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领风骚300年
——冒襄
2017-09-03许宏泉
许宏泉
管领风骚300年
——冒襄
许宏泉
是书家字,更是字者书,令人遥想昔年水绘风流。
冒襄(1611—1693)字辟疆,号巢民,江苏如皋人。崇祯十五年副榜,授台州推官,未赴。尝詈阉党阮大铖,因与之结怨,甲申兴党狱获救得免。工诗,善书,间作山水、花卉。与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并称“明季四公子”。入清不仕。康熙时拒应博学鸿词科。著有《先世前征录》《朴巢诗文集》《影梅庵忆语》《同人集》等。
二十年前我在《戴本孝评传》的“后记”中有谒长干、访如皋云云,不过是有意欲作江东之行的计划,未想待书印好,也未能践行,如同开一个空头支票。
直至四年前,夙愿才得以偿。
秋高气爽,与梅堰、念柳、拭工诸友由吴门过长江,适东海台风初起,风卷云集,拍天浪拥乘槎,仿佛暴雨欲来,伫立船舷,眺望狼山,隐显天光云影之间。当日,滞南通,翌日即往如皋,下午三时许,抵水绘园西门。
园在城东北之隅,旧园已废,新园为梓翁陈从周先生据旧意复建。步入园中,“寒碧堂”、“小三吾”历历眼前。天忽降雨,园林顿然鲜活,烟霭迷蒙间,遥见青灰色城墙,隐现绿柳翠竹之间,不觉想起沈三白《水绘园图》画中情景。只是时过境迁,无复当年水绘之盛。不过,虽是新园,到底不同于一般假古董,闻是梓翁晚年的得意手笔,单凭这一段城墙,一溪清流,就足以令人远思。
雨中登上城头,墙与土岗相连,古木参天,可避风雨。举目园外,秋田一望,沟渠纵横。忽见两只斑鸠掠墙飞过,布谷声声,催诗入画,如置梦境。
园中游客稀少,对于一般游人来说,此处无异一个休闲的园林,或因艳羡冒(辟疆)董(小宛)的爱情传奇而来,而对于我,则是别有深情的。三百年前,江山易祚。巢民老人一面与江南的钱、柳呼应,暗助复明大业,一面于水绘园中大搞Party,桨声灯影,笙歌不绝,实则移乱世之情,既掩人耳目,亦为抚慰陈其年及戴本孝、移孝兄弟等故人的哲嗣。
冒襄 行书寿五叔祖母太夫人八十诗轴
鹰阿是我历阳先贤,其父戴敬夫因湖州举义受伤,归里后绝粒殉节。巢民老人招本孝、移孝昆仲东来,乃有“小三吾世盟高会”,戴本孝在这里能与其他世交子弟联络,感受乱世之温馨。他在《小三吾唱和诗序》中详细地叙述了当时的情景,为免一味作文抄工,不妨以今译叙其大意:
我在少年时代跟随先父左右,就听说有如皋冒氏书香名门。甲申、乙酉兵乱之际,随父移家江南,先父与巢民接席,我也在侧得以拜见先生。先父与先生饮酒赋诗,抵掌谈国事,常常通宵不寐。二人忧心忡忡,在座者无不为之感叹倾倒。不久,南京失陷,又遭灾难,我们全家避难于浙江湖州、长兴附近,时先父寄书于先生以示诀别(按:《和州志》戴重传记云:“……放舟东发,遇故粮储参议冒起宗于水次,起宗子辟疆,与重同选贡,重寓书辟疆曰:‘国事至此,吾辈死生皆可相见,望君自爱,慎毋忘平素也……’”),先父于湖州举事,流矢洞胸后回和州,悲愤逝去。我匿居幽谷,转眼已十五载。先父在世时,累欲于迢迢谷建碧落庐,宿愿未成,先生独深知先父心意,于水绘庵前拓废墟之地,建成碧落庐与小三吾对峙。水绘庵前有逸园,是先生奉其王父奉直公与尊甫宪副公的隐逸之地,中有小三吾亭,巉石辅溪,寒流剪独,整个庭园的布局盖取元道州之用意而略小,依意仿小之,也是为了寄托思念之情吧!先生的诗品可登太庙吟唱,又善书擘窠大字,但始终却没有元道州的幸遇,难道这不是天命不济吗?就因为先生高节,所以这倡和之作皆以小三吾诗会名。海内名士称许先生在这非常历史时期,待人的特殊情谊,都赋之以诗,有的还为此盛会作图记胜。