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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时进被偷走的四十年(中篇)

2017-09-20郭爽

山花 2017年9期
关键词:群芳干妈厂子

程家伯伯没有表情。一张他的黑白照片,被镶进相框挂起来,对着吊唁的人迎来送往。他面前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是两兄弟。高的壮的是鲍时进,矮的瘦的是程永年。两个背影印在挂着程家伯伯遗像的黑布帘子上,把“奠”字的笔画冲散了几笔。

“走得还安详?”

“嚎了一晚上。”

“面容还安详?”

“可怜得很。”

“嗯。”

可怜得很。没有供桌,没有供果。白纸黑字一副挽联。亲戚朋友来行礼,就站在顺着煤棚门口搭出来的塑料棚里面,对着黑白相片鞠个躬。工人阶级不搞封建迷信,但程家伯伯幻想过的党旗,最后也是没能盖在身上。最后有什么呢,不过是睡在煤棚里面一块卸下来的门板上面。连他的遗像,自己都作不了主,平时总在脸上挂着的一丝笑意,在这张照片里也见不着了。

老鲍老程两个背影,跟旁边蜜蜂一样乱转的人群格格不入。

“鲍脑壳!”“嗡嗡”作响的蜜蜂堆中飞出一个胖子,拥上来招呼老鲍。

“哟!老鲍!”更多的胖子发现了老鲍。

其中一个胖子嘴快:“你咋来了?”

我咋来了,老鲍张张嘴,两三秒,又闭上嘴,只是把两只眼睛瞪大了,像机关枪一样“笃笃笃”扫射着隐形的子弹。胖子们也哑了声,只把短短的手在身体两边摇摆,想要弄些动静出来。

这几年,厂子里的老人像被割草机齐整收割的谷子,一茬一茬地走。绝大多数葬礼,都是扯块黑布做帘子就收起礼钱来。老鲍基本都到。倒不是来蹭回丧饭吃。说起来寒碜,但回丧饭少则两顿多则连摆三五天,一家三口五口围着坐下,鸡鸭鱼肉一桌摆满,主人还得客客气气招待起来,很划得来。老鲍不缺这口,都是厂子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他来。老鲍,怎么少得了你。撑撑场面。毕竟,厂子到了今天,还能让一厂人在小城里直得起点腰板的,也就只有鲍时进了。

所以,这些敢问老鲍“你怎么来了”的人,多少捅破了这场葬礼的不寻常。

老鲍不言语,老程像根哭丧棒一样挺着,悄无声息。胖子们觉得也是无趣,就像遭撵的鸡,散了散了。

天倒是个寻常天,不晴不雨,烟灰色空气绷成一层纱,只有灵幡是白色,在风中招摇,幡下面又细又长一根竹竿,指向密密麻麻的人头,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

再近点,看见的是从灵棚里退出来的老程和老鲍。烟一阵阵从两人背影处冒起来。老鲍三两口就把烟嘬得只剩个屁股,老程慢悠悠地,倒像是烟在抽他。

熟人话疏,又是当了半辈子兄弟的俩人,这时候就更没有话了,只有太阳慢吞吞地应和他们,从云堆里挤出一条缝缝,光漏出来,很薄的金色,先是碎点点,然后成片,最后成了鸡毛掸子一样的光束,扑打着灰蒙蒙的空气。老鲍吸一口气,夹带着回丧饭里水豆腐的香味,跟老程说:“这豆腐可以。”

“吃饭?”老程问。

“整两口。”老鲍答。

两人就往灵棚边的塑料棚走,抖张小桌子支起,喊胖子端饭来。程家老二还是老三的媳妇在边上打毛衣,不到五十的人吧,两颊无肉,头发枯黄,两只脚撇开踩在炭盆上烤火,毛衣针每捅几下,她就嚎两声,但就是挤不出眼泪,于是再捅几针。

这年头,还有谁打腈纶毛线呢。

胖子端两个灰色土碗上来,一碗水豆腐、一碗酸菜豆米。两个白瓷碗,各是一碗米饭。老鲍先刨口饭。饭是甑子蒸出来的,嚼在嘴里“沙沙”响。他其实从小都不喜欢吃甑子蒸的饭,那是苦日子的吃法,油脂都被米汤带走了,饭粒膨胀得再大,吃了也饿得慌。吃米得实实在在吃。老程倒酒,一瓶尖庄,直接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面。有了酒,杯子影影绰绰照出些人的形状来。

你手指点一下,对,点一下老程头上。

程永年,在程家排行第五,单身,无业。看看他那四个兄弟姐妹,跟“奠”字上面的程伯伯长得多像。鹅蛋脸、小眼睛,眉梢往下吊。笑的时候五官皱成一团,像嘴里含了糖。

程永年呢,瘦小个子上长了一副不协调的浓密方正五官,跟其他四人一点也不像。

四张鹅蛋脸在棚子里外穿梭,当老程和老鲍这两个国字脸不存在一样。

国字脸的老鲍抿了口酒,低声说,“这家怕是要分。”

“反正我也不想过了。”老程用手指蘸了蘸倒洒在桌上的白酒,放到嘴里抿。

“讲些鬼话,房子被程家几个收了,你睡桥脚?”

老程把玻璃杯靠在嘴皮上,答不出话。

老鲍拿筷子去夹水豆腐。筷子斜着插下去,戳起一块豆腐来,再戳一小坨辣椒放在豆腐上。等豆腐滑进胃里,带着一点温热劲儿他说:“老子今天菩萨得道了,看你这个鸟样。来我工地做活路。一口热饭总是有的。”

老程放下酒杯,垂下头,又抬起头。

“就这点出息。淌猫尿。”老鲍吼他。

老程擦擦眼淚,擤擤鼻子说,“诶,哥。”

打毛衣的程家媳妇“刷啦啦”扯着扒火的铁钩,把炭拉得翻灰。炭灰里还带着火星,直往老鲍的衣服上撞。老鲍放下碗,窜到棚子外面,左右手交替开工,拍打着熨得齐齐整整的西裤和外衣。婆娘倒是不急,随手把火钩靠在炭盆边上,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不动。

骂也不是恼也不是,老鲍只好掏根烟出来抽。棚子里面,程永年还在抿那杯酒,歪歪斜斜地倚在椅子上。

天是个寻常天,所以老鲍连仰起脖子怒吼“老天爷,人在往天上走你下雨湿他的脚?!”或者“你发疯了?人都死了还下大雪断路!”的理由都没有。他一腔的悲愤显得不合时宜。所有人都悄无声息的。当然,他们嘴皮子没停下,嗑瓜子,说闲话,但心里面像河滩上的沙子一样静。

程家那几张鹅蛋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但就只有程伯伯那黑白照片招呼他。照片不是会摄走灵魂吗?为什么他盯着这张纸片那么久,还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呢?哪怕一点气息或者血肉?至于帘子后面躺着的程伯伯,烧了,也不过就是一堆矿物肥。

老鲍把才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皮鞋上去踩踩踩。不晓得是要出气还是找气受。然后又点一根。烟燃起来,雾腾腾地绕着程家伯伯的黑白照片裹一圈。他的心思已经从厂子走到城里、从现在走到四十年前,来来回回好多趟了。他看着那张印着程伯伯样子的纸片,无端端地生气,图啥子嘛,老了,死了,睡这么个塑料棚。再用力吸一口,感觉烟戳进肚子里面了,才下了决心。走去程老大面前,伸手从裤兜里面掏出几张钱,在裤腿上抻开,“挂礼。”endprint

程老大白麻布孝衣下面伸出黑黢黢的一只手,接过钱,冲棚子外面喊,“有客!挂啊礼!”“挂”字和“礼”字之间拖得老长,像是要拖出一条财路来。

程老三戴个金丝眼镜,镜片油腻腻,装模作样咳两声,提起毛笔在白布上写——鲍时进,礼洋伍佰元。

阳上小友鲍时进挂礼的那五百块钱,是早上李春凤硬塞给他的。

他站在衣柜面前对着镜子扣扣子,李春凤突然从床上弹起来,鸡窝一样的头发堆在镜子里他的肩膀上,“路过程家就把礼挂了。”

李春凤,圆脸盘,小个子。都说圆脸的人有福,放在她身上也确实没错。但我要提醒你,看女人要看手看脚。你近看李春凤的手。细嫩。看她那双拖鞋。缎子高跟还镶了些水钻。讲究。这是个小城,她都快五十了。懂了吧?

两口子吵吵嚷嚷起来,倒也不是扯皮。

“老子才不去。”老鲍硬着脖子。

“你管不管程永年嘛?”

“老子不管。”

“你不管哪个还管得起?”

“死了那个。他生都生得出来还管不起啊?”

