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衬里”
2017-09-02王春陈芸
王春+陈芸
摘要: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是二十世纪西方文学史上的信札名篇。通过对这本信札的解读,可以更好地理解里尔克的精神世界,了解其对世界和自我的看法,挖掘恐惧、孤独和爱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恐惧是里尔克生命中最重要的体验之一,长久地侵占他的内心,却又成就了他的诗歌;孤独是里尔克生活和创作所固有的情感状态,也是他以本然自我面对世界的重要前提;而爱在他看来则是需要人终其一生去学习的最为重大的工作,具有调和、转化恐惧和孤独的坚韧力量。
关键词:《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恐惧;孤独;爱;成长
自公开出版以来,《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Briefe an einen jungen Dichter)①在国内外的写作者和艺术家之间便产生了十分重大的影响,也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尽管如此,它至今得到的解读却无法与此相匹。
里尔克的挚友、德国哲学家鲁道夫·卡斯讷曾说,若是将里尔克的文字比作一件华丽的衣袍,那么书信就是衬里,因为太过精致而让人忍不住想将其反过来穿。[1]8毋庸置疑的是,《信》是里尔克存世的信札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也是“衬里”最引人注目之处。作为一个注重“内心世界”的诗人,其信中对自我情感体验和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切探求,无疑正是这十封信最为精彩的地方。[2]3
本文将以恐惧、孤独和爱为主题对《信》进行简要解读,厘清里尔克对以上主题的主要观点,探寻恐惧、孤独、爱三者与里尔克的创作和生存状态之间的联系,以更好地理解里尔克的精神世界及其对后世青年诗人的影响。
一、“不随童年结束而告终的灾难”
在里尔克的生命中,恐惧和孤独无疑是最重要的两种体验。魏育青认为,其一生都处于“恐惧”之中,被“恐惧”所包围。[2]1幼年为实现父愿辗转军事学校的经历,仿如一场“并不随童年结束而告终的灾难”,带给他无尽的恐惧感。[2]16-18这种感觉在之后的时间里日渐地发酵和膨胀,以致他的内心时常被恐惧所笼罩。恐惧感在里尔克身上体现得最显著的另一个时候,是他身处巴黎之时:“正如以前一种巨大的惊恐曾攫住了我一样,现在对着所有在不可名状的迷惑中被称为生命的东西的惊愕又向我进攻了。”[2]115如果说此前他的恐惧还是由早先个人经历引发的,是有具体对象的,那么此时这种恐惧则更为广阔,来自于万事万物而又无可名状。
海德格尔认为,人生的真谛其一在于“畏”(der Angst)。相比于外界具体对象的威胁,“畏”则更倾向于人生存本身所带来的恐惧,是“畏”而不知所畏,它浸透人的精神深处且永远无法自解。对此,里尔克向意图战胜恐惧的人提出了一个要求:勇敢地承受生存。人的生存永远面临不可知事物的侵扰,一味的恐惧将永远令人困于一隅之地,不如以绝对的勇气和忍耐,最大限度地承受世间复杂而广阔的生存。[3]53在准备好应对和承受人所面临的生存之后,这种由生存本身带来的恐惧也就不再难以接受了。
人的生存与广阔的外部世界从根本上是一体的,对世间不可解事物的探索也有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体内的恐惧。并且,正是这种来源于生存的恐惧,通过一种“病态”的释放使人从自身内产生新的变化。[3]55它既是无可告援的苦难,也为生存带来新的意义,我们只需“像一个病人似地忍耐,又像一个康复者似地自信”,任其自然地发展。[3]55这一过程中,爱同样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它调和转化了人与恐惧之间的关系,使人能最大程度地去承担世间的生存,从而理解和接受自己体内的恐惧。
对里尔克而言,恐惧的承受并非轻而易举之事,但无时不在的恐惧却绝没有击败他,反而成就了他的作品。正是对生存和恐惧的探索,令他将目光转向了自然的物,促成了他“恐惧造物”的创作观点。在此,物便成了里尔克寄放、转移恐惧和欲望的载体。对于成长当中的青年,恐惧都曾或多或少地入侵生活,成为成长过程中短暂或长久抗衡的存在;另一方面,却又是每一位诗人和向着诗人成长的青年人的伙伴,因为对物、对外界的恐惧,致使其去向着外物和内心进行更深入的挖掘和窥探,具有生命力的诗歌也由此而产生。
二、喧嚣尘世间的孤独感
除了恐惧,孤独对里尔克也具有同样重要的作用,正如魏育青所言:“里爾克最本原、最重要的体验是在喧嚣尘世间的孤独感”。诚然,对里尔克而言,孤独不仅意味着独处,更是生活和创作所固有的情感状态,是他作为独立个体生存于世的重要前提。
里尔克认为,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并且无从选择。“因为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地孤单。”[3]11-12李华秀曾指出,这种孤独是源自对于“人”的存在的根本性焦虑,现实无论何时无法为个体提供坚实的生存给养,故唯有最大限度地承担自我的生存,方能获得“本然的自我”。[4]32-33对内心的孤独,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认识,继而去接受和承担,乃至爱慕它。
