前最纠缠着她的，也无非就是这件事了。而且她也一直在为这件事奔波。假设她独自去陈家认亲，那也不是没可能。这一点赵军也这么认为。

周凤岐在学校找到了陈宝怡。但陈宝怡吞吞吐吐的，什么话都没说，还神色大变。周凤岐更加怀疑。

陈宝怡跟赵枫去医院核实关系，这是事实。但当问起此事，陈宝怡却避而不答。这又是为什么？

而如果真有此事，那么当年秦岚应该生了一对双胞胎。而其中一个婴儿又怎么会流落到别人家去了呢？

周凤岐翻阅当年的报纸新闻，只看到当时报道说明星秦岚喜添千金，根本没说是双胞胎啊。但前几天赵枫和陈宝怡却被认定是双胞胎。周凤岐也看到了赵枫照片，跟陈宝怡真的非常相像。

所以周凤岐最后还是想到了秦岚当年分娩的医院。那所德国人开设的医院非常了不起，几十年前的病人档案，至今还保留得十分完整。

周凤岐查实，当年给秦岚接生的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已经退休，其中一个护士病故。周凤岐走访了剩下的两人。

他首先找到的是江医生。江医生确认秦岚当年生的是一对双胞胎，但其中一个女婴窒息死了。又说秦岚是个明星，不想闹出更多新闻，就没让我们把这消息泄露出去，也是能理解的。

周凤岐又问，这个女婴有什么特征吗？江医生就说女婴脖子里有个枫叶状的胎记。周凤岐惊异，马上想起，赵枫脖子里也有个胎记。

结合所有的线索，他判断那个窒息的女婴后来真的活过来了，并且还被赵军收养，她就是赵枫。

原来赵枫真的就是秦岚的骨肉。但令周凤岐奇怪的是，秦岚明明知道自己曾经生了一对双胞胎，并且其中一个女婴夭折了。那么，当她听说有个跟陈宝怡非常相像的女孩出现时，应该会急着想见见这个姑娘，这才是一个母亲应该有的正常反应。

但秦岚却表现得十分异常。

不过也说不定，或许人家已经心死，不想再泛起陈年旧事来折磨自己吧。毕竟无缘无故长得很相像的两个人，世界上还是存在的。

那么赵枫这次遇害，到底会不会跟她的身世真相有关呢？如果有关，那么凶手会是哪路神仙？

周凤岐凭着经验想到，最值得怀疑的，应该是陈宝怡。

因为赵枫的出现，对谁最具备威胁？无疑会是陈宝怡。陈家原本只有陈宝怡一个后人，但若是赵枫突然出现，必定会夺走很多属于陈宝怡的东西。这种威胁上升到杀人行为，周凤岐丝毫不会感到惊异。他看到的实例实在是太多了。

也所以上次他去询问陈宝怡时，对方支吾半天，一脸惊恐，不肯配合，形迹可疑。

所以周凤岐顾不得去找那个护士，直接喊人把陈宝怡带到巡捕房询问。他是想借此来震慑一下陈宝怡。

陈宝怡吓坏了，一直在哭。周凤岐怎么问她都是哭哭啼啼的，看上去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陈宝怡，赵枫的出现，令你很担心是吧？”周凤岐单刀直入。

“我担心什么呀我？突然间多了个姐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陈宝怡反驳。

“胡说。其实你很担心赵枫真的回到家里。因为这样的话，她就会跟你争夺财产。”周凤岐又说。

“一派胡言。我看你是喝多了吧，乱说。我不是那种人。”陈宝怡力争。过了开头那一阵，现在她镇定了好多。

“这件事是你告诉你妈妈的？”周凤岐又问。

“对呀。但我妈妈不相信，然后我就带姐姐去了趟医院，还找到当时接生的医生。”陈宝怡说。

后面这一点，当时江医生也跟周凤岐提到过。

“江医生都跟你说过些什么？”周凤岐问。

“很多吧。比如她说起过，那个死婴的脖子里有个红色枫叶状的胎记。而赵枫脖子里也有，所以我觉得她一定就是我姐姐。后来我把这事说给母亲听，可她还是不信。江医生说过，母亲当年见过死婴，肯定知道死婴脖子里有个枫叶形状的胎记。因为这是江医生当年刻意指给母亲看的……”陈宝怡嘀咕。