“他把你也生出来了,你有本事不要喊他作爹。”

“老子又没喊他把我拱出来,老子要退货。”

李春凤不听他啰嗦,掀开被窝,在红色的皮包里数了五张票子,直接塞进老鲍裤兜里。

“你现在净是对我暴力执法。”老鲍装作要生气。

李春凤帮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抚平衬衫前胸的皱褶,“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这个家,四室两厅,双阳台,还有个放着自动麻将桌的娱乐室。客厅外的阳台上,月季、茉莉、文竹、山茶在寒风中抖动。虽然是寒冬腊月,不见花朵,但叶片却绿油油的,看得出主人家的悉心照料。娱乐室外的阳台上,花盆里种些辣椒、西红柿,青的青红的红,讨人欢喜。还有一串串李春凤做的香肠、腊肉,挂在阴凉处风干。确实是个齐齐整整的家。

老鲍也就没再犟。

李春凤爬回被窝,“快走快走,我清净清净。”她坚持要买这张两米宽的床,床垫还特别厚。只有一米五三的她,每次上床都像登珠穆朗玛。老鲍从镜子里看着李春凤蓬松的睡衣下面两条圆圆的小腿,一蹬一蹬,糯得很。

然后他把黑色小皮包夹在咯吱窝下面,还算高兴地出门了。

这是个小城,我们如果进去走,半个小时,就能从城北走到城南,过了城南的河,就算出了老城了。厂子就在城南河再往南十公里处。

所以老鲍出门去牛肉粉馆吃早餐,也就走了两三分钟。

今天的粉烫得可以,不软不硬,汤头适中。他埋头稀里呼噜吃起来。头天晚上喝多了,所以他今天没有点红烧,要的是清炖。清亮的牛肉汤里面,粉、牛肉、牛肚、牛舌混在一起,芫荽绿油油,这是碗“全家福”。热乎乎进了胃,逼出残余的酒气来。

“哟,鲍总,开钱没有我来开!”旁边一个男人声音。

老鲍顾不上抬头。

“鲍总,吃早餐啊?”

他这下抬头看了,但碗还是没有放下。一个干巴瘦小的男人,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就稀里糊涂点个头。

“讲出来你肯定不相信,猜我昨天遇到谁了?”干巴男人兴奋得眉毛都往上提了。

老鲍把一筷子粉窸窸窣窣吸到嘴巴里,脑袋晃一下当是回应。

“钟五四!狗日的我喊他他装听不到!拎个密码箱,穿个毛领子的皮大衣,鬼眉鬼眼的,我一样把他认出来了!”

老鲍捧紧碗。

“大清早的,一个外地車牌车停在我家对面,翘起屁股钻出来一个男的,还拎个密码箱,你说怪不怪?我赶紧去路对面看,还没有回头我就认出来了!钟五四!

“我说,‘小五四,你现在晓得回来了啊,你妈你爸往生都不见你。全靠我们这些老骨头去扛棺材板板。

“你猜他咋回答?说出来简直气死你!他说,‘哥,披麻戴孝这种事,又强求不得。大家学雷锋做好事,就不留名嘛。

“我说,‘小五四,你在外面躲这么十几年,现在敢回来,不止我一个人要找你算账。你现在敢跟我雄起,等着,有别人跟你雄起。

“巧不巧?巧不巧!鲍总,今天我居然就遇到你!”

干巴男人早就吃完了他的粉,就着店家免费的稀饭和泡菜又吃起来。

鲍时进喝干了碗里的汤,走去隔壁桌扯了点卫生纸来擦嘴。纸一沾嘴就被油胀满了,这碗“全家福”倒是真材实料。老鲍把纸坨坨甩到地上,再一脚把它踢滚到桌子下面去。

毛领子皮大衣,密码箱。

他也不晓得自己在嘟囔什么。

干巴男人眼珠子转动得滴溜快,晾出黄色眼白和红血丝,自顾自说着厂子里就盼着钟五四这个砍脑壳的回来,这下我们不可能放过他的。鲍哥,鲍总,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鲍时进却像失了魂。

半天,干巴男人怎么说也没激出鲍时进一句话,只好随口说,程家老爷子听说今天就出殡了,他眯起眼睛,“可缺不得你啊鲍总。”

“关你?事。”老鲍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程家老爷子,也就是鲍时进喊的“程伯伯”,大名叫作程万来。工程的程,万岁的万,来往的来。程万来都是这样自我介绍。然后一边伸出右手跟同志握手,一边欠身点头。不认识他的人,都会暗暗笑话这个锅炉工——还别支钢笔在胸口,一个烧锅炉的装什么知识分子派头。有了点交往后,他们会笑话得更厉害了——这个烧锅炉的虽然爱写错别字,但还真是个臭老九。他不会跟你计较茴香豆的九种写法,但闲来无事就研究县志,还把十里八乡的村寨名字编成好些个谜语,动不动就拿来考你。他的谜语吧,还不是“一脚踢开茅厕门——打一地名”这种博得满堂大笑的款式,而是“磨麦赈灾”、“井里淘金”这种特别拗口的。光是谜面都要解释半天,“磨麦,就是磨麦子。赈灾,就是用粮食来安抚受灾的群众。安抚?哎呀,安抚就是慰问、慰劳……”就算他自己解释清楚了,猜谜语的人也听懂了,最后揭盅的也是一个不好笑的谜底。endprint

久而久之,大家说起程万来,都会先赞不绝口,“好人”!然后再补充几句不痛不痒的小评价。但就是这样,闲言碎语往往传得更远。没几个人记住程万来是个好人,但都记得他有点迂,好打发,容易骗。

要说起来,也是托钟五四的福,才让鲍时进对这一点有所了解。

那时候,鲍时进、钟五四他们刚开始长胡子。身体像甘蔗一样在抽节,胃口也就大得吓人。路边的野草都要扯下来嚼个稀巴烂。更不要提那些喊不出名字的浆果,统统塞进嘴里,把牙齿都染黑了。

但一点小果子抵得住什么呢,心头想的还是肉。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闹了七八年,国务院提出要整顿企业、压缩基建规模,一厂子人心惶惶。哪里可能吃饭带荤。各家各户也就有点过年前做的腊肉,初一十五打牙祭,好日子里割一点,总算能熬个大半年。就这么一点黑黢黢的香肠腊肉,怕老鼠惦记,怕猫儿惦记,更怕这些饿昏了的半大小子惦记。都收收拣拣,藏在哪个窗户看不见的角落里。保险起见,再罩层报纸。

程万来家住的是一楼。饿死鬼一样的钟五四,天天围着宿舍打转转,终于有一天,被他发现程万来拿个菜刀,遮遮掩掩在房间的一角割腊肉。

第二天,下午上工的铃声一敲,宿舍区就空了。钟五四三两步就从树荫底下窜出来,爬上了程家的窗台。那时候家家烧煤,一个带烟囱的铁炉子,总是放在房间正中央。煤燃起来要出烟,烟囱就要伸到屋外面去,于是,玻璃上总会凿个圆孔走管道。可是程万来这个孔乙己特别不管事,窗户一格的玻璃整块取了,弄个纸板遮着了事,上面戳个窟窿过烟囱。没有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可能招来饿疯了的钟五四。

几手脚,钟五四就把纸板扒下来了,再拿个铁丝勾啊勾的,就把窗栓拔起来了。窗户一开,他整个人跃进屋里去。简直身轻如燕。

这些,鲍时进都看在眼里,他就站在对面樓道里放风。程伯伯家的东西他不能偷,但那是肉啊,你不想吃肉啊鲍脑壳?五四恶狠狠地盯着他,就像他是块红烧肉或者回锅肉或者炖牛肉,眼睛都盯出油光来。鲍时进咽了口水后就不言语了。

程家虽然娃娃多,但都跟程万来一样不会说话不会做事。该上课的时间就上课,关在教室里虽然目光呆滞但绝不逃课。所以,这块腊肉在声声召唤钟五四。出于义气,也考虑到站岗的重要性,五四跳进房间的那一下,决定腊肉可以分一半给鲍时进。之前他想,分个尖尖就够意思了。

好多年后,钟五四都记得那块腊肉的样子,不是说这腊肉长得多么俊美,或者放了什么特殊的香辛料让它异香扑鼻,而是,因为主人家在它外面牢牢包了好几层报纸,放的时间又太长,最里面那层报纸上的字就长到了腊肉上。一块喊着领袖语录的腊肉。腊肉中的魁首。

但对钟五四这个没文化的来说,虽然这画面让他震慑,他想的却是——吃下去,怕是要变文曲星噢!

站在阴影里的鲍时进,听见蝉突然大声地叫起来,而他的拍档被手中的腊肉定住了。如果讨厌的蝉声不是那么响亮又持久,他一定以为时间停止了。

让画面重新动起来的,是程伯伯,他掀开门帘,从里屋走到了正屋。跟钟五四面对面。

原来,他就属于“压缩基建规模”里那个被“压缩”的。当然,这些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的情景就是,他居然没上班,他居然就在这个屋子里头。天哪。

钟五四的胆大包天,大概就是那时候练就的。

他张嘴就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私藏腊肉!”顿了顿又说,“扭转国民经济下滑,响应号召,要努力生产,你为什么不生产?”这句话问出来,威风凛凛,把程万来和五四自己都吓着了。

汗顺着下巴滴下来。蝉叫破了空气。

五四抓紧腊肉从窗子上跳出来,狂奔突进,搅起一股漩涡状的热浪。鲍时进一边跟着腿脚生风往前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痴痴傻傻杵着的程万来。

只剩那些讨厌的蝉在拼命叫唤。

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

在牛肉粉馆听到钟五四回来了的消息后,鲍时进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他跟钟五四的第一次“革命行动”。为了吃上肉,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居然是程伯伯。

程伯伯窝囊。连一块腊肉都保不住。程伯伯。

不窝囊,像他和钟五四那样,过打打杀杀,大侠一样飞檐走壁的人生,又如何呢?当然,这个打打杀杀,只是个夸张的说法。

鲍时进从车窗望出去,一个老太婆拿着钉锤、铲子,正在路边的一堆煤上敲敲敲。把大煤块敲成小煤块,小煤块装进铁桶里。吭吭哐哐。老太婆吐瓜子壳一样念叨着又是哪家不要脸的偷了煤,昨天明明有多少多少,今天又少了多少多少。哪家生娃娃又要没屁眼了。

老太婆背后就是红砖的厂区宿舍楼。连绵一大片。陈年的潲水桶,猫狗人的便溺,腐烂的落叶残枝和太久没洗而发霉的棉毛裤。从每一块红砖缝缝里漏出来。这些味道根本是经年累月的尴尬。一个厂子里几千号人,挤着住在这建制一模一样的屋子里。你家的厨房正对我家的客厅,共用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的时候,也谈不上什么体面了。

“走!”鲍时进对司机小刘发令。

小刘也是等久了,一脚油下去,把过眼的陈砖旧瓦、枯枝败叶冲开,撞出他们回城的路来。黑的红的一切从鲍时进的眼角擦过。他伸手掸落衣服上的一粒炭灰。

钟五四这个卖屁股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钟五四这个砍脑壳的,现在回来图什么呢?

