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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冬天

2017-09-20纪尘

山花 2017年9期
关键词:吉米

纪尘

已冷了很久了。

已很久没这么冷了。

多瑙河畔一幢老房子里,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将干燥的桦树皮塞进炉子,接着削下一堆引火的小柴,像游牧民族立尖顶帐蓬般将小柴依次架起,然后是大些的、更大些的柴……

那堆码在院子尽头的柴,已历经了十个春夏秋冬。之前的住客都只使用暖气,直至去年夏天,她搬进来。

房子那么旧那么大,要修补整理的地方那么多。 她从夏天忙到秋天,从秋天忙到冬天,直至窗外结满冰晶。

这是我的家。那天,当看到房顶烟囱喷出白色的烟时,她突然意识到并肯定了这点。她有些不知所措:这里没人说她的母语,没人喜欢吃辣,甚至,没人跟她的肤色相同——可,这是她的家。

她蹲下,将壁炉铁板用力拉开,气流声“呼”地响起,然后是火柴的亮光、桦树皮迅速燃起溅开的火星、旋进烟囱飘向天际的烟雾。

一切都是老旧的:屋子、家具、器皿、先祖的黑白相片,还有那只名叫吉米的老狗——它迈着犹疑的步子走进这幢房子,成为她沉默而温顺的朋友时,已经九岁。它是从“动物收容所”来的。在这他乡异地,一个男人给了她一个家,她则给了它一个家。

土豆在热灰里慢慢透出醇香——这古老的粮食,千万年前就从大海的另一头,从高山、丛林,漂洋过海,嵌进一片又一片陌生大地直至水乳交融。

她将土豆拨拉出来、剥开,一边吹气一边快速吞食。她的指头沾满了温暖的黑灰。这里没人会这样吃东西——他们就连吃个鸡蛋也得用上刀叉。

记得一次,她家请客,煮了些油腻食物,厨房有好几种清洗剂,可她想也没想,直接就从炉子抓了一捧灰。

“啊,这可是中世纪才有的做法!”一位客人看到后吃惊地说。

“是么——”她笑着又往盘子洒了一捧灰,就好像她一直都这样做,就好像,这是她惟一知道并认可的方法。

其实之前她从没用灰洗过东西——尽管小时候母亲常这样做。她对这种清洁方式不屑一顾。但当到达这里,她那因气候而变得干燥灰暗的皮肤下却蓄满了先知般的古老能量——许多从未在意和铭记的久远事物,总如春芽般不顾一切破土而出、四下膨胀。

她往火里添了几根柴。

那些柴,又干又轻,每抽走一根,哪怕很小心,大量木屑尘灰仍是滚滚扬起——这时,一个孩子迎面走来——从那么深那么远的东方,从一堵半人高的围墙下。

孩子走到柴堆旁,谨慎又好奇地看着哥哥从朽木中捏出一只肥大的白虫子。那些虫子,它们的啃噬声那么响亮,兄妹俩只需稍微屏声静气就可准确找出有虫的木头。哥哥将虫子烤熟,如果收获丰盛,他会慷慨地分上几只给妹妹。妹妹战战兢兢接下,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带着点不甘的无奈还给哥哥。

她不敢吃虫子,却喜欢这种游戏:跟哥哥一起,挨个聆听、敲击木头。她记得,虫子的嘴是粉红色的。

孩子走向收割后的无尽旷野。

在那里,哥哥和伙伴们正耐心地将码好的草垛一点点拨开。一阵微小的吱吱声响起,男孩们兴奋的呼声随之而起。她奋力挤到哥哥身边,一遍遍央求:给我看一下,就看一下。

哥哥不情愿地伸过手——两只还没睁眼的小田鼠正盲目地四处蠕拱。她紧张地轻轻碰了碰:那小小的非人类肉体,无知又确凿地向一个懵懂的人类孩子传递着柔弱但鲜活的生命气息……

