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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的边缘体验与乡土民众想象

2017-08-15刘贵

绥化学院学报 2017年11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乡土

刘贵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19)

萧红的边缘体验与乡土民众想象

刘贵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19)

对乡土民众和个体的关注贯穿萧红小说创作的始终。萧红对农民个体精神世界的处理,不同于五四小说抽象化、符号化的高度概括,也不同于左翼文学对典型个体逐渐觉醒并反抗的心理历程的展现。边缘性体验、处境影响了萧红审视农民的角度,农民在小说中的中心地位与知识分子启蒙式讽刺的缺席,弱化了小说的政治意图。农民、作家以及文学的三重边缘属性合为一体,消解了农民在主流叙事中的主体地位,乡土民众和个体的边缘性特质得以呈现。萧红的写作探索及意义往往被对其小说的女性视角解读所遮蔽。

边缘处境;乡土民众;农民个体;边缘地位

一、边缘体验影响下的小说创作

在萧红短暂的创作生涯中,女性的坎坷经历和边缘体验是萧红小说写作的根本土壤,对乡土民众和个体的关注和关怀贯穿萧红小说创作的始终。萧红的《生死场》等小说立足乡土世界,展示了乡土民众麻木的生与死和个体苍白的精神世界。边缘处境和体验是影响萧红创作的重要因素也是把握萧红小说的关键所在。

在遇到萧军前,萧红为反抗包办婚姻逃出家门,出逃失败后萧红与未婚夫同居,随着未婚夫的神秘失踪,怀有身孕的萧红面临被卖的尴尬处境。被萧军救出后,萧红与萧军迅速结合,在依附萧军的期间,萧红不仅遭到萧军的轻视,还受到他不忠的伤害。1940年,萧红追随端木前往香港,之后被端木抛下,在战火中孤苦无依,萧红的坎坷经历带给她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在依附男性且不断受到伤害的过程中,萧红的边缘体验是刻骨铭心的。

边缘处境和体验使萧红不能像鲁迅一样俯视他的人物。萧红曾说:“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1]萧红有意识地平视小说中的人物,知识分子式的自我剖析和对农民辛辣的讽刺较少出现。

表现农民的悲惨处境也是左翼文学的主要内容,但农民的边缘处境会随着革命发生改变。萧红在1930年代与左翼文人走得很近,曾获得鲁迅、茅盾等人的帮助。萧红的小说中始终有阶级矛盾的内容,但比起农民自身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阶级对立描写一直处于次要位置。

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左翼文学对作家的要求逐渐明确,阶级矛盾逐渐成为左翼文学表现的核心内容,乡土大众逐渐成为左翼小说中的历史主体,但是萧红小说中的乡土大众依然处于边缘处境。并且,萧红认为:“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要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1]萧红小说的独特视角是她坚守自我的生动体现。

独特的儿童视角、女性视角以及动物视角是萧红表述边缘体验的最佳角度。儿童、女性、动物甚至残疾的男性均象征着边缘群体。《呼兰河传》中,萧红以孩童的目光打量呼兰小镇,审视乡土民众和个体的精神世界。黑乎乎的小团圆媳妇是孩童心中的简单掠影,小团圆媳妇贫瘠的精神世界和麻木的生存状态在孩童的目光中得以呈现。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更是无意识的杀人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呼兰小镇中的众人在儿童眼中是混沌、模糊的,他们麻木的生存状态与孩童单纯的目光形成和谐的呼应。

《生死场》中,萧红以动物对照乡土大众的低级生存状态。动物的迷茫象征着乡土大众以及农民个体的迷茫。在乡土世界中,“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2](P20)农民的生活与动物靠本能维持的生存极其相似,萧红借动物的视角展现了乡土大众的荒凉人生。

借女性视角描写苦难是萧红小说最鲜明的特色,女性视角一度成为萧红小说研究的焦点。孟悦、戴锦华通过女性视角看到的是萧红对乡土民众群体心理的表现。刘禾在孟悦、戴锦华的基础上,剖析了女性身体与民族国家叙事的交叉与交锋。这些解读抓住了女性身体、女性体验对于萧红小说的意义,为萧红小说的研究开拓了新空间。但夸大萧红的女性意识,拔高萧红的思考深度,可能会忽视萧红探索农民个体精神世界的意义。

萧红对女性苦难的关注,一方面与她的写作便利相关,作为女性的受苦经历使得她自然而然地将女性作为写作素材;另一方面与她切身的边缘体验相契合,在特定的时期,女性的边缘群体特征更明显。萧红特意选取边缘人、物作为观察、呈现乡土大众面貌的角度,她对乡土大众和个体心理的分析远未达到鲁迅的高度。但是,萧红开始关注农民个体的精神世界,萧红并未以高度抽象化、符号化的形式呈现农民的典型性格,她试图描绘农民个体散乱、漫不经心的内心世界。

二、想象乡土大众的独特方式

五四时期的小说开始关注个体的心理世界和情感体验,但五四作家笔下的主人公一般是知识分子。而农民个体的形象则具有抽象的符号化特征。典型的农民形象有鲁迅笔下的阿Q、祥林嫂等。五四小说对农民形象的抽象处理意在揭示和改造国民的劣根性。与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相比,萧红对农民的描写建立在同情和理解的基础上,萧红对个体的刻画也不是抽象的高度概括。孟悦、戴锦华认为:“在《生死场》中,国民灵魂的探讨对象已不是个人,而是以乡土大众的形象出现的群体心态。自然,唯其是群体,才与惰性的乡土生活方式完全相应。”[3](P189)孟悦、戴锦华忽视了萧红对农民个体精神世界的关注。

