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姿若兰:一直被忽视的宋诗风情
2017-09-08宝木笑
宝木笑
文学史本身有着历史所有的意味深长,很多貌似无懈可击的“定论”却暗含着某种令人叹息的遗憾。例如我们常说的中国是诗的国度,而“诗”这种题材的文学作品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是有“已然”的前缀的,即在很多人心中中国的“诗”和“唐诗”是直接画等号的。但与这种貌似“定论”的认知相反,“唐宋”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巔峰期,诗歌史并未在其中断裂,中国古代文学史一直以来是讲究“诗分唐宋”的。即便如此,关于唐诗和宋诗之争却自古有之,概其全貌,我们却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到宋诗一直以来式微的窘境,因为宗唐者往往鄙薄宋诗,而宗宋者却并不敢否定唐诗的价值。如果用花卉来描述这种情景,唐诗定然就是那“唯有牡丹真国色”的花中之王,性喜温暖、干燥、阳光充足的环境,而宋诗则在朝代自身和文学代际等方面的原因下,颇有些像性喜阴润,注定无法与牡丹在阳光下争艳的兰。
无奈唐诗实在是太耀眼了,宗唐者动辄祭出李白、杜甫、白居易,用于唇枪舌剑的议论中,威力无穷,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然而,傲慢不代表能力,明人更竖起“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大旗,对宋诗的不屑一顾几乎到了顶点,但终明一代,反而拿不出几篇诗文佳制来。在这样的情况下,金性尧老先生选注的《宋诗三百首》在这片喧嚣中显得沉静平和,极为难得。也许在今人眼里,金性尧和宋诗一样早已印象模糊,甚至有些“边缘化”,但在当年,人们是将金性尧与季羡林相比的,赞誉为“北季南金”,在中国古籍界特别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和出版领域,称金性尧老先生一声“泰斗”绝不为过。这位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老主任以选注的《唐诗三百首》风靡海内外,累计印数近300万册,创下古籍图书的奇迹,也许正是因为对唐诗研究的精深,金性尧先生选注的《宋诗三百首》不仅仅止步于宋诗,而是完成了唐诗与宋诗的一种深刻的比对,而这也最终将为宋诗正名。
当然,金性尧先生从未提及“正名”二字,这是一代大家的严谨和中庸,但淡泊如老先生一般,在面对清人叶燮在《原诗·内篇上》中举的例子“苟称其人之诗为宋诗,无异唾骂”时,仍然不免嗔念稍起:“公正的读者该是不难找到答案的。”但这种“公正”确实需要更深入的体味,因为诗歌作为艺术作品体裁的一个大类,仍然无法摆脱一切艺术品的接受规律,即“第一观感”往往带来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唐诗的魅力更多在于一种“风采”,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很好看”,宋诗恰恰在这个关键环节“出了问题”,宋诗在文学审美上是偏重清淡冷寂的,就像山阴之处的兰草,很难让人第一眼就爱不释手。金性尧先生在《宋诗三百首》中是很注重将这种宋诗内质性的特色点明的,特别是以其深厚的学养功底在不着痕迹中梳理其中的流变。从王禹偁、林逋、梅尧臣开端,以至苏轼、黄庭坚,貌似按照年代排序,实则在选择何样诗人和何样作品入书时下了莫大的考量和功夫。
正是在这样的用心良苦中,我们才得以品味宋诗那种清淡冷寂的“若兰风情”。王禹偁和林逋是宋诗中的“白体”,有着开风气的特殊意义,“白体”极力反对轻佻浮华的诗风,大力提倡效仿白居易和刘禹锡之间的唱和诗,多描写自然美丽的田园风光,风格平易淡雅,如金性尧先生所选王禹偁的《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馀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这种用眼前见到的平常之景唱出游子思乡的深情,显然不是走的大开大合的宣泄路线。而为后世所称道的隐逸诗人代表林逋,其诗中的山水秀色和闲适的隐逸生活,更传达出一种清平淡雅的心境,宋诗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这种风格,其实已经为后来的整体诗风奠定了基础。自然,金性尧先生不会忽略梅尧臣,梅尧臣在很大程度上巩固住了这种清淡冷寂的基础,他也第一次把“平淡为要”的理论明确地提了出来。而我们在读《宋诗三百首》时对这种脉络顺畅的了解,要归功于金性尧先生在选诗注诗的同时,对作者的生平特别是文学理念都进行了准确的概述。
