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实有心应不死
——叶嘉莹先生的诗词归趣
2017-09-21刘一鸣
文|刘一鸣
莲实有心应不死——叶嘉莹先生的诗词归趣
文|刘一鸣
叶嘉莹先生,诗词名宿、杏坛老骥,自谓“穿裙子的‘士’”。诗词相伴八十余载,挥鞭执教七十余载,虽年近期颐,依然创新词,发新论,诲人不倦,自耽其乐,实因常存活泼之心耳!恰如叶先生《踏莎行》所云: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小荷才露尖尖角
叶嘉莹先生“生长燕都,少承家学”,因诞于六月,故“乳名小荷”。父廷元,字舜庸,熟读古籍,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后任职于航空署,从事译介西方有关航空著作。母李玉洁,字立方,幼年接受良好之家庭教育,青年时代曾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任教。叶嘉莹自出生便与荷花邂逅,且以荷为名。更可贵者,先生自幼“对于荷之出泥不染、中通外直之美质,尤为爱赏”,“对于荷花情有独钟”,冥冥中似有天意。一次,先生偶读李义山的“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之诗句,心有感伤,即作《咏莲》诗一首:
植本无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读大晏词,见有“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之句,心有触动,作《采莲曲》一组:
采莲复采莲,莲叶何田田。
鼓棹入湖去,微吟自叩舷。
湖云自舒卷,湖水自沦涟。
相望不相即,相思云汉间。
……
义山、大晏已作古千年,然其词流传千年,其惆怅绵延千年,其所咏之荷花亦化作不死之神思跨越千载。当千年神思偶遇初长的“小荷”,便如金风玉露,摇荡出更多的璀璨来。还是《妙法莲华经》说得好:“花开莲现,花落莲成”,小荷初展,莲心已现。义山、大晏搅动的正是此心,千年才思的寄托之所亦是此心,种子已经埋下,只等花落莲成。叶嘉莹先生有词云:
一瓣心香万卷经。茫茫尘梦几时醒。前因未了非求福,风絮飘残总化萍。 时序晚,露华凝。秋莲摇落果何成。人间是事堪惆怅,帘外风摇塔上铃。
在豆蔻初开时节,少女嘉莹以词为媒,仰识了晏殊、李商隐。当然,在以后的人生岁月中,叶先生遥溯千载,与古代诗词大家坐而论道,激荡心灵,乃是后话。那么真正让她走上诗词道路的当属恩师顾随先生。顾随乃辅仁大学的古典文学教授,“对古典诗歌有深厚之素养,而尤长于词曲。讲课时出入于古今中外之名著与理论之间,旁征博引,意兴风发,论说入微,喻想丰富”,“全以其诗人之锐感独运神行,一空依傍,直探诗歌之本质”。叶嘉莹先生如是追忆:“我觉得自己本来像一只苍蝇,关在屋子里边,东撞一头,西撞一头,等到忽然间有一天开了一扇天窗,我一下飞出去了,才看到了天光云影的高远美丽,那是顾先生为我打开的这一扇窗。”心有触动,情不能自已,叶嘉莹写下了《聆羡季师讲唐宋诗有感》:“寂寞如来渡世心,几回低首费沉吟。纵教百转莲花舌,空里游丝只自寻。”在辅仁求学时,叶嘉莹怀着闺门羞涩而不苟言笑,对顾师更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很少当面表达自己的见解。偶有一次,心有惴惴,作《晚秋杂诗》呈顾师斧正:
深秋落叶满荒城,
四野萧条不可听。
篱下寒花新有约,
陇头流水旧关情。
惊涛难化心成石,
闭户真堪隐作名。
收拾闲愁应未尽,
坐调弦柱到三更。
孰料顾师非但不曾改动,反而以其韵和之:
青山隐隐隔高城,
一片秋声起坐听。
寒雨初醒鸡塞梦,
西风又动玉关情。
眼前哀乐非难遣,
心底悲欢不可名。
小鼎篆香烟直上,
空堂无寐到深更。
适逢国难,又遇晚秋,师生以诗词寄托难遣的苦闷愁绪。国虽遭厄,但诗不能亡,顾师对弟子表达期望:“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叶先生自幼便具佛性,蕙质而莲心,初展于沦陷污淖,却晶莹剔透。佛门云“一瓣心香”,乃心诚之诫。她虽未皈依大宝,然诚明内心,博涉诗词歌赋,读万卷经,孜孜求教于授业恩师,必不负师父之托。嗣后的生涯中,叶先生绰立讲坛七十载,即为明证。
