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塘小八景”的审美特性分析
2017-09-04彭孟宏唐孝祥
彭孟宏 唐孝祥*
“松塘小八景”的审美特性分析
彭孟宏 唐孝祥*
“松塘小八景”是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松塘村的文化景观遗产之一,也是研究广府村镇文化环境变迁与审美文化价值的重要依据和线索。在剖析其生成的文化背景和必要条件基础上,结合松塘村的物质空间环境形态,从“联络对称”的物象组织规律、“清淡迤逦”的意象群体特征、“君子比德”的自然审美观念三个层面来概括其审美文化特征,为延续、修复、重塑传统乡村聚落景观空间的“诗性意味”提供理论支撑,也为研究不同地域的小八景提供研究思路。
风景园林美学;松塘小八景;联络对称;清淡迤逦;君子比德
Fund Items: National Natural Science Foundation of China “The Development of Realistic Design Theories about Lingnan Architecture School” (No.51378212); State Key Lab of Subtropical Building Science,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The Green Network Construction of the Gardening Urban Agglomeration of Pearl River Delta” (2014ZC07- No.x2jzC7140090)
中国文学组景题名,可以标明、润饰、延伸人居环境实体要素序列的精神性表达,是我国风景园林美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传统时期,人们常用“四字格八景题”的语言组织模式,来概括聚居环境的山水之盛、物产之饶、人文之兴。又因“潇湘八景”的广泛传播,“八景”成为地方标胜的惯例模式,以其为旨的各种文化表意形态,如诗、书、画以及石刻、楹联等载体和相关文化活动,则共同构成了“八景文化”。因“八景”能够带来多重社会效应,也有学者称之为“景观集称”或“景观集称文化”[1]。金学智从中国传统审美“重品尚味”的文化特质出发,将其称之为“风景园林品题系列”[2]。就其类型而言,村镇(或家族)八景常被人们认为是自然山水名胜、城市名胜、园林名胜组景题名的模仿附会之作。付小红从地理范围、创作主体的审美趣味、构建目的、内容与形式等方面,将“村镇八景”与“府县八景”区分为“小八景”和“大八景”,认为其建构的目的在于宣扬本地文化,敬宗睦族[3]。随着乡村文化生态保育和修复等活动的展开,小八景能够充分撮收当地历史遗迹和文化产物的社会功能,其所反映的天人合一整体观念、风水趋吉避凶观念、对称和谐意识等文化意义也得到了充分肯定[4]。
文章以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上金瓯村松塘区氏的家谱小八景,即“三台献瑞、九曲凝庥、华岭松涛、横塘月色、奎楼挹秀、桂殿流香、社学斜晖、古榕烟雨”以及村民言口相传的“大巷牛归”历史场景为例,通过分析其所生成的宏观与微观环境,对“松塘小八景”景象层面的物象组织方式、审美意象群组的个性特征展开研究,并结合题材的取舍、景题之间的主次关系进一步探究创作主体的美学观念和价值取向。小八景作为村落文化景观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其与村落物质环境的映衬关系及其题名审美意象群组所反映的艺术个性、地域特征、价值观念等内容,可以推进和丰富中国风景园林品题美学研究,亦为修复、延续、塑造古村落物质环境的文化个性以及唤醒、培育、加强社区群体的文化认同提供参考。
1 “松塘小八景”生成的宏观环境
宋元时期,松塘村所在的珠三角地区就已有府县大八景(如广州八景、香山八景)和乡居小八景个案的生成。从社会阶层来看,小八景的创作主导者有两类:一是皇族赵氏后裔,即赵梅南的“潮居八景”(今珠海大赤坎村);二是士大夫官员后裔,如赖氏的家谱中载有“招贤八景”(今增城腊圃村)。他们大多饱读诗书,创作了大量以日常生活环境为蓝本的文学作品。魏王八传孙赵怿夫的重孙赵梅南隐居于香山县潮居里①,认为“潮居山穷水尽之乡……游目之际,偶与意会,不书所见,使其物迹湮没,是林惭涧恧耳;因成八景诗以寄情志……并诗品题”[5]。赵梅南的八景组诗重在缅怀赵氏祖先的家国情怀,但摄入的题材为乡居田园狩猎生活片段,侧面反映了皇族后裔由迁徙到安家定居的心态。由于岭南文风整体不显,加上赵宋皇族有意规避,这些作品未得到广泛流传。