当然,从文学理论的角度看,单纯的文学主张并不能引领一种文学风气和风格,宋诗清淡冷寂的“若兰风情”亦是如此。如果在读金性尧先生的《宋诗三百首》的同时,结合着关于宋诗时代的背景进行比对,不难印证这样的观点。唐诗是盛世之诗,“汉唐气象”实则是建立在一种国家强势下的情感澎湃。而终宋一代,说“积贫积弱”一定不确切,但自幽云十六州失去,中原汉族大一统的政权第一次失去北部屏障,加之整体外部敌人过于强大,朝代整体的情绪是压抑的。意味深长的是,在此同时,汉民族核心圈层的思想信仰——儒学也在走向更为内向的道路,宋代的大儒朱熹、程氏兄弟等完全完成了某种“求内”的精神系统,“理趣”越来越成为宋代诗人追求的一种主要的艺术目标,“以议论为诗”在宋代也发展到巅峰的程度。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虽未入选金先生此书,却仍是此种审美的代表作,这里不妨权作拾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以雪泥鸿爪为喻,阐明了一个发人深思的人生哲理:世途坎坷,沧海桑田,变幻多故,早年的经历、理想和抱负到头来往往都如雪泥鸿爪,回忆起来令人感慨万千。这种乍一读来并不觉是说理,但稍稍体会不免感慨万千的味道就是标准的“宋调”了。
宋代这种从环境到精神的双重挤压,让唐诗那种放浪形骸的大气被消磨殆尽,“唐音”逐渐转为“宋调”,宗唐者向来喜欢拿“小家小气”来标签宋诗,却不知当一个人,尤其是更为敏感的诗人经过开国短暂的升平,然后就一直处于各种不确定的战乱威胁后,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身世浮萍”的悲观感的影响。出乎意料的是,从不稳定的外部环境到更加内敛的思想体系,从压抑的时代情绪到物是人非的情感波折,宋诗却并没有在其中一味伤春悲秋,反而涵养出己身的清淡冷寂,这本身不但不应被诟病,反而是宋诗和宋代诗人的伟大之处。仿佛一株因为命运而不得不生于山阴深处的兰草,知道自己注定不能拥有牡丹的华贵,却并未放弃自我,而是成就出一种别样的身姿。endprint
当然,这种若兰身姿的养成绝非一日一时之功,甚至必须经过更多的苦痛和焦灼。就像兰花难养,倒不是因为其娇贵到何种程度,而在于兰花繁殖很慢,特别磨人心性,等待兰花的开放得付出更多的心血。有时候花苞头年9月份就出土了,但往往要到来年5月份才能开花,这中间要经历大半年时间,稍有不慎,花苞干了,这一年也就白忙了,“养兰一点通,浇水三年功”就是这个道理。宋诗的成长和身姿养成最难的也恰恰是这种心性的磨合和火候的把握,唐诗仿佛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峰,在它巨大的山阴下,人们出于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靠近它,并试图攀登它。因此,宋诗对艺术承传的“宗”与“源”格外重视,几乎所有的宋诗流派都效法唐人,“西昆体”学李商隐、“白体”效白居易、“晚唐体”习贾姚、“江西诗派”宗杜甫……金性尧先生对宋诗学唐的问题是着重指出过的,在唐诗为其学养主攻的情况下,甚至不少选注的宋诗下面都会有先生比对唐诗的内容。
林逋的《山园小梅》我们都很熟悉: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金先生引王世贞《艺苑卮言》云:“(霜禽句)直五尺童耳”,緊接着,金先生又道:按,唐僧人齐己《早梅》有“禽窥素艳来”句,或为林诗“霜禽”句所本。明代神童大才子王世贞素来恃才傲物,一直力主“诗效盛唐”,对宋诗向来鄙夷,也许在这位《金瓶梅》传言中的作者看来,宋诗本身就是身份卑贱之物,偶有佳作也会出现这种“霜禽”句的破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自带一种“劣根”。而一生平和专心学问的金性尧先生的这个补充更能说明问题,笔者不由心生愤懑,前朝和尚有“禽窥素艳来”又如何?难道唐人之“禽”便高“禽”一等,成了后世诗歌的避讳?虽金先生谨慎地用了“或为”二字,但其中仍能让我们体味到宋诗一直以来受到的某种不公。
