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信诈骗终结者

◆ 东方慕蓉

电信诈骗终结者

◆ 东方慕蓉

钱一旦进入一级账户，瞬间便会拆分到多个二级账户；如果这笔钱足够多，还会继续被拆分，直到每个账户上的钱少于或者等于两万这个ATM机每日允许取款的最大额度。而此刻，在多个城市街头手拿多张银行卡的多名摩托车骑手蓄势待发，只等指令一到，便蝗虫一样扑向最近一台ATM机，挨个插入手中的银行卡，直到将机器里的钱取空，然后再轰鸣着奔向另外一台ATM机。很多蒙在鼓里的受害者因此倾家荡产，更有人承受不了打击含恨离世……韦健觉得，他跟同事就是和这群骗子赛跑的人，一方为了攫取不义之财，一方为了职责和正义，彼此都很拼，看谁能跑过谁。

韦健，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九支队支队长，上海市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负责人，公安部特邀打击电信诈骗犯罪专家，当选上海市“平安英雄”、全国公安机关爱民模范以及2016 CCTV“年度法治人物”、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

从菜鸟到专家

2000年5月17日，在世界上第一条短信发出8年之后，中国移动正式开通了短信服务。当年，中国短信发送量超过10亿条。也就在这一年，韦健与他警察生涯中第一个电信诈骗犯罪案件交上了手。

韦健读的是刑侦，毕业的时候分到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一开始从事涉外刑事案件的侦查，后来在主侦全上海反侵财类案件的二支队做侦查员。有一天刚上班，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是从安徽打来的，说自己几天前收到一个短信，是三星手机上海总部发来的，说他中了一个现金大奖；打电话联系，对方说按照公司规定要交税金和手续费，交好之后对方又说你不是会员，要入会才能领取，入会的话要交多少多少会费，会费交好之后这个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受害人的遭遇让韦健感到既气愤又新鲜，他认真做了报案记录。谁知刚放下听筒，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一样的故事。那几天，韦健和同事一直在接这种电话，从上班接到下班。受害人来自不同省份，指向的全是自称上海数家知名公司的骗子。到最后连工信部也打电话过来质问，为什么上海的骗子满地跑？

这个时候，不光韦健，他们领导的脑袋也是一个抵两个大。是啊，这种案件当时谁也没碰到过，受害人连骗子面都没见到就被隔空骗掉钱，线索少之又少，根本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侵财类案件。去向当时分管他们支队的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周建国汇报，周副总说，没碰到过不要紧，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没有现场，没有目击证人，但有电话号码，有资金流向，你们认认真真解剖一只麻雀，哪怕案子一时破不了，也得把来龙去脉搞清楚。

韦健和同事天南地北一个一个去找受害人。你的手机号码有没有泄露过？对方能叫出你的名字吗？他是用什么借口让你转钱的？你有没有提出来让他手续费、税金从奖金里扣？你们通话的过程中他哪句话让你决定转钱给他？他后来又用什么借口再让你转钱？你转入的账户是哪一个……他和同事试图从这些细节中摸出骗子的套路与活动规律，但令人气馁的是，摸出的手机号码全部都停机了，银行账号的开户也都用的是假的身份信息。

这种犯罪，有时真比“两抢”案件还让人恨。现在人们警惕性都高了，身边很少随身携带贵重物品或者佩戴大克数的纯金首饰，现金也随着手里银行卡的增多变得少了起来，所以不管你是抢劫还是抢夺，这两种犯罪的收益并不是太高。电信网络诈骗却不同，诱骗被害人上钩的电话或者短信，通常是短信群发器群发、网络电话拨打，经济成本只有几角钱，法律成本也远远低于“两抢”——无论是抢劫还是抢夺，抢得到财物和抢不到财物都构成既遂，但诈骗的量刑起点就要高出许多。而且，做这种案件的，瞄准的是受害人的一家一当，一旦被骗，对受害人来说，打击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可是真正走进去韦健才知道，从来没有一种犯罪像电信网络诈骗这样对侦查员的知识结构和知识更新的速度提出这么高的要求。国家有疆界，但网络没有。银行基于互联网的各种便捷的金融服务不断推出，通讯手段的便捷多样和日新月异，让与高技术发展相伴相生的各种犯罪尤其是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一样插上了翅膀。

