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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的烟火

2017-09-20王方晨

山花 2017年9期
关键词:小葵老实大头

王方晨

我们老实街居民从不恐惧。有句老话,既非芈老先生也非左老先生,而是孔夫子说的。子曰,君子坦荡荡。老实街人生来坦荡,所以不恐惧。可是那段时间,我们很害怕。

真的,我们很怕在街上遇到邰靖棻的儿子小邰浩。他在公安上当排爆警察,跟炸药打交道,但他不会把炸药带回老实街。不长不短,整三年,我们很怕看到他的眼睛。在我们每个老实街人面前,他的眼睛里时刻都要流出泪来。不要说我们心软,我们很害怕他流泪。

小邰丧魂失魄。让他丢魂的就是朱大头的女儿朱小葵。至于他们交往深到什么程度,老實街上说法不一,但显然这桩恋情还没得到各自家长的承认。朱大头那方面,是要高攀的。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不能再落到鸡窝里。也不知是谁放了风,小葵自从分配到广播电台当主持人,追求者甚众,不乏高官子弟。王家大院的老邰看不上刘家大院的朱大头,不想让儿子跟朱家有瓜葛。但小邰、小葵都没公开恋情,家长也不便发表意见。你要问朱大头,小葵是不是跟小邰要好,朱大头就会说,没那撇!同样去问老邰,老邰就说一个字,吓!

我们老实街人一直认为这老邰平时有些自视甚高。一是爱下棋,暗把自己当下棋高手,二是跟他闲聊,他总爱讲他老祖宗。说起他姓氏的来历,头头是道。你问一般人,都对自己的姓氏不甚了了。不是忘祖,是觉得没必要放在心上。他却能从三皇五帝说起。这邰字,本生僻,相对张王李赵,是一小姓。听他一说,却大有来历。邰,姓氏属地,平卢郡,现在河北省阳县。不得了,源于姜姓呢。后稷为尧大司农,因有功封于邰,其子孙便以国名为姓。

但实际上,小葵生得出息,利用在电台工作的便利,为民请命,有侠气,不能让人不敬。

及至小葵莫名失踪,有关小葵仗义执言的事迹一桩桩传出来,这老邰朝刘家大院望去的目光也都柔了许多。他倒没去慰问,怎么问?

朱大头原在西门大街当交通协管。有一天,不让干了。朱大头交还了袖章,神情如常地走回老实街来,被坐在街头晒暖的马二奶奶看到,马二奶奶就给她的邻居说,看大头过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说,一边揉着她的独眼。没人不相信她的真情。别以为马二奶奶年纪老大,且只有一只眼,就对世事看不真切。

我们每个老实街人,心里透亮。但我们看不透小邰。

按理说你是警察,街邻失踪,还不跟你警察要人?现在公安什么高科技手段没有,找个大活人,不易如反掌?可是,没见他在公安有什么作为,他就只会在老实街走来走去,见了人就是那种想哭的样子,好像是人家把小葵藏了起来。

老实街的儿女找不见了,我们岂能甘心?也不忘四处打听着。倒是那朱大头两口子,像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击毁了,不怎么急切。我们就猜小葵临别是给他们留了话儿的。不然,见不了人,急也急死了。或者,他们就知道小葵的去向。他们也去报案,也去小葵原单位查问,也求人,但总归不过是遮人眼目。这都是我们心里的猜疑,并不说出来。说出来就是小人。

看小邰没头苍蝇样在街上走,我们就断定小葵没给他留话儿。他是警察,也这么束手无策,其实有让人小看的意思。老邰以他为傲呢,看看。哪里都有三六九等,这警察当的。

小邰若在我们面前哭出来,那就是真的绝望了。

连小邰都绝望,一介草民又能怎样!所以我们怕。小葵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倒好,就像天高,但还在。小葵死了,那是没了天理。没了天理的世界,还不让人恐怖?事实上,我们老实街已被围城。

那段时间,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老实街来。要说在别的街上,光膀子、趿拉拖鞋,大大咧咧地走,那很寻常。光背党三五成群聚在街边小摊,就着炸花生米痛饮扎啤,算得上济南一景,但在老实街不是这样。我们老实街有讲究。不说别的,单说这穿戴,无论罗、纱、皮、布,那都是要一个齐整的。老实街文的人有,粗的也有。即便是粗,也不像这些不成体统的流寇。

但是,并非一个两个人,而是成群结队的光背党开始占据我们的街巷。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从哪里来,因为他们不跟我们交谈。这些人袒胸露腹,将那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雀痣瘢痕在我们面前一一展现,连我们老实街的狗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是我们吹,我们老实街的狗哪见过这个!

