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们的父辈谈话(创作谈)
2017-09-20郭爽
郭爽
几年前,父亲到昆明接我,还带着奶奶。按父亲的说法,让奶奶出来玩一下。毕竟,从昆明开车回去,沿途都是景点。
路过一个瀑布时,三人都下了车。景点门口人头攒动,很快我们就走散了。我紧跟着腿脚不便的奶奶,而父亲则不知去了哪里。景点门口摆满小摊,除了廉价的纪念品,还有各种小吃,豆腐干、烤紅薯,也掺杂着水果。其中有父亲从小爱吃的土产香蕉,贵州人叫它“小米蕉”。奶奶掏钱包要给父亲买,这时父亲拎个红塑料袋出现了。他笑着,脸鼓起来让两侧的毛领子更打眼了。走去找车的路上,父亲突然跟我说,卖香蕉的人喊他“老人家”。我愣愣不知如何作答。他笑起来,快步往前走了,跟他心爱的小米蕉。
那是冬天,父亲的背影很快就被更多穿黑色蓝色冬装的人淹没了。我扶着奶奶,越走越慢。奶奶说,从小就爱吃这个,吃一辈子也不腻啊他。
2015年,我开始写小说。有一天,突然想起,父亲这年五十九了,明年就该退休了。就要变成他开玩笑一样说着的——老人家。而我对他,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几年,曾是最亲密的伙伴。在我读大学离开家后,父亲最好的几个朋友相继离世、入狱、远走。而父亲开始进入老年。
衰老所带来的,并不只是能量的减弱,更多的,是让一个人身上那些原本就脆弱伤痛之处,愈加无法掩盖。而紧跟着衰老而到来的退休,则剥去了父亲最重要的社会身份。是的,父亲真的是个老人家了。
父亲生于1950年代,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父亲与他的朋友们,要么学过农,要么学过工。也就是说,他们了解庄稼或机器,手上有活儿。跟我们这代人不同,我们学的都是教科书。在太阳底下劳作成人的肢体,和在书桌前通过阅读与想象长大的人,殊为不同。命运吊诡之处在于,父亲们在山野林间或者三线大厂度过了青春期,学会了另一套生存逻辑后,又被打回原形,被迫穿得规规矩矩,拎上公文包,做一个城市人。
他们身体的某处或某几处,总有在农村、工厂或部队留下的伤疤。他们的知识、趣味和见解,总会在电视剧出现抗日场面时被激活。他们年轻时被塑形的价值观与信仰体系,让他们在今天,多少显得像一个怪物。不论他们是否试图改变,不论他们是否获得世俗的成功。
这个国家发生过的大事小事,都刻在他们的身体上、言谈中,以及,记忆里。无论是“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抑或“改革开放”、“国企下岗”这些后来者需要注释才能理解的词汇,都在他们存在了六十多年的身体和面孔上显现出来。他们被雕刻,被印刷,被复制,被折旧。最后,一切都显在他们活生生的肉体上。
历史对他们来说,并不只是“过去时”的历史本身,而是过去进行时、过去完成时,以及至今仍绵延不绝并将在可见的未来持续下去的,将来时。
现在他们老了,退休了,可以像所有年轻人那样,去国外旅游,去那些他们年轻时根本没有幻想过有一天可以触及的他方。但在人山人海中,哪怕这山海是阿尔卑斯或比利牛斯,你都能辨认出父亲们来。新闻里、段子里,所有那些看似轻佻、不经意的碎片,都描摹过关于他们的形象。衬衫或者T恤,用一条黑色皮带扎进裤子里。嗓门通常都不小。热忱盼望台湾早日回归祖国。即使他们也脚蹬运动鞋,头戴棒球帽,但你总能一眼认出他们来。那种微妙的,让他们迥异于其他所有东亚面孔的气息感觉,然后你说——看,大陆人来了。
作为他们的孩子,1980年代,父辈与共和国的“而立之年”,我们出生了。自我们来到世界的那天起,任之后发生再多的历史,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也就是说,无论狂风自政治、社会、地缘、宗教抑或人伦哪一方吹来,我们之间终究血脉相连。
在旁人眼里,父亲这大半生过得体面。但作为他的伙伴,他许多小秘密的保守者,我看到的,是他的痛苦和那些根本不能用“痛苦”二字带过的经验。以及被时间照得越来越清晰的,他们这一代人命运的悲剧性所在。
与我们的父辈谈话,是面对衰老与未知时,一次向着时间的问询。但更多的,是一场起誓。我不满足于现实,想要去冒犯历史及任何一种既成的叙述。我不相信,也无意装作相信。于是潜入父辈的耳朵和眼睛里去,试图从带着人声与热气的经验里,找寻一些不会被记载、除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再无人关心的事实。在巨大的怪兽面前,我俯低,慢慢慢慢写下这些。用我能做到的,文学的形式。