历阳距如皋仅五六百里,水陆路各占一半,先父于国乱多事之秋粗服乱发一生,生前未曾登门拜谒先生,死后却享受知己的殊遇,能于君门结庐奉祀,先父地下有知,魂兮归来吧!舍先生处,何处有先父的安适之地啊!甲午之秋,先生特意去长干召仲弟移孝拜谒先灵,并供养他守庐(读书),移孝远游外乡,没有来;我当时则因为奉命佣书乡里,也不能来。丁酉,先生率谷梁、青若二公子客金陵,我欣然渡江造访,四方诸故人子弟都来拜见先生,遂有小三吾世盟高会,大家尽兴觞咏。就在那一次与阳羡陈其年约定要来东皋造访,事过一年未能实现。己亥一月(原文六月,当误)才从西河村老宅晓发石跋河渡口登舟,暮抵三山门,雪阻三日,达燕子矶,经黄天荡,又雪阻三天,纤夫牵舟载雨,五天后才抵达东皋。陈其年君又先期两个多月早到了。他于是趁时赋诗述怀以献先生,先生追忆往事不无感怀,相与倡和,先生的诗,沉郁顿挫,读来令人汗泪交集,我不忍卒读。陈君也为先生诗所感动而再和。谷梁、青若再三和之。这些诗把两朝盛衰的兴叹,两代世交的生死情谊;人生聚散的无常以及对后人衷心勉劝安慰与鼓励,无不包涵在酬唱之中。陈君初至,先生设盛筵邀东皋人士作陪,席间互相劝酒,赋诗于小三吾亭园,往来倡和,诗集成册。继后我至府上,拜谒先灵碧落庐后,先生又设筵,东皋人士再度聚会,夜间张灯乘舟游弋于枕烟馆下,箫鼓筝琶,丝竹叠奏,诸子乘兴刻烛记时吟唱,各尽其兴,次日又汇集成册。先生对我说:两次诗会,一次是因为会其年的,由其年作序;一次是因为你的,你作序。先生授意,不敢作辞。缅怀宋代睦州诗派自皋羽而著称于世,其他如月皋吟社以及河汾诸老的诗,也属于一时兴会所及,这些都值得后世传诵。小三吾诗会,凭东皋诸子都是奇异魁伟的英俊之才,想不传世行吗?传扬诸子者,当归于巢民先生;传扬巢民先生,当属小三吾的诗会影响,小三吾能传扬于世,碧落庐也将庆幸能永存不朽啊!
这大段的文字,真实地记录了那个非常年代江南文人的生存状态和他们试图于尘世的欢娱中寻求精神慰籍,同时又不忘出世的理想。
据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八称:
如皋水绘园
康熙三年,予与杜于皇濬、陈其年(维崧)辈同在如皋,修禊于冒氏水绘园。
又:
康熙乙巳春,将去广陵,偶以公事至如皋,冒辟疆(襄)约余修禊水绘园别业,时通州八十老人邵潜夫及宜兴陈其年,县人许嗣隆山涛及冒氏诸子在座,分体赋诗……
王渔洋先后连续于甲辰(1664)、乙巳两年参加了水绘修禊盛事。可见那时的水绘园已成为清初江南文人尤其是遗民后裔们精神寄托的场所。冒襄所发起的“小三吾世盟高会”,目的便为联络世交子弟,体现“生死之谊”,寄托“乱世之感”。
吴梅村在《冒辟疆五十寿序》中称其“能文章,善结纳,知名天下垂三十年”。又说,明末,天下多事,江左还平安,一时高门弟子自诩有才志者皆相聚水绘。阳羡陈定生(贞慧)、归德的侯朝宗(方域)等,同为明末遗民(陈、侯二人与冒襄及方以智有“明末四公子”之称),他们议论国政,保持名节,以此投契深交,并合力对抗权贵公卿。申、酉之乱,南明既亡,陈定生险些坐牢,侯朝宗遁归故里鄣山。独冒襄得江南诸多耳目保护,幸免于难,奉父归隐如皋水绘园。人事变迁,定生已死,朝宗也病故。江南初附朝廷,一时名士俊彦皆惴惴不安,惟恐家族不保。辟疆处患难时,先人后己,挥金数千,解脱亲朋故知于厄难。其遭时不仕,潜心诗文……
冒襄十七岁时,东林前后君子案发,残酷的杀戮对少年冒襄震撼尤甚。崇祯二年张溥承东林遗志组织复社,反抗阉党。及张溥病亡,十五年春,复社在虎丘集会,冒襄成为领袖之一(见杜登春《社事本末》)。复社与魏阉的干儿子阮大铖(圆海)矛头直指。马(士英)、阮投清,迫害复社义士,夏允彝、夏完淳、陈子龙、吴应箕、杨廷枢、杨龙友等殉难;顾果、黄毓祺、江天一、戴重等相继起义身亡。冒襄与黄宗羲、顾炎武、方密之、余怀、钱澄之、阎古古、杜浚等人“虽未尝殉国,然义不臣虏,其志节亦有足多者”(见蒋逸雪《张溥年谱》)。