这帮光背党,简直就是野人。他们咬人我们都不会惊奇。起初我们都为朱大头捏把汗。朱大头不当协管了,他的原单位热水壶厂贱价卖给了一个浙江人,他没事可做,也在街上溜达。这都年过半百的人了,遇上这样一连串的大事,人能挺住就算好的。他从家里出来,有时候是去居委会。过去他很勤快,给人家扫地,偏偏每次去都看到院子里很干净了。他走在街上,你叫他一声,他听不到。叫他两声,他听到一声。蓦地回头,眼里却茫然,像不晓得谁在叫。他与那些光背党擦肩而过,也像意识不到危险。他从老实街走出去,或去大观园方向,或去青龙桥方向。走了多远,不得而知。每次看他出去,我们都会不由想到他会回不来。丧生在僻静的山野濠涧,是我们对他隐秘的想象。所幸,他总能回来,不论辰光早晚。

有一次,本已来到家门外,却站住了。

一伙光背党从街口走近,每个人的脸膛都红彤彤的,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只绿色趵突泉牌啤酒瓶子。

此刻,哪个不盼望朱大头立马闪入院门?可他偏像一块静默的石头,对光背党的到来浑然不知。我们想到,糟了!他分明在像石头一样,以最大的蔑视对这伙光背党反戈一击。我们老实街的老实人,忍耐也是有限的。

事实却是,朱大头转身从这伙横冲直撞的光背党中间穿插了过去,他毫毛无损地来到了对门芈芝圃老先生家院门前,哑声对芈老先生说:

“我回来了。”

芈老先生在院门内。“好。”芈老先生忙说。

朱大头摇晃起来,一手扶在头上,好像不堪其重。“头晕。”他说,却又站直了。然后,对芈老先生笑笑,口里说着“没事”,走回家去。

一连几天,没见他出门。他老婆说,他晚上落枕,头歪在肩膀上,自己嫌难看,不想出来。

街上不见了朱大头,光背党却没有消失。你不知道,这帮光背党啊,其实就是哑巴,我们除了见他们在街头喝酒,硬颈斜愣眼,就没听过他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是不是本地人。endprint

不久就出了件看似好笑的事。你还记得那年官扎营余大娘家被强拆的事吧。余大娘走投无路来老实街求助小葵,今又有槐荫区岔路街的一个上访户也来碰运气。可他消息不灵通,来晚了,小葵已是生死不明。他找到小葵的家,见到的也只能是歪脖子的朱大头。还没进刘家大院的院门,一转头就瞅着了那伙光背党。

“亮亮!”这人猛地大叫一声,奔跑过去。

光背党里有个生着死鱼眼的小子,见状一愣,也是拔腿就跑。连同那些光背党,我们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睁睁看着死鱼眼小子一溜烟儿向街口跑去。上访户口里叫着“亮亮”,紧追不舍,完全是死不要命的样子,谁都没想到拦他。

“亮亮!”

上访户的呼叫声一直在我们老实街回响,提醒我们这伙光背党并不是纸糊的钟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也是娘生爷管的,不定是叫“涛子”、“宝宝”,也不定是长在官扎营,还是剪子巷。可是,惟其吃人食,唤人名,才更让我们觉得是一帮凶残的虎狼。

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上访户原是火车司机,因夫妻二人散步时无辜遭人殴打,上告无门,连工作都给弄丢了。张家大院老桂的儿子在济南铁路局当列车长,那天正该他休班,就把这场追逐看在了眼里。老桂的儿子说,上访户姓吴,办案机关因他叫不出暴徒的真实姓名,就拖着不给处理。偏这人犟得出奇,你越不给处理,他越要寻个说法。

