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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樵史通俗演义》的存史意识

2017-09-08张智禹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演义通俗时事

张智禹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136)

略谈《樵史通俗演义》的存史意识

张智禹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136)

《樵史通俗演义》是明清时事小说的代表作,因其纪事翔实,颇为史家所重。《樵史通俗演义》有着自觉的存史意识,故不仅拣择良史,且用史家笔法编创,作品具有实录的性质。作者既有意存史,又受限于小说体式,于多处随意敷衍,使得作品呈现出文史相杂的特征。总体而言,这种意识既是通俗小说向正统史学极力靠拢的表现,也是遗民复杂心态的反映。

《樵史通俗演义》;明清时事小说;存史意识

明清时事小说或演述时事,或抚今追昔,因其文史相杂,具有相当的史料价值,却也极大程度地抹杀了其文学性,不仅降低了其艺术品位,也使其研究一直处于尴尬的境地。齐裕焜先生的《中国历史小说通史》及欧阳健先生的《历史小说史》均设专章讨论,陈大康先生在《明代小说史》中单列“时事小说的崛起”一章,提出时事小说是具有新闻性、通俗性、真实性、政治性的独立流派,与历史演义迥然有别。按此标准,则《梼杌闲评》和《铁冠图》等皆不属时事小说。栖真斋名道狂客所著《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刊印)为第一部时事小说,黄小配所著《宦海升沉录》(宣统元年(1909年)刊印)为最末一部,如此则横跨300余年,计30种。以张俊先生为代表的一派学者则从小说史的角度立论,认为时事小说由宋元讲史衍化而来,并为历史演义的发展提供了新的途径,故在《清代小说史》中将时事小说列入“历史演义小说的发展”一节讨论。且认为时事小说当限于康熙前,如此则计20余种,传世十六七种,崇祯时计8种。这种分歧正是时事小说“模糊性”“尴尬性”的体现。

较之《梼杌闲评》与《铁冠图》等作品的“模糊”,《樵史通俗演义》①(以下简称《樵史》),算是一部“纯正”的时事小说。且因其成书较晚,篇幅较长,记事较为真实全面,行文较为精彩传神,属时事小说的上乘之作,故而备受推崇,论者较多。问题首先集中在作者与年代上,其作者是否为陆应炀,成书于顺治朝还是康熙朝,皆有争论②。现多据孟森先生的推测,即“其人盖东林之传派,而与复社臭味甚密,且为吴中人而久宦于明季之京朝者。其时代则入清未久,即作是书,无得罪新朝之意”(《重印樵史通俗演义序》)。此外,亦涉及内容、人物、结构等方面,如讨论《樵史》对党争、农民起义的描写③,分析史书对《樵史》的采录等。《樵史》比较全面翔实地记录了明清鼎革之变。全书自泰昌即位起,至南明灭亡终,历经四朝,涉及客魏之乱、辽东战事、李闯起兵、崇祯自缢、南明党争、清兵南下等重大事件,堪称全面。《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南明野史》等史籍皆从《樵史》中采录史料。《明季北略》有数处采自《樵史》,如卷三“诛崔呈秀”载:“《樵史》载呈秀自缢在十月初四日……”,卷二十“四月三十日自成西奔”载“《樵史》云贼焚五凤楼,九门放火,火光烛天……”等。《明季南略》卷三“大悲称定王”条袭自《樵史》三十三、三十五回,条末作者批云:“此野史也,他书载己酉正月事。”二者纪事的时间细节均相同。卷三“童妃一案”条载“野史云马士英语阮大铖曰……”与《樵史》三十六回同,所记童氏狱中经历亦与三十八回同。回末评曰“童氏一案在京睹闻甚真”,大概是《明季南略》采录此段的动因④。《樵史》之所以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是因为作者有着自觉的存史意识。这种意识不仅为作者所反复强调,也具体地落实在创作之中。作者既拣择良史,又以史家笔法著书,赋予作品以实录的性质,也在相当程度上削弱了文本的小说属性。

