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
2017-09-20杨静南
杨静南
她家人要去陕西的前一天,她回了趟娘家。
从二楼房间下来,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响声。楼下大厅里,进华父亲正站在门口打电话,他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扶在门框上,发出爽朗的大笑声。“再拼一两年,我就退休,回家抱孙子了。”进华父亲说。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朝才进他们家门十几天的新媳妇笑了一下。
她公公其实根本就不老,他的身体魁梧结实,国字形的红脸庞上镶嵌着两道浓黑的眉毛,显得精力很充沛。和沿海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进华父亲年纪很小就出门谋生,他凭着自己的头脑和一双手,在老家的红泥地上盖起了一幢漂亮的小洋楼,为儿子举行了一场像样的婚礼,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虽然还没有到安享晚年的年龄,但这些成就也足以让这个才五十多岁的男人骄傲地喊出了再拼一两年就想要休息,享受人生天伦之乐的话语来。
她对这一类话语并不陌生,从她自己父亲的嘴里,她偶尔也会听到类似的话,她觉得父亲只是随口说说,所以从来都没有把它往心里去。她知道,除非是干不动了,或者是手头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否则恭城的男人,你让他歇下来不干活,那要比让他去死还困难。
进华母亲送她到路上去坐车。这一年春节的雨水多,村道上坑坑洼洼,踩满了人的脚印,车轮碾过的湿处塌陷着,蓄着一汪汪浑浊的雨水,路两旁长得有点像野菊花的草叶子上溅满了泥土。呼啸的海风从旷野上吹来,拍打着她的头发和红围巾。进华对她讲过,这条公路的一端通往笏石,另一端通往一处叫平海的海边。她站在马路边上,想起自己家后面的那一片海来。风很大,即使她裹着呢子大衣,套着长靴,胸前系着鲜艳的红围巾,仍然觉得体温被一点一点地带走了。在马路对面那一片鳞次栉比的房子里,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分辨出进华家那一幢有着青灰色琉璃瓦顶的小洋楼。
她在笏石转了一趟车。在路口下车后,熟悉的村子铺展在她的眼前。她从平时只种一季地瓜,现在仍然荒芜着的田野上走过。村子里的人们多半在外地经商,平时只有一些老人和孤独的土狗生活在这里。现在,大红的春联和灯笼在那些多半是崭新的楼房门窗上闪耀,为这个寂静的村庄增添了喜气。几个小孩子在田里玩鞭炮,他们把鞭炮插在田埂的土洞里,用香点燃后赶紧跑开,远远地捂着耳朵等鞭炮炸响。孩子们欢乐的叫喊声带着明显的北方腔,她知道他们都是从小就跟父母在北方读书长大的。谁知道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想起这地方?
要是人没有家庭多好。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曾经闪现过,现在又一次闪现。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它。
村子里,老供销社门口的菜摊前几个女人在卖肉和菜,她们的声音响亮结实,仿佛什么都不顾虑。她看到春治奶奶,老人站在戏台子前面,望着空空的舞台发呆。她从春治奶奶身边走过时跟她打了个招呼,还没等老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走远了。
她家里,父亲和弟弟正陪着志华叔叔喝茶。男人们抽着烟,茶杯上空升腾着一缕缕热气,隔着几米远,她就能闻得到红茶的香气。
“你老公怎么没回来?”志华叔叔问她。他以前和她父亲一起在东北放木头,后来独立出来办了个装饰材料厂。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走到沙发前。她告诉志华叔叔说进华他们公司今年人手紧,所以一过初八就赶去上班了。
“连元宵节也不让过啊?”志华叔叔说,“怎么样?他一个月能赚多少?”
