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李纨形象的社会意蕴——清朝满洲贵族节妇苦难命运的真实写照

2017-09-18夏桂霞

关键词:荣国府寡妇乾隆

夏桂霞

(中央民族大学 期刊社,北京 100081)

李纨形象的社会意蕴——清朝满洲贵族节妇苦难命运的真实写照

夏桂霞

(中央民族大学 期刊社,北京 100081)

《红楼梦》中的李纨是清朝满洲贵族节妇苦难命运的典型代表。她青春丧偶,在封建礼教文化的束缚下,平日里,不施粉黛,只穿素衣,过着“槁木死灰”般的生活;闲暇时,她只能陪侍小姑子们作针黹诵读,借此排解心中的郁闷;在贾府,她侍亲课子,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终于熬到儿子“金榜题名”时。然而,殉道“完人”李纨,却“黄泉路近”,只落得个“虚名儿后人钦敬”。

《红楼梦》中的李纨;满洲贵族节妇代表;清朝旌表制度

封建礼教认为,女子嫁给男人后,就是男人的私有财产。《仪礼·丧服》曰:“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1]158在封建宗法制社会里,女子只有“三从”之义,没有完全人格,“既嫁从夫”,丈夫就是妻子的主人,即使是丈夫死了,这种隶属关系也是不能改变的。正如俗语所言:“生是夫家人,死作夫家鬼”,女人永远不能摆脱男人束缚。

一、封建礼教对寡妇“再适”的禁锢

汉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儒教至尊地位。董仲舒大力宣扬“男尊女卑”思想;刘向作《列女传》提倡妇女要“持贞(肉体的纯洁)守节(对丈夫尽忠至死)”的主张;“女圣人”班昭在《女诫》中劝诫妇女:“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义”,要求妇女“从一而终”。东汉王符在《潜夫论》中指责改嫁女子不贞洁、无廉耻,要求女子“一许不改”。

自两汉以来,谴责寡妇再嫁的声音不绝于耳。唐朝宋若华在《女论语》中专列“守节章”,要求妇女“从一而终”。宋朝理学家程颐的名言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将这种“灭人性”的贞节观念推向极端。由于礼教不遗余力的宣传,封建统治者的倡导,女子“不事二夫”的观念,得到了封建社会的广泛响应:卫道士们为之摇旗呐喊,甚至于牍撰一些鬼怪故事恐吓寡妇的“再适”。[2]107-108*(宋朝)洪迈著《夷坚志》,该书宣传寡妇再适遭报应,其中含有这样的故事:浙江郑某,取会稽陆氏。郑死后不久,陆氏携带家财改嫁苏州曾姓官员。一天晚上,有人送给陆氏一封信,宛如已逝前夫笔迹。信中指责陆氏无德、无义,没有资格再做人妻。前夫鬼魂对陆氏说:我已向上苍和冥府控告了你,结果三天后陆氏死去,遭到了报应。由于礼教的不断强化,加之“阴阳报应”的吓唬,自宋朝以来,发展到元、明、清时期,贞女*贞女:指为死去的未婚夫终身守节不嫁的未婚女子。、节妇*节妇:指为死去丈夫终生守节不再嫁人的妇女。、烈女*烈女:指为守贞持节而牺牲了生命的未婚女子。、烈妇*烈妇:指为守贞持节而牺牲了生命或为夫殉死的妇女。数量在不断地上升。

元朝统治者是建立旌表贞节*旌表贞节:就是用立牌坊、赐匾额等方式褒扬保持贞节而不再嫁人的寡妇或未婚女子。制度的始作俑者。元代武宗至大四年(1311)规定:命妇*命妇:朝廷封号的妇女统称命妇。,夫死不许改嫁。若改嫁,违法,且收回诰敕。《元典章》对民间“守节”旌表限定:如果三十岁以前丈夫死了立志守寡,到五十岁以后没有改变,事迹著明,邻佑和地方负责人做证,并上报地方政府,由地方旌表。[2]110-114