南宋时期,从粤北迁居于南海县的松塘区氏,并不是显贵大家族,其发展壮大还赖于区域整体经济环境和城镇体系的发展。随着全球海上贸易新航线的开辟,明代南海贸易格局“无论在贸易形式、商品结构、商人构成、市场功能,还是商业运作方式上,都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6]。珠三角地区作为国内外贸易核心区域,城镇体系由广州单中心沿珠江轴发展的格局转变为以广州、澳门为双中心的“T”形网络结构,多个县治行政单位不断地被析出(图1)。地方各级官员群体以县治治所环境,作县治大八景并载入地方方志,以弘扬教化民众、开启民智等政绩,或凸显个人诗文水平。清中叶后珠江三角洲的农业商业化程度不断加深,宗族观念以及乡绅个体的自我意识不断强化,不断发展壮大的宗族群体也开始重视其自身文化建设。松塘村地处西江和北江双航道的水乡环境中,由3个低矮岗丘(大塘岗、文阁岗、舟华岗)围合而成,且其开口方向正对西樵山。这一时期松塘区氏家族隶属于广州府南海县江浦司上金瓯堡,其田产范围占据了行政单元的核心位置,成为地方具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家族群体(图2)。区氏族人在生产繁衍过程中,与聚居环境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但“小八景”的生成需要较长时间的酝酿,还需必备多个具体历史条件。
2 “松塘小八景”生成的主客观条件
“松塘小八景”的生成与区域文化生态的发展整体保持一致,具体而言,与区氏宗族的繁衍、具体的聚居环境改造与优化活动、族人科举人才辈出等方面息息相关。南宋咸淳九年(1273年)至明洪武年间,区氏长房世来公一支已在此地繁衍五代。五世祖广源公有三子,分别为今日孟、仲、季三房的开房之祖。三房繁衍至今,共形成了七个里坊,即桂阳坊、桂香坊、松北坊、塘西坊、忠心坊、华宁坊、仲文坊,统为松塘里。世来公的兄弟世从公及其侄儿泰来公两支,分别定居于圣堂里和舟华里。世来公的其他三位兄弟分居邻近的西乡、南乡和东乡,目前只有东乡人丁消落。因松塘里、舟华里、圣堂里居住之地较近,三里逐渐视为一个自然村,即松塘村,圣堂和舟华则被视为松塘村的两个坊。“松塘小八景”描绘的就是这“三里九坊”区氏家族聚落群的居住环境(图3、4)。
南宋年间,开基祖世来公落脚于大塘岗北侧的凉迳口,在附近岗丘间的洼地种田养鸭。之后便来到大塘岗南侧繁衍生息,生活环境也随之不断优化,所涉及的环境改造与优化主要有四个环节:掘池聚水、植林塑山形、渐次修成里坊建筑群、增建高楼。前两个环节是筑成“三台献瑞、九曲凝庥、华岭松涛、横塘月色”四景的山水基础工程,后四景“奎楼挹秀、桂殿流香、社学斜晖、古榕烟雨”则离不开建筑群所形成的各类文化空间。明嘉庆年间,经由地方风水师勘察后,松塘族人将三岗围合的洼地陆续开挖出七个连串水塘,形成“玉带环腰、七星伴月”的理想风水格局(图5)。村民们也将此事视为区氏家族学风之盛、科举蝉联的起始原因。明中期开始,珠江三角洲地区逐渐形成了多个专业农业生产区,桑基鱼塘以及制丝业也成为松塘村赖以生存的生产方式。村中水塘隶属族田公共财产,具有排水防灾、调节微气候、蓄养水产品等多种功能。松塘村的原始山形水系,通过数百年的经营与调整,为小八景的生成提供了客观环境条件。
由于文风渐盛,有形的文化象征物,如祠堂、学社、墓地、牌坊、匾额和无形的文化表征途径,如神话传说、民谣诗词乃至“八景”等,均成为松塘村礼赞和传承区氏家族文脉的方式。尽管区氏家族诸多文献资料并没有明确指出“松塘小八景”的景题落定人,但可稍推测一番。八景之一的“奎楼挹秀”的取景地奎楼②,位于孟房供奉明代十一世祖区次颜、十二世祖区庆云(父子均登科)的士大夫家庙之后,因而景题极有可能是松塘里的孟房后裔精英所作。敬宗睦族是家族精英的责任,奎楼为后四组人文景题之首,表明孟房在科举事务中起着主导示范作用。奎楼建于1875年,而奎楼的名气在随后的科举事件中达到顶峰,即孟房的后裔区大原、区大典于1903年同榜进士,入翰林院以及1904年更有大球(大原兄长)与族中同辈三人同科中举。