这条路刚上过一层沥青,白色的虚线崭新得扎眼。车子像吃面条一样,把虚线一口口吸进来,吞下去。不知餍足。

就在这黑、白和灰蒙蒙的空气里,突然闪出一点红来。

穿红内裤的钟五四从马路上窜出来,后面尖叫着追他的是李群芳的老公。那男人左手扬着锅铲右手提着菜刀——你个砍脑壳的钟五四!偷人偷到我屋头了!

鲍时进伸长了脖子要看个究竟,钟五四红内裤下面的大腿像田鸡一样肌肉纠结。三两步就跨上他车子的挡风玻璃来,像巨人一样要从车子上碾过去。endprint

老鲍吓得身子直往座位上贴。

但只一眨眼工夫,钟五四就消失了。马路上就只剩泥巴和汽车尾气。一个包头巾的布依族妇女,坐在马路边上卖烤苞谷。苞谷叶子燃起的烟黑黢黢地腾起。

撞鬼了。老鲍嘟囔。

只有我们知道,钟五四此时就在小城的一间客厅里喝茶。毛领子,皮大衣。茶喝得客客气气。至于钟五四为什么被李群芳的男人提着菜刀追,晚点再讲。

鲍时进的手机这时候像心灵感应一样突然叫起来。

“喂。”他嗓子含糊不清。

“快来老丁这儿。”是陈毛。

“大中午整什么农家乐哦。”

“就等你哦。”

“有事。”

“你哪天没事,来来来,我给你整只甲鱼。”

主人的邀请和老鲍的拒绝,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花样,老鲍还是咬得紧说不去。陈毛没了辙,只好软绵绵地问,天塌了说,啥要紧事。老鲍不理他。陈毛在电话那头扭捏得像个女人,沉吟半天,才对着电话吐了一句——有人看见钟五四回来了。

“关你屁事。”老鲍粗粗吐一口气。

“有人看见他,从老房子里钻出来。”

陈毛又啰啰嗦嗦补充细节,就是钟家在厂子里的那套老宿舍,钟五四躬身提个密码箱,不晓得放了什么好东西。他请老鲍放心,自己已经到处在打听,到底这货是回来搞什么勾当,这些年又跑去了哪里。

老鲍听他半天都没说出什么东西,有点不耐烦,“没有消息你啰嗦个屁。”

“哥,老子剐他的皮抽他的筋!”

“你喝他的血嚼他的肉嘛。”老鲍讥诮。

陈毛一听笑了,“要咪西,我也咪西小姑娘。”

“八格牙路哟。”老鲍也笑了。

该不去还是不去,电话该挂还是掛了。

鲍时进确实有点事,他突然想起了龙干妈。车直接开回了城。穿街走巷,一路往北门去。

龙干妈不是鲍时进一个人的干妈。龙干妈的儿子龙顺,跟鲍时进、陈毛、钟五四一批进厂当学徒。守机器时打瞌睡,大半个身子卷进机器,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断了气。

死无全尸,简直是对三代单传龙家的一个诅咒。于是哥儿几个都认了龙顺妈做干妈,要给这个小个子女人壮点气,活下去。

龙干妈一个家庭妇女,倒是很有生意头脑,先是在厂子外面租了个小铺面卖糖烟酒,慢慢炒点饭、做点卤菜给下了班的年轻工人下酒吃,后来攒够钱,就在北门边上买下了一个小门面,二楼自己住,一楼开小馆子。还是做这些酒客生意。没有儿子,倒也没有太为下半生的生计发愁。手脚带风,尤其炒饭的手势,一把锅铲在手里转得生风,看着就不是普通老年妇女。

车在巷口停稳,鲍时进抬脚往干妈家走。没走几步,又调转头来。

巷口对面的房檐下,一个乡下婆娘守着两个竹筐,一根扁担。竹筐里桔子堆得冒尖,黄中带红,个个饱满。鲍时进背着手,隔两三步看那些桔子。大红袍。他念叨桔子的名字。这方的名产,到寒冬腊月就上市,红彤彤得让人欢喜。

婆娘看他眼神不动,开口招呼,“老人家,买点桔子嘛。”

老人家。鲍时进本来汪着口水的嘴巴变得又干又苦。憨婆娘。话都说不周正。

老鲍把手背得更紧,简直像箍在自己身上了。操正步一样直挺挺转身要走。婆娘又说话:“自家老树子结的果子,尝尝嘛,不是大红袍不要钱。”

老鲍揪起一个桔子,几下把皮剥开,桔瓣滑进嘴里,又甜又凉。哟,简直太甜了。他嘴巴还不闲:“你这个哪里是大红袍,酸溜了。”婆娘也不接他的话:“十块。十块一斤。”“再喊贵点嘛,桔子里面有宝哦。”鲍时进吞下一整个桔子,桔子皮甩在地上,薄薄一层黄。嘴巴讨嫌是讨嫌,老鲍右手扯下一个挂在扁担上的塑料袋,把黄红黄红的桔子塞进红色的塑料袋里面。

鲍时进喜欢桔子,尤其是这时节这地方的桔子。冰糖一样冰,冰糖一样甜,吃了好过年。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攒的零花钱大都拿来买桔子。只是这桔子,越吃越少了。

小时候,大红袍还常见。后来就珍贵起来。果农怪他们厂把水搞坏了。全部往河道里面排污,水都黑了!厂子里的人却说,明明是农民懒,不拿榨油剩下的油枯来沤肥,用化肥。活该,大红袍哪能喂化肥!城里头的人却说,几棵树子了不得啊?还学人家分家产。挖来挖去,砍去砍来,树子怎么活得下去!不管怎么吵,说法又如何多,这种长得极美味道极甜的桔子,确实渐渐少了。都说,要绝种了。但小地方的人,也就嘴巴上说着“吃一个少一个”,叹叹气,就过了。

婆娘从老鲍手上接过钱,撩起围裙,揣进裤兜。钱落袋了,才又抬头看主顾。只见老鲍拎着个红塑料袋过马路,两条细腿在裤子里晃荡,上半截身子圆鼓鼓,不协调得很。简直就是个会走路的桔子。婆娘呲牙咧嘴笑,风又急又冷,她舌头翻上去舔舔门牙。

风又冷又急。

龙干妈正准备睡午觉。一件棉衣披在背上来开门。“脑壳,干妈正想你呐!”

在这个小城里面,鲍时进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但喊他“鲍脑壳”和敢喊他“鲍脑壳”的,都是些真正的老相识。就像龙干妈当年说的那样,“脑壳最转得快的,还是时进!”

“来看看干妈!”鲍时进把一袋桔子先递到干妈手里。“正宗大红袍,吃一个少一个。”

“吃饭没有?”

“吃过了,吃过了。”鲍时进在皮沙发上坐下来。

干妈拎起暖水瓶,“别人送给我的铁观音,有点高档。泡了啊?”

“得行。”鲍时进眼睛随着干妈的手走去那礼盒装的铁观音茶叶上。“哪个比我还孝敬?”