对守节表彰最为有力的是明朝。明太祖在洪武元年下诏:“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3]52明朝嘉奖贞节制度成效也很“显著”,“仅在《明史》中留名的便达一万之多,其中最著名的就有三百多人,而《古今图书集成》收入的明代烈女节妇,就多达三万六千人”。[4]53

清沿明制不允许命妇再嫁,鼓励民间寡妇守节。自乾隆朝起,其旌表政策,特别是对八旗节妇的旌表,比明朝更为优厚。这表明,自乾隆朝开始,清朝统治阶级对八旗失偶之妇身心的桎梏越来越紧。

清朝法律禁止命妇改嫁,而不禁民间寡妇改嫁;但提倡年轻失偶民妇为死去的丈夫持贞守节,朝廷为民妇守寡达到一定年限的节妇旌表,甚至为其立贞节牌坊。然而,即使是法律允许民间寡妇再适,而生活在封建礼教社会里摆在失偶妇女面前的也只有如下二条路可走:

其一,寡妇再嫁。据清朝徽州《祁门县志》记载,当地风俗,再嫁者必受侮辱,出去不能走正门,以至于寡妇在院墙上开洞做门出入,乞求人们让她通过,还得光着脚、用布蒙上头,一群孩子常常跟随其后向她鼓掌掷瓦。生前如此,死后还要受到族人的歧视。如丹徒县(今属江苏省)《京江郭氏家乘》对族人妻室入族谱有此规定:正室曰“配”,如果娶了寡妇,则书“纳”。[2]109甚至有些家族还规定,寡妇不得载入再婚夫家族谱。总之,寡妇再适,人格低人一等。

其二,寡妇守节。除了身心压力外,寡妇生存实属不易。据《内务府来文》记载,乾隆时期,正黄旗包衣仲神保于乾隆三十三年病故,其妻陈氏58岁,因无子侄,孤身一人无依靠,被仲神保侄女接到家中同住,陈氏终因生活无着,自缢身亡。[5]又例,乾隆时期,曹氏,70岁,无亲生儿女,娘家亦无亲人,丈夫六十七原在孝陵当差,20年前病故,曹氏与六十七之弟家的堂弟同在孝陵居住,靠食“寡妇钱粮”艰难度日。[6]满族孀妇享受“寡妇钱粮”生活竟如此艰难,可见清时民间失偶之妇生活多么煎熬。

鲁迅先生曾在《我之节烈观》中对这种戕害妇女的贞节观进行了无情的嘲讽:“节烈难么?答道,很难。男子都知道极难,所以要表彰他”;“节烈苦么?答道,很苦。男子都知道很苦,所以要表彰他”。[7]444-446

二、李纨身处清廷旌表守节时代

《红楼梦》中的李纨,生活在一个全社会倡导“女德贞操”的时代。尽管满族是一个长期生活在我国东北的少数民族,然而,当满洲贵族以武力征服天下并进踞中原以后,便迅速全盘地沿袭了明朝的一切旧制,其中包括对烈女、烈妇、贞女、节妇的旌表制度*旌表制度:封建礼教倡导妇女“从一而终”,为了鼓励妇女或女子替死去丈夫或未婚夫守贞持节不再嫁人,朝廷规定妇女或女子守寡或守贞到一定年限,给予某些经济救济或为节妇贞女修建贞节牌坊予以表彰的制度。。

顺治元年(1644)10月福临即位后立即诏告天下:“所在孝子顺孙义夫节妇,有司细加咨访,确具事实,申该巡按御史详核奏闻,以凭建坊旌表”。[8]当年11月,宣府巡抚就申报了一批“洁身殒命”的节妇;[9]第二年又有地方官为“青年守节,或孝事舅姑,或训子成立”的妇女请旌。[10]