一、《樵史》存史意识的表现

《樵史》与以往历史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作者有着自觉而明确的存史意识。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说:“或悄焉以悲,或戚焉以哀,或勃焉以忠,或怃然以惜,竟失其喜乐之两情。久而樵之以成野史,不樵草、樵木,而樵书史,因负之以售于爨者。”创作目的在于编著良史以嘉惠后学,对于这一点,作者反复强调,如第一回回首诗云“樵夫野史无屈笔,侃然何逊刘知几”,第十八回云“闲来捉笔修残史,正直终须释累囚”,第四十回云“凭将细谱三朝事,敢辄狂呼一夜天”等。

作者有意存史,不是流于空谈,而是落实到创作之中。首先表现在史料拣择上,自序云“闲则取《颂天颅笔》《酌中志略》《寇营经略》《甲申纪事》等书”。以上诸书多专记一事,如《酌中志略》专写宫闱,《颂天颅笔》专写党争,《甲申纪事》专写变乱,在各自领域均可称权威,可信度较高。《酌中志略》为宦官刘若愚所作,其久居宫中,与客魏周旋多年,记载逆珰事迹最为翔实。作者不仅在自序中明确指出材料取自《酌中志略》,还将其列入文中,如第二十三回写崇祯即位后扫灭奸党,刘氏被污获罪,故著《酌中志略》以自白。《颂天颅笔》有相当一部分内容记录谕旨、召对、奏章,也为《樵史》所用。

除了拣择可靠材料,作者还自觉地以史家笔法著书。以时间为经,事件为纬,颇似实录。《樵史》对时间的把握尤其谨严,往往逐年逐月记录,遇大事则精确至日。全书四十回,详略得当,不枝不蔓,前二十回写阉党乱政,二十一回写李闯出世,继写投军作乱,至三十回城破君死,三十回后侧重写南明兴亡。观其纪事,记录多而发挥少,为了引录史实,甚至大量载录奏章、谕旨,如第二十四回全文载录倪元璐的三道奏章和崇祯的诏旨,几占该回的三分之二。末评尚觉“犹恨限于尺幅,稍为删十之三”,其谨严可见一斑。这种写法削弱了作品的文学性,一些篇章实在难以卒读。

《樵史》着意存史,故拣择良史并以史家笔法编创成书。这种存史意识的形成,并不完全是作者的个人意志使然,而是既受历史传统的影响,也受现实情况的影响。

二、《樵史》存史意识的成因

(一)历史传统的影响

探讨《樵史》的存史意识,必先谈及重史传统。《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头巷议,道听途说之所造也。”古代“小说”的概念一开始就与“稗官”紧密相连,稗史小说是古代小说的原点,影响遍及所有类型的小说。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整个古代小说都具有稗官野史的性质”⑤。“史贵于文”的观念贯穿于古代小说发展的全过程,尤以明为盛。“正史之补”的心态是时事小说作者最主要的创作动机。

除了重史传统,“处士横议”的观念也是时事小说的思想渊源。《孟子·滕文公下》云:“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这种观念彰显着在野士人的使命意识,且越是在“天下无道”的时代,越显突出。晚明时期以东林党为首的晚明士人为匡救时弊,以道德自律和个人气节相标榜,延揽各色人等议论时政,执掌一时舆论风向⑥。士人著书以反映现实,揭发时弊,呼应东林,讨伐逆珰,正是这种风向在小说创作领域的体现。

《樵史》存史意识的形成,不仅源于重史传统和横议观念,还与明代历史小说的繁荣相关。元末明初《三国志演义》的问世,标志着小说创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庸愚子(蒋大器)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提出了历史小说创作的三个观点:一是内容上要“事纪其实,留心损益”;二是形式上要“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三是主题上要宣扬忠孝节义,使读者“有所进益”。此三点可称为历史小说创作的基本原则。其后,历史小说大量出现,小说创作的发展促进了理论批评的发达。林瀚(或为伪托)在《隋唐志传》序中提出创作历史小说的宗旨是“为正史之补”,修髯子(张尚德)又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引》中提出“羽翼信史而不违”,为余象斗等人所发扬,以至过分强调史学性,削弱了作品的文学性。熊大木、袁于令等后起,又以为“传奇贵幻”,试图平衡艺术虚构与历史真实的关系。丰富的理论建构又反过来促进各类历史小说的创作,至明后期,历代兴亡几乎都有演义成书,或重纪实,或尚敷衍,风格各异,良莠不齐。历史小说的繁荣,无疑激发了文人的创作热情。