从此,亮亮没再出现在老实街,而我们再看这伙光背党,止不住脚底生寒。真不是耍的,这伙人姓赵姓王,独狼,蝎子,青面兽,九纹龙,鬼脸儿,金钱豹,难说手上不沾血,名下没命案。

朱大头闭门不出,这伙光背党从刘家大院门口经过,好像并不知道朱大头家住这里。

刘家大院素朴的如意门在老实街上从来就不起眼,檐下两个门簪也只余其一,大院里的人家,除了朱大头家,还有老郑家、老邱家、老牛家,总共七八家,都极寻常,若不是朱大头养下小葵这么个女儿,平时闲聊也少有扯到这里的。刘家大院本在时光的暗处,历经一段时间的喧嚣之后,又回归到沉寂的暗处。我们不无落寞地想到,小葵的故事或许早已落幕。可是,这伙光背党欲将何为?他们依然占据着我们的街道,光天化日之下,嚣张的气势有增无减。炎热的夏季过去,秋天来了,一转眼又是天寒地冻,不三不四的人仍然没从老实街绝迹。惹不起,躲得起。但我们渐渐看出了名堂,因为我们也像刘家大院一样,悄悄隐身到了暗处。从暗处往外看,就会有不一般的眼力。

除了这伙流寇,还有谁在老实街好像鬼魂一样游荡?

显然,只有小邰。

过去我们大意了,现在认真打量他一下,不得不吃一惊。

远远看着小邰从街口走过来,谁还会想到这是一个年轻人!摇摇然步履迟缓,风烛残年的老者也不过如此。

待到近前,那才叫嚇人一跳,完全像是刚从大火过后的废墟里爬出来的。面容焦黑,枯槁支离,休说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神采,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了。面前有物没物,有人没人,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很多次,我们发现他跟那伙不三不四的人交叉而过,相互没有避让。甚至我们发现,他慢慢来到王家大院门前,门扇纹丝未动,但他已不见了。

谁能做到穿墙破壁?且莫答。反正一想那情景,我们身上就森然地起了层鸡皮疙瘩。再不能说他是气体,或者他有特异功能,他只能是一个鬼魂!他走进王家大院里去,邰靖棻抬头看见他,招呼他一声,他既没答话,也在父亲面前没有避让,就那样轻轻穿过父亲的身体,走进他家屋门内,连他父亲都不相信他刚刚从街上回来。他的房间悄无声息,就像空无一人。

这个幽灵一直身着警服,哦,对了,那警服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既不褪色,也不沾染一丝尘埃。

我们老实街并非孤悬世外,旧军门巷在东,狮子口街在西,北边泉城路就是老济南过去最为繁华的西门内大街,南边不消说了。城市上空,电线纵横交错,像蜘蛛网。大街上电线杆林立,跑着各色汽车。一二十层的高楼不鲜见。买东西有“百大”。看电影也都不大去电影院,家里有电视呢。电话已普及,时髦的人开始用起手机。千百年来,街口涤心泉汩汩长流,即便干旱的年份,也从没枯涸过。我们居住的老房子上面,雀替、走马板、墀头、瓦当、滴水,青砖黛瓦,无不真而美。偏小邰走过,一切就都成了幻影,满眼的颓垣断壁,人烟阜盛的老实街不过是一道鼪鼬之迳,蓬断草折,鬼鸣啾啾。

果然,马二奶奶对她邻居说自己夜半听到了一女子细长的哀哭,还说要去千佛山兴国禅寺烧超生香,儿孙们不送她,她就自个儿去。

如果老实街果真变成鬼域,我们想,小葵的冤魂也该回来看看了。她爹头歪总不好,她娘病体不支,她不来看会不安宁。那么,这就好说了,魂魄鸡鸣即散,我们是遇不上的,我们身上生人气重,但小邰应该遇得上。小邰早已灵魂出窍,应该无所不知,即便小葵没有死。

没见马二奶奶走出老实街,另一种传言却又悄悄在老实街扩散。莫家大院的左门鼻老先生夜溺,见窗外月明,心头一动,遂披衣至庭中。屋影、树影间,月色澄澈如银水,左老先生颇觉欣然,不顾夜凉,坐于庭中一小马扎之上。耳朵忽地一跳,就警觉起来。细听并无一丝声息,到底还是心有疑惑。起身走到院门口,扒门缝儿往外一瞧,呀!