从顺治朝开始,发展到康、雍、乾时期,直至清末,清廷一直倡导妇女“从一而终”,其优恤、旌表政策有增无减,且愈加完善。

康熙六年(1667),清廷旌表规定同于元、明两代,寡妇守节20年可受旌表。雍正元年(1723)对八旗节妇补充规定:有子嗣或已年至40,方才给予半俸钱粮米石;其年未至40,又无子嗣及近族者,不准给予。[11]1338对全国民间节妇补充规定:如果守节过了40岁,未到50岁去世,守节15年以上的人,可一块受旌表。[2]110

发展到了乾隆时期,清廷旌表八旗节妇政策更加优渥。乾隆即位当年就颁布诏令:“雍正十三年(1736)议准:凡官兵身故,无论其妻年岁有无子嗣,情愿守节者,照例给予半俸半饷。”[12]1至乾隆六年(1740)政策又规定:对无嗣无依的孤身寡妇,给予养育兵钱粮,养赡终身。[13]144

“清廷就这样为八旗节妇提供了一整套名誉上、经济上的保证。汉族寡妇只是为夫殉死之后,或守节已达到朝廷规定的年头,受到朝廷旌表之时,才得以享受‘给银建坊如例’,至多不过是减免赋税一类的优礼。满族寡妇却可以由八旗组织承担起全部的生活。可以说,由国家如此以‘养起来’的方式鼓励全民族妇女守节的做法,在以儒教立国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13]148正因为八旗节妇受到朝廷的鼓励和经济上的“养赡”,因此,到了乾隆朝,八旗节妇数量出现了“几何级”的增长(参见表1)。

从表中数据可知,顺治、康熙两朝旌表的八旗烈女、烈妇数量在100名上下,这是满族关外“以妾殉主”或“以奴殉主”的陋习遗迹。经康、雍两朝的下命禁止,八旗烈女、烈妇数量到乾隆时期,可能已经绝迹;但节妇数量此时却在急剧上升。乾隆朝节妇人数比雍正朝多出11179人,比康熙朝多出10733人,比顺治朝多出12260人,其总数(12402人)超过了前三朝的总和(3034人)。由此可见,自乾隆朝以来,由于清王朝对八旗失偶之妇“持贞守节”名誉上的表彰和经济上的扶持,使八旗节妇人数越来越多。这一历史现象,与乾隆时期倡导、优恤八旗节妇的政策密切相关。

《红楼梦》诞生于乾隆时期,曹雪芹是一位怀有“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14]1情怀的文学巨匠,对乾隆时期节妇的悲惨命运,必然会在《红楼梦》文本中有所关照。

表1 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旌表的八旗烈妇、节妇人数[13]136

按:“包衣”,包括内务府上三旗旗人与下五旗王府包衣。

三、李纨是清朝满洲贵族节妇的代表

曹雪芹是一个以文学手法写史的高手,他对康、雍、乾时期节妇的苦难生活进行了真实的纪录。《红楼梦》中的李纨,是清朝千千万万个受苦受难节妇的代表。尽管李纨是《红楼梦》中一个次要人物,在“金陵十二钗”中排第十一,但她却蕴含着作者所要表达的孀妇遵礼守节的全部社会意蕴。曹雪芹对李纨的评价是“纨者,完也”,是将她作为封建礼教“节妇完人”来刻画的。

1.从小熟读“贤女传”,立志持贞守节,独守空房。

李纨“系金陵名宦之女,父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14]42

顺治九年(1652)朝廷对已经受封的旗下职官之妻,规定在其夫亡故后,如果愿回母家者,许其父母领回,只要缴回原诰敕即可。但到康熙六年(1667)改为:“若命妇夫亡(虽服满)再嫁者,罪亦如之。(亦如凡妇居丧嫁人者拟断)追夺(诰敕)并离异”。[15]446