这是农村人的习惯,他们喜欢在几句话里就把人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问的都是最现实的问题。以前她不觉得这有什么,现在却突然感到不耐烦了。她不想回答这问题。
“我不知道。这你得问他自己。”她假装笑着说。
“男人的钱袋子你可要看好啊!”志华叔叔和她开玩笑说。
“我不在乎这个。”她小声地说。
她的弟媳妇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电视,她走过去,在弟媳妇身边坐下来。弟弟给她端了杯热茶过来。他比她小四岁,初中一毕业,他就到北方去了。弟弟开始赚钱以后,春节时就按乡里的规矩给还在上大学的她发压岁钱。头一回接过弟弟给的红包,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家里面最小的孩子。其实她不是,在她和弟弟中间,她还有一个已经出嫁,而且当了母亲的妹妹。她望望弟媳妇的肚子,那里也已经有着明显的隆起。
“听说进华今年要去巴西?”弟弟问她说。
她说他们公司有此打算,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
父亲和志华叔叔在谈脚手架租赁的生意。这是他们家的主业,她却从来都不懂租赁生意是怎么一回事。望着父亲说话的姿势,她想起那一年寒假,她坐着火车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赶回家来,已经是下午快两点了,一家人还没有吃饭,大家都在等她,和他们家人在一起的,居然還有一个媒人。
她生气地跑上楼去。后来媒人走了,她母亲上楼来叫她。再接着,父亲也上来了。
“你已经年纪不小了,你看看周围的人家,还有哪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孩子还没结婚?”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她知道父亲没有胡说。在她们村里,比她年龄小的女孩子都已经结婚了。只不过因为在上大学,她才一直坚持着,不让家里人为她谈婚论嫁。看起来,他们是受不了了。她望着父亲,他从小就不在她身边。这个一年只回来一趟的男人身上有种让她觉得陌生的气息。
弟弟说起他一个在安哥拉做贸易的朋友,这人这两年挣得不错。弟弟告诉她,他也有点想去俄罗斯。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端起那杯已经变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小口。尽管叼着烟,说话时也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她知道骨子里弟弟还只是一个孩子。电视里面,一个娱乐节目主持人正在问一个傻问题,弟媳妇却笑得前俯后仰,高兴得乐不可支。
那天早上,她走到楼上自己原先睡的房间里。她的床铺和桌子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北窗外面,是那一片浓密的木麻黄防风林。
她母亲从伯母家回来后,她瞅了个空子,把母亲拉到房间里,让她试她给她买的新衣服。那是一件绛红色的外套。她母亲站在镜子前,穿上衣服,转动着身体,仔细地扣上扣子。从她记事以来,她母亲就在她身边,好像总共只去过北方一次,就再也没有去。有时候,她会揣想她父母的关系,揣想她母亲是怎样一个人熬过这二十多年漫长的孤寂的。在她妹妹和弟弟的怂恿下,母亲决定今年要和父亲一起去陕西了。弟媳妇就要生孩子了,她得到那边去当奶奶。endprint
“我穿这衣服太年轻了。”她母亲绯红着脸说。
她看着那张从没有化过妆、任凭风吹雨打的脸,上面是有不少皱纹了。母亲确实显得比她的年龄要苍老。可她心里明白,每一个女人都是喜欢年轻,喜欢穿新衣服的。
“不会太年轻。”她笑着说,“要到外面去了,你就得穿得好一点,免得让爸爸嫌你土气。”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把新衣服脱下来,重又换上那件她穿了几年的外套。穿上旧衣服以后,她马上恢复了原来举止的自然。
“你没有再和那人联系吧?”她母亲瞥了一眼门口,小声地问她。
“没有。”
“那就好。你已经嫁人了,就要当好人家的媳妇。”
在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涌到了眼眶里。她才想说话,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门口冲进来。那是她妹妹的女儿。紧接着,大厅里响起了她妹妹和妹夫向大家问好的声音。
“正月好吉好利,把眼泪收起来。”
她走出门去时,她母亲已经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在那里逗妹妹抱在怀里的那个小男孩了。
她们在客厅的桌子边坐下。妹妹的女儿站在客厅中间的空地上给大家表演幼儿园里学来的歌曲。她惊讶地听出来,那首歌竟然是《要嫁就嫁灰太狼》……
十一点多时,家里请的客人差不多都到了。母亲和妹妹在厨房里烧菜,她和姑姑在厨房的廊檐下择小葱和香菜。金树走过来,倚在柱子上看她们干活。他是她小学同学,现在听说已经有几百万的家产。母亲在厨房里喊姑姑,姑姑忙端着香菜进去了。
“告诉我,你的聘金是多少?”金树说。
“本姑娘是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其实往往也就是一文不值。”金树笑起来。
“那就一文不值吧!”她说。
一辆黑色的别克驶进来,院子里已经停了几部车,别克只好贴着楼房的墙壁停下来。车门打开时,她看见下来的是她堂哥,他只穿着件衬衣和西装,风度翩翩地举起手来向她和金树打招呼。
突然间,一个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快地落下,重重地砸在他跟前的水泥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钝响。原来是一块黑色的鹅卵石!他们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她的堂哥更是脸色煞白。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楼顶上又掉下来一块鹅卵石。这一下,他们全都惊叫了起来。金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在楼顶的平台上,他看到她妹妹的女儿,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花圃边上玩耍。她双手抱着一块石头,正试图尽力把它抛过比她个子还要高的防护墙。
鲁莽的小女孩被带到楼下后,大家都围了上来。小女孩两眼含着泪水,不解地望着她怒火冲天的妈妈。她妹妹拉着小女孩的胳膊,大声地呵斥,要打小女孩的屁股,她弟弟赶紧拦住了。
“你今天可真够勇敢的了,”金树指着院子里的那几部车子逗小女孩说,“你知不知道,这一些车,你随便砸到哪一部的玻璃都值个几千块啊!”