你道老先生瞧着了谁?

朱小葵!

只是这小葵与未失踪前有别,一袭宽薄的白纱衣,脚不沾地,从莫家大院门外飘然而过。左老先生一时间忘了害怕,从门内闪身出来就追。但见这白色的人影像御了月光,一径地往街口飘去。左老先生紧追慢赶,口像被封了一样,唤也唤不得。转眼工夫,白影子就到了涤心泉那儿。左老先生暗想,她或许要在泉边停留一下,也便悄悄避于物后,不料她身子倏然一转,却向旧军门巷飘了去。待左老先生赶到,街巷空空,除了泉水在月光下的潜涌,一切都是静止的,早不见那影子消散在了哪里。左老先生家里就他一个人和一只猫,他也不想就此返回,而是也去了旧军门巷。按着自己的揣度,兜兜转转,从旧军门巷到了黑虎泉西路。已经听得着黑虎泉低沉凝咽的喷吐声了,不知不觉就来在南门桥上,抬眼望见前面黑黑地立着个人,倚着桥栏,正向桥下护城河垂着头。这人该不会是想不开吧。略走近几步,左老先生也就驻足不前。他已辨了出来,人是小邰。endprint

这晚的事情左老先生并没说给朱大头。我们也都没说,不想让他再不安生。

不管我们自己信否,我们也没向那伙不三不四的人透露半个字。不管小葵是人非人,小葵都是属于我们老实街的。我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对那些粗莽无礼的外人保有了我们老实街居民鄙视的权利。

幽沉的哀伤在我们心里,像涤心泉水一样止不住往外翻涌。

没过三天,就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依左老先生描绘,小葵衣衫单薄,近若纱罗。由此可见,小葵已断乎异类!

我们又有所欣幸。神魄既能交通阴阳两界,一切为我们所不甚知的秘密已将不再成为秘密。冤有头,债有主。小葵若死,那就是天大的冤屈。所以,我们认为小葵有理由化为索命的厉鬼。而且我们也想到,如果她愿意,是可以与小邰自由相聚的。既是一对有情人,就总会走到一起。

这不是民国,不是满清、唐宋,不是古时候,这是当代!那位说啦,也就你们老实街人才念念不忘旧时代,有事没事自己吓自己。旧时代要好,怎不见你们裹小脚,扎小辫?

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没听过吗,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信了,又咋着吧。

实际上,我们不指望会有哪里作恶的权贵暴毙。距老实街不远,有省府。苗家大院的张树就在省发改委工作,全省的重大事件没他不知道的。可是我们不能断定哪个高官事发会与我们老实街的小葵有联系。我们先顾眼前的,只要那伙不三不四的人不再出现在我们老实街,就足以让我们额手称庆。

得!他们好像从来没受惊吓。他们还很强壮,大的不超过三十,小的一个少说也有十八九。有脖子上缠了金链的,也有手上戴大戒指的,但每个人身上都硬邦邦,看上去力大如牛。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也都像不会死不会得病。没听过嘛,鬼怕惡人。小葵小邰奈何!

这些人的后台如何强硬,用脚趾都想得出来。

我们老实街居民向以宽厚老实著称,从这伙不三不四的人出现在我们老实街的那天起,我们就没想过要怎么样。我们该上班的上班,该开铺子的开铺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张树的权力不算小吧,他说过什么没有?朱大头不算是无关的人吧,不定小葵的命就丢在这伙人手上,他拦过他们一次没有?你要说我们窝囊,胆小怕事,那你们错也。我们这样做,其实是要让他们的示威落空。信不信由你,在我们老实街居民的观念中,老实人的武器,强大莫过于老实。老实街不是白叫的。

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依然老实过着日子,朱大头有恙,轻易不到街上站站,小葵依然音讯渺茫,老邰城府颇深,忧喜从不形于色,那么,就只有警察小邰,游魂一样,时常面对着这伙流寇走过来,容色黯淡,瘦骨嶙峋,早失了一个年轻人的丰润秀拔。