世间的人,大多视孤独为阴翳,竭力寻求解脱。在里尔克看来,孤独绝非坏事。寂寞地生存是如此艰难,唯其艰难,才更有理由付诸心力。[3]40基于此,里尔克给予了卡卜斯最恳切的建议:走向内心。对自我的存在和与世界的关系作最为深刻的思索,向过去和未来的自己作最诚恳的质询,当能够自洽其是地与自我为伍,我们也就能在孤独中与世界为伍。而孤独所带来的艰难,则必要以充分的忍耐去承担。“如果你平静地、卓越地,像一件工具似的去运用它,它就会帮助你把你的寂寞扩展到广远的地方”。[3]40只有在孤独的时刻,人才能更赤城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才能不受因袭习俗和外界偏见的侵扰,寻得一切想要的道路。
对一个诗人而言,孤独感在里尔克的创作中发挥的作用无疑是显要的,甚至可以称作是他孕育灵感的温床和创作的动力,同时也是他诗歌探讨的中心之一。在里尔克眼中,孤独应是任何一位诗人无法规避的问题,“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则是寻得发展道路的必要条件。[3]8无论是为保持更为良好的创作和生存状态,从内心的孤独处获得素材与灵感,还是出于自省的需要最大限度地承担自我的生存,以本然的自我面对世界,对于每一位诗人,孤独都是他们不可避免的一种需要,也是他们从事诗歌创作的重要动机。endprint
三、以人的方式去爱人
如同一切严肃的事物,爱同样是十分艰难的。在里尔克看来,爱是人生命中最高的存在和最为重大的工作,需要穷尽一生去學习和探索。在此过程中,学习者必要长久地委身孤独,以完整的自我投入爱里,这也正是爱的艰难与伟大之处——如里尔克所言:“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与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3]40更为重要的是,爱的要义在于完成而非通常意义上的结合,这种完成是个人的,又是彼此双向的,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而完成自己的世界。
由于往往没有足够的忍耐和勇气去承受孤独,青年在学习爱的道路上便常会出现错误而任意地抛掷;成规旧俗与各方的目光更如破旧的车轮,成为青年人爱中寻得答案的阻滞。如此,意识到“以人去爱人”的重要性便尤为必要。即使爱对发展过程的要求是“无限地广大”,学习之初的青年多难胜任,但倘以此为爱的恒长的准绳,坚持自己作为独立的、完整的“个人”和孤独者的存在,不轻易在爱中失去自我,青年人也必能从中习得爱的要义。
此外,“性”是谈论爱时一个无法避免的主题,完整的不以性别而偏狭的“人性”则是爱的前提。里尔克认为,女性是相对男性而言更为纯净的存在,当女性从旧有的桎梏中脱离,“人性”从其身上重新诞育出来,女性这个词便成为独立的、因自己的存在而存在的“女性的人”。男女双方从约束着他们的错误关系中解脱,以“人”的形式重新存在,共担“性”的一切;两性之爱在此将转变为人与人的爱,两个孤独的灵魂以彼此最自然且无芥蒂的形式获得一种全新的爱:“它无限地谨慎而精细,良好而明晰地在结合与解脱中完成。”[3]45
不得不提到的是,“以人去爱人”在里尔克本人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婚姻从未打断他内心的旅程。在致友人埃马努埃尔·封·博德曼的信中,他说:“我感到结婚并不意味着拆除、推倒所有的界墙建立起一种匆忙的共同生活。在理想的婚姻中,夫妻都委托对方担任自己孤独感的卫士,都向对方表达自己必须交于对方的最大信赖。”[2]79
如果说恐惧是诗歌创作的源泉,孤独则是诗歌创作的动力和需要,那么爱无疑是将之调和、转化的重要力量。倘若《信》中所谈尽是恐惧、孤独与忍耐,以上种种也就没有那么伟大了,正因这其中有爱来调和和转化——尽管这过程也是艰难的、亟需构建的,爱却在这生命艰难的赓续中将逐渐将恐惧削弱磨平,变得易于承受,使孤独融入生存之中,也令诗歌从此获得了更为坚韧的力量。
四、结语
事实上,里尔克在1903年开始写作这十封信时,尚且不到三十岁,无论生活还是创作,都未行至最精彩、最值得谈论之处。然而,这十封信依旧以他最真诚的思索和恳切的告慰温暖着后来的读者。
恐惧、孤独和爱可谓是里尔克一生最为重要的命题,三者分别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错综交杂,又互为因果。信中对这三者的阐释,无疑也蕴含着他对生命和存在最为深切的思考。作为后来人,我们只能从字里行间窥见一些痕迹,在漫长而广阔的时空里,与这位青年诗人一起获得面对恐惧和拥抱孤独的勇气,在爱里汲取新的力量。
冯至曾说:“如果在中国还有不伏枥于因袭的传统与习俗之下,而是向着一个整个的‘人努力的人,那么这十封信将会与之亲近,像是饮食似的化做他的血肉。”[6]110希望后来的读者能循着这十封精致而又贴近心灵的“衬里”,如里尔克所说,寻得自己需要的一切的道路。
注释:
①下文简称《信》。
参考文献:
[1][奥]莱内·马利亚·里尔克,林克袁洪敏译.穆佐书简——里尔克晚年书信集[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2][联邦德国]汉斯·埃贡·霍尔特胡森,魏育青译.里尔克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3][奥]莱内·马利亚·里尔克,冯至译.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4]李华秀.坚挚的生命体验——论里尔克与中国现代诗歌[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06.
[5][奥]莱内·马利亚·里尔克,林郁编.里尔克如是说[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
[6]陆耀东.冯至与里尔克[J].外国文学研究,2003(0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