也就是说,八景所描绘的建成环境时间为19世纪末,其问名到落定的时间应在20世纪初,整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松塘村特定的选址环境和优化过程,反映了农业文明时期亲近自然、与自然相融的民族文化共性。早期皇族后裔与州县各级士大夫官员的咏怀山水更多是以交流思想和情感为主体,而小八景则凝练了家族聚居环境的独特自然环境个性与社会生活理想。小八景的景题题材多以族人熟悉的生存环境和集体记忆为蓝本,加上以其为旨的诗、书、画等文学交流活动以及家谱中对各个景题的描述,客观上梳理了地方社会文化的知识系统。族人及其相关交友群体的层累性书写创作以及各种礼赞和宣扬行为,使得小八景成为沟通家族情感以及培育地方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由家族精英组织、族人共同创作和传播的小八景,标示出了村落环境的文化地标集合,实质上也共同界定了村落自然与人文空间的边界,形成了古村落特有的审美文化意蕴。
3 “松塘小八景”的审美文化特征
作为一种文学创作形式,从文本本体层面来探讨物象的组织形式特征、审美意象群体特征及其所对应的普遍的社会文化心理,是研究“松塘小八景”审美文化特征的基本思路。但小八景是以具体的聚落环境为蓝本,所摄入的题材往往与聚落空间节点相关,因而“松塘小八景”的审美文化特征研究还需将一般的研究思路与聚居空间环境形态特征和主体文化心理状态和水平等方面结合起来共同探讨。
3.1 联络对称的物象组织规律
从构景方式来看,小八景这种文学载体在组织景象单元时,常采用全景概写、“三远”层递、点景环视、游观缘径4种基本方式。这与传统以来的观物取象方式以及山水诗歌、绘画艺术的空间意识密切相关。
1 明清珠江三角洲城镇体系The regional urban system of the Pearl River Delt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2 清代松塘区氏聚居环境的山水格局The landscape pattern of Songtang OU's dwelling environment in the Qing dynasty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先哲们所采用仰观俯察、周揽四方、登高望远的观物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传统文化的各个层面,尤其是对山水诗歌绘画艺术的影响极为深远。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提到“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变,沉吟视听之区”,中国传统文学创作历来重视天时万物之间的关联性。萌发于两晋、独立于隋唐、至宋日趋成熟的山水绘画艺术,确定了“远取其势、近取其质”的基本创作理念,形成了经典的“三远”法的整体空间层次观,再加上“马一角”与“夏半边”又发掘出“留白”与“疏密”的视错觉空间意识。至明代,山水审美文化全面铺开,卜居营宅必与山水相伴,山水诗画艺术审美经验也为空间艺术创作提供充分的借资。例如,相地层面注重山水的整体形势;人工理景方面依据山水关联分合的综合关系进行调整优化;赏景品臻方面崇尚总结提炼山水性情与生气,乃至局部山水的个别特性也进行深入挖掘。具体到小型家族聚居环境营造时,向外则联系周遭山水形胜以彰显山水脉络源流之广阔,向内则掘池理水、撤除障碍、铺道设路或筑楼以纳远山近水,求得一方风土之优胜。
3 松塘区氏宗谱结构The structure of OU 's genealogy in the Songtang village
4 “三里九坊”的空间关系Spat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ree Factions and Nine Groups
5 “ 松塘小八景”的取景地The locations of the Small Eight Views of Songtang
6 松塘中心区域的四景关系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four sceneries in central zone of the Songtang village