从娘家回来几天之后,进华的父母也准备动身去福清了。他们在那里开着一间饲料店。进华母亲上过学,他父亲出门办事时,她就在店里帮他看看门店什么的。那天下午,他们开始整理要带去的东西,把衣服什么的塞进一个密码箱和一个大大的无纺布行李袋里头。吃晚饭时,进华父亲把一大串钥匙拿给她。这串钥匙从大到小,包括了院子的铁门、大厅门,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门和柜子抽屉的钥匙。
“我们不在,这个家就交给你照顾了。”进华父亲说。
她婆婆吩咐她晚上要关好门窗,告诉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去找进华伯伯——他家就住在隔壁。婆婆还提起家门口东面的那一块空菜地,暗示她可以去种点葱啊菜啊的东西,既可以省点钱,同时也能吃到放心的蔬菜。现在市场上的菜太让人担心了!
他们谈到了进华,谈到他现在的收入和他们公司老总对他的器重。进华爸爸特别高兴他能有出国做业务的机会。她坐在一边,想起地理课本上那个亚马孙河流过的国家,仿佛看到有一天,她和进华一起走在圣保罗的街道上,不过她并不快乐。
“说起来,我们还没有出国旅游过呢!”进华父亲说。他喝了几杯酒,原本就红的脸这会儿显得更红了。
恭城沿海的元宵节特别漫长。据说从正月初七一直到正月廿七,都有村庄在过元宵。农历廿一上午,她骑着新买的电动车到交警队去上班。她在那里干的是临时工。去年春节,她父亲找了一个大老板,那人帮她推荐了这么个工作。她的工资不算高,但单位里有食堂,有宿舍,房間里面还带着一个卫生间。这就让她很满意了。她喜欢那个大大的、因此显得有些空旷的大房间,住在里面,她偶尔会感觉她还在大学里面,还没有毕业。她觉得她是迷上了这种一个人的孤独。从进华家到交警大队并不是太远,但她骑了很久。跟她的生活一样,她总是在拖延,尽量让速度变慢,仿佛慢一点,那些她不想看到不想经历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到来。
她把车子骑到交警大楼的后面,非机动车棚里没有什么车,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在二楼,和她同一间办公室的雅慧已经来了。雅慧已经是一个妈妈,她儿子正在上初中。她和雅慧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两个人都喜欢吃佳清公司生产的饼干。
她放下包包,打开电脑,然后才把一盒喜糖放在雅慧的办公桌上。
“我结婚了。”她对雅慧说。
“不会吧!”雅慧有点诧异。
“是真的。我怕你们笑话,所以才请的事假。”她实话实说。
“你这真是闪婚。都没听说过你有男朋友,你居然就结婚了。”
“我也觉得有点快,可家里人老催着,干脆就结了。”
雅慧正想说什么,她们办公室的房门被推开了,一股冷空气涌了进来。办公室主任出现在她们眼前,他戴着副厚厚的眼镜,背有点佝偻了,但走路的步子却异常大。她听人说过,主任的妻子没有上班,整天就在家里打麻将,主任下班后通常都得去买菜做饭。
“今天晚上,你们都到我老家去过元宵节!”主任笑哈哈地说。
“能不能请假?”雅慧问。endprint
“别请假,除非你老公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
“那你今年得派一部车接送。”雅慧说。去年她也去主任家过元宵,结果大家都喝多了,她觉得自己把车开得快要飞起来了。第二天早上,她想起来就觉得后怕。
“那没问题!”主任说。他的眼睛看到了雅慧桌子上的那包糖果。
“小姑娘结婚了。”
主任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从包里掏出一包糖果来递给他。
那天晚上,她成了酒桌上的一个话题。大家罚她喝酒,要她改天补办一場喜酒请他们,还逼着她讲述恋爱结婚的过程。
她想了一会儿,告诉他们,她和她男朋友是通过她姑姑介绍认识的。去年国庆节,他们在城里的爱尔兰咖啡馆见了面。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间临街的包厢,长方形的咖啡桌上铺着墨绿色的桌布,她和姑姑坐在一边,他和另一个介绍人坐在另一边。他比她要大四岁,个头不是特别高,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好像比常人要略微大一点。那天下午,她没有点咖啡,只点了一杯青瓜汁。她姑姑和他说话时,她尽量冷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扶着那只高脚玻璃杯的杯壁,觉得有细细的凉意渗进了她的指头。有一瞬间,她走神了,仿佛回到了她生活了四年的那座城市。她想起毕业的那个黄昏,她要去坐车,天色黯淡了下来,慢慢地,那个城市将离开她的视野。虽然没有说永别,但那个时候,她在心里已经知道那会是一个事实。耳机里的音乐很伤感,她的眼角湿润了。