冒襄在东皋,继续与白茅钱(牧斋)、柳(如是)夫妇呼应,参与反清活动。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对钱、柳义举考证尤详。然而关于冒襄支持前沿反清复明行迹,文献甚略,大概出于避忌,《同人集》中也未收入与冒氏有着不同寻常交谊的钱氏诗作。冒广生有《龙游河棹歌一百首》,其35首注云:“巢民徵君国变后,奉父宪副杜门,两世称遗老,但知屡濒门户之祸,而记载绝无。”但搜检史料,冒襄与钱、柳呼应之实依然有据可循。他曾于顺治七年、十年两次去扬州;十一年张煌言兵舰自崇明入京口,登金山遥祭明孝陵,冒襄已赴南京等待;十三年又到扬州、仪征;十四年夏秋时郑成功“谋大举入长江”(见《小腆纪年附考》),《同人集》中有记载“八月九日夜卧秦淮丁氏河房”,以“会上下江亡友子弟九十四人”(冒襄《哭其年》)。据陈寅恪考“丁氏水阁在此际实为准备接应郑延平取南都计划之活动中心”。此后,冒襄又多次往返如皋扬州,可惜郑成功的“奇兵浮海,直捣金陵”的计划未能如愿。
南明隆武二年(1646)前后,黄毓祺得钱、柳接应谋反常州事败被捕,钱牧斋亦受牵连下狱。是时谣言四起,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虽云“谗口铄金”,不过是为了自我保护的一种策略,其间或正掩潜着这段不可明言的史实。
除了行为上的支持抗清复明义举,冒襄在水绘园的一系列“文化活动”也可看做“意识形态”上种种策略。也正因冒襄种种义行,水绘园的晚景殊实凄凉。冒襄既拒征召(礼部尚书龚鼎孳等人多次函召),只能“聊为卖字翁”(《卖字五狼偶成绝句》),就连开刻《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十二卷)也靠借债。
作为诗人、文学家的冒襄,除其大量诗作当然还要数他为纪念董小宛所撰的《影梅庵忆语》影响至广。倪元璐称其诗“沉郁顿挫,清新俊逸,无所不有,婉转以附物,惆怅而切情”。陈名夏《重订朴巢诗文集》序中称其文:“笔锋墨秀,玄旨微情,俱在有意无意、可想不可到之境。”
冒襄在书史亦有影响。他尝受业董华亭、陈眉公及王觉斯。王渔洋称其“小楷之工,足与云间雁行”。《清史稿》征引韩菼《冒潜孝先生墓志铭》亦盛赞其书法之妙称“书法特妙,喜作擘窠大字,人皆藏之”。
出于乡先贤戴氏父子同水绘园的交契,对冒氏书法我虽是别有钟爱之情,而从未敢想像能获先生的手迹。缘于今夏竟意外得其晚年所作诗书条幅,可谓欣喜莫名。这是一件冒襄七十七岁时为寿五叔祖母八十华诞所作行书诗轴,释文如下:
二月芳菲冠蚤春,称觞争仰太夫人。
冰霜独励成贞洁,荼檗能甘任苦辛。
大耋宠褒彤管锡,千秋女史母仪新。
竹林进酒双衣锦,更看麟孙擘紫鳞。
小诗奉祝五叔祖母太夫人八十大寿 姪孙襄七十又七具草
书法华亭,更以遒婉古崛出之,腴润清新,更见萧散纵逸之气。尤其通幅章法之妙——以大面留白形成空间美感,而结字略作扁势,颇有几分苏(东坡)字的意趣,顾盼映带,欹侧多姿,如其诗“抒写性情,抽扬胸臆,超然自放”(李雯《冒辟疆文序》),是书家字,更是学者书,令人遥想昔年水绘风流,醉月飞觞,才子美人,竟邈不可及,不禁逝水之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具 通:俱)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隐曜 一作:隐耀;霪雨 通:淫雨)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