笔者之所以将“松塘小八景”视为广府小八景的典范,其关键原因就在于其景题的构思缜密,是这4种构景方式的集成创新(图5、6)。其中,“三台献瑞、九曲凝庥”属全景鸟瞰松塘村的山岗之来脉与情貌、群塘之源流与聚合,为俯视平远。“九曲凝庥”为俯视平远与游观缘径的结合型,引导人们的联想环绕水塘九曲而游观。“华岭松涛”、“横塘月色”接续全景,后引指“奎楼挹秀”之“奎楼”所在前景方位。“松塘小八景”的前五个景题构成了全局形胜、主体山水、核心点景的构景关系。其中,“华岭松涛”为仰观高远、“横塘月色”借月影之景为深远、“奎楼挹秀”登高环视从而获得更为广阔的“三远层递”水乡群落实景。后三景景题的取景地同在松塘村的村心大道一侧,圣人桂殿(孔圣庙)位于村心,族人劳作归来可见斜阳中的明德社学,榕荫景致则取自村头关帝庙(武庙),三者为中、前、后构景关系。这些接续关联的组合方式,使得松塘村获得了一个丰富但具有一定逻辑秩序的艺术整体形象。“松塘小八景”的物象组合方式还有一种特殊的关联方式,即相反相成、两两对称。如“献瑞”与“凝庥”、“松涛”与“月色”为动静结合;“挹秀”揽尽周遭实景而桂殿则将“流香”弥散于松塘全境,为实虚相生;“斜晖”与“烟雨”,为晴阴交替。两两相对的关系还表现在前四景与后四景的关系上,前四景从整体到局部概括松塘“山环水聚”的自然地理景观特征,后四景从群到点地赞美了松塘区氏的学风之盛,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这种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的诗意联构,生动地将松塘聚居环境这一有机体的多方面特性彰显出来。
3.2 清淡迤逦的意象群体特征
万物各有姿态且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化万千,朱光潜认为“纷至沓来的意象凌乱破碎,不成章法,不具生命,必须有情趣来融化它们,灌注它们,才内有生命,外有完整的形象”[7]。“松塘小八景”是举人们通过多种关联的“章法”将宗族群体的情感意趣、审美体验连贯起来,形成一个不可复制的意象世界。艺术语言文字是传达丰富多样意象世界的载体。从创作层面来说,艺术语言比日常用语“更具独创性和隐喻性,是打破常规意义组合而形成的一种新的感性形式”[8],因而描述每个意象单元的语言文字需准确、生动、鲜明。就“松塘小八景”的语言创作而言,沿用惯例与自我创新两种方式并存,因而其意象包括已获得广泛社会认同的积淀意象和根据具体环境所创造的新生意象两种。景题的有序组合使得两种意象相互生发与映衬,进而产生整体的艺术集成效应。
沿用惯例方面,“松塘小八景”撷取了传统山水诗画创作常用的艺术题名意象,如“松涛”、“月色”、“斜晖”、“烟雨”。新地名与积淀意象的融合,既为实物环境注入主体情思,同时也为“松塘小八景”增添了绵绵不尽的历史情感。更进一步来说,这是一种社会从众行为,是审美活动社会性的重要表现。诗文是我国传统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以及政治仕途顺达的重要标志,既是文人日常交往的主要工具,也是标榜上层社会生活的有效话语,“松塘小八景”撷古题今的创作行为本身就是对这种社会价值观的认同。然而,由于创作人的身份和具体的地理环境变化,客观上也会改变积淀意象所传达的具体文化意义。因篇幅所限,只以“烟雨”在“松塘小八景”意象世界中的独特意味为例展开分析。松塘村所在的珠三角地区,四季季相并不分明,“四时皆是夏,一雨变成秋”是其气候常态。陆机所言的“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并不符合岭南地区。因此,当“烟雨”与松塘村村口关帝庙(武庙)处的“古榕”相逢时,既如实地描绘了水乡湿热环境下榕荫水汽朦胧的场景,同时也委婉地表达了松塘区氏文才与武艺都非常出众。这是因为明中后期以来由于珠三角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和流民的涌入使得盗乱频发,加上地方围垦所引发的水务纠纷直接涉及经济利益,因而男丁习武以保障财产安全成为该地域的社会风气。因此,“烟雨”在这里并没有悲秋喜春之意,只是如实描绘日常景象而已, “松涛”、“月色”、“斜晖”亦是如此。四者共同呈现出村民们清淡、平和、愉悦的精神状态。