约在元旦前后,老邰的同院邻居,老实街摄影师白辟疆拍出了一张怪异的照片。白辟疆临街开了小照相馆,名唤“无敌”。那天白辟疆店内枯坐,无意将镜头一扫,把窗外相向而来的小邰和流寇拍入画框内。洗出相片,不见人脸,只见一团模糊缭乱的影子,但我们能认出小邰的衣服。

也不是非得以白无敌的照片来证明,那伙流寇就是冲着小邰而来的。事实上我们眼前的叆叇已经一扫而光。

临近过年的一天,我们看见老邰急急地从王家大院跑出来,竟一下子让我们想到那年十月,也是这样子的。不是遇上大事,老邰不会如此慌张。那回是小邰遭遇蒙头棒,人给打进了医院,也没找到凶手,虽有单位领导支持,最后仍不了了之。果然,这回也相当严重。不是被打,是出了事故。省长途汽车总站候车室发现一不明包裹,小邰奉命前去排险,包裹爆炸。

有种感觉我们不想说出口。我们虽为小邰惋惜,但是,出事的第二天我们发现,一切全变了。你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人民警察为了公共安全差点搭上性命,不错,可是,从朝至暮,在我们老实街,那伙不三不四的人不见了。真的不见了。街口,墙角,青石板道上,没他们的影子。哦,就像一个漫长的郁闷时代终于结束,我们忍不住暗舒一口长气。看天,天蓝。看云,云白。日头,明亮。空气,不像是严冬,失去了凛冽,有了春的暖意。流泉,淙淙悦耳。我们还看见左门鼻老先生家的猫跟宋侉子家的大花狗一起慵懒地偎在石阶上晒太阳,好像是特意来为我们展示老实街的宁静祥和。不知不觉中,我们回到久违的往昔。往哪儿看,都好。我们老实街是老济南的心脏,青砖黛瓦,那些屋脊,山墙,影壁,斗拱,挂落,哪一样都让人看不够,哪一样都有讲究。

还好,那包裹里是爆竹,不是炸药。小邰伤了两手和半边脸,医生说是二度烧伤。在医院住了四五天回到老实街,又过七天就是年后。这期间也一直没见那伙不三不四的人,我们都猜他们是回家过年了。

有一个发现,令我们欣慰。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家,小邰都显得安静了。也许这身体上的炸伤会让他从此走出心灵的创伤。这就像大夫看病,有时要下猛药。汽车总站的爆竹,就起了猛药的作用。

当然,在小邰面前,我们不会提及小葵。

年后各家亲朋携了礼物相互走动,满街响着寒暄之声。各家有哪些亲戚,我们是知道一些的,但还有些不知道。

王家大院走出一个客人,身后没人相送。我们原以为是白无敌家的,白无敌说不是,他也没见他去了谁家。同院的老陈说,是老邰家的。老邰这人也是,客人告辞,怎么也不出门送送?看,失了礼数吧。客人出老实街而去,我们心里都不禁有了歉意。

嗯,我们有很多的眼睛,但是百密一疏,竟没看到客人是怎么来的,这让我们心有不甘地不住回想,也终于让我们想起来,这人不就是那年来老实街意图向小葵求助的火车司机吗?他在老实街只露了一面就不见了,我们也便把他忘在了脑后,何曾想又与老邰家有了关联。

我们油然起了一股烦恼。我们相信这也是老邰的感受。设身处地想想,就能猜得出,不用老邰多说。小邰烧伤还未好,心灵的伤也难说已治愈,从老邰家到老实街,也才消停了几日?闹不好,波澜又将复生。

直说了吧,那伙不三不四的人,实在让我们受够了!当然,我们没忘小葵的冤屈,我们有准备……这不是我们胆小怕事。不是说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拼毅力。得,顺天应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咧。endprint

这个吴司机来到王家大院,问着小邰在哪儿,直接就踅进小邰的房间。老邰虽不知他是谁,一见小邰与他相熟,又看他们不想让他多知道什么,也就顿觉不妙。哪还有心偷听他们说什么,索性往门枕石上一坐,恨不得自己就是个聋子。吴司机欲走,他早去了左门鼻杂货铺买酱油。