李纨虽是国公府大奶奶,但未受朝廷诰敕,不是命妇,不在朝廷禁嫁之列,比照清朝法律的规定,李纨是可以再适嫁人的。但是,李纨生活在这个“士大夫家庭妇女再嫁的事例的确是凤毛麟角,普通妇女改嫁的事例比前代大为减少”[2]119的乾隆时期,且又出生于名宦之家,从小熟读《女四书》《列女传》,深受儒家礼教的熏陶,现如今还担着荣国府大奶奶的名分,李纨也一定是心甘情愿地在贾府侍亲课子,为去世丈夫贾珠持贞守节“从一而终”的。

2.避是非,深居简出,不与贾府异性来往。

在贾府这个“规矩大”的豪门内,李纨青春丧偶,无依无靠,要生存下去,必须谨遵妇道。礼教要求妇女第一要务就是“持贞守节”。寡妇的“持贞守节”,就是要设男女之防,远离异性,保持自身的清贞名节。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对于年轻的寡妇来说,最容易招惹非议的是与异性的接触,哪怕是与某个男人多说了几句话,就有可能招来横祸。据《内务府来文》记载:乾隆六十年,瑞保寡嫂翟氏请安子到门首买些东西并有说笑等事,瑞保便怀疑嫂子与安子有不端行为,持刀将其嫂砍伤。后据翟氏的婆婆出面证明,自己的媳妇平时很“正气”,也很孝顺,与安子说笑,不过是些家常话。而当时瑞保年仅18岁,竟然对其寡嫂下此毒手。[16]可见寡妇是不能随便与异性说笑的,否则就是行为不轨,有失妇德。

为了避是非,李纨在荣国府大门不出,中门不迈。贾府无论大小事情,李纨“一概不问不闻”,她有意回避与贾府男人们接触。读者若留意,在《红楼梦》文本中,李纨除了与公爹贾政有过一次对话,在大观园掌坛诗社与宝玉有过接触外,从未发现李纨与贾府其他男人有过来往,也未见到贾府其他男人到过李纨的居所“稻香村”。宁国府当家奶奶尤氏与李纨可谓莫逆,尤氏只要有不痛快之事,总喜欢到李纨住处走走。但只要读者留心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李纨极少踏进宁国府的大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家规礼教不允许年轻寡妇在外抛头露面,更何况宁国府贾珍、贾蓉本是一对好色之徒,且与李纨年龄相仿,为避是非,李纨有意不登宁国府之门。为保名节,李纨采用隔离法,不与男人们有任何的来往。

3.穿素衣,不施粉黛,过着“槁木死灰”般的生活。

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回目里,在白雪皑皑的景色衬托下,宝琴一行都穿着“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宫裁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17]585青色实际上就是黑色,黑色是最深沉的冷色。李纨虽是大嫂子,年龄却与尤氏、凤姐相当,比宝钗、黛玉大不了多少,但她拒绝华丽的衣服,一身素净老沉的打扮。

李纨不但衣着素净老气,而且平时总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有一次,宁国府尤氏在李纨处洗脸,丫头素云将自己平时用的脂粉拿给尤氏使用。因为是丫头的脂粉,李纨担心尤氏嫌弃,责备素云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要是别人,岂不恼呢?”[14]974由此可见,李纨平时从不涂脂抹粉,因为不用脂粉,所以也不备粉黛之类的化妆品。

大奶奶李纨年纪轻轻的难道不爱美?甘愿过着“槁木死灰”般的“尼姑”生活。依笔者看来,李纨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是由于封建礼教迫使的。

其一,从小熟读《女四书》、“女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观念已经深入李纨的骨髓,使她养成了自觉遵守家规礼教的习惯。

其二,她是年轻的寡妇,要想在“诗礼簪缨”国公府里生存下去,其言行举止必须礼法端庄,讨得姑舅——贾政和王夫人的喜欢,按照他们的标准要求做人。因贾政长年在外做官,不管府中的俗务,荣国府中的大小家事皆由王夫人做主。那么,王夫人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王夫人讨厌长得太漂亮的女孩子。她认为“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14]1007晴雯长得漂亮:“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14]960王夫人就认定晴雯勾引了宝玉,骂她是“狐狸精”,将她逐出荣国府。