“松塘小八景”的其他四景景名选择也有一定的创新之处,“奎楼挹秀”、“桂殿流芳”的景名有实虚相生之妙,而抬头二景“三台献瑞”、“九曲凝庥”所营构的意象群最为独特。从地名来看,“三台”与“九曲”沿袭了古代地理学系统、整体的思维方式,概括了松塘村山水要素的基本构成,也反映了区氏精英“求真务实”的创作理念。“献瑞”和“凝庥”这二字景名的选取非常出彩,“献瑞”将三岗组合起来,“献”这一人为的动态姿势强化三岗的形势走向。“凝庥”暗喻各房支之间的关系世代亲厚和睦。此外,《松塘古名胜迹》还阐明了这两景与周边山水脉络的联系性:“本族来脉,由肇庆石龙过海,耸起大尧山为始祖,迤逦下递至金钟岗为少祖,由金钟岗至我乡老东岗、大塘岗之处,化为飞燕展翅,正对樵山,以结住场……本族来龙血脉之水,由明德社学前溪圳,至文阁岗嘴,与忠心坊天源水会合为一曲……随即收束紧密不见湍流,然后由武庙前经上下大园边注于生水塘,徐徐而达于海。”这组景题居于首要位置,引领后六景共同塑造了松塘村山水的迤逦多姿、人文繁荣昌盛的整体意象特征。
3.3 君子比德的自然审美观念
一般而言,中国山水艺术思想体系的根源包括孔子的山水比德观、老子的道法自然观、庄子的逍遥虚静观三个方面。由于创作主体的社会身份和创作心境的不同,其具体的艺术作品所推崇和认同的观念也会有所偏重。
“松塘小八景”由乡人拟定,在对类似于小盆地的微观地形以及连缀其间的水塘进行审美把握时,领略的重点在于人格化的山水美,自然景物更多是松塘人精神品质的象征。不难看出,该组景题的风景甄选和题名均传达出对科举和儒学的认同和推崇,因而其自然审美观可皈依于儒家所强调的“智水仁山”之说。这种理性思维影响着小八景景题的择优与有序展开,乃至景题遴选过程中会主动弃用某些言口相传的景题。据村民区振作老人回忆,新中国成立前松塘村的“大巷牛归”场景仍然存在,后因战乱以及生产方式的转变而消失。景题中的“大巷”是指区氏首开住场的“首巷”,而“牛归”也是农耕时期区氏族人日常所见的场景,敬宗的宗族观念以及对悠然农家生活的喜爱溢于言表(图5)。然而,区氏家谱中并未载入这一场景,只保留了与此景相关的诗文创作。究其缘由,主要还在于小八景评选是胜景集萃的过程,优选性是决定整组景题序列艺术品质的关键条件。从审美效果来说,“社学斜晖”的场景与“大巷牛归”有一定重合之处,均需晴日黄昏才能得以生成,然“牛归”毕竟是乡土常见场景,不足以凸显聚落环境的文化个性。更为重要的是,“大巷牛归”虽有较深的社会认同基础,但其分量不如奎楼、桂殿、社学、关帝庙等儒家文化的标志性建筑重要,不足以彰显区氏族人“崇文重教”的价值取向。奎楼(原为炮楼)立于世大夫家庙之后,兼具敬宗、防卫、观景多重功能。桂殿奉祀文昌、孔子、魁星,位于村心,右临月池,前为青云路,既是村民聚集休憩之地,也是全村酬神空间的核心区域。奎楼所在的区氏宗祠区域以及桂殿所在的空间序列,共同构成了祭祖与酬神并行的全村精神信仰核心空间。广府地区民间信仰系统庞大而复杂,这种多神并存现象反映了传统时期人们趋吉避凶的朴素心理。明德社学供奉社稷神,为族内书舍,清乾隆时期转变为塾庙合一的场所。关帝庙位于村口,“古榕烟雨”所在地是仁义忠勇的象征。从整组品题系列的接续关系来看,前四个景题主要针对调整后的山水自然环境,后四景题以儒家文化代表性建筑为核心,人以地而灵、地因人而显的人地相因环境观已深入广府地区的基层社会组织。
由于自然与人文环境的不同,小八景所反映的整体审美意趣也会有所差异甚至大相径庭。三水县的白坭镇同样也是文风昌盛之地,其小八景为“骊溪浣月、洲石垂纶、三涌烟艇、双渡樵歌、西江帆影、苏岭朝晖、榕港观鱼、环洲竞渡”[9]。由于该镇地处西江与北江交汇处,除“苏岭朝晖”之外其余七景均是白坭镇水乡社会生活的画面景象。又如增城小楼镇赖氏家族的腊圃八景为“朗湖春水、帽岭夏云、澄溪秋月、腊圃冬梅、高丰牧笛、山口樵歌、石潭渔钓、石營耕叟”[10],从字面上来看宛若悠然淡雅的江南水乡,丝毫不见岭南气息。这是因为腊圃村的地理环境特点为溪水穿流、修竹长松、四山环绕、平原开阔,正是农耕社会时期的理想居住地。较之松塘注重赞美山水人格美而言,这两组小八景更侧重于领略自然山水声色。邻近上金瓯堡的大富堡,其小八景为“借山古寺、西岭石壁、金盏银盘、村心榕荫、蚁山公寨、南蛇扮路、马廊吊窦、白鸟归巢”[11],前四景概述附近王借岗的山寺风景以及岭南常见的榕荫景象,后四组景色题材则广邀飞禽走兽。这些用语完全没有儒学的约束和禁忌,直述生存环境的民俗趣味,直接营构出一幅质朴率性、生鲜活泼的乡村景象,感性愉悦的成分远甚于“松塘小八景”。
4 结语