电信网络诈骗这种犯罪目前已经走向了产业化，往往是多个犯罪团伙纠合在一起，一般分为导演组、话务组、取款组、网络组、洗钱组。导演组是这类犯罪组织的核心，操纵整个犯罪过程。他们负责编写“剧本”，即打电话时怎么说，对方怀疑后怎么应对等等。导演组还负责分配任务，非法获取居民的个人信息后，把这些信息分配给不同的话务组拨打诈骗电话，一旦有人上当向账户打款，导演组立刻将大额款项分流到数个账户里，然后通知取款组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钱取出来；网络组负责电话和网络的技术平台建设，负责从网络运营商那里获取线路，为电话组提供电信服务器及改号服务；取款组负责在遍布各地的ATM机中取钱，取出的钱扣除事先约定的比例后集中起来交给洗钱组；洗钱组将被害人转入的账户和后来的账户进行“物理隔断”，最终再流回犯罪分子囊中。这些组各自为政，很多根本不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同一个国家，甚至可以承接不同幕后老板的同一项业务，互不交叉。但这些团伙，你的前腿长，他的后腿长，搭在一起狼狈为奸，共同完成极为复杂的电信网络诈骗行为。这种纠集在一起的犯罪团伙，如果被警察打掉一个组，就像蚯蚓被切掉一段一样，断掉的部分很快就能复原，再起炉灶。

所以，作为侦查员，你需要懂的东西很多。你得懂域名可以造假，得懂诈骗团伙怎么搭建内部网络、怎么把境外电话伪装成国内某个专门机构的电话，得逆流而上追到这个电话的源头，得独立分析银行账单，知道一笔钱从打出到分解到终端可以在ATM机取款需要多少个环节，得大概背出来什么数字编号打头的ATM机在什么国家什么地区……

不懂，去学。韦健和同事向通讯工程师学，向银行工作人员学，向电脑专家学。他们去找通讯工程师，工程师给他们讲的都是非常专业的知识，但对他们提出的电信网络有什么空子好钻、怎么被坏人利用等等问题，对方只好摊摊手了。理由很简单，“白的不研究黑的”。好的，白的不研究黑的，但黑的一定会很认真地研究白的。所以，他们又开始向诈骗嫌疑人学习。韦健曾讯问过一个从印尼抓回来的话务组嫌疑人，对方交代说，他们有很多套完整的“剧本”，他们的剧本比现实生活中的剧本逻辑可严密多了。现实生活中的剧本有漏洞，观众顶多喝个倒彩、给个差评；诈骗剧本中一旦有漏洞，那可关系到真金白银骗不骗得到手。所以，里面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并用，一步一步把“客户”套进去。“客户”的各种问题“剧本”都准备了天衣无缝的应答。一开始这个嫌疑对象的任务是背剧本，背熟了之后开始作为“一线话务员”打电话。每天打完电话，老板会召集他们开会，把每个人打电话的录音过程都重放出来，请导师级的“二线话务员”和“三线话务员”给他们点评。哪几句话说得正中要害，哪句话让“客户”起了疑心，哪些地方需要改进……面对这样的对手，你不学真还不行。

一次山穷水尽之时，他钻进一个牛角尖里，吃饭走路都在想，结果还真的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激动得马上去找电信运营商，运营商听后给他当头泼了盆凉水，认为他是异想天开，这个方法根本不可行。他不死心，又请教这家公司一位负责后台运营维护的工程师。碰巧这位工程师和韦健一样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他当即答应，两个小时以后给韦健消息。结果，两个小时后，韦健接到了电话，果然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这位工程师还说，作为对这个系统最为熟悉的人，他自己居然没有想到系统还有这个功能，韦警官，你真是太牛了。韦健知道自己真没什么好牛的，不过是好奇心和责任心强而已，做侦查员，就是要有好奇心和责任心。每一个案件，都是嫌疑人给我们出的谜题，侦查员所要做的，就是穷尽一切手段，把谜底给找出来。

这样，学习的劲头加上好奇心和责任心，韦健渐渐成了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的行家。2009年，他被公安部聘为特邀打击电信诈骗专家。在全国公安200多万民警中，拥有这个头衔的，仅仅5人。

华人勤奋的我见多了，可没见过你们这么拼命的

韦健第一次出国办案是参加公安部“2010·11·30”专案，这个专案也是中国警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国办案。关于这个案件，当时新华社是这样报道的：

新华网北京2月2日电 记者2日从公安部获悉，备受关注的“11·30”特大跨国跨境电信诈骗犯罪团伙被成功摧毁。中国警方在有关方面的大力支持下，端掉了隐藏在菲律宾的主要犯罪窝点，抓获了犯罪嫌疑人，获取了犯罪证据。24名犯罪嫌疑人今日被中国警方从菲律宾押解回国。