“五四,五四来过了!”龙干妈把茶叶“沙啦啦”倒进杯底,像要变撒豆成兵的把戏。

“哟,发财了啊,还是想不通要回来自首了啊。”老鲍点支烟。

“五四还是多想你的。他早上一来就问我,‘鲍哥在不在城头。还说有事情要找你。”干妈把茶端过来。endprint

“找我那还不容易。”一口抽掉大半支烟。

干妈手停不下来又给时进削苹果。苹果皮一圈圈随着小刀往下转,露出粉白粉白的果肉来。干妈手不停,嘴也不停,跟时进数算着五四的模样、谈吐,她对五四的叮咛。看他过得这么好,钟家两老泉下有知也瞑目了。削好苹果递到时进手里,干妈突然站起身来去翻抽屉。

鲍时进接过干妈递过来的那张名片,从胸前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起来,仔细看那张金灿灿的小纸片。“鸿业有限责任公司,钟五四总经理,平阳市富民路7号”。这么些年没有他消息,原来跑去邻省的小城市“猫”下来了。名片背面光溜溜,不像一般老板都会印上自己的“主营业务”。

干妈看时进盯着名片不动,苹果又是一口没吃,就又动手削一个橙子。话说这么多年了,龙干妈逢人就说“我们时进如何如何”,夸耀得很。但她也根本不知道,鲍时进只爱吃一種水果,就是大红袍。

这些,鲍时进暂时都没去想。他摘下老花镜,看着名片上的字一下子模糊了,但再怎么模糊,钟五四这几个笔画简单的大字,也还是印在他眼前。

五四跑的那天,是个星期天。

鲍时进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时候每个星期还只有一天公休。宿舍楼中间的水泥空地上,娃娃跑的跑跳的跳,几个婆娘在剁辣椒,一个大澡盆,泡满了红艳艳的辣椒。准备入秋了,剁辣椒,这边的人习惯冬天来临前储存一个年份的收成和辣意。

平白无故就一声女人的尖叫,“啊——”的一声,尾巴拖得老长,钻进耳朵还打转转。然后就是楼上楼下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有人下楼。哎呀,热闹不看白不看啊。鲍时进也冲去阳台上,他家住三楼,阳台正对空地,简直就是包厢位。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塌在地上。拖鞋一只套在脚尖,一只踢翻在地。乱蓬蓬的头发下面,好眉好眼一张俏脸。居然是李群芳。都是几十年的熟人、同事、朋友、亲戚,拉的拉劝的劝。嘿,她就是不起来。人群里面“嗡嗡”地挤出些字来。什么钟五四、什么跑了、什么良心狗吃了。大家议论,叹气了一阵,又继续拉和劝。李群芳却铁了心一样要跟屁股底下的水泥地共生死。不起来。

那时候又没有手机,鲍时进咋可能通知钟五四呢?他只是摸了烟出来,看这婆娘要闹多久。

其实也没有多久。因为比李群芳叫得更大声、更凶的是他男人。他弓着背冲进这个临时小广场,指着李群芳吼“给老子回家!”李群芳怎么可能听他的,她的爱人钟五四刚刚留下一张小纸条说他“走了”。她男人等了等,没有反应,小广场上的眼睛嘴巴又那么多。他突然一把扯住李群芳的头发,死命把她往前拖。人群一下就炸开了,七手八脚把那瘦精精的男人按住。女人们赶紧掏出手绢来,擦着李群芳的眼泪汗水和鼻涕。李群芳像个面团一样被那些平时近不得身的老妇女揉来揉去,一会儿就没了形状。裤腰下面白生生的肉露出一截,好像真的不知羞耻。

再好看的女人,住在这厂子里,都迟早没了个形状。

鲍时进被烟烧着了手指头,才发觉,自己原来比李群芳更后知后觉。耳朵里面“嗡嗡”响。五四真的走了?

直到现在,他也没再见过钟五四。他们偷来的腊肉后来被五四洗得白生生的,煮得又软又香,咬进嘴里糯得要化了。五四够义气,一大半肥的扒拉到时进碗里,自己嚼着有点柴的瘦肉,笑眯了眼。

鲍时进从没想过,他会就这么一走了之。

龙干妈磕着南瓜子,脆生生的,看老鲍跟个木头一样,她就主动问起话来:“程家伯伯的事,办得还圆满?”

“就停在楼脚煤棚里面。”

“我们这种半截入土的人,最看不得这种事。”

龙干妈说,厂子怎么就垮成了这个样子。程万来虽然不算个什么大人物,但老了死了,怎么能在煤棚里面了事呢?说是煤棚,煤恐怕早就没有了,乌七八糟堆些杂物,跟垃圾场没个两样。程家伯伯啊,好人不得好报啊。

“哎,只是苦了永年。”龙干妈抬一只眼睛看鲍时进的脸色。

“几万块钱买断工龄,以为吃得起饭。”时进说。

“那是当时。现在吃不起了。”

龙干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连连说“清香得很”。鲍时进也就端起来喝了两口。太淡。他喝惯的是绿茶。泡得很酽,茶叶老老实实沉在杯子底。不像这铁观音,吸了水都把大半个茶杯胀满了。外面的东西,终究是不行。

鲍时进抬头:“卖厂子的事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不不,我怎么可能晓得。”

“五四牵的线。”

“五四他偷人可以,偷钱不敢。”干妈又嗑响了一颗瓜子。

“那他跑什么跑。”

“那是大人物喊他顶包。”

“哪个大人物?”

“上面的。”

“上面的?”

“省里面的。”

“省里面的?”鲍时进回想,干巴男人说,钟五四开的车是外地车牌。这个外地到底是哪个外地?

龙干妈乱蓬蓬的一窝头发中,眼睛突然一闪一闪。

“脑壳,干妈话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啊。”

鲍时进点点头。

“人家都说,是你把厂子卖了的嘛!”

鲍时进“唰”一下站起来,把茶几都撞歪了。

“我得了钱我不跑,留在这里等死啊!”

“你生意做得可以啊,后来。”干妈说。

“我日!有鸡巴关系!”

“人家不都说,你不做亏心事,你养起陈毛他们做啥子?!”

敌军冲破了我军防线,小鬼子一脚踢门进来,对着老鲍的胸口一刺刀。刺刀白花花,插穿了老鲍的身体,小鬼子想拔,拔不出来。两个人拉扯,血和肉,肉和血。老鲍觉得好痛。痛得眼前一阵白一阵黑。不晓得是不是梦。梦咋会这么痛。

到现在,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从今天早上开始,这才到中午,鲍时进已经趟了几次刀山火海了。虽然在外人眼里,哪怕在一直陪着他的司机小刘眼里,他也不过是去挂了个礼,然后高高兴兴买了桔子去看干妈。endprint

卖桔子的乡下婆娘喊他“老人家”。这称谓背后是什么呢?老鲍想不清楚。

他妈去得早,老爹倒是活得长,但前两年也走了。这世上跟他还淌着一样血的,热滚滚的血的,就剩程永年,还有他老鲍和李春凤生的娃娃了。数来数去只能竖起三个手指,老鲍一惊。

老家的人?父母的兄弟姊妹?那辈人谁不是流离失所、直认他乡做故乡呢?没意思的,对吧。

娃娃是来讨债的,你巴心巴肝伺候他,他大了就飞走了。说来说去,只有永年跟自己是连在一起的。但鲍时进你怕人议论,怕人嚼舌根,你这些年来也没帮扶帮扶永年。你是个小人。永年都五十了。连个住处都没着落。

老鲍越想越难过,简直就要抽起自己耳光来。

更不要提养了永年半辈子的程伯伯。

他猛地把车窗按下来,风灌进来,刮着他的脸。

“鲍总,空调开大了是不?”小刘问。

“闷得很。”老鲍说。

“这天色,恐怕是要下雪。”小刘说。

雪是没有下,只是天更阴了。

程永年蹲在KTV门口,麻布孝衣都没有脱。看鲍时进下车,赶快走上去:“哥,没得事嘛?”

鲍时进摆摆手,直接往包房里面走。KTV走廊上站满的“少爷”、“公主”,准备上班前的点名训话。一看鲍时进腿脚生风的进来了,“鲍总”、“鲍总”的叫唤此起彼伏。程永年乖乖踩着这些叫唤进去。

VIP还不够,又加了一个V,这个包房变成VVIP。宽倒是宽敞,一箱啤酒三个人,飞只母鸡进来都撞不到人。经理推门进来寒暄,扫了一眼马上怒骂一个“少爷”:“鲍总喝不得啤酒!马上给我换只礼炮上来!”转过身笑眯了眼对着鲍时进:“鲍哥,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鲍时进摆摆手:“今天都是家人,不搞那些。”

经理一口一个“是”应着声,背对门口一点点退出去,笑留在房间里。他是个外地人,但本地话已经说得不带口音了。

包厢门突然开了,先是一只手,然后半个身子,整个脑袋,人模人样的钟五四。程永年目瞪口呆。

三人也没有招呼,各自抽各自的烟。

程永年这才想起把身上的孝衣脱了。麻布孝衣团成一坨放在沙发边上,他坐到茶几面前的小凳子上去,把酒开了。说是小凳子,其实就是个墩子,“公主”穿迷你裙坐上去,不小心露出大腿根或者小内裤,老男人们就很开心。现在程永年坐上去,腿并拢不是叉开也不是,最后只能像大师兄悟空要起飞时候的造型一样,跷个二郎腿,单脚点地。自己都觉得笑人。

永年就这么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空气也就松动了些。

老鲍指指钟五四手边的密码箱:“什么宝贝。”

“哥,没得必要嘛。”

“腊肉都舍得,一个箱子舍不得啊。”

“我总有点隐私嘛。”

“学洋气了啊?隐私。”

“没得,没得。”

“把你睡婆娘那点本事拿出来啊。”

“说是这么说……”

“我還是不是你哥?”

“肯定是啊。”

鲍时进耍起横来,谁也挡不住。又是这么多年的情分。

钟五四只好躬着背,手指拨弄着红色的密码数字。三个数字选好了,右手在保险栓上一拉,箱子就弹开了。

程永年伸长脖子去看,大吃一惊。

两张黑白遗像,把箱子挤得满满当当。左边是钟五四他爸,右边是钟五四他妈。

“耍老子?”鲍时进火冒三丈。

“都说是我的隐私。”钟五四坐回沙发上,想把笑意从嘴角生生挤回去。

鲍时进一把揪住钟五四的衣领,拳头就要落下来。程永年从墩子上跃起,死死箍住鲍时进的身体,“哥!哥!要不得!”