此外,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以小说演绎“当代史事”是明代的一大传统。所谓“当代史事”,据潘建国先生,即“事件发生时间与小说编撰时间同处一代,既包括二者时间间隔较短的时事与新闻,也包括时间间隔较长而同属一代的事件,本质上均为本朝人写本朝事”⑦。宋代便有演出当代史事的“新话”,而已知最早演绎当代史事的通俗小说为《皇明英烈传》,演开国元勋事迹。此后,每有重大历史事件,均会衍生出若干小说。如演靖难之役的《承运传》、演郑和下西洋的《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演抗倭事迹的《胡少保平倭记》等。晚明为多事之秋,相较于借历史题材以托古讽今、寄寓理想,文人更愿记录时事,揭发时弊,时事小说应运而生。入清之后,虽然国家已基本统一,但汉族遗民尚未从易代的心理震荡中走出来,因而仍具有“主观心理层面的当代性”。故《樵史》虽成书于顺治,其记述明清鼎革之变,仍可视作演绎当代史事。

以上笔者讨论了历史传统对《樵史》存史意识的影响,认为重史思想和横议观念是时事小说的思想渊源,历史小说的空前繁荣激发了时事小说作者的创作热情,明代小说采录当代史事的传统为时事小说提供了艺术借鉴。

(二)现实情况的影响

除了受历史传统的影响,现实情况也促进了存史意识的形成。入清后,著书存史成为文学创作的一大潮流。传体文学呈勃兴之势,旨在以文存史,所谓“以为信史之籍手”。“诗史相通”的观念也成为诗人的共识,具有“诗史”性质的诗歌大量出现。戏曲领域,也出现了反映抵抗阉党事迹的《清忠谱》等作品。时事小说发展至清朝,风格迥异于明。明之作品或揭露逆珰或记录边事,多集中于一事,取材较为狭小,且刊印时间距事发较近,时效性和政治性较强。清之作品则多记述鼎革之变,取材较为广泛,距事发较远,时效性和政治性相对较弱。以创作动机论,前者侧重于揭发声讨,后者则侧重于总结反思。入清后,遗民一方面眷恋故国,坚持斗争,故有《海角遗编》《七峰遗编》等书,另一方面,不忘国耻,仇恨逆闯,故有《新世宏勋》《铁冠图》等书。另外,如《樵史》等,力求以小说存史并揭示明朝覆亡的原因。

综上,《樵史》存史意识的成因,笔者认为作者既受“史贵于文”及“处士横议”等观念的影响,又借鉴了历史演义特别是演绎“当代史事”的作品的艺术经验,并迎合了清初著书存史的潮流,终形成了“樵之以成野史”的创作观念。作者既具存史意识,又为作成小说,未能处理好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终于使得作品呈现出文史相杂的特征。

三、存史意识与实际创作的冲突

《樵史》以纪事翔实著称,然而并非处处谨严。其所采野史传闻未必皆实,而且小说较之史家有更鲜明的倾向性。于是出现两种情况,一为虚构,一为回避。一方面,作者怀念故国,既仇逆珰,也恨逆闯,故书中所记李自成事迹,多经改易,刻意丑化。另一方面,作者已入新朝,怀有复杂的遗民心态,对一些问题进行有意无意的回避,如对清军的描写。此外,存史意识与实际创作的冲突,不仅表现在内容上,还表现在形式上。

另外,应当指出,时事小说普遍存在虚实不当的问题。作者恪守“事宁之核而不诞”的原则,极力强调作品的真实性,但在实际创作中,又会自觉不自觉地根据主观好恶擅作篡改。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本是一对矛盾,极难调和,若以艺术成就论,往往是虚构成分多的更具可读性。如《梼杌闲评》以二十回的篇幅写魏忠贤入宫前的遭遇,尤其是他与客氏“明珠缘”的故事,虽属虚构,却无疑增强了艺术感染力。相较之下,《樵史》的处理则明显失当。