男孩们哄笑着跑了,快得她怎么也追不上。哥哥已十二岁,已不肯老被一个“女人”跟着,虽然那时她才八岁。

她又急又怕,眼泪一下流出来。她得自己走回亲戚家,得独自经过池塘边的大樟树——上面总挂着些已被开膛破肚的大田鼠。南方強烈的阳光很快就把它们变成肉干,几天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们——包括她的亲戚,他们简陋的餐桌上将会出现一道美味佳肴——辣椒炒鼠肉干。

吉米突然叫起来——一只猫悄无声息地出现。

院子里常有猫出现,它们来自左邻右舍,一只只肥胖圆溜。其中一只狸花猫,由于每次见到她都会克扣一点儿吉米的粮食喂它,于是久不久它也有情有义地叼着老鼠上门回礼。

一天,她拎着死老鼠向垃圾箱走去,恰逢某位邻居刚扔完垃圾——大量过期肉制品和果蔬罐头堆得垃圾箱都盖不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那些肥胖而迟缓的妇人,她们的巨型冰箱和地下室永远塞满食物,但依然没完没了地购买、囤积,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扔掉一堆。

那天,她将老鼠挂在了邻居门前的玫瑰枝上。

吉米又叫了起来。

门帘旋进一阵寒气,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彼得——住在两百米开外的邻居、她先生的好友,这个只吃肉类和土豆的红皮肤男人,进门后总是径直走向冰箱——每次他来,都会事先询问屋里有没有酒——冰过的。他真像头健壮的熊。他将酒取出,用火机熟练地将瓶盖打开,这才在沙发上重重坐下,神情满足。

火光那么亮,男人们的脸那么红,不时地,阵阵低笑回荡在因火而橙红温暖的空间。

她安静地坐着。他们说的是地道的下巴伐利亚方言[1],与课堂所学的德语相比,这方言就像河南话和广东话一样差异巨大。

但听不懂又有什么要紧呢?三年来,人们对她微笑、看她提着菜篮子步行去超市(当地人一般都是驾车购物)、礼貌地用英语为她解释问题——如果对方只会说德语,则会尽量将语速放慢。偶尔,在一些聚会中,有人会惊奇地发现她的舞竟然跳得挺好。“那是弗洛里安的中国妻子……”,旋转时,她听到有人压低声音这样向朋友介绍。

一个中国女人。人们看到她,又从未见到,知道她,又从未明了。这个国家的移民那么多,从非洲来、从中东来、从巴尔干来、从亚洲来……千千万万的异乡人,每一个都与众不同,每一个又如砖块般无所谓彼此。

“路上碰到蒂布夫人,她又唠叨说一定要找出将死老鼠挂在她玫瑰花上的坏小孩。”这句话彼得是用英语说的。他一直在笑。他一定是觉得这恶作剧很好笑,因此也该与朋友的外国妻子分享。endprint

她笑了,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就仿佛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她是惟一拥有神奇秘密的人。

整个冬天她都在生火。

这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壁炉墙砖因此永远温暖,陶壶里茶水的温度也总刚好适宜入口。

她坐在地毯上,催眠一般安静缓慢地织着帽子。那是给嫁到波兰的朋友的——她很快又要生产了。朋友到波兰好些年了,但每年冬天都会像迁徙的候鸟般飞到温暖之地。除了冷,她想,大概还有寂寞。

室内柔软温暖,但屋外,她知道,冰块正大片大片顺流而下,经过干草垛卷、经过白天鹅、经过古堡般寂静的红房子,向着远方漂去——就像所有的古老冬天那样。

一些小湖已全然冻结,透明的冰层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静止的水草和气泡,形态各异的冰晶仿佛遗落的银饰,耀目而孤独。

山坡的羊群已隐去,苹果树挂满冰棱。

但初冬时分,那些羊儿曾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奔来,而她,又如何不遗余力地在草地一遍遍搜索。霜打过的苹果坚硬如石。她抬起腿,用力将果实跺开,羊儿争先恐后地抢食,金褐色的双眼纯静、善良又不带情感。