去年10月以来，电信诈骗犯罪案件屡发，百姓深受其害。犯罪嫌疑人以事主身份信息被泄漏、涉嫌洗钱犯罪为名，让事主办理银行卡，并把钱款存入该卡内，谎称由法院提供保护，随后将事主账号内的钱款划走。接到报案后，公安部高度重视，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要求，全力侦查案件，切实保护人民群众财产安全。公安部刑侦局迅速成立“11·30”专案指挥部，直接指挥北京、云南、湖北、黑龙江、四川、广西等地公安机关，调用多名专家全程参与研判、督导，发现了上述跨国、跨境电信诈骗集团犯罪的蛛丝马迹。12月底，公安部组织协调北京、黑龙江、福建、湖北、广东、广西、重庆、四川、云南等9省区市公安机关联手台湾、菲律宾警方同步展开打击行动。

同时，公安部派出警官小组赴菲开展调查取证等工作。在菲律宾警方的大力支持下，中国警官小组通过大量艰苦细致的调查取证，并对24名在押犯罪嫌疑人进行询问，充分证实了去年10月以来，犯罪嫌疑人林文滨、方逸璘等在菲律宾马尼拉市租房设立窝点，疯狂进行电信诈骗犯罪活动。云南一群众被骗2311万元、北京一群众被骗1300万元等重大案件均为该团伙所为，同时还带破了各地450余起电信诈骗案件。

赴菲警官小组负责人、公安部刑侦局局长白少康表示，“11·30”专案的成功侦破，是我公安机关跨国打击犯罪团伙的又一成功案例。公安机关将进一步加强国际执法合作，强化打击力度，坚决打击一切违法犯罪行为。同时，警方提醒广大群众，要增强自身防范意识，提高警惕，防止上当受骗。

韦健就是新华社报道中提到的“多名专家”和“赴菲警官小组”中的一个。赴菲警官小组成员主要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同志。他回忆说，当时这个专案的已知条件少得可怜，只知道该犯罪团伙拨打诈骗电话窝点在菲律宾，赃款网上转拨地在中国的台湾地区、菲律宾和泰国，赃款提取地在中国的台湾地区、菲律宾及中国大陆的福建、广东、江苏、安徽、湖北、陕西等地。根据这些条件，只能推断出电话组、洗钱组和取款组的所在地，但这些人是谁、他们的具体方位在哪里根本就没有头绪。

抵达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后，小组负责人给他的任务是找到犯罪窝点。在马尼拉一落地，韦健才知道情况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菲律宾警方甚至不清楚什么是电信网络诈骗，菲律宾法律允许私人佩戴枪支，而且警方不得私自进入住宅调查取证……这些都让外围侦查工作变得极为艰难。看来，不能将国内的思维模式带到菲律宾来，得按照当地的法律和游戏规则来办案。

韦健他们在马尼拉街头的各个取款机附近轮流蹲守。蹲守的第二天，他们发现一个穿白色上衣的胖子整个下午都站在一个取款机亭里没有出来过。将镜头调近，他们发现，这胖子手拿一个小包，不停地向外掏卡取钱，取出的钱塞进身后背着的大背包内，累得一直在擦汗。真是无耻啊，取别人的钱取到手软。这个时候，国内传来消息，北京又有3名被害人累计被骗走100万元。他们断定，这个家伙取的应该就是这笔赃款。

当时临近圣诞节，韦健他们知道，案子一定要在圣诞节前取得突破。一是怕夜长梦多，但最重要的是担心过圣诞节或者新年，这些团伙成员散掉，散掉之后那就更是大海捞针了，再想把他们找回来可能性更加小了。所以他们日夜干活，连着6天都是通宵工作，到最后连他们雇用的当地驾驶员，任凭他们说什么好话，给多少加班费都不肯干了。临别的时候这位驾驶员说，华人勤奋的我见多了，可是没有见过你们这么拼命的。

电信网络诈骗团伙，小组与小组之间，团伙成员之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所以大陆和台湾以及菲律宾，几个地方得全部看准了敲实了同时收网，否则，很可能抓了这边，那边得到风声四散而逃。

之后的两周时间里，赴菲警官小组在菲律宾警方的配合下，在马尼拉找到了10个拨打诈骗电话窝点及数十名犯罪嫌疑人。

在这个期间，中国台湾地区警方在台湾岛内发现了多个转取赃款的地下钱庄和10余名犯罪嫌疑人；在大陆的专案组又在广东、福建、湖北等10多个地方锁定了80余名提取赃款的犯罪嫌疑人。