阅尽天涯离别苦
叶嘉莹先生于1948年随夫迁居台湾。不久,丈夫身陷囹圄,自己因受牵连亦被捕,怀中婴儿尚在襁褓之中。叶嘉莹随即被释放。此时,伴随叶嘉莹的除了嗷嗷待哺的女儿,可谓一无所有。王国维先生《蝶恋花》最能表达叶嘉莹浪迹天涯的离愁别绪: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故都的旧家读书时,母亲便买了《词学小丛书》,里面即收录了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读书如觌面,平添了对大师的钦慕。如今,远离故都,飘萍于海岛,再读《蝶恋花》,叶嘉莹泪不能遏,随着纸笔汇成《转蓬》诗文: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身心俱痛,北望于大海,天际之白浪似雪,水痕沙渍皆融入化不开的思念。甚至,萌生遁迹人世之悲凉。“岂是人间觉梦迟,水痕沙渍尽堪思”“天边白浪雪纷纷”“从此余生伴海云”,皆是当时心境之写照。然虽遭此厄,叶嘉莹以“弱德之美”坦然面对,以柔弱之躯撑过了难关。孰料,事稍消停,乡愁又袭,有词《浣溪沙》可为证:
一树猩红艳艳姿,风且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仅就心灵孤独而言,确似静安,然叶嘉莹绝非仅只病静安之所病,甚或可说医静安之所病。因而,静安之孤芳才得以迈出闺阁,移开了遮面的琵琶。王静安,“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具有“知与情兼胜的禀赋”,摇摆于“求其可信”与“求其可爱”之间。叶嘉莹认为:“静安先生既以其深挚的感情对于周围的人世有着一种不能自已的关怀,又以其明察的理智对于周围的罪恶痛苦有着洞然深入的观照,于是遂不免在现实生活中常徘徊于去之既有所不忍,就之又有所不能的矛盾痛苦之中。”其词有“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可算此种苦痛之写照。虽然静安先生极具矛盾性格,然其已看破“立德、立言、立功”之俗志,追求“至真、至善、至美”之自由理想。故而,陈寅恪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赞之。静安清傲于新旧纷争,虽欲超乎其外,但又不免牵乎其中,可谓寂寞如孤月远离人间,独悬于天涯,这轮孤月似乎跨越时空,斜穿轩窗,直透叶嘉莹的心底,使她重新捧起了《人间词话》,拿出了纸笔,写下了《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古今词人之作,其美什名篇吟味之足以沁人心脾。”何以独说静安词?叶先生如是说,“惟觉其深入我心遣之不去耳”。静安先生讷然不群之品性若“岩穴间幽居之子耳”,其词非庸常之人所能窥其妙。“词之为体原较诗为浅俗柔婉,而静安先生词则极为矜贵高古,其气体乃迈越唐宋而直逼汉魏,而用意之深,则又为古人之所无,故其词去大众较远。”故而,静安词如久待闺中之秀女,饱尝离别之苦。“既无悦己者之欣赏,又不甘为取悦于大众易其服饰而步入市区,而愿芰荷其衣芙蓉其裳,遗世而独立,严妆而自赏。”“同是天涯沦落人”,静安词遇到了叶先生,可谓佳人邂逅久盼之高士,亦如杜子美遇见李太白,“嘉会寄诗以亲”,无怪乎惺惺相惜。倘如叶先生所言,静安词似“馨声焉,其音孤寂,而揭响遏云入乎耳,动乎心,虽欲不向往,而其吸引之力有不可拒者焉”。那么,叶先生恰如善听的钟子期。天高水长,静安词及词评犹如空谷绝响,知其音者一直在守候。
1962年,与台大中文系同学合影,第三排中立者为叶嘉莹
每依北斗望京华