其实,对宋诗的忽视貌似一种无意中的错过,其实质却是一种惯性的误读,甚至歧视。文学史上,唐诗仿佛皇亲显贵,纵有败笔也瑕不掩瑜,宋诗却似小家碧玉,即使美丽也为人讥讽。让人心怀不忍的是,终宋一代,即便如苏轼、陆游这等大才,对于唐诗也保留着一种真挚的敬仰和肯定。特别是,终宋一代,诗歌其实完成了更多的指向和可能,丰富了诗歌自身的内涵,而宋诗却反而因此落人口实。比如,宋诗的“以才学为诗”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宋诗在诗论方面存在着非常突出的重视崇高人格的倾向,讲求读书养气,以“探经术、养性情”练就个人修为,追求内圣,并把这种思想和超越看成是人的内在价值和内在需要。因此,宋诗中充满浓厚的学问气息,旁征博引,大量引用史实、典故,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更将“点铁成金,夺脱换骨”等手法运用到创作中,强调从前人的学问中提炼精华,“不易其意而造其语,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这实际上拓展了诗歌的疆土,更重要的是将诗歌从单纯的文学作品向自身修为的外在延展方面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很遗憾的是,在后人看来这种对诗歌的探索却是“面目可憎”的。“掉书袋”“故作高深”是常常被拿出来攻击宋诗的,很多人将宋诗的这种特点归结为唐诗是“大众诗”,宋诗是“权贵诗”,宋诗脱离群众了,因此不受待见是“罪有应得”。这种貌似高尚的“义正词严”实际上就是一种自鸣得意的文学阶级论,这显然是不适合文学研究的,因为一件艺术品或者文学作品的诞生,并非是市场订购的商品,从本质上讲是创作者自身的精神结晶。宋诗中确实部分存在“无一字无出处”的现象,但这种现象在唐代已露端倪。杜甫作诗讲究炼字炼句和作品底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中唐韩愈师承杜甫,继续以学问为诗,而这种端倪随着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陆游、杨万里等人既从事文学创作又研究史学和经学的情况而发展,诗人学者化,学者诗人化,必然直接影响到诗歌创作,这是文学发展的规律,非宋诗之罪。
针对宋诗的阶层性问题,金性尧先生在1985年《宋诗三百首》成书之时说道:“在士大夫阶层中……他们作品中悲天悯人的描写,有些只是一种姿态,有些是廉价的,这样的作者历来就有(笔者注:不仅是宋代),但有些人确实是把自己的真实感情代入形象的,孰假孰真,公正的读者自会从这些作家的作品中予以区别的。”这在当年社会“解禁”之初是十分难得的,更是值得尊敬的。时至今日,退一万步说,即使在阶级论的观点下,宋诗的“原罪”存在,它没有赢得“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在一个逐渐开明的时代,这也不应该成为艺术评判的标准,深谷幽兰注定无法赢得热热闹闹的追捧和了解,兰的美不在喧闹,而在坚守。不但是“公正的读者”,即使是一如你我的普罗大众,只要心情稍稍平静,也能明白花儿都是美的,只是美的方式不同,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审美喜欢某种花,但每一种花也有权利反驳戴着有色眼镜的“欲加之罪”,只是,兰从不多言。
除了金性尧先生,若论在唐诗和宋诗的比较方面,个人还是对钱锺书和缪钺两位大家最为拜服,特别是缪钺先生。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中道:“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论其大较,固如此矣。”
作者系中国古代文学硕士,豆瓣网知名书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