12月27日，统一行动开始，北京、云南、福建等9省区市警方派出上千警力对前期锁定的犯罪窝点和犯罪嫌疑人进行围剿，捣毁31个电话诈骗窝点，抓获犯罪嫌疑人143名，缴获冻结赃款1177万元。组织策划并出资在菲律宾、越南、柬埔寨设立拨打诈骗电话窝点的犯罪集团头子方逸麟（台湾人）、洪敏喃（台湾人），骨干成员黄正龙（台湾人）、林文滨（台湾人）在厦门被大陆警方缉捕归案。中国的台湾地区警方出动警力铲除两个电话诈骗窝点。菲律宾警方则动用了50余名NBI（菲律宾国家调查局）警员对诈骗窝点开展冲击，铲除了10个电话诈骗窝点，抓获犯罪嫌疑人35名。

2月3日，专案组将24名犯罪嫌疑人押解回国，韦健随队凯旋。8天之后的2月11日，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在北京会见了专案组全体成员，称赞他们不畏艰难、不辱使命、顽强拼搏，打了一场成功漂亮的硬仗，向党和人民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回到上海没多久，韦健又一次接到公安部调令，令他再次随队出国办案。这次去的是印尼、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侦办的是代号为“2011·3·10”电信网络诈骗系列案件。这次办案持续到3个多月后的6月26日，共抓获犯罪嫌疑人598人。其中大陆居民186名、台湾居民410名、柬埔寨居民1名、越南居民1名。这个系列案件涉及地区和国家之广、打掉犯罪窝点和抓获犯罪嫌疑人数量之大、押解回国犯罪嫌疑人之多，都是前所未有的。作为专案组成员，韦健再次受到孟建柱同志的亲切会见。

亲历中国公安历史上最大的两起电信网络诈骗案件，让韦健明白，出国办案，首先要好好研究当地的法律和习俗，千万不要将国内的思维模式带到国外，到哪里就按照哪里的规矩办事。还有，这些犯罪团伙在境外的窝点设置、团伙的人员框架以及活动规律，都与国内不同，这为他与电信网络诈骗继续缠斗积累了很好的经验。两次亲历，如同两次大战，让刚刚40岁的韦健迅速成熟起来。

再赴印尼，这次是要把老巢给端掉

穴者，巢也。扫穴，就是要把老巢给端掉。2015年10月9日到11月10日，在公安部的统一指挥下，上海、北京、广州、杭州等地公安机关联合办案，开展印尼“扫穴”行动，从雅加达、泗水、井里汶等地抓回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254人，涉及内地20多个省区市和香港特别行政区的4000多起跨国电信诈骗案宣布告破。此次行动之后，从印尼打往国内的电信诈骗电话几近绝迹。

对于这次行动，韦健有很多话要说。

一是手法的翻新。电信诈骗基本经历了三个阶段。比较低级的阶段是中奖和返款类，告诉你什么什么活动你中奖了或者什么项目的社保要给你返款，然后说领取奖金、返款需要交什么钱；它利用的是人们天上掉馅饼的心理，这个比较容易防范，我们不贪就是。第二个阶段是告诉你亲人被绑架了或者出车祸了，要往什么什么账户上打钱；这种诈骗利用的是避祸的心理，临危不慌，多打一个电话，多半就能戳破骗子的骗局，也还算比较容易防范。第三个阶段是冒充公检法类，就是现在最为常见、得手率最高、诈骗金额最大的一类。它利用的是公检法机关的公信力和强制性，同时它摧毁的也是公检法机关的公信力。这种诈骗中往往是先告诉你名下一部电话欠费停机或者寄给你的一个包裹藏毒，在你否认后他会把电话转接到所谓的公安机关，接电话的所谓警察会要求你自证清白，并告诉你正在做电话笔录，必须避开所有人，必须保持通讯畅通，目的是给你洗脑。为了逼真，他会发一个链接给你，你点开后会发现一张你的通缉令或者缉捕令，上面你的照片姓名住址全对。在你瞬间被蒙住之后，他要求你把所有财产转入他们提供的所谓安全账户，查清楚后再返还你。这次韦健他们去印尼侦办的，剧本又翻出了新花样。其中最主要的一种是冒充国内某知名购物网站的客服。他们在通过不法手段取得这家网站的客户资料后，利用网络电话的改号软件，把电话伪装成这家公司的客服电话号码，由一线话务员冒充客服工作人员，拨打客户电话，抱歉地说网站把对方的账户误设为批发商账户，需要每月扣取相关费用共计500元，然后会有银行客服打电话过来帮你取消扣款。随后，果然有来电显示为某银行客服电话的电话打进来（注意，韦健敲黑板了，这个伪装的客服电话前面加了上海的区号021，而真正的客服电话是没有区号的）。打电话的是犯罪团伙的二线话务员，他会指导受害人通过手机银行进行所谓的“取消扣款”操作，而实际上，受害人账户内的资金就在这时被转进诈骗团伙的银行账号。这个手法极为新颖，也极具隐蔽性，仅2015年7月到9月初的不到两个月时间，上海地区就有450多人中招。