远远的,一个男人在林子里劈柴。当发现她,他条件反射般迅速扔下斧头,抚抚头发,坐在了草地上,仿佛根本就没人在劳作;仿佛她遇上的只是一个沉醉于风景的人;仿佛——他才刚刚看到她。

“你好。”他先打的招呼,问候简单又蓄含殷切。

“你好。”她有些窘迫地回应,低头匆匆走过。

那不是她的苹果树,那不是她的羊,甚至,那不是她该走的道(那是条私人用道)。

走远了,回头——他仍站在原地,向着她的方向。往前走走,再回头——他消失了。无声无息,无迹可循。

他就是那些羊儿的主人吗?那些苹果树是他的吗?还有伫立在草场中央、夏天开着明晃晃向日葵的静如修道院般的房子,是他的家吗?他是否坐在远而高的露台,隐身人一般看着一个陌生的东方女人穿过自家领地?她孤单又快乐地高高跳起,将冻结的苹果压碎。她谨慎又果断地跨过丝网,只为了将偏心攒下的最后几枚浆果塞给一只眉头带斑的小羊……

他在劈柴,看到她——他坐在那里等着她经过。他想再多说一两句的,但最终没有。她想再多说一两句的,但最终没有。

这冬天的山林哪……

她拉着通常只有孩子才玩的小雪撬走上山坡。

她的故乡没有雪。她像个爱斯基摩人般穿戴臃肿。

山坡下,平缓宽阔的多瑙河面,悬浮的冰块已连接成巨大冰面。放眼望去,山峦一座接一座,森林一片连一片。近处,一只小刺猬倒毙在落叶间——过轻的体重使它终于无法抵御严冬。仍在流淌的泉水边,一堆零乱的灰色羽毛如失去色彩的花瓣。她想起某天,当时她正在清扫花园落叶,不经意一抬头,一只游隼正抓着一只鸽子一掠而过——那些仍带着绝望猎物体温的羽毛,就那样一路飘洒在草地、枝头,以及惊呆的她的发端。

鹿、野兔、狐狸、黄鼬、狗、野鸡……洁白的雪地上,不计其数的非人类足迹缤纷交错。她如世界惟一的人类,渺小又夺目地站在黑白分明的山岗。她如初探世界的鲁莽孩童,驾着惟一的木头坐骑,总是满怀摔伤的恐惧,又总在摔倒后迅速爬起,再次走向山坡。

再没有比此刻更寂静的了。

“妹,还痛么?妈,妹妹不会有事吧?妹,妹……”一个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声音突然落在耳畔,充满惶恐。那是另一个冬夜,在地球的另一端,另一片寂静坡地。年幼的她有气无力地趴在母亲肩头——食物中毒令她痛得满地打滚,呼天喊地。

雨那么急,风那么大,河水在黑暗中令人心颤地疯狂咆哮。瘦弱的母亲背着她,脚步快得几乎在飞。而哥哥,全身湿透了,却一直坚持将伞倾向妹妹……原来,他不是只会嘲笑和捉弄她,不是只会不屑地叫她“跟屁虫”……

现在,哥哥已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父亲,一个沉默内向的中年人。 他还记得那个遥远的冬夜吗?还记得由于恐惧——也许会失去惟一的妹妹,而面色苍白双唇颤抖吗?这一生中,他从没说过爱她,也鲜少主动跟她通话和写信,似乎只要确定她仍活着、平安,就够了,就是一切。

那么他呢——这片安寂大地她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家其实是由他开始的,或者说,因为他,她才把这里当家。

尽管房子还住有另两位租户,她却总能马上就分辨出他的脚步——进门前,厚重的雪靴在毡垫上以独有的节奏大力抖擦。他笑着脱下帽子,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的口袋总是胀鼓鼓的,里面总能掏出松脂、石块、羽毛之类的东西。