钟五四踉踉跄跄往角落里躲,一边嘴上还在骂:“鲍哥,你昏了?!东西咋会在我手上!是刘志平喊他女儿调的包,你忘了?!”

鲍时进的拳头在钟五四双手护住的头顶停下了,程永年被这个急刹车带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个半百男人,泥巴一样塌在地上。

刘志平的女儿?鲍时进脑袋里面,石头裂开、松动,被山洪冲成一股泥石流。“唰啦啦”连泥带水往下冲。他看见钟五四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多字涌出来,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不想听见。

程永年也惊呆了,但他始终是局外人。局外人一是听得进,二是不会痛。所以之后,他的大脑选择储存而不是删除这段记忆。

我们这里就先采用程永年的记忆版本。

钟五四说,当时,厂长刘志平喊鲍时进、他,一起把厂子的调研文件送到省城去。他们坐了一天的车,傍晚时候到的省城。为了办事方便,就住在省委边上的小招待所里面。

当天晚上,刘丽丽来了。刘丽丽,刘志平的女儿啊。那时候不是在跟鲍哥在耍朋友吗?都说是刘志平找了关系把她调去省里面的嘛。对对,你想起来了。

好,刘丽丽来了。穿个湖蓝色连衣裙的,腰线掐得好,头发披着。你听我说,不是我好色,是她穿成这样,事后想是有预谋。我就先回避了啊。出去乱转,快12点了才回来。我回来的时候,鲍哥已经睡了。刘丽丽?走了啊。

第二天大清早,鲍哥先起来,就发觉文件没有了。我们火急火燎把床都翻转了,没有!咋整?只好跑去找刘丽丽。

我们冲去刘丽丽宿舍门口,她一个单身员工,就住在单位后面的宿舍楼。还好,她在。鲍哥就和她吵起来。刘丽丽说她没有拿,鲍哥不信。两人吵来吵去,刘丽丽说,哼,说不定是钟五四拿了,吃点回扣,他又不是没有干过。我有点发火,但怎么说,她都是嫂子,好男不和女斗。我跟鲍哥说,你搜我身!上上下下,包包裤子,有没有!刘丽丽怪我怪不成,就说是鲍哥自己恍惚,说不定在路上就搞丢了。

鲍哥那个脾气,你晓得吧。他把包包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乱七八糟,但哪里有?刘丽丽就哭了,说鲍哥不相信她,要分手。我哪里经过这种事啊,整个人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我看见鲍哥扇了自己两耳光,求她不要分手。endprint

我心头难过啊。刘丽丽单位的那些人全部出来看热闹,楼上楼下都站满了。鲍哥扇了自己,也不说话,等发配。

哪个晓得,刘丽丽就发疯了,说鲍哥疯了,要把她也逼疯了,喊我们滚。马上滚立刻滚。

到第二天我们坐大巴回城,她都没有来招待所。然后厂子就卖了啊!刘志平开大会宣布的啊,1000万安置费打发我们。

我本来等分钱,李群芳那个憨婆娘突然说怀了我的娃娃,她老公要杀我,我就跑了。咋就变成是我把厂子卖了?

程永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好不容易才理清楚钟五四说的事。

“五四,你现在突然讲这些,我们咋去信你?

“你说李群芳怀了你的娃娃,那婆娘后来疯疯癫癫,她男人骑车驮起她出去给人家睡,一次十几块钱,不要逼脸,他还敢杀你?

“你说刘丽丽调了包,证据在哪里?”

钟五四闷下一口酒,“程哥,卖厂子的时候大家没想到会没饭吃。后来进城吃个饭都吃不起,娃娃孙孙学费都发愁,才来翻这个老黄历。

“我问你,有人造谣说你不是程万来的儿不?没得,是不是?

“为啥子没得?就因为大家都晓得,你就不是程万来的儿,你就是鲍光明的儿!

“现在造谣说我卖了厂子的,他妈心头都有鬼!”

钟五四狠狠把杯子砸在茶几上。

鲍时进一直没说话,他不觉得是刘丽丽把文件偷走了。刘丽丽有次不小心在人前放了个屁,还是轻如空气的一个屁,都羞得半个月没有出门。她做不出来。

但钟五四睡婆娘睡出事来要跑,这个他基本相信。到底是谁第一个跟他说钟五四勾搭了上面的人就跑了路,“半点有假我手板心煎鸡蛋给你吃”。玩笑话记得,说话人的脸,他记不清了。

讲?不清楚。

龙干妈还说是他鲍时进把厂子卖了。他简直想把那些红彤彤的桔子全部捏烂算了。

程永年瓮声瓮气地问:“那个文件到底写了些啥?”

鲍时进和钟五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怎么回答。

钟五四说:“我只晓得厂子不止卖了那么点钱,五倍,不,十倍不止!”

程永年呆呆地说:“钱去哪了呢?

“从卖厂子到现在都十几年了,大家天天骂那个卖厂子的人,越骂越凶,但有什么用?

“他们说日工资制,就日工资制了。说买断工龄,就买断工龄了。说下岗,就下岗了。

“本来好好吃饱饭,咋个突然就没饭吃了。

“我搞不懂。我脑壳太笨了。”

跟钟五四从省里面回来的那天,鲍时进没有回家。他晓得程伯伯那时候已经不在厂里面了,在城头给一个机关宿舍看大门,就直接去了那里。

门卫室里面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照顾程伯伯年纪大,专门给他支了张木板床,而不是折叠的弹簧床。程伯伯招呼时进,让他坐床上。

程伯伯说,时进啊,人生要忍耐。要忍耐,才有奋进。又说,工作上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要紧的,记住我教你背的,“君不见将军昔忍胯下辱”。是不是。你今年三十岁了,三十而立,好男儿要有鸿鹄之志。

程伯伯站起来,从抽屉里面拿出两包方便面,说,时进,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就好了。

两个面饼,一上一下叠在程伯伯的搪瓷缸缸里,作料包撕开,红彤彤地堆在面饼中央。开水一冲下去,小房间里就被防腐剂和五香粉的味道占满了。程伯伯手忙脚乱地给搪瓷缸盖盖子,“香味不要跑了”。他后脑勺上,不知道是哪个剃头匠的失误,拉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白线来。像被做了个愚蠢的记号。

程伯伯说,这方便面真是高级玩意啊,你看,开水一泡,有油有味道。又说,时进你快吃,不够我还有两包。

鲍时进窸窸窣窣吃面,坐在硬梆梆的床上,这是间连电视都没有的小屋子。两三件衣服裤子、毛巾、牙刷、一块肥皂、一双拖鞋,做一个好人有什么用呢。那些翻来覆去的道理,除了会让人觉得最终是自己错了,而不是这个操蛋的世界之外,还有什么用呢?最后吃到腊肉的,难道不是他和五四吗?

他突然止不住地淌眼泪。面更咸了。

要怎么才能让程伯伯明白,自己不光是看透了这辈子都要被人耍弄,而且——自己那么信赖,那么喜欢的一个人,居然可以随便把他的心扯出来在地上踩。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不可能的呢。

程伯伯坐在边上抽烟,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告诉时进如何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不要太在乎自己,要相信点什么。他说,时进啊,吃面,吃饱了就好了。

那天之后,鲍时进割除了一个自己,不见血肉。

他再也没去找过程伯伯。

现在坐在面前的钟五四,就像假的一样,他的声音语气一点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吊儿郎当地眯起眼睛抽烟,“哥,你以为我箱子里头是什么?”

“钱。”鲍时进说。

“我也想是钱。”

“把你老爹老妈相片放里面辟邪啊?”

“我都回来了,骨灰也不能寄在庙里面了啊。请走,请走。”

“你回来就办这个事?诓我。”

“也办点其他事。”

“找李群芳啊?”

“嘁,哥!老宿舍要拆迁了。”

“哪里的消息?”

“上面。絕对准确。”

“你又来拉皮条啊?”

“又?我来做点动员。”

“动员可以,先帮永年整一套新的。”

“哎哟哥……”

“办成了,我喊你哥。”鲍时进说完,抓起程永年放在沙发上的孝衣,“走。”

鲍时进不允许自己跟钟五四多谈。太旧的人了。

还在路上,陈毛就打了两个电话来催命。“幸福桥脚,老马家,干锅牛肉。”“桥脚左拐,直走一百米,看见没有?红色招牌。”

车开进停车场的时候,路边有个男人背着背篼,白菜帮子高高地堆得冒出来。司机小刘的喇叭声猛了点,男人吓得跳了半步,差点打翻一筐白菜。霓虹招牌照亮男人的面庞,老鲍觉得他很眼熟。endprint

馆子二楼临街的窗户拉开了,陈毛和万二的身子探出来,对着老鲍的车招手,“这边,这边。”司机小刘方向盘一打,车停稳了。

干锅牛肉是当地人的吃法。牛肉切厚片,跟花椒、辣椒、芫荽、香芹一起炒。又麻又辣有嚼头。喜欢翘菜的,在里面加些洋芋、魔芋、腐皮,也是好吃得很。老鲍一坐下,陈毛就揭开锅盖。肉和油在锅里“呲啦呲啦”爆炸,老鲍就饿了。