周凤岐听到这里，暗暗吃惊。原来秦岚已经知道赵枫的脖子里有个跟死婴一模一样的胎记。

有了这一条，秦岚却依然不愿意关注赵枫这个女孩，就非常非常不合理了。

陈宝怡跟赵枫长得很像，这一点还有巧合的可能。但如果赵枫脖子里还有一个跟当年的死婴一模一样的胎记，那秦岚怎么也得有所反应才对啊。凭这些线索，作为一个母亲，肯定会不顾一切要去看看这个姑娘。

所以周凤岐觉得嫌疑最大的还是秦岚。如果陈宝怡因为利益，不想让赵枫回家认亲，那么她根本没必要带着赵枫去医院核实她跟赵枫的双胞胎关系。

为此周凤岐拜访了秦岚。秦岚就在客厅接待了他。

“陈太太，我不明白当你了解这些情况后，究竟为什么无动于衷呢？”周凤岐把自己的疑惑转告给了秦岚，“这不符合常理呀。”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有自己的养父，我不想打搅别人的生活。即便赵枫真的是我女儿，但毕竟人家养了她那么多年，就让他们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吧。”秦岚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在周凤岐看来，却非常拙劣。

或许秦岚有着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所以才要这样对待赵枫。

周凤岐坐在沙发里时，一粒衣服纽扣脱落，嵌进了沙发缝隙里。周凤岐好不容易从缝隙里拿出纽扣，却同时找到一粒带孔的珍珠。

秦岚看到这粒珍珠，马上就一脸紧张。这些都没有逃过周凤岐的眼睛。

“我有条项链，前几天不小心断了线，珍珠滚得到处都是……”秦岚笑得很惊悚。

“后来都找到了吗？”周凤岐随意问。

“少了几粒，但没关系。”秦岚摸着脖子里的珍珠项链，说。周凤岐看清了那条项链，突然有所联想。

告别秦岚后，周凤岐又找到佣人王妈。

“王妈，太太的项链什么时候弄坏的？”

“嗯，是五号那天吧。我还帮着她找珍珠呢，大半夜的，我眼睛不好，太太帮着一起找的。”王妈说。

五号，正是赵枫的推断死亡时间。

“客厅一直是你打扫的，对吗？”周凤岐又问。

“是的。”

“那这几天里，客厅里少了什么东西吗？比如说，那种比较沉的东西。”周凤岐再问。他要确认一个猜测。

“嗯……有个雕塑，一直摆在客厅茶几上，大概是六号那天吧，太太突然让我丢掉。我就丢掉了。”王妈回忆说。

周凤岐一个激灵，连忙让王妈去找那个雕塑。结果很快在外面垃圾箱里找到。

周凤岐看到，这个雕塑很沉，两端也很硬，假如砸在脑袋上，不死也残。

最后跟王妈分手时，周凤岐又问：“最近陈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周探长你指什么样的事呢？”

“我也说不好，就是那种……比较特别的事吧。”

王妈想了想，说：“对了，五号中午，有个姑娘到陈家找太太。那个姑娘啊，跟小姐长得是一模一样，真是稀奇哦……”

周凤岐深吸一口气。

“哎呀，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等周凤岐离开后，王妈突然后悔。

六

第二天周凤岐就通知秦岚到巡捕房来。秦岚不敢怠慢，准时到达。周凤岐把她带进停尸房。

“陈太太，你项链上的珍珠全部找到了吗？”周凤岐莫名其妙问。

“全部找到了……”秦岚摸了摸脖子里的项链，忐忑说。

周凤岐请她把项链解下来。秦岚不知其用意，只能照做。

周凤岐把项链交给身边的一个男子。男子检查了项链，说：“陈太太，你的项链还缺一粒珍珠。”