那天他还带回一个铁盒子——从另一个村庄一间蛛网遍布的阁楼。那是他祖父母的故居,也是他度过童年的地方。他手持电筒在阁楼缓慢前行——为了帮吉米找一个睡觉用的大筐,不料一脚踢倒一个小铁盒——半锈的锁芯就这样一下掉出來。

那么多黑白相片,相片上的人一个个都那么年轻英俊。他一页页地翻:前半部分都是些家常照,然后,慢慢地,制服出现了,枪支出现了,战壕、铁丝网、尸体……还有好些信件,邮戳时间均在1939至1942年间。

他与奶奶的关系极亲密,但却从没看到过她的这些遗物,家里也从没人说起过。

他最终还是帮吉米找到了个称心如意的大筐。他把铁盒紧紧揣在怀里。

炉火通红,他的中国妻子正在用灰清洗银器。上一个月,就在同一间阁楼,她手持蜡烛摸索前行——为了找一双马靴。不料踢翻了一个满是尘埃鼠屎的纸盒——那堆发黑的银餐具“哗”地一下倾倒而出。

他开始读信。先是沉默地看一遍,再用英语读给妻子听。

信一封封打开又重新叠好,他的声音越来越谙哑、疲惫,就仿佛在暴风雪中走了很久很久。

相片上的四个英轻人,全是奶奶的兄弟,全都参加了二战,全都没超过二十五岁,全都死在了战场……而之前,他们跟所有年轻人一样,爱玩爱闹爱追逐美丽姑娘。突然战争就来了,男人开始不断被送去杀陌生人和被陌生人杀。endprint

最年轻那个,跟着部队历尽艰难抵达西伯利亚,刚坐下喝两口水,僵硬的手刚摸出那已看了千百遍的破损家书,一块从天而降的弹片却一下穿透他的腹腔……

年轻人惟一的妹妹,曾热切地希望做一名医生,战争发生后,她再无书可读,只能留在农场养马。孤独的她在家等呀等、盼呀盼,终于,千里迢迢之外,不同战线接二连三捎来消息,可那是怎样的消息啊:他们死在哪里,死因为何,遗物为何……

因为国家,他们死去了,却又因“纳粹”二字,这些稀里糊涂死去的年轻人,不能算英雄,亲人亦不便公开悼念——哪怕,他们其实有着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女孩目光空洞地坐在空荡荡的屋,颤抖地握着兄弟们的相片和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将它们锁进铁盒,就像锁一个百年伤口……

蜡烛熄了,全世界只剩焰火在升腾飘漾。

他们沉默地并肩而坐。他在想奶奶,而她,在想万水千山之外的哥哥——他还活着,平安健康。

这就够了。这就是一切。

帽子快织好了。

她靠近炉火,将钩针穿过最后一个线眼,然后挽结儿、剪断。

这时有轻轻的敲门声,随即是一阵浓重的香水味。她下意识地屏了屏呼吸——曾有一段岁月四周全是这类香味。那时的她从不肯停歇,总是不断走呀走,从昼到夜、从南到北。那一年,她走到了中东——那些男人浓重的汗味和香水味如同沙漠烈日般令人难忘。那时的她总是一个人,似乎永远是一个人。

“啊,有火真好。”来人说,年轻的脸泛着喜悦。

她照例沏了茶。他接过,轻呷一口,然后说希望她先生回家后能帮忙修好房里的闭路电线。

她说好的。他连忙表示感激——就像当初他们同意将房间租给他时一样。他又呷了一口茶,接着说自己跟女朋友在圣诞节时去了教堂——说这些时,他的神色有着孩子般的得意。

是么。她笑了笑。她知道这得意从何而来:他——易卜拉欣(下文简称易卜),一个背井离乡的库尔德人、一个逊尼派穆斯林,在圣诞节和女友去了教堂。从某个角度,这很不容易。

易卜的家乡叫“马利基耶”,為叙利亚东北部的一座城,虽然战火还没烧到那里,但仅一百多公里外,已到处是残垣断壁。

易卜家该算得上中产阶级,否则不可能承担两个孩子逃亡之旅的费用。就这样,十七岁的易卜跟哥哥一路从叙利亚-土耳其-希腊-马其顿-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匈牙利……徒步、巴士、船、的士、火车……每过一个关口,就得再塞一笔钱给蛇头,然后疲惫不堪昏天暗地地继续下一程。