老陈倒是听着了一句话,口气有些像戏谑。那吴司机走到门槛外,回身对屋里的小邰说,别忘穿上老虎皮。

从张家大院老桂的儿子口中,我们得知了一些吴司机的遭遇,对他的同情从没有疑问。他像皮球一样,被人从这个部门到那个部门踢来踢去。滋味嘛,肯定不好受。

世间万事,都有两条路,忍,或不忍。忍忍,或许就过去了。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忍,那是另一种结果。看他如今的境况,便知一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也有一说法,该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便饶人。人生一世,哪个不曾受过委屈?一点委屈受不得,怎么样?听他对小邰说“老虎皮”,我们都想到了一个字:

“癫”。

老虎皮是什么?警服也。这俚语我们也不是没说过,可是偏偏从吴癫子口中出来让我们觉得莫名地不入耳。别问什么原因,反正不光是因他不够严肃。我们不禁琢磨,他什么意思,老虎皮穿上是耍威风的么?同时,我们又有了担心。这吴癫子来小邰家,也许就是来约小邰的……一道闪电从我们心中掣过,显而易见,他们是早就混在了一起!

我们的排爆警察小邰,与火车司机吴癫子成了同伙,这么久了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不祥的预感随之强烈,就像又有重重乌云开始在头顶集结。

正月底的一天早上,伤好了的小邰一身老虎皮走出家门。因工伤在家休养了一个月,也没养白,但不像过去那样丧魂落魄。街坊跟他打招呼,問他是不是要去上班,他也只是笑笑。走到街口,站了站又回来了,不怕石凉,弯腰在院门口的门枕石上坐下,眼里还是含着笑。阳光把门洞照得很亮,他全身都沐在阳光里。我们看得很清楚,他的两手疤痕明显,从脸颊到脖子,也有一连串的疤痕,略浅而已。大半个上午,他就那么坐着不动,微微地笑着,我们看了不由心疼。跟他说话,仍旧是点点头,或嗯嗯两声。

两三天后,小邰就真的去上班了。老邰跟在身后。他走出院门,老邰停下来。他走远了,白无敌就过来跟老邰说,不妨碍的。

毕竟还是未成家的小伙子,若毁了颜面,如何是好。既不妨碍,就值得庆幸。

可是,还没到日落,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从老实街冒出来,使人觉得他们一直隐匿在地下。因刚刚过去一个年节,脸色无一不比年前红润,也并没有明确向我们发出挑衅的信号,却无法让我们消除内心的紧张。如果不是碍于自尊,我们会在他们走来之前悄悄掩上院门。事实上,我们仍旧让那些院门敞开着。

小邰回来的时候,路灯已经亮起。

幢幢灯影里,小邰与那伙不三不四的人相遇的情景重现,验证了我们极不愿承认的猜测:邰靖棻的儿子小邰浩,误入火车司机吴癫子走过的绝路。

很难讲小邰受没受吴癫子的教唆。看吴癫子面相,年纪五十以上。歪脖子病不好治,小邰年轻,不领会,吴癫子经历多,再不懂,说不过去。懂了,再去教唆小邰, 就是存心害人。

这一回,我们注意到那伙不三不四的人竟然在小邰面前慌了一下。无疑,昏暗不明的光线让小邰落下疤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份狰狞。小邰甚至有意停下了脚步。那一刻,我们真有些相信他就是一个鬼了,而且从此不再隐藏自己的凶恶。那伙不三不四的人走了过去,而他礁石样,就站在原地。我们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小邰在吴癫子的绝路上已越走越远。

一时间,我们心里乱糟糟的,都有出面让老邰阻止小邰的念头。可是,一旦想到小葵,心里又很惭愧。

出人所料,大约是在二月初八的晚上,朱大头的老婆从家出来,径直来到老邰家,张口就说让小邰去自己家一趟。要知道,过去很长时间两家总是避免交往。老邰略尴尬,不语。小邰从饭桌前站起来,迟疑了一下,也便跟她走到街上。

朱大头坐在家里等他,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脑袋,眼睛却只看着墙角。“你坐,小邰。”朱大头低声说。

小邰坐下来。

“谢谢你了,小邰。”朱大头又说。

小邰不响。

“我是你长辈,听话。”朱大头说,“惹不起他们,不惹。好好上班,嗯,过来,”他看着墙角,视线直直的。“扶扶我的头。”