王夫人将“两个笨笨”的丫头袭人和麝月留下来侍候宝玉,并将袭人内定为宝玉的侍妾。王夫人认为晴雯虽然貌美,但“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人”。“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14]1019-1020由此可见,王夫人喜欢像袭人那样“性情和顺、举止沉重、行事大方、心地老实”的女孩子。

王夫人不喜欢穿着妖艳、性情妩媚的女孩子。有一次王夫人特地吩咐王熙凤说:“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14]1020由此可见,王夫人是不允许荣国府年轻女子“妖调”妩媚的。孙子贾兰的奶娘“妖调”一些,不合王夫人的意,就吩咐李纨要将她“扫地出门”。很显然,李纨在荣国府的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必定要符合王夫人的要求;否则,年轻的寡妇若心里“不能安静”而“妖调”轻浮,举止不淑静端庄守礼,思想正统的王夫人还能容得下她吗?所以说,李纨过着“槁木死灰”般的生活,是封建礼教家规教化规范的结果。

4.苦中作乐,自我排解,常陪小姑们针黹诵读。

在那个扼杀人性的时代,李纨只能将一切情愫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李纨青春丧偶,对于一个年轻的少妇来说,终年独守空房,过着冷清寂寞的生活,是极其残酷的。内心的痛苦,无人可诉,为了排解心中的惆怅,李纨唯独只有在大观园——“女儿国”中获得短暂的快乐。

尽管李纨有意采取种种生活方式来疏导对逝去丈夫的思念,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常常会使她触景生情,引发内心的无限惆怅。

当贾宝玉挨打王夫人哭喊“苦命儿”贾珠时:“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14]400

与姑娘们一起吃螃蟹,看到赔房丫头平儿时,便触景生情地说:“想当初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有两个人?……你大爷一没了,我趁着年轻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好的守得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14]472-473李纨想起过世的丈夫贾珠时“眼圈儿红了”。

这种青春丧偶的痛苦长期地折磨着她,为了排解心中的压抑,李纨常常与宝钗、黛玉及迎、探、惜们在一起做针线,起诗社,借此来疏解心中的忧伤。也只有在大观园里,李纨所有的不幸与悲哀、烦恼与孤独,能得到暂时的转移和忘却。也只有在诗社里,李纨的生活才不至于那样的暗淡无光,且时常表现出少有的少妇般的活泼开朗。但是,李纨这种快乐只是短暂的,也只囿于大观园“女儿国”之内,一旦走出大观园,人世间的清规戒律对寡妇的禁锢,无时不在吞噬着她的烂漫,迫使她不得不回到“标准寡妇”的礼教社会。

5.避忌讳,遵世俗,与贾府喜庆活动无缘。

寡妇的不幸,得不到世人的同情,反而还会遭到人们的歧视。在封建世俗社会里,寡妇常常被人看作是“不祥”之人,社会上一切喜庆活动,寡妇没有资格参与。贾宝玉与薛宝钗成亲,荣国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唯独不见李纨的踪影。李纨是寡妇,贾府为讨吉利,李纨是没有资格出席宝玉婚礼的。

贾宝玉亲迎庆典之时,正是林黛玉弥留之际。贾府所有的主子都在忙着宝玉的婚礼,对于病危中的黛玉却无人问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黛玉的丫头紫鹃,只好去找在家闲着的孀妇李纨来料理黛玉的后事。

李纨不能参加贾宝玉的婚礼,就连贾敬生日做寿,贾母八十岁寿辰庆典,她都没有资格参加。寡妇已经被封建礼教打入了另册,常常被人看作是不完整有缺陷的“未亡人”。所以,只有当贾府死了人,在丧葬典礼上,读者才能觅到李纨的踪影。似乎寡妇不忌讳死,且是死了“一半”残留于世的人。