一路上年轻人可谓吃尽了苦头,然而无论如何,最终都是值得的——他们终于抵达了所有难民都梦寐以求的德国。

两年来,易卜的德语突飞猛进。他那么年轻,他所有未来的梦想也许都将存放、奋斗于这个国家。

来时他还未成年,而今已经十九,因此得搬离“青少年中心”,何况他还有了个德国女友。

他找了整整大半年房子,然而每次都被人以各种理由礼貌拒绝。太多了,这个国家的异乡人。这一两年来,不计其数的人(包括部分非法移民)不分季节、不分昼夜、不顾一切。就连仅一两百人口的寂静村庄,也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新面孔。

她去过叙利亚。那里的人曾友好地打开大门,给她干净的食物和水。没想仅离开两年后,那片美丽大地就沦为悲伤的废墟。

她和丈夫为易卜打开了门。

有时,更晚一些的时候,会有另外的敲门声响起。

敲门只是形式,很多时候,屋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来人就已推开门径直走入。“可以进来吗?我想看看吉米。”来人说,然后挨着昏昏欲睡的狗,盘腿席地而坐。她是二楼的租户:一个高大、少言、走路总有些跌跌撞撞的大学生。

大学生轻抚着吉米,久久不发一言,一双棕灰色的眼专注地笔直投向男主人,仿佛他是惟一可见之物。

她在炉火这边,也一言不发。她感到有些困倦——自圣诞过后她便总是易于疲惫,并且胃口奇差。为此她常将橙皮放在暖乎乎的炉壁,空气于是有着淡淡清香。

她想起小时候,几乎每家墙角都有个装橙皮的竹筐。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扯着嗓子在大院吆喝,人们便拎着竹筐出现,收购方和卖方都相当的锱铢必较。记得一次,她家的橙皮卖了二十元,于是整天全家人都过节似的开心。

那时候,什么东西都那么有用,人也那么容易就心满意足。

她把几片干橙皮扔进炉子——火光瞬间异常明亮。

大学生一如既往:摸摸吉米的头,盘腿席地坐下——这回她甚至带了毛线来。其实就算什么也不带,什么也不说,她也能这样从容不迫地坐到深夜,仿佛这空间其实是她的,仿佛疲倦又客气的女主人才是外来者。

男人低头忙着:两盏旧台灯需要更换调光开关,一边漫不经心地制造话题。他询问大学生选修的俄语课程进展如何,提醒妻子看看陶罐里是否还有水,他说,你听,吉米的呼噜声这么响,就像屋里还有一个睡着的人似的。

大学生一直坐到十二点。然后,她起身,站到男主人面前。“这个冬天,真寂寞……”大学生说,一双眼热切得如同一根刺。

门关上了。那团几乎动也没动的毛线忘在了吉米身边。

她挺直了身子。年轻女孩的目光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二十岁——那时候的她,何尝又不是一样的自我、固执、肆无忌惮呢?甚至也许更固执、更肆无忌惮。

她把最后一块橙皮扔进火里,站起,拿过围巾和帽子。

“这么晚了,去哪?”他问。

“后面。”后面就是树林。几乎每天,她都会跟吉米在那散上一两小时的步。

“她还太年轻,还不习惯独自生活……”他望着她,眼神坦诚又担忧。“我爱你。”停了一下,他又说。

她看着他——他是敏感的。可是,关于寂寞……一些人寂寞是因为独自一人,一些人寂寞则是因为不能独自一人。一些人寂寞时寻找其他人,一些人寂寞时则希望离开其他人……endprint