高脚玻璃杯倒在桌子上,立刻破裂了。一整杯的青瓜汁沿着玻璃台面泛漫开,开始往地毯上滴落。她姑姑叫了一声。
“没事没事。”他站起身来,先是用纸巾盒里的纸巾吸附住桌上黏稠的汁水,然后又摁铃叫来了服务员。她听着他吩咐服务员收拾桌子,然后再给她来一杯新的青瓜汁。
那一杯青瓜汁感动了她。她觉得他人挺好,就同意再联系。他是做销售的,一直在外地,圣诞节时,他又回来了一次,请她到外面去吃饭。那一回见面,他们就开始讨论结婚的事情。
“你的故事讲得太简单了。”一个女干警说。
“真的就这么简单。”她对她的同事们说,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你们听到没,小姑娘现在还叫她的老公男朋友呢!”主任说。
大家都笑起来,让她为自己的口误又喝了一杯葡萄酒。
“这没有什么,刚刚结婚,还没有进入角色嘛!”雅慧为她解围说。雅慧讲了个故事,她说她刚结婚那会,小姑一家人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她丈夫天天逗着侄女儿,以至于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她丈夫抱起来,还是习惯性地要说舅舅抱。雅慧的话让大家一阵哄笑。
“唉,你这是刚结婚高兴,以后你就会后悔了……”主任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意思?你不要这样误导年轻人嘛!”她们的大队副笑着挥挥手,不让已经有几分醉意的主任继续说下去。
她喝得有点多了。在“呜——呜——呜”叫着的海风声中,她跟在同事后面爬上了那辆主任事先安排好的旅游中巴车。主任没有食言,在自己醉酒之前为他们安排好了这些事情。村子里有人家在放礼花。她坐在车子最后面,隔着玻璃窗望着那些在天空中绚烂开放,可又转瞬即逝的烟花。
关上宿舍的房门,她又回到了那个孤独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很简单,一张办公桌,一张床铺,桌上有一只插着花的花瓶,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厚厚的羊毛被。一切都和她结婚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她的酒已经喝得够多的了,可她还想着要再喝一点。坐在床沿上,她绯红着脸,怀疑起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她真的已经结婚了?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她想起他来,那个一直在她心里,不曾也不能抹去的影子。他微微地笑着,张开口对她说着话。她朝他走过去,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当她走到他面前,只差那么一小步时,却再也无法往前迈步了。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块她永远无法逾越的玻璃幕墙。
暑期里,她回到海边。家里没有其他人,她和她母亲睡在同一张床上。和大学里相比,海边的夜晚显得特别的漫长,海风吹动木门和窗户的轮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银白色的星星在天幕上闪烁着。她身边,她母亲的鼾声渐渐平稳了。她悄悄地起身,走到院子里去给他打电话。他已经结婚了,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可她装作什么也不想,只是和他随意地聊天。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是在吸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为了入口时那一点点稍纵即逝的快感。她已经管不了那之后也许会有痛楚和悲凉了。
打完电话,她惊讶地发现她母亲就站在她的身后。在母亲的满脸疑惑中,她合上手机,径直朝屋内走去。
“你在和谁打电话?”她母亲问她。
她没有回答她。然而,母亲是一个女人,母亲也年轻过。第二天早上,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她说了出来。她告诉她母亲,只要他点点头,她就会为之抛弃一切,远走天涯海角。