二是异国办案的艰难。虽然我国和印尼的警务合作已经算比较紧密，印尼警方也对这次行动给了充分的配合，但由于法律和警务机制以及社会管理方面的区别，有时候真的感到有力气使不上。印尼的电信运营商非常多，代理商更是多如牛毛，电信网络诈骗团伙是这些运营商和代理商的大客户，他们使用网络电话向国内拨打诈骗电话，租用的都是他们的网络宽带。为了留住这些大客户，他们甚至答应如果有人来查，会第一时间给他们通风报信。还比如韦健他们走进雅加达移民局关押所准备讯问前面行动中抓到的嫌疑人时，才发现这些从不同城市、不同窝点抓到的电信网络诈骗团伙成员，全部被一股脑丢在一个超级大铁笼子里，当时脑子里就“嗡”的一下，完了，这串供条件太好了。果然，等他们讯问的时候，答案都被规范过了。女的基本都说，我是来印尼卖淫的；男的基本都说，我是来印尼旅游的，顺便看看有没有工作。好在前期很多证据已经固定好，否则真可能全部白瞎忙。

三是可怜又可恨的团伙成员。韦健他们冲掉的是距离泗水市中心5公里一片别墅林立的富人区中一幢别墅。这幢别墅占地600多平方米，底楼客厅大概有200多个平方米，按说应该非常宽敞，但里面到处是行李和铺盖。客厅连着五间卧室、四个卫生间、两个厨房和两个阳台，阳台外面是一个巨大的露天泳池，里面的水已经干涸。卧室被改造成工作室，课桌大小的台子上堆着电话机、专门敲出声音给电话里的“客户”听的键盘、“剧本”和“客户”资料。厨房里，除了十几瓶各种各样的调料，还有4只最大号的电饭锅，有专门的厨师给他们烧菜做饭。更衣室被改造成储藏室，里面有大捆拜佛用的香和整箱整箱的金嗓子喉宝。香，是烧给佛祖的，求佛祖保佑他们生意兴隆——呵呵，不知道佛祖会不会这么糊涂，连他们这些坏人也会保护？金嗓子喉宝，是打电话打到喉咙沙哑时润喉的。而这些成员，被从国内招在一起后，就有专人给他们办签证和买机票，出发时会带着他们从香港转机，然后再去某个目的国家，避免警察怀疑。到了目的地，有专人接机，安排食宿。接好机之后他们的护照就被收掉，并被禁止离开窝点，禁止使用手机，每个月“老板”会发少量的钱用于购买生活用品。有个团伙成员知道老婆怀孕后要回国照顾，但“老板”不准，他想逃离，一没护照，二没钱买机票，身边还有人监视，真跟被监禁差不多。但他们同样又是害人者，还要彼此比试谁害人的本领更强、害的人更多。有人自我催眠，反正不是我要骗人，是老板逼着我骗人。当然，拿到“分红”的时候，他们不会再说自己是被逼无奈了。

四是“扫穴”行动之所以称作是行动，因为它没有指向某一个具体的案件，而是一次行动，它意味着中国警方打击电信网络诈骗观念和模式的转变。以往是发一个案子，警方去被动应对，用刑侦行话来说，就是由案到人。这次“扫穴”行动反过来，是由人到案，警方通过技术手段对既有线索进行梳理，结合境外警方的线索反馈，主动出击，对电信网络诈骗团伙中与受害人进行直接联系的“电话组”窝点实施定点精确打击，摧毁诈骗团伙的境外工作平台，减少他们继续违法犯罪的可能性，这种工作模式更符合电信网络诈骗这种高发性侵财类案件的侦查需求，今后将成为警方打击此类犯罪的重要模式。