老鲍这人有个毛病,吃东西的时候受不得别人打扰,哪怕他吃个桔子,你在旁边硬要跟他说话,他也觉得烦人。大家也清楚他这个习惯,就抓起筷子开始整。三斤牛肉,空口就消灭了大半。又喊服务员打饭上来,稀里呼噜吃得底朝天。牛骨清汤倒进吃空了的锅底,浮起一层油。要是有婆娘在,这时候就会张罗着下各色蔬菜。带点苦味的山野菜跟浓油汤锅最是相配。有人要蘸蘸水,有人空口吃。两三盘蔬菜吃完,面上一层牛油被蔬菜吸走,剩下的汤又白又浓,三两勺喝下去,胃又服帖又安稳,额头也欢喜得挂出一层薄汗。一顿干锅牛肉吃到这程度,才算是过瘾、尽兴。才能让人贴膘,也才抵抗得住高海拔的漫长冬季。

所以要喊这方的男人吃饭不喝酒,那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要喊鲍时进、程永年几个算从小到大喝醉的次数,那他们简直要笑破肚皮。

鲍时进吃得最专心,所以也最快结束战斗。扯两张纸擦擦嘴巴,再抖根牙签出来,肚子重重地搭在大腿上。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陈毛他们被裹了油烟的水蒸汽熏得红光满面,跟喝了酒一样。

刚才说,这地方男人吃饭少不得酒。酒多的地方,醉事自然也多。但除了身体失控出洋相,这些醒着的人会觉得不够雅观的事情之外,剩下的醉事,好像跟其他不喝酒地方的不雅程度也差不多。

据说程万来之所以会有一个国字脸的儿子,也是因为好多年前,吃醉了的鲍光明,跟半醉了的程万来老婆倒在了一起。龙干妈之所以会年轻轻守了寡,也是因为龙顺爹吃醉了走路打偏偏,栽进了厂子外面的水沟里。平时水最多淹过他脖子,那天怎么就撞上大雨,龙顺爹捞起来肿得像个鱼鳔。

还有更多隐秘的醉事,比如鲍时进为啥一直没有包二奶,龙顺的骨灰为啥一直没入土,钟五四是不是个烂屁股。这些事,厂子里的人都会传,都会编,都会自己长成离奇的故事。我们就先不讲了。

所以这个晚上,几个男人没喝酒,吃完饭后把脑袋密密埋在灯光下,太不寻常了。

“今天午睡,居然梦到龙顺,有手有脚,好生生的。他问我,‘五四回来了啊?我说是。他就说,‘那你晓不晓得他回来做什么?我说不晓得。他就笑了,说,‘他来帮我换房子。我一想,龙顺的房子?龙顺哪里有房子,不就是一个骨灰盒,在庙里面供着的么?活活把我惊醒了,一脑壳都是冷汗。”陈毛拍拍心口。

“你这个梦倒也没做错。”鲍时进说,“钟五四回来就是要给他爹妈的骨灰入土。他算不出来供奉钱比坟地便宜?还不是因为,庙连着厂区宿舍那一大片,都要拆迁了。”

“拆迁?”陈毛、万二、武俊、老丁,眼睛都亮起来,比吃肉时更亮。

鲍时进不疾不徐,点燃一支烟。“下午,我喊他当着我的面把密码箱打开。一打开,里面就是拆迁的红头文件。不要看钟五四鬼眉鬼眼的,这些年在外面,他还是搞到事了的。”

“文件上写的啥?”万二问。

“厂区这一大片,统统要拆迁,打造示范新城区。”

“钟五四当官了?”老丁问。

“不晓得他咋就通了天,现在是特派动员专员。”鲍时进淡淡说。

牛肉锅里,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鲍时进摆开架势,准备好好给兄弟几个动员动员。

程永年先是呆呆地望着他哥,等他终于会过意来,就接口说:“鲍哥问钟五四,他一看都瞒不住了,就求鲍哥,‘厂里头都没人相信我了,就算我说这次是来给大家送钱,都没得什么好结果。”

“那他承认当初是他跟刘志平串通搞鬼?”武俊问。

“我直接问他,是不是你玩小脑筋,跟人说是我和刘志平搞的鬼、吃的钱?”鲍时进朗声道,“他不承认。但除了他,还有哪个呢?”鲍时进把钟五四的名片掏出来随手一扔,“名片都是镶金边的”。

镶金边的道具太抢眼,鲍时进轻描淡写说出的一句“重大事实”,也就打了掩护,轻轻松松进到几个人的耳朵里去了。

几只手把那张名片搓来搓去,想看出点道道。才印上几个拇指印,鲍时进就把名片捡起来,放回口袋。

“我说,钟五四,你拍屁股走了倒是爽快,留下兄弟些要死不活。守大门的守大门,睡工地的睡工地。老丁好不容易开个农家乐,现在小年轻又都时兴去会所,没生意。你说,咋办?”鲍时进再点燃一支烟。

“喊他把钱还给老子!”老丁气鼓鼓。

“还?证据在哪?没得证据啊!”程永年叹气。

“不过,这次他回来,动员拆迁,算是带罪立功。消息先不要外传。”鲍时进说。

“那是肯定的!”一个个拍胸脯。

“龙顺给我托的这个梦,也太准了。”陈毛说。

“哼,龙顺走是走了,在下面肯定混得也还可以。看,龙干妈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了。”万二接话。

“龙順咋不托梦给我呢?也保佑保佑我。”老丁皱眉头。

“保佑你?你说人家吴桂花的儿子长得像龙顺,你脑壳是被门夹过是不是?”陈毛翻个白眼。

“吴桂花确实是和龙顺谈过朋友啊。”老丁说。

“你以为吴桂花是李群芳啊?我看你也是钻李群芳裤裆钻多了把脑筋搞散了。”陈毛冷笑。

老丁凶起来:“陈毛,我看你就是嘴巴得行,不然也不会把鲍哥哄得这么好,每个月给你几千块钱。”

陈毛瞪眼,“丁爱国,你是疯狗咹?”

武俊、程永年把两人拉开。两个男人气喘吁吁地生闷气。其他人也只是抽烟。烟越积越多,几个肺吸不过来,一屋子乌烟瘴气。

鲍时进训陈毛:“几十岁的人了,说些什么话?现在是要一致对外。”endprint

陈毛蔫蔫的,跟锅里被煮塌了的芹菜一个样。

“钱,房子,搞不到这些,你们也只配围着李群芳打转转。”鲍时进说。

沉默了几秒,万二的光头在灯光下闪了一下,“鲍哥,那你说我们现在咋办?”

等的就是这句话。

鲍时进两只手撑在大腿上,身子往前凑,“回厂子去吹吹风,就说要拆迁了。不要提钟五四的名字,不揭老疮疤。”鲍时进清了清嗓子,“喊大家来找我。”

因为所见是暂时的,所不见是永远的。

司机小刘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接到鲍时进电话时,他身下还躺着个姑娘。“哎哟,你老板不是都要十一二点才让你去接吗?”姑娘翻个身,嘟囔着。小刘一边提裤子一边想,不会出事了吧。

出事倒是没有出事。鲍时进眼睛滴溜溜转,一点醉意没有。陈毛、万二几个人更像是打了鸡血,眼睛亮得像要上阵打鬼子。

小刘一个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一进包房就觉得闷热得不行。才脱了外套,老丁就指着小刘叫起来:“会留口红印的,我看是野花哟。”

哄笑声中,小刘被那嶙峋的手指点住,两只手在脖子和脸周围胡乱一通地抹。

老丁不依不挠:“哪家的姑娘,这口咬得欢!”

“你嘴巴积点德,人家小刘女朋友在国税局上班。”陈毛瞪他一眼。

“哟,可以啊,小刘。”老丁怯怯地把一嘴脏话吞回去。

“婆娘跑去广东,你就成公狗了,闻到点尿味就要吼两声。”陈毛挖苦。

“老子愿意,汪,汪。”

老丁学狗叫的“汪汪”声中,鲍时进一边喊小刘结账一边起身要走。一桌子都站起来送,送出门还不行,直送到楼下,看鲍时进坐进小轿车的后座,程永年坐进副驾,小刘方向盘一打,车掉头上公路,才算是可以了。

车开得平稳,鲍时进眯起眼睛养神。几团黑影从眼前跳过,直把他往梦里拽。手指一点点松开,脚下就要飘起来。突然,他脑袋重重地撞在副驾的座椅靠背上。急刹车“呲”的一溜摩擦声。

一睁开眼,挡风玻璃上斑斑点点的血往下淌。鲍时进挺直了身子吼:“刘勇,撞到人了?”

“不是……不是。”小刘的声音打着颤。

三个人推门下车。汽车尾灯照到的地方,一串血迹。

“撞鬼了!咋会跑出来一只猫!”程永年蹲下看粘在血迹上的白毛。

“猫呢?”鲍时进昏昏沉沉看着路。

“不晓得。”小刘应声。

“不晓得?”鲍时进突然暴躁起来,“是不是卷进轮子去了?!”