平日里温和,待她如同姐妹的母亲冰冷着脸。
“你想错了,他不是你的。”母亲简单地说。
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可就是不愿意承认。她母亲开始绝食,以这个最古老最愚昧的方法来逼她放弃她的念想。
“你就当作没有把我生下来吧!”她说。
那一个夏天,就像是一个长长的梦,注定了要贯穿她人生的始终。三天后的下午,她终于走进她家后面的那一片木麻黄防风林,沿着一条幽深的小路走过林间沙地。沙地上面开着一朵朵淡黄色的小花。她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才走到被太阳晒得炙热的铺满白沙的海边。她把写给他的厚厚的信件撕碎,然后扬起手,让这些纸屑飘飞进浩大的海风中。
她对她母亲承诺过,不再与他联系。但这天晚上,听着风呼啸着刮过树梢和围墙的顶端,她又开始怀疑这承诺正确与否。
每天晚上,进华都会给她打一个电话。他问她在家里过得好不好,给她讲他们公司里的事情。总经理已经让他参与南美地区的营销方案设计了。他告诉她,再过十几天,他就会先去巴西一趟。进华给她打电话时,她更多的只是默默地听。她觉得,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听众来帮他整理清楚思路。endprint
去主任家喝酒的第二天,来了个快递。她打开那个小巧的包装盒,里面是一瓶法国香水,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进华的祝福和他的名字。她望着那瓶装在漂亮瓶子里的香水,觉得有点儿愧疚。她嫁给了他,她的心却还漂浮在某一处虚妄的海面上。然而,她又搞不懂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愧疚。
那天晚上,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问她在陕西过得可好。母亲说,她每天都要给一大批工人做饭,比在家里面还累。她告诉母亲,那是生意,该请人做的事情就一定要请人做,别把自己变成一个煮饭婆。母亲在电话那边叹了一口气。她想,在父亲身边,母亲也许并不快乐。因为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母亲可能从来就不知道欢乐为何许事物。
星期六早晨,她一个人在那张柔软的婚床里醒来。没有一点声音,整幢楼房里只有她一个活物。她又躺了一会儿,才起床去给自己弄早餐。吃早饭时,她姑姑给她打来电话,让她到城里去玩。她真的去了。坐在车上,她发现她其实并不想去姑姑家。
结婚前,她到了火车站。在车站里面,她给他发了个短信,告诉他,她要结婚了,她想要最后见他一面。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回复她。如果他点点头,或者是对她的婚礼有一丝异议,她就会放下一切,登上去往那座城市的火车。
他没有回复她。因为她最终没勇气把那个短信发出去。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坐在候车大厅冲孔的铁皮椅子上,攥着那部红色的手机。她外表还算冷静,心却在不住地颤抖。她在候车大厅里坐了近一个小时,最后,她拎起包包,走到火车站旁边的公交站台,坐上了回家的巴士。回到家里时,她的脸色苍白,她洗了把脸,换上居家棉服,连晚饭都没有吃,直接就上了床。
下一个星期一,她收到了他的短信。他问她最近过得可好,说是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平静地读完那条短信,随后闭上眼睛,拇指轻轻一按,就把那条短信给删掉了。
一整个星期,她都过得不好。她老是做梦。有时候,她梦见自己在灰暗的天空下冒着冷雨朝海边的木麻黄林子走去,从梦里醒来,她翻了个身,却又梦见自己长着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正在家门口侍弄婆婆留给她的那一块菜地,可那些菜怎么也不会长高。
最后,她的梦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电话是进华打来的。
“我爸爸去世了。”进华告诉她说。