专家就是专门不回家的人

韦健平生只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一个久侦未破的案件终于有了突破时，一次是女儿雯雯说他这个“专家”的意思是“专门不回家”时。

雯雯从小就很懂事。2010年的六一儿童节，韦健本来没空陪女儿，韦健的妻子是老师，学校有活动，也没空陪女儿，眼看女儿要落单了。韦健咬着牙请了假，陪女儿去很久之前就想去的星期8小镇。可是，游戏币买好雯雯刚玩了十几分钟，韦健的手机响了，发了一个案值500万元的电信诈骗案，得马上走。雯雯正玩在兴头上，哪里肯走？韦健使出各种哄骗，最终雯雯让步；但她提出一个条件，游戏币由她保留，等下次再来，一定要把这些游戏币全部用掉再走。韦健当然满口答应，可是直到雯雯已经长大到不屑于再去玩那种游戏，那些至今还躺在雯雯书桌抽屉里的游戏币，成为爸爸“不守信用”的一个见证。

一家人难得有机会出游，选择目的地时，雯雯小大人一样说，柬埔寨、印尼、菲律宾不能去，爸爸去那些国家办过案，抓过坏人，万一坏人把爸爸认出来，说不定会绑架我和妈妈，来威胁爸爸。这话让韦健听了既辛酸又高兴，警察的孩子啊，总比别人家的孩子早熟。

说“专家就是专门不回家”这话，是在韦健参加第二届上海市平安卫士评选期间。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专门为韦健举行了一场推介会，邀请了雯雯来说一说自己的爸爸。上台前，雯雯告诉主持人，我爸爸这个专家是专门不回家，主持人说，好，到了台上你就这么说。可真到了台上，雯雯并没有说这句话，而是对全场说：“我觉得我爸爸很辛苦，很了不起，希望大家为他投一票，谢谢各位叔叔阿姨。”说完，小小的身躯弯下去，给全场观众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站在边上的韦健眼泪流了出来。不知不觉中，这个小小的人儿，已经开始懂得爸爸的不容易。

电信诈骗犯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异地犯罪，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一个窝点最长不超过三个月。尤其是得手一大笔赃款之后，他们马上转移。而且近年来，为了逃避打击，很多团伙选择把窝点放在柬埔寨、印尼、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所以出国办案，对韦健和同事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他们在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备有一个小的旅行箱，里面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还有榨菜等一应俱全，说走就能走。从电信诈骗开始猖獗的2009年到2016年底，韦健累计出差天数超过1000天。2011年最多，是196天。当年年底的一次迎新会上，说起新年愿望时，韦健妻子对他的期望是，2012年出差天数减半。可是到了这年12月，眼看着要超标，韦健又要去菲律宾了。临走的时候，他将功赎罪，甜言蜜语问妻子要什么，他给她买。妻子瞥了他一眼说，你有空给我买礼物吗？还不是在回国前在机场买点又贵又不实用的东西。算了，你平安回来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这话又让韦健差点掉眼泪。直到不久前去北京领CCTV年度法治人物这个奖，当他知道和他一起当选年度法治人物的福建省厦门市公安局集美分局情报指挥中心教导员陈清洲已经是肝癌晚期，知道当选年度致敬英雄的两位公安战线的战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皮山县公安局副局长艾热提·马木提，在搜捕A级通缉令逃犯时冲锋在前，把战友挡在身后，自己却壮烈牺牲，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边防总队北海支队电建边防派出所所长骆春伟，为避免失火渔船引燃港口其他船只、跳海救援不幸被海浪吞没壮烈牺牲，他再次想起妻子的这句话，再次深深地感到这句话中沉甸甸的情义和做警察家属的辛酸和不易。做警察，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奖赏了。

所以，韦健很惜福。他珍惜警察这份职业，也珍惜妻子和女儿对他的情义。只要在家，一定是他买菜做饭洗碗倒垃圾全程承包，不让妻子动一根手指头。尽量不抽烟，实在想抽了，一定是按照女儿的要求，把烟灰规规矩矩地弹在女儿参观玻璃博物馆时专门为他DIY的一个玻璃烟灰缸里。

有梦想，有可能

听了韦健和同事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这么多故事，大家一定会产生一个认识，电信网络诈骗，防范比打击容易。没错，打击，费了千辛万苦，窝点找到了，嫌疑人抓到了，可是绝大多数时候，钱都给挥霍掉了，群众的损失还是没有办法挽回。而防范，则要容易得多，一是专门机关防范，公安、电信管理部门和运营商以及银行、第三方支付平台等部门有责任消除漏洞。二是作为市民群众，大家只要记好几个要点，扎紧篱笆，再好的剧本、再高明的骗术也都是白搭。