秦岚惊讶。周凤岐介绍说：“这位是永安公司首饰部的毛经理。这种项链他熟悉。”

“哦，上次项链断过线，可能还有一粒找不到了。”秦岚掩饰。

“项链是五号断的吧？”周凤岐突然说起，秦岚来不及反应，点了点头。

“五号那天，赵枫是不是到你家找过你？”周凤岐再次发难。

秦岚终于有些支持不住。但她依旧装作镇静，道：“赵枫？没有啊！”

“可王妈说那天有个跟陈宝怡一模一样的姑娘找过你。这个人不是赵枫，还能是谁？”

秦岚马上感觉到了凶险，开始抗拒，说：“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没见到。”

“我早就料到你会死不认账，陈太太。但这招对我没用。我还有证据。”周凤岐笑着说。

秦岚惊讶地望着周凤岐。

有人过来，掀开盖在赵枫身上的白布。秦岚看到赵枫的尸体，一股抑制不住的伤感油然泛起，令她不能自已。

有人很快从赵枫紧捏的拳头里，挖出一粒白色珍珠。周凤岐接过，端详，望着秦岚。

秦岚有些颤栗起来。毛经理很快确认，这就是项链上缺少的那粒。

“赵枫死后一直紧捏着拳头，我们也是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凭借这粒珍珠我们完全可以断定，五号赵枫肯定找过你，而且你的项链也是在赵枫跟前断掉的。然后赵枫偶然捏到了一粒珍珠。而五号这一天，正好也是赵枫的死亡时间……”周凤岐望着秦岚，笑笑，道。

秦岚两腿一软，瘫在地上。

“真相就是，五号赵枫来找你，你们在客厅里争执起来，后来你动了杀意，用茶几上的雕塑砸死了赵枫。可能当中纠缠时，赵枫扯断了你的项链，而一粒珍珠刚好被她捏在手心。然后到晚上你就把尸体抛进河里，回家后再让王妈帮你找回散落的珍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周凤岐推断。

秦岚再也支持不住，很快承认在客厅里杀死赵枫的事实。

“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呢？”事后在牢房里，周凤岐问秦岚。

秦岚不语。周凤岐想尽办法，秦岚都不开口。他估计秦岚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也就作罢。

突然他想起，秦岚分娩时，现场还有一个护士，他没来得及走访。于是赶紧找到那个护士。

那个老护士起初不肯说出真相。后来听说秦岚杀了人，肯定会判死刑；另外也是迫于周凤岐的压力，就放弃抗拒。

原来当年秦岚分娩结束后，两个女婴都很健康。但秦岚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女婴脖子里有个胎记，就不顾虚弱，趁着江医生出去，要护士帮她把女婴弄死。护士当然不敢，秦岚就亲手把这个女婴闷死，然后交给护士丢弃。

周凤岐惊骇不已。他回到牢房后，把情况跟秦岚说明，然后追问她这样疯狂的理由。

秦岚见秘密被揭开，也无心再去隐瞒。

“我跟我现在的丈夫认识时，同时也在跟另一个张姓男人交往。所以怀孕后我一直吃不准孩子到底是谁的。当我发现女婴脖子里的胎记后，就确定这两孩子都不是现任丈夫的。因为那个张姓男人的脖子里，也有一个枫叶形状的胎记。很不幸赵枫显然是遗传了这个胎记。而那个张姓男子跟陈家都很熟悉，所以我要是让赵枫活下来，必定会露馅……”

周凤岐听得直冒冷汗。

事后周凤岐找到赵军，把来龙去脉都跟他说了一遍。赵军深深叹息。

“我知道赵枫嘴上说不会离开我，其实她很想回到陈家去，过大小姐的生活。这也可以理解。但谁知道这是一场灾难呢。”赵军悲伤地说，“我养了她那么多年呀，枫儿，爸爸真舍不得你呀……”

周凤岐也深深感叹。几天后，他帮着赵军把赵枫葬在一片红枫林里。时值深秋，大片的红枫枝繁叶茂，宛如一团熊熊火焰，把墓碑都映得通红。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