我有点怕来不及,在时间面前,越来越多眼睛所不能见的事就要汹涌而入,就要把那个曾见过的世界湮灭。而我将永远失去透过父亲的眼睛,与历史血肉相连的可能。我不能扯住头发,让自己从时空中拔地而起。而是渴望着,从那条永在恒在的河流中破开一条路,不冲毁我与父辈那受造的可怜的无谓的,泥塑之身。
《鲍时进被偷走的四十年》,以及紧接着的《拱猪》,就在这样的思绪中写成。人物们找到我,在眼前一点点变得清晰。而我,想尽可能地去了解他们。
鲍时进是一方人物,顶天立地。他在小城里走来走去,遇见一张张熟识的脸,故事就铺开了。小地方的逻辑就是这样,上一趟街,怎么能不遇见几个熟人呢。鲍时进自然不能例外。他拳打脚踢,在生活里扑腾,要摆出些人活在这世上应有的尊严与姿态来。所以,开篇就从他最敬爱的人的葬礼写起。他爱的程伯伯,到死都不得尊严。
鲍时进是全厂念叨的能人。在中国的语境里,能人需要具备最重要的特质,是能扛住时代与潮流的更迭,屹立不倒。成为这样一个人,鲍时进用了四十年。
而要成为一个能人,需要比常人更多地自我切割。切割旧日的“我”,切割最亲近的人,切割信仰,切割价值。鲍时进是怎么完成切割的,小说里写了。对他来说,最惊心动魄的切割,来自人与集体。他出生在厂里,长在厂里,但跟他的同辈不同,他不会老死在厂里。自然,厂垮了,鲍时进像大部分人一样,只是逆来顺受,要去找些新的活路。但他从哪一天起真的不相信了,每一个读这篇小说的人,相信都会有自己的看法。不信了,就是失掉了规矩,去除了枷锁。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凭人心自行决断。而人心是渊薮。endprint
这篇小说写得很慢,所以它的故事、人物、语言,都自带一种坚实的质地,一种淬炼后的密度,像是出自时间本身。在里面,我试图去了解父亲们的遭遇。从他们还是个孩子,到长大成人,再到日渐衰老,他们看见过什么。而在这些男人间,情谊、好恶、利益,又是怎么缔结和被摧毁。这不是父亲的故事,父亲一辈子拿笔写文件,骨子里是个书生。或许有一样相似,鲍时进跟父亲一样,对某种水果也有执拗的喜好。
《拱猪》中关心与痛切的,则是我们的母亲。
丁小莉是个下岗女工,粗俗、强悍,拥有对女性来说意义复杂的特点——美貌。女性是永远的弱者,在一个男权社会里。而教育的欠缺,则让人的行为动机与情感逻辑都更趋近本能。丁小莉就是这么一个只能倚靠本能来生存的女性。她在卤肉铺打工,卖传销化妆品,被“金光党”骗钱。一切挣扎,都是为了生存。她有一个女儿。母女之间,连脐带血。当女儿一天天长大,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就会汹涌而入。母亲受不了。女性所经历的历史,自有另一层含义。《拱猪》就从两个女性身上写开去。
与《鲍时进》不同,在《拱猪》里,孩子的声音开始变得确定,变得响亮。还未长成的躯干与眼睛,隐约间摸到了与父辈不同的可能,一隙明亮。在那干净明亮中,是我们囿于夜一般的旧梦中日日渴望着的事——人的尊严。
孩子与父母之间激烈的冲突与毁灭对方的厮打,只是因为光照进来了。人就不再如往常。
但这一隙亮光,不是轻易可得来的。也许要耗尽一生,或者付出生命。《拱猪》里的人大哭大笑,衣不蔽体。做一些看來极其愚蠢的事,陷入永无出路的黑暗之中。但是,这些终究会灭去。因为从更长久的眼光来看,再多的智慧,也会被从地上剪除。
我们是孩子,是新造的。所有新鲜的,多少都不能避免革除旧的使命。在《拱猪》的结尾,女儿忍住了,不再像母亲那样行事。于是,猪鼻子从她脸上褪去,又还给她一张少女的脸。她与父母间,所有说出口及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化进这个动作里去了。
虚构照进现实的力,大概就在这写作者并未预期会到来的细节里。因为,我终究没有跟父亲谈过这些。我们只是在逢年过节的餐桌上,相对默然,一羹一箸,将饭菜吃下去。
去年,父亲退休。几个月后,他脑溢血倒地,昏迷两周。出院后,我想给他买点他爱吃的让他高兴。街上开了时髦的进口水果店,跟广州没有两样。自然没有小米蕉这种土产,都是些洋气的菠萝山竹和龙眼。最后我选了皇帝蕉,滥竽充数。拎回家,父亲装作看不出来,乐呵呵剥开吃了。偌大的电视机在我们身后,“嗡嗡”涌动打鬼子的台词。
至于母亲,某天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忠字舞”的视频后,直愣愣问我——有个人留言怒骂我。你说,他凭什么这样骂我?那只是一点青春呀。
如今父亲六十一了,明年就要六十二。母亲说得越来越多的,也是病痛。而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得快一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