为了做好防范宣传，韦健在新浪网和东方网都开了个人微博，专门发布各种电信网络诈骗最新“剧情”，同时接受网友咨询。他还抓住收听率极高的“刑警803”广播剧之后的刑警小贴士栏目、上海电视台“夜线约见”、央视打击防范电信网络诈骗新闻专题以及各种网站和报纸采访他的一切机会，总是唠唠叨叨讲一通防范要点：凡是涉及“电话欠费，信息泄露，包裹里有违禁品，法院传票，通缉令，信用卡年费扣除，恶意透支，涉嫌洗钱和安全账户”等关键词的，无论他编的什么故事，都不要信。韦健还说，在电话里要给你做笔录的，问你银行账户余额的，不许你挂断电话的，通话内容要保密的，几点几分要来抓你的，全部都是电信网络诈骗，也统统不要信。

韦健还说，除了老百姓要防，专门机关也要防。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办多了，韦健发现，很多诈骗团伙掌握着几百张甚至上千张银行卡，一旦诈骗得手，这些卡就成为转移钱款的重要渠道。2012年沪台两地警方联合侦办的一起电信网络诈骗案，缴获的银行卡竟然多达3500张。现在，情况正在改善，比如我们走进ATM机的小房间里，会有语音提示音告诉我们不要把钱转入什么什么账号；比如在银行柜台，如果遇到边打电话边转款的客户，银行工作人员会提醒，问客户认不认识对方；还有，大部分银行柜台配备了读卡机，以识别二代身份证的真伪，最近，银行又对开卡作出了限制，电信运营商对手机卡也实行了实名制，等等，这些措施都对压缩电信网络诈骗空间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但是，这些还不够。韦健感觉，电信网络诈骗案件侦破之所以难，最主要的原因是八个字，资源分散，响应滞后。他举了个例子，如果受害人报案说把钱打出去了，这个时候首先要做的是冻结资金。要冻结资金，得开具冻结财产通知书，冻结财产通知书得县一级公安机关负责人签发，这个流程网上流转最快得半个小时。拿到这份通知书，侦查员要去账户开户行所属的分行一级的银行。上海的大部分银行的分行在陆家嘴，开车过去，道路畅通的情况下需要20分钟，即使不算停车上楼的时间，直接去找银行的保卫部门，再由他们报给分行负责人审批，这个过程一定会超过一小时。如果是跨行转账的话，这一圈转下来，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有这几个小时时间，骗子们笑都笑不动了，如果他们的银行卡足够多，数千万元钱款两个小时就能取光。还有就是调电信部门的数据，运营商没有专门的部门接待公安机关，这种活都是相关部门带带过的，所以速度极慢。你递进去一个查询申请，快则一周，慢则半个月。有时候你简直感觉自己就是眼睁睁地心急如焚地等着。所以，建设一个平台，把资源分散和响应落后的问题解决掉，最大限度压缩电信网络诈骗的生存空间，最大限度帮助受害人挽回损失，这几乎成为他十五年反电信网络诈骗生涯念兹在兹的事。

2016年春天，由上海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白少康任召集人的上海市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工作联席会议尝试对这一顽疾“破题”，由市公安局牵头组建一个平台，包括电信、银行等多部门成员单位在内，对电信网络诈骗违法犯罪案件统一受理、统一查询、统一封堵、统一查处。3月21日，上海市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试运行，11家商业银行、3家通信运营商、金融清算机构和第三方支付机构入驻刑侦总队办公地所在的中山北一路803号，和韦健他们同一个楼面办公。

韦健的梦想终于成了现实。有了这个中心，他们可以在受害人报案之后只需要当日的值班长签字就通过简易手续对嫌疑账户进行紧急止付，然后他们便只要在接下来的48小时内去开具正式的法律文书即可。有了这个中心，他们可以马上找到ATM机的地理位置并调取取款嫌疑人的监控录像。有了这个中心，入驻的电信运营商会在第一时间封停诈骗号码和钓鱼网站网址，让上海地区的用户即使点击也无法访问。有了这个中心，他们可以最快速度知道哪些正常联网的手机在什么区域被强制脱网然后接收到有木马链接的诈骗短信，他们可以最快速度获知某个电话的打出地是否是境外某个诈骗高发地以及这个电话是否使用改号功能，如果这个电话持续通话，他们会使用闪信功能把防范提醒发给潜在的受害人。