“松塘小八景”景题,是区氏精英依据聚落群体的日常生活经验进行判断、选择、整合而成。它以礼赞松塘村的科举文风之胜为线索,本着求真务实的创作精神,通过联络对称的物象组织方式营构出清淡迤逦的审美意象世界,其崇文重教的价值取向归源于传统山水思维体系中的“山水比德”观。在新的时代语境中,“松塘小八景”乃至其他众多小八景所赖以生成的实体空间环境系统、社会系统、认知方式均已发生了剧烈变更,但“松塘小八景”在组建意象单元的集成创新方式值得借鉴,即将全景概写、“三远”层递、点景环视、游观缘径等多种关联方式组合起来,有助于激发强烈的审美欲望。此外,景题采用多样化的题材内容和准确生动的语言,能进一步促使审美体验的深度展开。
值得注意的是,“松塘小八景”作为景观组诗中特有的类型,各个景题均有对应的实景,创作主体虽有心提升诗意境界,但更多是顺从家族群体的审美经验,以凝聚宗族共识为其潜在的创作目标。相较于咏唱山水诗歌而言,“松塘小八景”有关山水声色性情以及社会生产生活本身的感性愉悦成分较弱,因而主体丰富多样的情感并没有得到充分延展,物象的摄取和意象营构视角虽偶有创新但更多是沿袭旧例,难以达到超越物象、超越有限时空的理想艺术境界。如今,“翰林古村”成为松塘村旅游形象的代名词,祠堂、牌坊等有形的文化象征物得到了完整的修缮,诗文对联也都陆续整理成集,唯独“八景”难以再续。如何在批判旧有审美规范基础上纳入新的时代因子,并借助“小八景”这种表意方式来营构一个“思古抚今”的景观诗意环境,从而实现民族性传承创新是我们还需进一步思考的课题。
注:本文在苏州“乡建·乡境:历史与理论研究”研讨会暨2016中国风景园林学会理论与历史专业委员会年会会议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
注释:
①香山县潮居里即今珠海市斗门区的大赤坎村。明·嘉靖《香山县志》录入赵梅南的《潮居八景诗序》,阐明其作诗目的,景题为“黄杨天池、龙归清话、郊野畋猎、崖门烟雨、构亭对竹、熏风漫兴、春宵即事、中秋玩月”。
②今楼不存,原基址复建为一进,是村民喜庆设筵之地。
③图1为改绘,底图引自期刊论文《珠江三角洲城镇空间历史演变与趋势》(李红卫,2005);图2为自绘,底图引自清代版南海县志;图3参考硕士论文《佛山松塘传统聚落审美文化研究》(陶媛,2014)整理而成;图4~5参考《佛山南海区松塘村历史文化保护规划》(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2012)整理而成;图6为改绘,底图引自《松塘古名胜迹》(由村民区振作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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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任京燕)
Research on the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Small Eight Views of Songtang
PENG Meng-hong, TANG Xiao-xiang*
The Small Eight Views of Songtang is not only a kind of cultural landscape inheritances about Songtang village in Xiqiao Town, Nanhai District, Foshan City, but also an indispensable clue to discover the transitions and aesthetic values of the historic cultural towns and villages in Cantonese. Based on analyzing the cultural background, actual conditions and the matter space form of Songtang village, the paper has explored three aesthetic features generated by the Small Eight Views in Songtang, namely utilizing the symmetric connection rule to organize objects, building a group of winding and meandering poetry images and advocating