她惊叫起来。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事情是真的。进华告诉她,这一天下午,他父亲在一个老主顾家里面喝酒,晚上九点多就回去了。回去以后,他父亲还泡了一壶茶,坐在那里看了会电视,可到十一点多时就突然发生了心梗。救护车还没有开到就已经没气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一辆蓝白两色的大巴在路边等着。她和进华家的亲戚们到达时,那条路沿街的窗户和门上都挂上了避邪的红布条,出租房附近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进华比他们还要早就赶到了。他的眼睛通红,脸色憔悴。他母亲大半天滴水未进,喉咙早已经哭沙哑了。男人们站在阳台上吞云吐雾,小声商量着该如何处理后事,女人们则哭哭啼啼,一边哀悼着进华父亲,同时也试图安抚他母亲。一个身材矮小,面色灰暗的男人急匆匆地溜了进来,他自称是这套房子的房东,却不懂得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进华把他带了出去,在他手里塞了一沓人民币后,那个人就摇着头叹着气离开了。
殡仪馆的人来了,他们把进华父亲装进了灵车。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聚集到殡仪馆去送进华父亲最后一程。这是她第一次去殡仪馆。她吃惊地发现,这种地方竟然熙熙攘攘,人和车多得就像是一个大集市。
时间还没有到,他们站在玻璃门外面等候。亲近的人在悲伤地哭泣,更远一些的亲戚站在外围。死亡因为它的忽然降临而使大家深受震动。
“儿子刚刚结婚他就走了,真是太不幸了。”
“人生真没有意义啊,操劳了一辈子却就这样撒手西归!”
在嗡嗡嗡的低语声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那套才租来不久的房子,说那房子可能不吉利;还有人看着她,似乎认为是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幸。她站在进华身边,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沉重。
进华父亲变成了轻烟,最后留在人间的只是一捧青灰。在领骨灰的地方,她看着工作人员把那一捧骨灰倒进白瓷盒子里,竟然还不是太满。进华把盒子用红绸布裹起来,捧在了手上。
这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想起她才去世的仅有五十多岁的公公,她仿佛看到脸色红润的他正拿着个手机站在那里打电话。
“再拼一两年,我就退休,回家抱孙子了。”他笑呵呵地说。
真悲惨!他还没有等到退休,还没抱到孙子就已经死了!正像他们家那些亲戚所说的,一辈子辛苦操劳,却没有任何一点享受就离开了人世间。她想,如果知道人生旅途就这么的短暂,他会不会后悔这样的一生?
她想起她的母亲,想起她扬起手来抛洒在海风中的那一些纸屑,和纸屑一起被海风带走的好像还有她对生命的热情。她想起来,她家屋后的那片大海和进华家门口那条路通往的大海虽然相连,却经由不同的路径,她虽然也是在走向大海,但走的却是她所不愿意走的一条路。
房子外面,阴冷的海风呼啸着吹过荒芜的田地,摇撼着玻璃和别的任何可摇撼的东西,发出“呜——呜——呜”的响声。她想着死去的人,想着活着的人,她的情绪越来越压抑。最后,一股海浪般的潮水涌了上来,拍打着她的心房。
她哭了起来。起先是一颗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紧接着是抽泣,浪潮一个接着一个冲刷着,她无法控制自己,索性就把自己交付了出去。
在黑暗中,她一个人哭泣了很久。结婚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流泪。眼泪从她原以为干涸的心眼里冒出来,在这个夜里冲决了什么。她放任着自己,哭了很长时间。当她哭够了,终于哭不动了的时候,她惊异地发现那些沉重的东西似乎随着泪水排到了她的体外,她的身体重新变得轻盈起来。
她坐在那里。过了很久,进华才从他母亲房间里走回到自己房间。他看到房间里没有开灯,就在門口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中的影像。他走过去,先是依稀分辨出了她在黑暗中的身影,站在她面前,他才看见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她还在小声地抽泣着。进华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就像那天在爱尔兰咖啡馆里一样,他俯下身子,轻轻地为她拭干了泪痕。
“别太难过,你别太难过了,”他小声地对她说,“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还得继续过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