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的最后时光
2013-11-15佛刘
■佛刘
一
你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老海磕了一下手里的烟灰,有点不耐烦地盯着我。我说,当然要找一个既漂亮又会过日子的女孩。呸,还女孩呢?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了。我说,多大了?不管多大了,也不能凑合。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断交。
我和老海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十年前,或者更早一些。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到单位报到时碰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老海。我说,谁是主任啊?问了两声,老海连头都没抬一下。我说,喂,问你呢。这时老海才慢慢地抬起头,你问谁?总得有名有姓吧。老海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知道自己理亏,可是我不认输,我说,我不是不知道吗?我本以为老海会站起来和我理论,没想到老海却说了一句“无聊”,然后径直走了出去。我讨了个没趣,心说,这个人很有涵养啊。后来我知道老海是车间的技术员,再后来我就做了他的同事。
我说,别拿断交吓唬我,断交就断交。真拿你没治,老海端起酒杯,冲我比划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你们怎么又喝上了?苏小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挂着一脸的不快。
我说,嫂子,回来了?
不回来行吗?再不回来,就要出人命了。
我笑笑,我喜欢苏小雅说话的方式,她的夸张常常让我忍俊不禁。
你也不知道劝劝老海,都瘦成这样了,还天天喝,哪天喝死才好!苏小雅上来拿走了老海的酒杯。
看着苏小雅嗔怒的表情,我觉得老海真有福气,我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像苏小雅这样的女人呢?既漂亮又会过日子,可是我无法跟老海说。面对老海的追问,我只好插科打诨,应付过关。
二
老海和苏小雅吵架了,等我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已是一片狼藉。
杨子,你可来了。苏小雅含着眼泪,似乎有着天大的委屈。
你们怎么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你自己去看看?苏小雅指指卧室。
老海像死猪一样地酣睡着,从满屋子的酒气上,我知道老海肯定又喝多了。
我推推老海,老海哼哼了两声连眼都没睁开一下。
这日子没法过了,苏小雅抹起了眼睛。
关于老海和苏小雅的婚姻,据说缘于他们的一次偶然相遇。那次老海骑自行车撞了苏小雅,虽然没有大伤,但苏小雅还是很气愤,对老海不依不饶。后来老海的妈妈带老海去给苏小雅道歉,没想到却看到了自己原来的同事,也就是苏小雅的妈妈。两个老人坐在一起乐呵呵地聊了半天,早就把撞人的事情扔到脑后了。后来两个老人不知道怎么看对了眼,就有了老海和苏小雅的缘分。
我既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什么人有什么命,我怎么就撞不来一个老婆呢,况且是苏小雅这样一个让人喜欢的女人。
我拍拍苏小雅的肩膀,刚想说话,苏小雅却软软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杨子,他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我自知比老海也强不了多少,可是现在,感受着苏小雅温暖的身体,我的心却莫名地跳动起来。
我伸手扶住苏小雅,从她的脖颈处,我可以看到她白白的胸脯。我说嫂子,回头我劝劝他。
他能改吗?他会改吗?当初我真是瞎了眼。苏小雅说完,自顾自地伏在我的肩膀上哭起来。杨子,我厌倦透了。
我抱住苏小雅的身体,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她的乳房紧紧地贴在我的胸脯上,那一刻,我竟然无法自持。
卧室里的老海依旧酣睡着。我帮苏小雅擦擦眼泪,赶紧逃离。
大街上,我冷静了很长的时间,我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三
老海来跟我借钱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我说,家里有事了?
老海说,有个朋友有点困难,怎么也得帮一把吧,你嫂子钱管得紧。
我笑笑,老海也有怕苏小雅的地方。
我拿给老海一万块钱,老海说,给你打个借条吧。
我说,咱们兄弟,我还怕你赖账,再说了,你赖账我可以找嫂子去。
千万别,老海冲我摆摆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知道了就麻烦了。
虽然老海这样说,但我还是偷偷地告诉了苏小雅。刚开始苏小雅还一脸的疑惑,等我说完,苏小雅说,杨子,你上当了。
我惊诧地看着苏小雅。
根本不是他朋友有困难,是他在赌钱。
不会吧?