小邰没动。朱大头等着。小邰慢慢走过去,略停,伸手在他脑袋上触出了一下。巨大的脑袋,暖暖的,沉甸甸的,像一个动物。他垂了手。

“扶起来。”朱大头声音沙哑地催促。接着,凄然一笑。“没用的,还得歪。”

小邰退后一步,往下看着沉在椅子里的身躯。

“小葵不会死。”朱大头说,“你去好好上班,等她回来。我替她谢谢你,爷们儿。小葵还会回来。”他转动着眼珠,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我们显然都低估了小邰的坚定。那个见人就泪光闪烁的小邰早不见了,甚至对熟悉的街邻都开始视若无睹。每天都是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至于行踪,我们做过揣测。没谁相信他每天都会守在岗位上。疑问又来了,对于他这样只有平民背景的警察,位子是如何保住的?而且在他受伤后,单位还及时给了他一个优秀警察的称号。再想一想,就很有意思了。那肯定就是大济南有人要跟小邰玩一玩。小邰不是警察就不值得玩了,那路人要的就是这风格。就说吴癫子,他认出了殴打自己的死鱼眼亮亮,亮亮就再没露面。何故?吴癫子不过是岔路街一个普通的火车司机。嗯,就这么回事。我们想了很多,总有一条符合逻辑。

朱大头已代我们说出了心里话,只可惜小邰不听。他所选择的不归路会有多长,我们难以想象。讼则终凶,吴癫子活生生摆在那里,小邰看不见,我们看得见。差不多,我们已预见到了小邰将来的狼狈。一想起老实街的子孙行将鸠形鹄面,令人见之欲呕,我们心里不免又急又痛,而且,我们还不愿再看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是说我们面对他们的示威败下阵来,而实在是有大人不计小人过之成分。endprint

这么一来,与年前相比,我们觉得日子愈加难熬。即便春和景明的天气,也不觉畅快。转眼又到了炎夏,光背党随处可见。天热,异乎往年,电扇吹出的风都像扑火,扒层皮都不觉凉意,何况我们不能像那光背党那样放诞,热也得忍着。家里倒有安空调的,但老人受不了,人也不能总在空调屋里呆着。那伙光背党占据了涤心泉,开始的时候还是立于泉畔,借用别人的盛器,汲了水兜头倒下,但有一天,他们纷纷跳进了池水里。

你知道涤心泉在我们老实街居民心目中的位置。我们吃它,用它……它的神魄连系着我们老实街每一户人家。在这伙光背党跳进涤心泉那一刻,我们感到老实街的天都塌了。你会说,若有血性,上啊,管叫他们有来无还!但是你知道的,此非突然。早在这伙光背党从老实街口走来的那天起,这样的结果就似乎被我们预料到了。坦白说吧,我们老实街的元气在过去的时日里消耗甚多,接近崩溃的心灵无法应对如此沉重的打击。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人是男儿……我们是得承认,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老实街人变成了一包软蛋。

那个日子,只能用黯淡无光来形容。被玷污的涤心泉,映照出了我们心底的懦弱,我们就像一个倒栽葱,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夜来了,老实街是哑默的,只剩下疲惫的喘息。

有啥说啥,我们终会反击。

第二天,老实街出奇的平静。我们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前后显得空旷的街口。太阳照亮了每家的屋顶,炎热的迹象却没有出现。

人们开始出门上班,或步行,或骑车。那些店铺也都陆续打开了店门。但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苗家大院的张树走出了街口。小邰到了街口却停下脚步,好像迎头碰到了什么人。我们自然想到了那伙光背党。没人走过来,小邰还站着,站了半天也没走开,我们渐渐看烦了,就做自己的事。再一抬头,他不见了,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是一个被用轮椅推着的人。我们马上看清楚了,这人衣着齐整,月白绸褂闪闪发亮,下身是一条黑色绸裤,脚上蹬着双圆口布鞋,手里是一把大大的黑折扇。这号打扮我们可许久没见过了,也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从那街口往街巷深处来,这老古董被人推着,慢慢经过了杂货店、酱菜店、小五金店、杜福胡琴店、无敌照相馆,对两旁街景说不上是看还是不看,折扇也没怎么摇。脸是白的,也和善。走过左门鼻家杂货铺时,一只猫突然跳起来,落到他两腿之间,而他并未受惊,好像这是他家的猫。