温哥华的云是水做的,不经意间就会洒落,打湿心情。叶先生携属拖眷,历经磨难,几经辗转,终于安居于温城,人间甘苦早已尝尽。此时,身在异国,徜徉于温哥华的云山花海,心态从容。但每每遥望北斗,家国故园都会浮现于眼前。“万里悲秋常作客”,老杜的《秋兴》之诗品读起来更具一番兴味。缪钺云:“叶君在古代诗人中所最推尊者,盖有三人焉,曰陶渊明、曰杜甫、曰李商隐。”此说不谬。叶先生说:“我以为,在中国所有的旧诗人中,如果以感情与功力之博大深厚足以集大成而言,自当推杜甫为第一位作者。”对于叶先生而言,处异国,读老杜诗,可算他乡遇故知。翻开案几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一个个诗坛巨擘顿然活现在目。“摩诘之高妙,太白之俊逸,昌黎之奇崛,义山之窈眇”,可谓“各美其美”,即便降而求之,“如郊之寒,如岛之瘦,如卢仝之怪诞,如李贺之诡奇”,亦各具风姿。然先生独推老杜,称其为“大成之诗苑中,根深干伟,枝叶纷披,耸拔荫蔽的一株大树,其所垂挂的繁花硕果,足可供人无穷之玩赏,无尽之采撷”。
加国离中土何止万里,叶嘉莹羁旅异国,已无法记清多少次梦回故园,漫步于鼓楼之下,徜徉于什刹海的接天莲花之中。然而,如果止步于思念,思念会更浓。叶嘉莹转而埋首于老杜的诗中,体察杜子美离乱之后,定居于夔府,遥望长安时的心境,评赏杜诗的雄阔、博大、深沉。叶嘉莹说:
当时杜甫已经有五十五岁,既已阅尽世间一切盛衰之变,也已历尽人生一切艰苦之情,而且其所经历的种种世变与人情,又都已在内心中经过了长时期的涵容酝酿,在这些诗中,杜甫所表现的,已不再是像从前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质拙真率的呼号,也不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毫无假借的暴露,乃是把一切事物都加以综合酝酿后的一种艺术化了的情意。
此时的叶嘉莹已与初到台湾时心境大不相同,因而,对诗词的评价更多了一份理性。如果说,叶嘉莹对于静安词是怜爱之同情,那么,对于老杜诗则是理解之欣赏了。在欣赏老杜的同时,叶嘉莹以学术之审慎,对比了太白与老杜在律诗方面的成就,做了爱诗者不忍做之事。叶嘉莹认为:“号称诗仙的大诗人李太白,其歌行长篇虽有‘想落天外,局自变生’之妙,而却因为心中先存有一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成见,贵古残今,对于‘铺陈终始,排比声韵’的作品,便尔非其所长了。”虽说如此,叶先生绝对无抬杜贬李之意,诚如叶先生所言:“然而这种衡量,对太白而言,实在是不公平的,因为以太白之不羁的天才,原来就不在此种格律与功力之尺度的衡量之内。”颇为近情的应是,“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更进一步,叶先生认为,李杜之间互为知己,太白曾有《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而老杜则有《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只有老杜才能发现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的落拓寂寥,惟有太白才能发现老杜“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的诙谐幽默。
遥望北斗,叶先生虽无法目及天涯,然而她却读到了李杜诗篇,感觉到心灵的撞击。“惟有自己能自内心深处焕发出光彩来的人,才能欣赏到其他心灵中的光彩。”正是这抹光彩化解了怀念故土亲人的沉郁,转化为一种博大与洒脱,亦是这抹光彩使得诗词冲破时空的藩篱,江海的阻隔,把心灵联结起来。
相逢倾尽许知音
相逢倾尽许知音,
谈艺清斋意万寻。
锦里草堂朝圣日,
京华北斗望乡心。
词方漱玉多英气,
志慕斑昭托素襟。
一曲骊歌芳草远,
凑凉天际又轻阴。
伯牙绝弦之后,知音难觅,久飘海外的叶嘉莹却有幸踏着杜子美的踪迹来到夔府草堂交流杜诗,恰与四川大学缪钺先生相会,可谓词坛佳话。二人虽从未谋面,然早已互读词作,已成故识,该诗即为缪钺先生赠别叶嘉莹所作。缪钺未竟信稿云:“昔汪容甫与刘端临,闻名而思,既见而相许,不数日而遽别,离索之感,憎结于心。”“人生得一知己,虽死可以不恨。”叶嘉莹返加之后,寄诗相酬曰:
稼轩空仰渊明菊,
子美徒尊宋玉师。
千古萧条悲异代,
几人知赏得同时?
