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埃内克医生的发明
2017-09-12余凤高
余凤高
泰奥巴德·夏特朗（Théobald Chartran，1849—1907）是法国的古典派漫画家，经常以“T”的笔名在英国的《名利场》杂志（1868—1914年间出版）上发表法国和意大利题材的漫画，画的人物包括教皇莱奥八世，革命家加里波第，作曲家古诺、威尔第，历史学家勒南，拿破仑皇帝，作家雨果、小仲马等。另外，他还画了法国医生拉埃内克。不同于其他的画大部分都是肖像式的单独一个人，描写拉埃內克的这幅，则表现一个有一定情节的场景。
对于这幅关于拉埃内克医生的绘画，今天的人可能还看不懂：这位医生坐在一位骨瘦如柴的病人床边为他诊察病情；几位助手，有的在专心聆听他讲述病况，有的在记录病案。但是医生手上拿着的这个圆筒是干什么的？其实，夏特朗在这里描述了发生在200年前——1816年医学史甚至社会史上的一件大事：听诊器的发明和首次应用，这个圆筒便是历史上最早的听诊器。
勒内·泰奥菲尔·亚森特·拉埃内克（René Théophile Hyacinthe Laennec，1781—1826）生于法国布列塔尼大区的港口城市坎佩尔（Quimper），父亲是一名辩护律师。拉埃内克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因为肺结核去世了，于是他离开了坎佩尔，被送往法国西部南特的叔父家。叔父纪尧姆·拉埃内克可不是平庸之辈，他毕业于历史悠久的蒙彼利埃大学，还曾去德国、英国深造，回来后，受命任南特大学医学院院长。虽然父亲希望拉埃内克将来成为一个商人或律师，但在叔父的影响下，他最后选择了医学，进了南特大学。
这正值“拿破仑战争”（1803—1815）时期，拉埃内克目睹南特的被围困和救护伤员等场景，想到医学的意义并且对这一职业产生兴趣。于是，他在19岁那年进巴黎医学院接受正规的医学教育。医学院的教师中有著名外科医生纪尧姆·迪皮特伦、拿破仑的私人医生让·尼古拉·科维萨特等重量级人物，科维萨特的教导，让拉埃内克懂得“叩诊”的重要性。这是奥地利医师莱奥波德·奥恩布鲁格发现、并在他1761年的著作中描述的，即直接或间接地短促而迅速地轻叩体表，产生的音响有助于确定各个体内脏器的大小和位置，查明胸部有无体液或空气的存在，从而有助于诊断肺炎和肺结核。但是数十年来，几乎已被人忘记。
拉埃内克喜爱音乐，尤其喜欢吹奏长笛，常常怀着激情吹奏，偶尔还会在贵族的家庭宴会上公开表演。他的音乐天赋使他对声音中哪怕是最细微的差别都能分辨出来，并惯于从声音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使他在诊疗时觉察和判断轻音和浊音具有敏感性。此种天赋和爱好被认为与他后来发现和解释“听诊”不无关系。
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说过：“胸腔里充满了水而不是脓液，如果在适当的时候将耳朵贴近胸壁，就能听到里面如煮沸的醋一样在隆隆作响。”文艺复兴时期法国著名外科医生昂布鲁瓦兹·帕雷也说：“假如胸内有液体什么的，我们便能听到类似摇晃半瓶水的声音。”人体内发出的声音能为诊断疾病提供有用的线索。17世纪的英国物理学家罗伯特·胡克甚至预言：“我们竟然可能借助于身体内部发出的声响，……了解人体机器里的各个部件和次要组织正在进行的工作，从而去推知这人体引擎到底何处发生障碍……”古代和中世纪的医生就都曾试图通过“听”，主要是将耳朵直接贴在病人的胸或背，来“听出”人体引擎何处发生障碍。
拉埃内克于1801年进入巴黎的内克医院，并于1804年获得博士学位。在这里，他精良的技术得到充分的表现，最后被认为“胸内科之父”。他更有一颗真诚对待病人的赤子之心，除平时如绘画中描绘的常为一般普通病人诊疗外，斯塔尔夫人、夏多布里昂等名流以及诸多主教都是他的病人，一次次请他诊治。
在检查病人时，拉埃内克也使用过这种“听”的方法。但是，这方法往往也不如意。他在1819年8月出版的经典著作《论间接听诊》（Traité de Lauscultation médiate）的“前言”中回忆说：“1816年，我应邀去诊视一位年轻的女病人，她因心脏病的一般症状而呼吸困难。在她的病例上，由于体形极其肥胖，叩诊或者用手触摸按压都很少有用。刚刚提到的方法（指直接听诊——原文如此）又因病人的年龄和性别的关系所不许。”觉得这样直接将耳朵贴近病人的胸部来听胸内声音的“老方法不但无效，也很不方便，而且淫猥，在医院里甚至令人厌恶”，弊端很大。出于医生的人道主义，他决意要寻求一种新的方法，或者将这老的方法进行改良，以达到有效的治病救人的目的。