那猫乖顺地蜷缩在他腿间,他用一只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颅。轮椅停在街当间,他就那么摸啊,摸啊……那猫蛮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过了好大一会儿,不知他给猫发了什么信号,这猫就站起来伸伸懒腰跳到地上,若无其事走回莫家大院。

我们从各个角度看着,都看呆了,等这个外来客走了很远才醒过神。涤心泉那里无人汲水,他经过的时候也没停。

此人不见了,而那伙光背党一个也没来,我们凭直觉断定绝非偶然。究竟会发生什么,说不清,但傻瓜也能看出来,此人来者不善。

莫名的担心再次袭上我们心头。

老实街又意外地清静下来。自从那伙光背党在涤心泉洗澡之后,一两天也没人再去汲水。第三天,才有零星几个人拎了盛器往那里走。不用怀疑,常涌常新的涤心泉早把那些光背党留下的污浊冲刷尽了,可是,我们的担忧并没有随着光背党的离去而消失。

其实这些年里,我们老实街一直就不安生。就从民国说起,兵乱,匪祸,说不完。政变,风潮,没一样躲得过。我们不问招谁惹谁,问也没用。有首歌里怎么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对老实街却不是这样。这世界压根儿用不着我明白!大家说,是不是一种大明白?古人云大智若愚,是不是正跟我们老实街对号?要变你就变,反正你把老实街搬不走。老实街在这儿,东有旧军门巷,西有狮子口街。涤心泉流了千百年,说不流就不流了?事实上,我们真错了。这些年那种让老实街搬走的传言不断被我们听到。而且,在我们的视野中,无数的传言也已经变成事实。

就在一个燠热的午后,我们老实街又走来了那位已引起我们反感的吴癫子。不过是半年不见,这吴癫子满头白发,长乱地披在肩上,像个老乞丐了。開馍馍房的苗凤三正坐在店门口打盹,他走过去,没头没脑叫一声:

“老实街爷们儿,得反抗!”

苗凤三一激灵,醒过来,扎煞着两手,看他一眼,就又下意识地看屉里的馍馍。

“老实街要拆迁了,你们的家眼看要没了,你们还在睡大觉!”

“你饿吧。”苗凤三轻声说。

“得反抗!”

苗凤三笑了。

“你们得联合起来,得帮帮小邰。”吴癫子说。

苗凤三不笑了。“谁要拆老实街?”他问。

吴癫子说出一个名字。“他就是黑社会!”吴癫子说。

苗凤三郑重起来。“不要瞎说。”

“打我的就是他的手下。”吴癫子说,“他们拿着长刀、匕首、管钳、铁棍,把我往死里打。看,我的伤!”他敞开胸脯。“可他开公司势力大,上边有人护着。我调查清楚了,害朱小葵的也是这一伙。”

苗凤三觳觫不安起来。吴癫子走开了。发烫的街上除了吴癫子没有别人。苗凤三看见他往左门鼻的杂货铺里探了探头又走开了。他站在了汪德林的小五金店门口。苗凤三揭开屉上的笼布,晾了晾,又搭上了。他再没往外看。

你信不信,我们老实街人的心,深有千万丈,涤心泉通哪儿,我们的心就通哪儿。你丢下一颗石子儿,看似古井无波。寂然已久,方听得幽幽的破水声传来。

吴癫子离开了老实街,午后的困倦解除,老实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一天如此,第二天也是如此。我们见到小邰,好像他对此一无所知。我们甚至感到他有些滑稽。看得出来,小邰根本不认识那些小喽啰的主子。就是说,小邰跟人较量了如许多的时日,竟连人的面都没能见上一次。到第四天,我们听到的可不是从古井传来的小石子所能击起的清越之声,而是真正的担忧好像巨石投进了深潭,訇然一声巨响。

我们惊呆了。老实街什么也不剩了,那些房屋,王家大院、张家大院、黄家大院、苗家大院,那些杂货铺、酱菜店、小五金店、馍馍房,那些院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那些花墙、影壁,涤心泉、屋中泉、墙下泉,都已无影无踪。我们好像正生活在光秃秃的白地上,被毒烈的日头无遮无拦地烤炙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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