儒教倡导寡妇守节,对“有年少孀居,不轻出闺门,举动礼法自闲,而能孝敬公姑,教子成人者”[3]54予以“公举旌奖”,给予她们较高的哀荣,对节妇亲属给予“减免赋税”的优遇。然而,当她们生活无依,孤立无援时,世俗社会却对她们又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6.孤儿寡母,世态炎凉,谁人怜。

寡妇不被世俗社会待见,孤儿幼子也常常遭到世人的“白眼”。读者若留意,贾环是赵姨娘所生的庶子,在贾府是不招人喜欢的。而贾兰常常喜欢与贾环在一起。例如,贾赦生病,贾兰与贾环一起去看望;贾宝玉生病,也是贾兰和贾环一起去问候。论理,贾兰是荣国府的嫡重孙,应该受到荣国府主子的钟爱,但是,在《红楼梦》文本中,读者很难见到贾母及贾政夫妇对贾兰的格外看待。有一年正月荣国府小姐少爷们在一起猜灯谜,当贾政问到贾兰时,李纨回答说:“他说方才老爷并没有叫他去,他不肯来。”[14]259可见贾兰在爷爷心目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荣国府只有贾宝玉是“凤凰”,人们都会想到他,没有人会想起孤儿贾兰。小孩子是最敏感的,也许贾兰知道,他和环叔在荣国府是一样的地位,不受人待见,所以同病相怜,总喜欢与贾环在一起。

孤儿贾兰不招人待见,寡母李纨也没有人爱怜。在七十五回里,李纨在家里病卧了几天,也不见荣国府的长辈及家下人来看望;若是王熙凤或贾宝玉病了,会是这般对待?

7.孝妇侍亲,慈母课子,举动礼法。

能被“公举旌奖”的“巾帼完人”*雍正元年(1723年)清朝曾规定各地要修建节孝祠,在祠门外建一座大牌坊,上面刻上贞孝妇女的名字,死亡的节妇要在祠中设牌位。每年春秋时节,地方官来节孝祠祭祀节妇。被旌表者一般可得到受表扬的匾额,上面的题字有“清标彤管”“巾帼完人”等。[2]111不单只是要守贞持节,而且她必须是一位孝妇和慈母。李纨是孝妇。荣国府只要有老祖宗贾母出现的地方,多半就有李纨侍候祖母的身影;每逢家下时节,必是李纨在王夫人身边端茶送水。正因为如此,李纨在日常用度上得到了荣国府主子们的保障。凤姐有次与李纨调侃道:“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14]552王熙凤虽然是玩笑话儿,但从中我们可见看出,李纨青春失偶守寡,在生活用度上已得到了保障。笔者认为王熙凤这一段道白是曹雪芹有意对雍正、乾隆时期清廷倡导八旗寡妇守节,在旌表政策上给予生活养赡的史实写照。

清廷倡导八旗寡妇守节并为她们提供生活保障:雍正十三年(1735)上谕,“情愿守节者,照例给予一年半俸半饷”;乾隆六年(1741)又补充规定:对无嗣无依的孤身寡妇,养赡终身;且“八旗贵族和官员占有大片的庄田,不少人还占有大量房产,他们的寡妇可以依靠地租、房租为生,并不会像一般旗下寡妇那样窘困。”[13]147尽管贵族寡妇在养赡上无忧,但她们的社会处境和备受歧视及寂寞生活也是愁煞人的。

李纨是慈母。尽管生活上无忧,但毕竟失去了鸳鸯恩爱,李纨只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虽然《红楼梦》文本没有过多地描写李纨如何对儿子的勤课和关爱,但贾兰几乎是李纨的影子,母子俩总是形影不离、相依为命。只要荣国府家人团坐在一起,贾兰必定是紧挨着母亲李纨的:元宵节合家欢,贾兰紧挨着李纨;在“史太君寿终归地府”回目里,贾兰走来对李纨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14]1419贾兰的这一段话,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特别心疼母亲,知道母亲在操办高祖母的丧仪中,迎来送往很辛苦。同时,他自己读书也非常用功,在荣国府治丧忙乱中,还惦记着读书。从中读者不难体会出,李纨平时“辛勤课子”的良苦用心。