《樵史》着意存史,又有意作小说,既因仇恨李闯而极力丑化,又因畏惧满清而刻意回避。故在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问题上多有失当之处。此外,其在体制上也多有矛盾,可谓“一书而兼二体”。

可见,作者致力于野史和演义之间进行调和而不得,终使小说呈现出“不伦不类”的特征。那么,《樵史》的作者既有意存史,为何要采取通俗小说的形式呢?笔者认为,一方面,小说受人喜爱,便于传播,另一方面,《樵史》既取材于笔记体的《酌中志略》《颂天颅笔》《甲申纪事》等书,若不改变形式,只能算作无意义的抄写。且诸书侧重各异,难以捏合,最好的方式就是逐一敷衍,再合为小说,于是便出现了二十回与二十一回之间由阉党直接跳入李闯的突兀情况。

《樵史》存史意识与实际创作的冲突,在内容上,作者或出于仇恨,丑化李闯,或出于畏惧,规避清兵。在形式上,作者于史家笔法之外套用小说范式,使得全书呈现出“一书而兼二体”的矛盾体制。总体而言,这种冲突的产生,是创作能力、复杂心态、政治高压等多方面作用的结果。

四、结语

本文以《樵史》的存史意识为核心,首先讨论了这种意识的表现,作者不仅仅复强调“存史”,并且以这种意识指导写作,既以良史为引用材料,又以史家笔法著书。继而分析存史意识的成因,认为其既受“史贵于文”“处士横议”等传统观念的影响,又借鉴了明朝历史演义,特别是演绎“当代史事”作品的艺术经验,且受清初著书存史的观念的影响。在实际创作中,小说形式、个人好恶、政治高压等因素与存史意识产生了抵牾,终使作品呈现出文史相杂的特征。以艺术水准论,《樵史》当然算不上佳作,其存史的尝试当归为失败。但对其存史意识的研究,无疑将丰富对《樵史》、对时事小说乃至对清初遗民心态的讨论。

注释:

①江左樵子著,钱江拗生批点:《樵史通俗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本文所引《樵史通俗演义》原文,如无特别标注,均据此本。

②王春瑜、栾星主张《樵史》作者为江左松江府青浦县人陆应旸,陈大康持不同意见(《〈樵史演义〉》作者非陆应炀考》)。郭浩帆的《〈樵史通俗演义〉作者非陆应旸说》与陈说类似。四卷本《樵史》发现后,杨剑兵认为众多学人将陆应阳误认为是陆应旸,陆应阳为《樵史》的作者,而不是《樵史通俗演义》的作者,《樵史通俗演义》的作者以“江左樵子”为妥。(《〈樵史通俗演义〉作者考辨》)关于《樵史》的作者,陈国军的《〈樵史〉枝谈》、刘致中的《〈樵史通俗演义〉作者非陆应阳考辨》等文亦有讨论。

关于《樵史》的成书年代,主要有两种观点。栾星认为至迟为顺治十一年(1654年),为萧相恺等所袭用。张平仁认为当是顺治八年(1651年)至康熙六年(1667年)之间,为文革红等所袭用。姜荣刚则认为《樵史》当成书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至康熙四年(1665年)之间。(《〈樵史通俗演义〉成书及相关问题考论》)

③参看杨剑兵《〈樵史通俗演义〉与农民起义》、刘鹤岩《论〈樵史通俗演义〉对明代党争的评判》、谷文干《明季辽东战事小说研究》等文。

④张平仁:《〈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对时事小说的采录》,《文史季刊》,2004年第3期,第188页。

⑤罗书华:《中国小说学主流》,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3页。

⑥任增霞:《时事小说生成溯源新论》,《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114页。

⑦潘建国:《古代小说中的“当代史事”及其采择编演》,《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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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4.007

2016-12-03

张智禹(1993— ),男,硕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4-0038-05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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