我还能骗你?回头你自己去看。
转天夜里,我借口有事,敲开了那个朋友的家门,老海果然在那里,烟雾中,老海只对我点点头,然后又投入赌局中。他对赌博的投入和痴迷让我惊讶。我说,老海,跟我回家,老海看看我,然后摆摆手让我离开。
那一夜,我和苏小雅相对无语,我们想了很多挽救老海的办法,可是都在还没实施之前就自我否定了,谁也无法改变老海,我们只好改变自己。
那一夜,我就睡在了老海的床上,我用滚烫炙热的胸怀温暖了苏小雅忧伤的心灵。苏小雅紧紧地抱着我,她雪白的躯体那一刻迷惑了我的眼睛,让我忘记了她是老海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可是在欲望面前,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们猛烈地撞击着,每一次都像是在奔向死亡。
老海再向我借钱时,我都不问用途了,甚至还有一种幸灾乐祸。
四
在我的怂恿下,苏小雅终于向老海提出了离婚。可是老海不离,老海说,我为什么要离婚,离婚的成本那么高,况且我还喜欢苏小雅。我说,既然这样,你就应该好好地珍惜,别再赌博了。老海说,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除非把我的手砍了。
我看着厚着脸皮的老海,觉得他真的无可救药了,我既为老海感到悲哀,又为苏小雅感到无奈,这个世界,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了呢?
可是我和苏小雅的纠缠,与老海的赌博有什么不同?
我很怕老海,夜里我常常会在睡梦中惊醒,梦里老海常常对我莫名其妙地微笑,他的笑像一支神秘的花朵,在绽放之后又冷冷地收起。苏小雅说,你不用担心,他根本就不会怀疑。在一次深夜的激情之后,苏小雅偷偷地告诉我,老海很早以前就不行了。
我怔怔地坐在深夜之中,厚厚的黑暗渐渐地擦干了我身上的汗渍。
老海的病发作于一次深夜的赌局,那夜老海的战绩相当不错,但是从他嘴里咳出的血,却让那一夜完全改变了模样。
老海住院了,苏小雅仓皇的面孔在闪过最后一次以后,我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老海的诊断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肺癌晚期。看着老海苍白的脸色,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死神的敲门声。
苏小雅吓得大声地哭起来,她的声音里含着极大的恐惧,仿佛世界末日的降临。苏小雅的哭声深深地刺痛了我,老海在她心中的位置,我是无法代替的。
老海倒是很平静,人的命,天注定,早走晚走都一个样,只是可惜不能打牌了。末了又说,杨子,多保重。
我说,多保重。我的手抚过老海的额头,像是安慰又像是告别,在老海黑白相间的头发里,我似乎看见了我们曾经共同有过的青春。
我的眼泪忽然不可抑制地流下来。我想对老海说声对不起,可是却张不开嘴巴。
五
几个月的病程,虽然我们都盼望着能出现奇迹,可医生还是很平静地下达了老海的死亡判决书。
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到处都可以看到那些没有头发的病人,我知道那是化疗的结果。虽然我对癌症病人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在那一触即离的恍惚中,我还是有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在病房门口,我看见了老海。老海正对我微笑着,虽然干涩,却很真诚。
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他的手柔软,柔软得没有一点力量。
互相看着,眼泪却彼此地掉下来。
我说,老海,你要坚持住,等好了咱就回家。
会的,我总想这几天就应该出院了,你看我的精神头好多了吧。
我说,是的。
出院后,我不会再跟你借钱了,我要好好地呼吸空气和阳光。
我说,早就应该这样。
老海说,杨子,推我去楼道里走走吧。
我说,好吧。我推着老海在走廊的尽头停下来,从那里向外望去,可以看见高高的脚手架。据说那里要建一坐现代化的商业中心。老海的目光贪婪而痴迷,杨子,有烟吗?
有的,有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包的“大中华”,那是我为老海特意准备的。
老海贪婪地闻着烟卷,活着是多么美好啊!老海忽然叹一口气。
我默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老海的话茬。
杨子,你过来。老海向我示意,我凑过去,直直地盯着老海的眼睛。
我什么都明白,我回不去了,我们朋友一场,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哽咽了。我说,老海。
老海拉着我的手,良久才说,照顾好苏小雅,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她喜欢你。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我不敢看老海的眼睛,我怕他的眼睛让我的心灵颤抖。
我说,老海,看你都说些什么?
老海无力地笑了笑,我都知道了,你们会幸福的。
我嗫嚅着,心里却涌起一阵悲凉。
夕阳就要落山了,余辉给这座城市罩上了一片桔红色的光芒。老海说,杨子,我困了,你也回去吧,路上多保重。
我推着老海慢慢地走向病房,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争气地布满了我的眼眶。
远处有嘈杂的声音,仿佛正在淹没缓缓到来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