有人说，健壮的精神深藏在病痛的躯体之内，就像尼采说的：“痛苦中的智慧——在痛苦中，不仅有喜悦，同时还有智慧的存在”；“……对于那些长期处在重病之下的患者……他们以那种情况观察外界的事物时，往往可以见到一般健康的人所无法见到的情形。他的眼睛能独具慧眼地看透事物……这不是危险中产生的幻觉，而是一种极大痛苦当中产生的觉醒。”拉埃内克个子矮小，且形体瘦削、颧骨突出、脸色苍白，完全是一副病态体形。母亲传给他的肺结核长期折磨着他，使他后来仅45岁就去世了。但他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意志十分坚强，对科学研究狂热，工作起来一刻也不停歇。因此，即使在这短短的一生中，也取得多方面的成就，除了胸腔疾病方面之外，他还描述过腹膜炎，或者说他发现了腹膜炎这种疾病，还以对肝硬化的发病情况的描述使后人以他的名字命名“拉埃内克氏肝硬化”。他在学术上的地位达到成为法兰西学院中唯一的一位医学教授，还获“荣誉勋位”。拉埃内克对病人和医学的真诚和热情，使他时刻都在考虑病人和治病。机遇总是为有准备的人创造的。在上述《论间接听诊》的“前言”中，拉埃内克接着写道：
面对这位病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突然记起一件声学上简单而又众所周知的事……用大头针挠木条的一端，耳朵凑近另一端，听得极其清晰。据此联想，我立即用一叠纸卷成一个圆筒，一头贴近（病人的）心脏部位，另一头紧靠我的耳朵，大为吃惊的是我由此能够觉察到心脏的搏动，可以说比原来我直接用耳朵来听更清晰、更确切。
这故事有点传奇性。但据当时在场的拉埃内克的英格兰学生H·B.格拉维尔所说，这一堪称19世纪医学史上一大事件的听诊器的发明，确实如此，时间是在1862年的9月13日。另外，雅克-亚历山大·勒朱莫·德·凯尔加拉克（Jacques-Alexandre Lejumeau de Kergaradec）是拉埃内克的朋友，是第一个应用拉埃内克的听诊器来听诊胎儿心搏的医学博士。他在讨论拉埃内克第二版的《论间接听诊》时曾谈到这发明的详情：
作者亲自告诉我，这一使他不朽的伟大发明是出于机遇。……一天，他正在罗浮宫广场散步，他看到有几个孩子把耳朵贴近几段长木头的两端，这木头会把轻轻敲击木头中段和另一端的声音传递过去。……他立即想到可用这方法来研究心脏疾病。第二天，在内克医院他的诊室里，他拿了一叠纸，卷成一个圆筒，用一根带子扎好，做成一个中空的管，来听患病的心脏。这就是第一个听诊器。
在花了三年时间研究胸腔里发出的声音，经与尸体解剖时发现的疾病对照后，拉埃内克，这个曾经做过木匠的医学家，最后用杉木或者黑檀木做成一个“直径1.5英寸、长1英尺的圆筒，内径是三条铁丝这么粗，一端凹成漏斗的形状”的圆筒，创造出一个听诊器。他在《论间接听诊》中描述他这木质钻空的听诊器时这样说明他的制造意图：
……上述大小并不是无关紧要的。直径过大使它不能严密地用于胸腔的一定部位；过长使它难以与病人保持合适的距离，过短又不易将它用于腋下，反而使医师太靠近病人的呼吸，而且常常使他不得不采取不合适的姿态。这是我们希望精确诊察所最需要的。……应该微微中凹，以保证它应用时有较大的稳定性；对太瘦弱的病人，必须用一片麻布或棉花塞进肋骨间隙，用布遮盖起来听……
拉埃内克在论文中还一一描述了他用这一器械听到的“罗音”“胸语音”“羊鸣音”以及震颤音和杂音等疾病声号。在X线照相术被应用于临床医学之前，这些音响每种都是诊察胸廓的重要征状。
拉埃内克发现，听诊器更胜于以往将耳朵贴近胸腔来听，尤其是对体重过大的病人；听诊器还可以避免因医生的耳朵贴近女病人的胸腔而使病人感到害羞。
这项新发明起初并没有名称。拉埃内克的叔父曾建议将它命名为“胸腔仪”（thoraciscope）。拉埃内克经过反复思索之后，最后决定正式给它取名为“听诊器”（Stethoscopes）。这一名称来源于希腊文的“胸部”（στετηοσ，stethos）和“观察者”（σκοποσ，skopos）两词。不过拉埃内克平时一般只是简单地叫它“圆筒”（le Cylindre），别人也有叫它“权杖”“棍棒”，或者“独奏器”“医用小猎号”的。这种单耳的听诊器以后曾多次獲得改良。可弯曲的听诊器是伦敦的尼古拉·康明斯在1828年提出的；1851年左右，纽约城的乔治·坎曼博士设计了双耳听诊器。现在，拉埃内克的木制“听诊器”虽然已经全被由橡皮管、胸件、弹簧及两根带耳件组成的双耳听诊器所取代，但它作为客观诊断的一个重要器械，在医学史上的重要意义是不可抹煞的。美国的医生诗人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1809—1894）特地写了一首诗《听诊器之歌》（The Stethoscopes Song：A Professional Ballad）赞美拉埃内克的这个新发明，其中说到：“一位年迈的太太已经病了很久，/她脉搏缓慢，话语却很快速，/医生不知道到底病因是什么。”“如今，有了听诊器，/像苍蝇发出嗡嗡的鸣叫；”于是，医生明白了：“无疑，清清楚楚是动脉瘤。……”另一位作者形容他这听诊器说：“他这创造也算是一种管乐器，从憔悴的病人的胸中吹奏哀歌。”英国医生罗伯特·库珀（Robert Coope）则在他1948年第二版的《胸腔疾病》（Diseases of Chest）中说得更加有意思：“奥恩布鲁格在胸廓之上奏的是打击乐，拉埃内克则给这胸腔乐队加上了吹奏乐。”含义是，有了叩诊和听诊，医生就可能通过倾听它们合奏出的乐曲，窥探出“作曲家”——病人在这乐曲中所表达的内在的哀乐了。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