他爱她,她知道。她爱他,他知道。可,爱里也仍有寂寞么,还是,爱本身便是寂寞……

她在后面待了很久。

月光下的河流看起来就像固态的银色路面,但最冷的时候已过去,河里的冰块已基本消融。就在几天前,她看到竟有个男人在划独木舟。那身影如同一小块移动的煤,在寒气四起的水面、在世界巨大的白色与巨大的静止里,慢慢划着,仿佛永远都不打算上岸……他必定是这一年里最早划船的人,必定是非常寂寞也非常习惯寂寞的人。

开始有声响传来——沉重的雪靴踩踏在厚厚的落叶。接着是一束电筒光打在前方、随即又熄灭。

她长长呼一口气——正是这些光:灯光、火光、阳光、泪光……照亮所有寂寞也平息所有寂寞。

就在这个冬天,一枚果实无声出现又无息消失。

就在这个冬天,她不断走在去诊所的路上,当医生终于同情地说出“我很遗憾”时,她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哪儿也不再去,谁的话也不再听,就那样,怀着平静的绝望等——等到他(她)再也没法在肚子里待了,再说。就像纪录片里那只将死去的孩子一直抱到腐烂的母猩猩。

没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就只是发生了,命中注定地发生了。她记起在诊所,那个非洲女人的肚子那么大,指甲那么红。候诊时,从头到尾,那些红指甲一直在手机上快速移动,黝黑而宽阔的脸满不在乎。她记起大街上,那些披着头巾、身裹黑裙的女人,她们中一些看起来几乎还是少女,却已是手牵一个、婴儿车里又一个。还有认识的一位德国女人,总是有些吃力又骄傲地提着一对篮子:四个月前,一对茁壮漂亮的孪生婴儿从她肚里出生。

她、她、她……她们多么富饶!而她,多么贫瘠!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是位母亲:她与他(她)甘苦与共了三个月,他(她)给了她强烈喜悦与尖锐痛苦,以及,巨大的、颤栗的平静。

一个深夜,她突然腹如刀绞,鲜血如红色泉水般不断倾涌,她不断更换衣物,鲜血又不断将衣物浸透。时候到了。她想。就像那只母猩猩,抱着孩子一嗅再嗅,直到最后终于不得不松开了手。

可那些草药——她遥远的东方母亲捡的草药,仍在千里迢迢的邮寄途中。母亲说,我去问了大神呢,没事的,神会保佑的。母亲又说,这药可是你表哥亲自上山挖的,等吃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醒了过来。

有身穿白衣的人走近,轻声说手术已完成,血压已回升至正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点点头。肚子不痛了,头不晕了,甚至还有了胃口。她想,松手之际,神大概来过:拿走悲伤、疼痛,然后还以饱满的虚空。

“每年的今天,我们都要生火庆祝,唱歌跳舞。你们呢?”

说话的是易卜,他正在生火,但每次纸一燃完火就熄了。她笑笑,叫他让开——一分钟不到火就稳稳地重新燃起。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在家都是用酒精助燃的。

每年的今天——今夕是何夕呢?她查了下日历:立春。这里的冬天是多么漫长啊,特别是来回往返于诊所的日子,冬天仿佛永无尽头,可现在——竟过去了么?

那么,立春时该做些什么呢?在国内时,她没有土地也不曾劳作,何况那片潮湿的南方大地永远都是绿的。无论春夏秋冬,人们总在忙碌,从不会因某个时节而生起火把、载歌载舞,他们更习惯于集敛、观望、忍耐。

夜色寂静,歌声却从年轻人的手机传出,一首又一首,婉延流转,一首又一首,总少不了哈比比(Habibi,阿拉伯语“我的爱”)。

某天,在花园劳动时,她把音响开大并打开窗子,不过才几分钟,便有生气的声音从绿化墙那头传来。“音乐请在室内放而不要在公共场所!”对方用德语喊道,接着是一连串带着她永远都发不好的弹舌音“R”的意大利语。那个老太婆,正在花园喝葡萄酒。