走进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600平方米的空间分成数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最大的是案件接报处置平台大厅。这个平台犹如一个小型的指挥中心，有一面墙那么大的大屏幕，有六排工位，前面三排是和110三方通话的接警员，后面三排是民警，主要任务是根据预警信息，设法打通被诈骗电话挟持的受害人的电话或者指派属地派出所民警找到受害人，确认受害人状态是否正常，劝阻受害人不要转账。

2016年初夏的一天，上午9点刚过，就有这么一个电话，打自境外，却使用改号软件改为境内电话，接到电话的人是位家住郊区的老年阿姨。中心民警持续拨打这位阿姨的手机，一直占线；通过阿姨登记的信息查到她家里的固定电话，电话却已拆机；让属地派出所民警上门去看，这位阿姨早就搬离了这个住址。怎么办？韦健要求派出所继续查找阿姨子女的信息，同时要求中心民警继续打她的手机。他们和骗子都知道，一般通话超过半个小时，基本上这个“客户”算搞定了。这个时候，骗子会要求受害人把手机的WIFI和蓝牙关掉，把充电宝连上，为的是持续通话，遥控受害人，直至受害人将钱转出。在通话通到一小时的时候，阿姨的手机突然关机了。韦健判断，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电用完了，一种是骗子诱骗阿姨换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如果是电用完了，那最好了，我们还有机会。如果是换了张手机卡，那就糟了。但鉴于阿姨的年纪和动手能力，前一种可能性较大，所以即使关机，还是要持续重拨，骗子那边也一定在持续重拨。现在他们和骗子比的，就是谁先在阿姨充上电重新开机之后拨进去第一个电话。如果让骗子先拨进去，那事情八成就糟了。一定要我们先拨进去，一定要我们先拨进去。结果，在无数次“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声之后，终于长长的拨通声音响了，接电话的果然是一个苍老的惊恐的女声。韦健的同事告诉阿姨自己是警察，是真的警察，请她不要相信刚刚和她通话的所谓警察。阿姨哭着说，你们到底谁是警察？韦健同事说，阿姨，警察是不会要求你在电话里做笔录的，也不会让你把钱转给什么账户，如果真的有人犯罪了，我们直接上门去抓，怎么会告诉你呢？阿姨对民警的话将信将疑。民警于是问她，那阿姨你相信110吗？阿姨说相信的。民警说那阿姨你用自己的手机打110把你刚刚遇到的事情告诉他们，看他们怎么说。结果，110接到阿姨的报警电话后立刻转接到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的案件接报处置平台，在三方通话中，阿姨听出来了，其中那个男声就是刚刚劝他不要相信骗子的警察。

2016年7月17日，中心试运行4个月之后，在上海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白少康和国务院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部际联席会议办公室主任、公安部刑侦局局长杨东的共同启动下，上海市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正式成立，实现了公安部门、商业银行、通信运营商、金融清算机构等多部门联合办公，标志着对被骗资金的处置，由早期的以小时计转变为以分钟计。

中心试运行一年来，已冻结涉案资金1.48亿余元，关停涉案电话号码1.4万个，拦截涉案网址1521个，侦破各类电信网络诈骗案件4800多起，抓获犯罪嫌疑人1900余人。中心正式运行至今，上海市电信网络诈骗案值同比下降43.7%，破案数同比上升30.6%，立案数下降40.9%，而2017年一季度立案数同比下降则达到51%。在2017年五一劳动节到来之际，中心还获得2017年上海市工人先锋号荣誉称号。

CCTV“年度法治人物”评选组委会给韦健的颁奖词是：他从警22年，智勇双全、身经百战，一年600起案件，如秋风扫落叶，他让电信网络诈骗犯，无处藏身、闻风丧胆。颁奖典礼的现场，韦健发表获奖感言时说，我觉得这个崇高的奖项，不是颁给我个人的，是颁给上海市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所有的民警、文职和所有入驻的银行和电信运营商的。不过他还有很多感受没有说出来，他认为这个奖项应该是颁给上海市委市政府的，是市委市政府把30多家成员单位整合起来，促成了这个平台的建成，这是打击电信网络诈骗工作之福，更是老百姓之福。

一个梦想实现了，韦健又生出一个新的梦想，那就是在这场与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角逐中，要拼全力跑在骗子前面，把骗子的财路彻底断掉，让老百姓不再遭受损失。

有梦想，有可能。加油，韦健。

发稿编辑/张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