纵然飘泊今将老,
但得瞻依总未迟。
为有风人仪范在,
天涯此后足怀思。
缪钺先生乃词坛前辈,文史、诗词、书法无一不精,初遇叶先生已近耄耋之年。而叶先生此时亦是花甲老人,饱经风霜,铅华荡尽,惟余本色。两位老人因诗相会,因词结缘,携手合撰《灵溪词说》,可谓幸事。诚如叶先生诗云:
庄惠濠梁俞氏琴,
人间难得是知音。
潺湲一脉灵溪水,
要共词心证古今。
叶君为人外和内介,其论文学,能兼容中西,自建体系,汲取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之灵悟慧解,而运用西方思辨之法作清澈透辟之分析说明。
又如缪钺先生诗云:
四载勤劬同撰述,
今朝重与更增删。
……
对此叶先生述文曰:
先生之许我为“知己”,我想大概只是由于以下几点缘故:其一、是由于先生与我对于中国的古典诗词都有着相同的热爱。其二、是由于先生与我对于诗词中某些足以激发砥砺人心的珍贵精美的品质,都有着共同的体认。其三、我想就正是由于先生与我对于古典诗词的传承都有着同样的关怀。
足见,缪、叶之互为知己,远非惺惺相惜,互相钦慕所能涵,更多的是对传承文明,词心不死的一份共同关照与担荷。
莲实有心应不死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虽荷花凋尽,人生易老,然莲心仍在。“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当东风来的时候,不但草木、植物、动物惊醒了,使人的内心也惊醒了”。叶先生如是说,我们所处的世界,不仅是物的世界,亦应是心的世界,是心物相接的世界,故而,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乐记·乐本》亦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倘“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蕴含心物相接,那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则直指心心相接了。
“花落春仍在”,人老“梦偏痴”。叶嘉莹先生自幼熏染于诗词,其心恰似“一池春水”,被古人扰动,流连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叹“草木之凋零”,恐“美人之迟暮”,感于“岁华摇落”,“绿肥红瘦”;及至遭厄,喜王国维词之孤清悠远;历经沧桑,喜渊明之从容洒脱,好老杜诗之境阔,独解太白之沉郁,探得李义山之奇幻妙境。至若与缪钺先生共说灵溪,尤为佳话。年虽老,毅然归国,仍痴立于诗词讲坛,如乍起之春风,吹醒了万千诗心。
叶嘉莹手书
纵观叶嘉莹先生一生,极大之幸运者乃生于书香之家,成长于诗词国度,遇名师,逢知己;极大之不幸者乃屡遭舛运,少年即经历国沦陷、母病逝。及至青年,夫入狱、女待哺,流离失所。老将稍安,女、婿罹难于车祸。王静安言,百凶成就一词人,恰合乎先生。“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寄托人心,“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叶嘉莹先生之诗心蒙于荷香,历经磨难而不死,信乎!
人活一世,百年苦短,“生灭色空”,颠扑不破,肉体终归于一寂。然诗心何可不死?叶先生认为,须从小我之境超出来,走向天地大我之境。天地外物摇荡内心而诗成,是为“兴发”之第一阶段;后人读诗而心动,久而诗心成,有此诗心,触境而情生,情不自已,而诗词生。于是,“一可以生二,二可以生三,乃至生生不已,以至于无穷”,是为不死。
责任编辑/崔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