四、“红楼”中的殉道“完人”,落得个“虚名儿后人钦敬”

寡妇内心的痛苦,无处诉说;长期的精神压抑,难以得到排解;生活上的无依无靠,心灵上的孤独寂寞,致使寡妇备受现实生活的煎熬。所以说,清朝多数节妇,生前备受生活磨难,即使是死后能得到朝廷的旌表,也不过是得了个“虚名儿后人钦敬”。

李纨是曹雪芹寄予同情的薄命女之一,她年轻时就失去了“绣帐鸳衾”,在贾府她恪守妇道,守贞持节,孝敬公婆,侍亲抚孤,苦度岁月。终于熬到了儿子“金榜题名”时,正当贾兰“气昂昂,头戴簪缨 ……威赫赫,爵禄高登”[14]64的时候,苦命的李纨,却“昏惨惨,黄泉路近!”,最终只落个“虚名儿后人钦敬”。

《红楼梦》中的李纨,曹雪芹将她定格于“巾帼完人”。这位殉道“完人”,在苦熬了几十年以后,儿子终能“胸悬金印”。然而,这“昙花一现”的“虚名儿”,却“抵不了无常性命”。李纨这种“枉与他人作笑谈”的悲惨结局,正是千千万万个受朝廷旌表节妇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

李纨这个满洲贵族节妇代表,是否蕴藏着曹雪芹对宗法制“礼教吃人”的揭露和批判?或是对清朝所有节妇殉道的同情和哀惋?也许还蕴含着作者对那些自发殉道、甘愿毁灭的“巾帼完人”的怒其不争?抑或是对清朝旌表制度的反讽?所以说,曹公笔下的李纨,虽说是《红楼梦》中的一个次要人物,但她所蕴含的现实意义是深邃而丰富的。所以说,读者绝不可肤浅和窄化了李纨在《红楼梦》文本中的历史文化意蕴。

[1] 李晓东.中国封建家礼[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

[2] 常建华.婚姻内外的古代女性[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 高新伟.凄艳的岁月——中国古代妇女的非正常生活[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

[4] 易中天.中国的男人和女人[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5] 内务府来文·刑罚类(卷八)第2127号[Z].乾隆三十四年.

[6] 内务府来文·刑罚类(卷八)第2149号[Z].乾隆三十四年.

[7] 刘达临.中国情色文化史.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4.

[8] 清世祖实录·卷1[Z].崇德八年八月辛未.

[9] 清世祖实录·卷11[Z].顺治元年十一月庚寅.

[10] 清世祖实录·卷21[Z].顺治二年11月壬申.

[11] 八旗通志(初集)·卷69[Z].哈尔滨: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

[12] 大清会典事例·卷1140[Z].光绪二十五年八月石印本.

[13] 定宜庄.满族的妇女生活与婚姻制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4]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5] 马建石,杨育裳.大清律例通考校注[M].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

[16] 内务府来文·刑罚类(卷八)第2170号[Z].嘉庆元年八至十二月.

[17] 曹雪芹.脂砚斋全评石头记[M].霍国玲,紫军,校勘.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毕曼

2017-03-21

夏桂霞(1958-),女,湖北省武穴人,编审,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研究。

I206.2

:A

:1004-941(2017)05-0131-06

猜你喜欢

荣国府寡妇乾隆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古代的寡妇
论荣国府演《八义记》八出和贾母对“热闹戏”的态度
乾隆眼中的木鱼石
荣国府,开启正定旅游史
乾隆:瑰丽多姿
乾隆:来尬诗吗
乐观豁达的智士能者
荣国府
幺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