the Gentlemen Bede theory, a kind of traditional aesthetic conception about nature in China. The research can provide references about keeping, repairing and renovating the poetic character of the traditional settlement landscape space. This study can provide directions and experience for the Small Eight Views in different areas.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esthetics; Small Eight Views of Songtang; symmetric connection; winding and meandering; gentlemen bede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岭南建筑学派现实主义设计理论及其发展研究”(编号51378212);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2014自主研究课题创新探索项目“珠三角园林城市群绿色网络构建研究”(2014ZC07-编号x2jzC7140090)
TU986
A
1673-1530(2017)06-0105-07
10.14085/j.fjyl.2017.06.0105.07
2016-11-19
修回日期:2017-03-31
彭孟宏/1985年生/女/湖南益阳人/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与理论、风景园林美学(广州 510640)
PENG Meng-hong, who was born in 1985 in Yiyang , Hunan Province, is a PhD candidate in the School of Architecture,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history and theor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nd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esthetics (Guangzhou 510640).
唐孝祥/1965年生/男/湖南邵阳人/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广东省现代建筑创作工程技术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建筑美学为风景园林美学(广州 510640)
邮箱(Corresponding author Email):ssxxtang@ scut.edu.cn
TANG Xiao-xiang, who was born in 1965 in Shaoyang , Hunan Province, is a professor, doctoral tutor in the School of Architecture,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tate Key Lab of Subtropical Building Science, Engineering Technical Research Centre for Modern ArchitectureCreation in Guangdong province.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architecture aesthetics and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esthetics (Guangzhou 5106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