程永年和小刘转身去车下面看。小刘的手机变成个手电筒,白色冷光在车轮下面照来照去。

气温肯定在零度以下,两个人喷出的热气,在冷光光束里变成温柔摇摆的海草。老鲍背上有点发毛。

“没有猫!”小刘扬起脑袋对鲍时进说。

“再看看,再看看。”老鲍不由自主抱起双手。

小刘和程永年趴在地上继续找。老鲍掏烟出来抽,火机打了两下都打不燃,他也不晓得手抖个什么。

“找到了!”程永年大喊一声,老鲍撵上去。

“只有半截尾巴,估计逃脱了。”小刘说。

那半截白毛的尾巴贴在一个轮子上,被压成了轮胎的花纹。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几秒钟,程永年爬起来,打开车门,把今天一路带着的那件麻布孝衣拽了下来。

孝衣裹在手上,程永年把那坨血肉剥下来,卷起来,再拿干净的地方去擦了擦挡风玻璃。正要把孝衣甩去马路边,鲍时进喊住他:“烧了,烧了”。

程永年摸个火机出来,只一下就打燃了。黑咕隆咚的夜卷成一张幕布,从边缘烧起来。

“那猫反扑到车前盖上,还看了我一眼。”程永年低声说。

“呸,呸。”鲍时进啐道。

两兄弟一高一矮两个黑影,背着那团火,走进路对面更深的暗影里。小刘呆呆杵在原地,火光照亮他饱满的脸。

“哥,你说会不会是我爸程万来……”程永年袖着手。

“它喊你‘儿了啊?”鲍时进笑。

“这倒是没有。”

“那你乱想什么。”

“早上你走了没多久,我們就押车去火葬场了。我爸睡在铁皮床上,要拿去烧。咋讲呢?我看着他,心里面清清楚楚,他已经不在这了。那个铁皮床上躺起的,只是个空壳壳。”

“那跟猫也没啥关系。”

“它不躲,站在路中间像在等我们一样。”

“等我们?”

“等我们。”

草木余烬的烟火味飘散过来,裹挟着冷冽的空气有点刺鼻,鲍时进突然想起他见到程永年的那一回。

也是冬天,雨水和着泥巴,黏住路面让人难以下脚。皱得像咸菜的红领巾,油光锃亮的书包,裤兜里沉甸甸的玻璃弹珠。鲍时进跟钟五四勾搭着肩膀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天色一如既往的阴沉,哪家烤馒头的香味飘了出来。鲍时进肚子“咕”了一声,于是迈开腿小跑几步,书包一颠一颠打在屁股上。钟五四的裤子总是提不正,裤裆歪歪斜斜挂着,腿也迈不开,勉强跟上鲍时进的步子。

从子弟小学到鲍时进家,要穿过两片宿舍区。这“片”的范围,是鲍时进自己划分的,因为单从外观上,这些五层高的宿舍楼长得一模一样。红砖外墙,黄木头框门窗,猫猫狗狗的屎尿味,还有阳台上窗台下晒着的棉毛裤,都差不多。但在鲍时进眼里,前面那片住着几个高年级生,控制了乒乓球桌和草地。第二片住着刘丽丽,很爱干净,还好看得很。在一片和二片之间,除了有这世上最好玩的一片野草地之外,还有一条小河沟。河沟两岸长着些狗尾巴草、车前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草,可以扯来斗草。

鲍时进甩着泥巴跑起来时,就快到小河沟了。同班的武俊和万二,跟几个高年级生站在沟边丢石子。怪的是,石子砸下去,没有“噗通”声弹回来。最高的那个男生整个身子往后扯成个弹弓一样地砸了一颗石子,也是没声音。好奇压过了害怕,鲍时进把身子探向沟边看了一眼。沟下面一双眼睛居然看回来。endprint

很多年后,鲍时进才意识到,程永年看他的那一眼之所以难以忘记,是因为他跟永年都遗传了鲍光明的眼睛。眼角稍稍往上吊,眼珠子黑白分明。

小石子砸在那望着他的身体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钟五四在边上提了提裤子:“他哥咋不来救他?”

鲍时进转头问:“他哥?”

“他是程家老五啊。”

“哦。”

“不过他哥有可能也不来救他。”

“为什么?”

“他是个野种。”

“野种?”

“我妈讲的,他爸受了工伤,他妈就到处和人睡了。”

高年级生发现了沟边的鲍时进和钟五四,带点挑衅地砸了颗小石子过来。小石子砸在鲍时进脚边,溅起一些泥浆。

“走吧走吧!”钟五四用力拽鲍时进的袖子。

鲍时进也本能地要走,但沟底那个人的额头突然流下一道血。

“我们走了他就完蛋了。”鲍时进说。

“我们可以去程家通风报信。”钟五四说。

“你去,我在这守着。”

石子还在往下砸。钟五四提着裤子跑,鲍时进则沿着沟边的坡往下梭。

万二和武俊停了手:“鲍时进,你干什么?”

鲍时进不回答。

“我们班的鲍时进。”万二和武俊向高个子汇报。

“喊他滚上来。”高个子说。

万二和武俊得了令,又叫又跳,想让鲍时进从沟底上来。已经站在程永年边上的鲍时进一动不动。

喊了好一会儿,高个子被激怒了,发狂一样地把石子砸向鲍时进的脑壳。鲍时进把书包举在脸面前,还是不动,骂身边的傻子:“你不会拿书包挡啊?”程永年才呆呆把书包也举起来。

程永年的爹程万来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沟底的野草堆上,举着书包。

厂子有厂子的规矩,大人一旦出面,就不再问娃娃对错。程万来也只是瞪了高个子两眼,就冲去沟底,把两个男娃娃揪上来。

三个人,六只脚,在泥浆里踩出些深深浅浅的窝,一路往程家去。没有人说话。钟五四远远地看了几眼,以为要挨揍,就逃了。

程万来奖励鲍时进一碗猪油拌饭。鲍时进狼吞虎咽,程永年在边上罚站。

那天之后,鲍时进没少吃程家的饭。在吃饭,晒太阳,打弹珠,扇洋画,斗蟋蟀这些人生大事之间,大人的秘密,都算不得什么,也经不起太阳的光照,终究化作了流言和尘埃。

而老话说,三岁定终身。四十几个冬天过去,鲍时进的执拗和程永年的窝囊,都没有改变。但程万来的善心,现在则要入土化泥。

火光一点点弱下去,一件孝衣和半截猫尾巴,阎罗小鬼收到算咋回事呢?

“程伯伯是个好人,要投胎转世,也是好人家。”鲍时进转头对程永年说。

“是的,哥。”永年说。

反正我们还可以回家。

“累了?”

“把炉子打开吧。”

李春凤打开取暖炉,把老鲍的两只脚搬上炉子边沿搭着。

电暖炉的橘色光芒映在李春凤半边脸上,老鲍怏怏说:“今天买桔子去看龙干妈,卖桔子的婆娘居然喊我‘老人家。”

“乡下来的人,喜欢把人往年长喊。”

“那也是‘伯伯嘛。”

“你还怕老啊?”

“本来不老,喊就喊老了。”

李春凤懒得哄他,心头揣了事急急要出口:“今天出件大新闻你晓不晓得。”

“钟五四回来算什么大新闻。”

“110车子来了,把李群芳弄走了。”

“110?”

“她男人打的110!两个人打架李群芳把他耳朵差点咬落了。”

“他两个不是天天打架吗?”

“就是嘛。”李春凤喝了口水,“听说是李群芳疯了。”

“怕是他男人想脱手哦。”

“我也是这么跟陈姐说,李群芳年纪大了没得生意了,他男人当乌龟当不动了,想撇脱。”

“乌龟?他还不如畜生。”

“结果陈姐说,李群芳出問题已经有段时间了。有次差点把个嫖客咬了,陈姐还见过她在沟边发呆,喊都喊不应。”

“今天又咬人了?”

“他两口子,先是摔碗砸锅的,哐哐响,然后两个人打起来,那么干巴一个男人,居然还有力气拿皮带抽人!后来就一声吼,杀猪一样叫唤!大家冲进去看,男人在地上捂着耳朵打滚。李群芳满脸是血,也倒在地上。”

“打人倒是有本事,他咋不去卖自己屁股赚点钱呢。”

“我说厂子那片已经住不得了,跳楼的跳楼,发疯的发疯,男人没了婆娘,娃娃没了妈。”

李群芳没有当过妈,都说是睡坏了。没睡坏之前,她当年可是乖乖俏俏一枝花。不然也不可能让钟五四鬼迷了心窍。睡一次两次就算了,后来简直上了瘾了。那时候钟五四已经是销售科的红人了。年纪轻轻,又是厂里的子弟,很受重用。但因为李群芳的事,科长也跟他作过思想工作。眼光要长远,心胸要宽广。换句话说,城头漂亮姑娘还少啊?