那还是在大白天。她叹口气,进屋关掉音响。其实她已很少听音乐,偶尔听也总将音量调得很低——这里实在太静了。

音乐持续放着。她什么也没对易卜说,甚至还暗暗期许这久违的任性乐声更响亮一些。终究,冬天过去了啊。

一起坐在火边的还有特里萨——易卜的德国女友。她盯着墙上的结婚照久久出神:“真美。”

“等你结婚时,也会很美。”她说,同时望了一眼易卜。

“我和特里萨……嗯,我们还要经过漫长的时间了解对方……”小伙子回答,声音充满了犹豫。

到底年轻,当着女朋友说这样的话。

“看,他害怕了。”特里萨盯着她的难民男友,淡淡地说。

“才不是!我家人都知道我的女朋友是德国人……我才不怕。”

“他害怕的。我知道。”特里萨继续淡淡地说,神情却突然有些疲倦。她今年二十三。

“我才不怕!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小伙子仍在逞强,但声音低了许多。

他的确不知道。他只有十九岁,还有太多的困惑和问题要面对:学业、国籍、工作、远在叙利亚的家人,以及,信仰完全不同的基督教女友……

那么她呢?她不也是异乡人么?虽然再过五年便可获得永久居留权,但无论如何,她都仍是此地的客居者,就如一株生长多年的树,虽然被移植到另一片陌生水土并成功活了下来,但其内核和脉管,难道不是永远都遗留有从故土摄入的遗产般的特有矿物质和盐份么?而这部分,难道不是问题——关于爱与寂寞的问题——的部份根源吗?

十一点左右,他回来了。

每周有两天,他必须在另一座城工作,剩下的日子他们便在一起,总在一起。

她重新添了柴,往茶壶丢了几块姜片。

他上前拥抱、亲吻,一如既往地告诉她些“新闻”:谁下个星期生日、谁又交了个新女友、谁经过农场时被牛顶伤了大腿……消息大多平淡无奇,但她仍是不厌其烦地听,不厌其烦地问。

当然,她也跟他说些新消息:今晚,特里萨生易卜的气了,吉米刨坏了外婆送的枕巾,散步时看到半扇可能是被狐狸撕掉的天鹅翅膀……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仿佛刚刚重获语言能力的失语者。

“知道吗,今天是中国的立春呢!”她说,声音突然响亮。

“立春之后是雨水,雨水之后是春分……不對,是惊蛰……”她继续说,德语中文混杂着。

“你们的春天有那么多节日么……”他的声音很低,且缓慢,携着浓浓倦意。

“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她喃喃数着,声音也渐渐低下来。她至少数了十七八个节气,而以前,她十个都数不到。

墙角的吉米鼾声四起,还有他的——尽管好几次他都努力想回应,可实在太困了,何况她说的其实是中文。

“我的波兰朋友收到帽子了,这不刚好可以戴着坐月子……嗯,我们到底要养几只鸡?一公一母还是一公两母?如果易卜也想养一只的话,那鸡蛋怎么算呢……我想试一试种豆角,我妈做的豆角馅包子可好吃了……”

红红的碳火使她双颊发烫。这时,有汽车在外停泊,感应灯随即亮起,接着是开门关门、木楼梯“咚咚”响起……她披上披肩,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大学生紧闭的房门口,除了一双女式鞋,还有一双至少四十五码的男鞋……

她回到炉火边,有些恍惚地躺下。夜里,好像有人在大口喝水、用力掖被子、然后像头熊般在身边倒下……她犹豫着要不要将吉米挪远些——这只老狗的鼾声实在太响了,然而翻过身后,她却又渐渐睡着了。

“从今天起,夜不再比白天长了……冬天过去,可是,春寒料峭呢……”睡梦中,在很深很远的地方,有人在问些什么,她如此回答。

注释:

[1] 下巴伐利亚行政区位于巴伐利亚州的东部,共有三个直辖市和九个县。方言发音浓重粗犷,有人将这种口音戏谑为“乡巴佬口音”,但下巴伐利亚人则引以为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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