但鲍时进清楚,李群芳那哀哀凄凄的眼神中带着点疯狂。后来听说其他人都敲不开李群芳家的门了,鲍时进才知道坏事了。一个有夫之妇如果全厂人都可以睡,那你睡睡也无所谓。如果只跟你一个人睡,钟五四,你麻烦大了。

钟五四哪里听得进这些。春风得意。厂子那时候也不愁销路,十里八乡都争着抢着来进货。权力大得很。偶尔吃点小回扣,日子那叫一个滋润。

李群芳之所以有那么哀哀凄凄的一对眼睛,是因为十八九岁时,跟城头一个干部子弟相好过,谈婚论嫁了都,可干部子弟把她甩了。原本那些叫好鼓劲的大娘大妈,突然冷淡起来,瓜子皮带着唾沫啐出来。麻雀哪里会有凤凰命。你一个小学文化,生了娃娃都影响基因。毕竟还是上不得台面。净说些这种话,好像已经时移世转,年轻貌美不再是女人的硬通货了。endprint

所以李群芳对男人用得那么狠,用得那么勤,带着刺青般的疯狂,我们都能理解。

她勾住五四的,就是黑洞一样的下坠力。别人会害怕,钟五四?从来不信邪。

五四笑嘻嘻地跟时进说,她好得很,你不懂。

可能吧,鲍时进不懂的事太多了。

跟五四好了,李群芳的脸上又有了光。声音脆生生,走哪儿都礼貌周到得很。像是忘记了,或者被治愈了。五四给她买穿戴,带她去城里烫头发、拍艺术照、跳迪斯科,给她买最贵的丝袜和胸罩,就像当年偷腊肉一样,五四胆大心细,不择手段。

五四笑嘻嘻地跟时进说,现在离婚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后来,好像厂子一卖,笑嘻嘻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五四跑了后,李群芳坐在水泥地上就变成了一个泼妇。好光阴尽了。美女不美了,日子就突然残酷起来。

人们对李群芳的唾弃、羞辱、折磨,一度到了可怖的程度。却又忘了,他们也曾这样折磨和侮辱程永年。因为他是一个臭老九(即使只是假的臭老九)、大乌龟、窝囊废。而李群芳之后,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出现新的箭靶,被射得血肉模糊。最后一个箭靶,大概是那个神秘的“卖厂的人”。人们天天念叨他,咒诅他,唾骂他,虚构出一个完全邪恶的人格。而真理是——揪出他,杀了祭天,厂子就能一下回复清平世界了。

你问我什么感受?对这些,我早就习惯了。

女人对同类的命运更敏感。李春凤在跟老鲍汇报完李群芳发疯的消息后,幽幽说了句:“不过,老厂子里面出去卖的,也不止她一个。”

“你还晓得这个?”

“嘁,那些跑去广东的,你以为呢?还有邹老六在临街租的那套房子,哪个不晓得是做过路司机生意的?”

鲍时进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不想再说话。

半天没有反应,李春凤不满意,扭着粉红色的毛绒睡裤进卧室了。

鲍时进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暖炉烤着裤子,热烘烘的布料味。他眯眼看被李春凤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客厅。平板电视、立式空调、景德镇展销的青花瓷、恐龙化石、全家福、兰草、一茶几水果零食。

然后他就睡着了。

程家伯伯从背后喊他,时进,时进啊,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还不回家?

他转过身看程伯伯一眼,不说话。

程伯伯俯身摸摸他的头说,走,长征!

时进就笑了。

他们第一次秘密地遇见,就是在这围墙脚下,罕有人至之地,两人从各自家里跑了出来,不知何处去。

程伯伯脸上是刚刚被打出来的淤青,淤青周围是些结了痂的旧伤口。每天,都拉他去斗。先头还文明,后面就开始动手。只要有一人动手,人群就像犯麻风一样都会手痒。“噼噼啪啪”打下来,越打越凶。今天不够,明天再来。

时进装作没看见那些伤口,看见了,就要问,问了,就不好受。

他们只是一起往前走,路过草地、河沟,路过刘丽丽家,再路过鲍时进家。像他们之前走过的那么多次一样。一直往前走啊走。周围的路和树都走成了黑白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和呼吸,带着彩色。

时进说,我们厂真大。

程伯伯说,比专区大院大多了。

时进说,刘丽丽也比城头的姑娘漂亮。

程伯伯说,那当然。

时进说,当锅炉工好不好玩?

程伯伯说,好玩,也不好玩。

时进说,我好想快点长大。

程伯伯说,那么快长大了,做些啥?

时进说,长大了我就可以走路去城里面了,现在每次走出厂,我就走不动了。

说完这话,时进突然累了,就坐在路邊的草堆上休息。

一群麻雀低低飞过。

程伯伯蹲在一边抽烟。

停下来不动,时进感觉有人在看着他们。好像他们被放在一个舞台上,有个巨人或者什么怪物在后面,扒开幕布在看。

眼光包裹住他、草堆和程伯伯,时进手脚都不自在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只有梦里面才有这种被绑住了手脚的感觉。

但这个梦,究竟是在哪个时空呢?这一个鲍时进,是不是再往前跨几步就变成老人家了呢?

呼吸仍然是彩色的,路和草是黑白的。

既然是梦,他突然有了做点疯事的勇气。

他决定伸手拍程伯伯的背,想看他转过身来的脸到底是几岁,然后选一个秘密告诉程伯伯。

但他伸手出去,重重地扑空了。

程伯伯不见了。

手机铃声把鲍时进吵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刚刚从一条河里面爬出来,手脚都是冰的,一个很深很重的梦。

所以电话那头在鬼哭狼嚎的人是谁,他也迷迷瞪瞪没听出来,直听到“失火了”、“爆炸了”才猛地清醒过来。

“喂喂,你说慢点,爆炸了?”塌陷在沙发里的鲍时进坐起来。

“厂子里管道不晓得咋就漏了,爆炸,五六个人送医院了!”竟然是钟五四。

“哪个人通知你的?”

“应急办的李主任!”

“没得哪个兄弟受伤吧?”

“都是年轻小工。”

“哦。”

鲍时进挂了电话,更多的电话打进来,说是有人故意把管道整漏了,说是欠工资的人报复,说是伤得最重的那几个人会死。说来说去,大家也讲?不清楚。

背一筐白菜的男人的脸闪进鲍时进脑海,还有早上在牛肉粉馆遇见的那个干巴男人。还有更多,每天走在路上,半生不熟的一张张脸,从厂子里散出来的游民。

毕竟厂卖了快二十年了,哪个还记得清楚,又讲得清楚?

鲍时进站起来,走去推开卧室的门,李春凤喜笑颜开地在跟儿子聊视频,他悄悄又把门关上了。

跟李春凤结婚的时候,住在厂里面第一批集资建房修出来的单元楼。按当时的流行,一楼不住人,隔成一间一间,给各家做煤棚。说是煤棚,买得起房子集得起资的,冬天都不烧煤了。也有个别,家里老人管事,不怕烧穿地板的,还在烧煤。烧出来的煤灰,乱七八糟就倒在垃圾桶里面,跟三楼家的计生用品、五楼家的破洞丝袜,和二楼家的娃娃奶瓶混杂在一起。每个月都要吵几次。endprint

只有他们两个,一身好时光,不带丁点赘肉,就在床板上滚啊滚啊。

这些事,好像手一摆就过去了。

鲍时进走去阳台上,把铝合金窗户拉开个缝,又湿又冷的空气涌进来,雪终究还是没有下下来。

他突然觉得胸口闷,就猛抽了几口烟,烟屁股没有按照平时李春凤要求的那样放进阳台上专门给他准备的烟灰缸里面,而是在月季的花盆上戳灭了,然后用烟屁股在花盆里面拱出一个小坑,把自己埋了。

爆炸了。死人了。他们都在电话里面喊,老鲍,哥,你快想想办法啊,厂子要没得了。

当了几十年老鲍的鲍时进,提起沉甸甸的大衣,武装一样往身上套,一边打电话给小刘,喂,来接我,出事了。

钟五四背后是熊熊火光。

应急办的李主任、厂子的现任领导班子五六号人、县里面的领导、公安局的王副局长,在警戒线外面围成几个小圈子。都是熟人。

鲍时进放慢脚步,掂量清楚,根本没有搭理钟五四,一个箭步上去,站进了王副局长和朱副县长围成的小圈子。

鲍时进的眼睛在天上转,看清楚这些人物,只有钟五四一个,比自己弱。他给几位领导递烟,点火,寒暄,然后伏在王副局长耳边悄悄说,“钟五四咋会跟李主任在一起?”

王局跟鲍时进是老牌友了,转身悄悄回他:“钟五四报的警啊。”

鲍时进一惊,继而说:“钟五四卖了厂不说,现在干脆回来把厂炸了嗦”,不动声色丢个炸弹,马上话音一转,“学校的事已经打听好了,你喊嫂子把童童的资料给我。”

王局拍拍鲍时进的肩,朗声对身边那个陌生人介绍说:“冯主任,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鲍时进鲍总,能人,你要搞动员,少不得他哦!”

看鲍时进握住了冯主任的手,王局又说:“老鲍,这是拆迁办的冯主任!”

冯主任在王局和朱副县长面前欠欠身说:“没得没得!还没正式下文。朱县长、王局长、鲍总多多修理小弟。”

朱副县长手一摆:“既来之,则安之。”

四个人于是笑嘻嘻地说起话来,把火光都说淡了。

鲍时进的手冻得有点僵,刚伸进大衣口袋里,就摸到那张镶金边的名片。他不动声色把手背在身后,任名片飘下去,皮鞋底子再踩啊踩。泥浆,杂草,一百五十斤男人的体重,没有人能认出这是什么了,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但我们知道,程永年会有房子住,李春凤会妻凭夫贵,厂子会消失。鲍时进会继续是鲍哥,鲍总,会越来越少人喊他鲍脑壳。

三年后,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一天,鲍时进在手机上搜新闻。是的,梅梅教会了他用手机看新闻、上QQ、拍照片。梅梅,哎,哪个不晓得,就是鲍时进包的二奶嘛,都说跟刘丽丽年轻时候像得很。

鲍时进用手机搜新闻,××厂,爆炸。只有两条搜索结果。他点进第一条去看,百来个字,点击数不到50,第二条他干脆不点进去看了。

所以,其实你可以说,鲍时进的这些事,根本没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

作者简介:

郭爽,1984年出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出版故事集《亲爱的米亚》,小说、随笔见《作家》《山花》《上海文學》等。获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无界行者”创作奖学金。现居广州,自由写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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