萧红的乡土民众想象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刻画农民个体的面貌,表现农民个体的精神世界;二是从整体上表现乡土大众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萧红在第一个层面上对乡土大众的关注受到大多数人的忽视。《生死场》共17节,萧红在各个章节勾勒出多个农民个体的面貌和精神世界;整个小说又从整体上展现了乡土民众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

《生死场》中的人物,没有鲜明的特征,人物的性格没有动态发展的过程。在各个章节并不长的篇幅中,不同的农民构成各个章节的主要人物,整部小说没有英雄式的人物或主人公,每个章节有一个或者几个主要人物,每个章节围绕人物的生活琐事或烦恼展开,所有的章节合起来构成较为完整的乡土世界的全貌。萧红小说的人物安排,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法,是萧红想象乡土大众和个体的独特方式。

《生死场》中有多个较为独立的人物,例如麻面婆、王婆、赵三、李青山等等,主要人物粗糙的名字暗示了他们的边缘处境。萧红在写麻面婆时,多次将她与动物对照着来写,萧红将她的形象、姿态多次与动物作比较。麻面婆拥着柴草走路时,像一只母熊;“让麻面婆说话,就象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的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2](P3);经过麦地时,麻面婆像微点的爬虫。麻面婆的动物化形象对应着她似动物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

当麻面婆听说自家的羊丢了时,她毫无理性地去柴堆里翻找羊:“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2](P4)她爱贪小便宜,指使孩子偷摘别人的倭瓜,当她得知倭瓜是自家的时,顿时变得理直气壮。赵三是“镰刀会”的核心成员,预备秘密组织农民抵抗地主加租。误将小偷的腿打断后,他面临着牢狱之灾,后因东家的照顾逃过一劫。之后,他对东家感恩戴德,放弃反抗。赵三最初的反抗基于最低的生存需要,被救后的行为反映了传统的报恩心理对农民的影响。

王婆是《生死场》中为数不多的复杂人物,她善良却容易发怒,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是女性中最具反抗意识的人,她支持“镰刀会”反抗地主;日本侵略乡村时,她参与了一定的抗日工作。但是,王婆没有成长为主流小说中的革命女战士,当她确认参加革命的女儿被日本人杀死后,“今天她却减少了胆量,她想那东西若被搜查着,日本兵的刺刀会刺通了自己…她被恫吓着慢慢颤栗起来。”[2](P71)《生死场》中有众多类似王婆一般的农民。

萧红小说中的人物之所以是零散的、浮光掠影式的,是因为农民个体的精神状态正是苍白的、空洞的。在旧有的农村关系中,农民从身体到精神均是封建社会的附属,没有独立的地位和个性,长期的依附性使农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当农民面临生命的威胁时,他们不得不奋起反抗,但农民反抗的程度极其有限。无论是对侵略者的反抗,还是对地主的反抗,都是为了维持最低的生存要求。萧红对农民反抗心理的把握源于她的乡村生活经历的积淀和边缘处境、体验的影响。

左翼作家也关注乡土大众的边缘处境,但左翼小说中乡土民众的悲惨境遇是他们走向反抗的有力铺垫。冯雪峰等左翼文人也强调人民的麻木和落后,但他们更强调发掘人民的创造力,激发他们“从一层又一层的沉重精神奴役的创伤下面突围出来,解放出来,挣扎出来,向前发展,变成物质力量。”[4](P349)左翼小说中的乡土民众,既是因袭历史重负的受害者,又具有创造历史的巨大潜能,且后者是他们必然的使命。激发乡土大众的潜能,使他们作为物质力量投身革命是左翼文学的重要目标。比起萧红小说中模糊的农民个体形象,左翼小说中逐渐觉醒和反抗的个体多具有明显的性格特征,是乡土大众的抽象典型,在模范人物的影响下,更多的人不断成长为推动社会历史前进发展的决定力量。

萧红小说中的乡土民众很难成长为左翼小说中的历史主体。相反,萧红对农民个体精神世界的刻画,凸显了农民在历史中的边缘地位。农民的自觉程度,判断力和思考力的缺失与他们成长为历史主体之间存在相当大的距离。相比左翼文学对乡土大众潜力的信任,萧红更关注他们的生存和他们身上存在的问题。

三、女性解读视角对萧红小说意义的遮蔽

刘禾将萧红的写作称为另一场战斗,强调萧红的女性意识。刘禾指出:“对于萧红来说,生命并非要进入国家、民族和人类的大意义圈才获得价值。在女人的世界里,身体也许就是生命之意义的起点和归宿。”[5](P480)但萧红曾说过:“作家是属于全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的创作是对着人类的愚昧的。”[6](P186)无论是男性视角,还是女性视角,都是为了对着人类的愚昧。

刘禾认为萧红从女性身体出发,建立的观察民族兴亡的角度使得女性的“身体”作为一个意义生产的场所和民族国家的空间之间有了激烈的交叉和冲突。实际上,在《生死场》中,萧红同样借男性的视角观察革命,并且通过男性视角质疑革命。赵三对侵略者的暴行极端愤怒,但当他考虑到那么多人死去,他不想再冒险了;李青山怀疑学生革命,他想组织农民抗日,但他尚分不清怎样把事弄起来。可见,萧红小说与民族国家叙事的不协调不在于女性身体产生的意义场所。

女性视角的确能成为消解民族国家叙事的有效角度,但在萧红这里,女性视角没有与民族国家叙事形成冲突。在民族国家叙事中,作者一般是第三世界中典型的政治知识分子,小说的封闭叙事指向民族国家的未来。但在萧红的小说中,政治知识分子式的立场并不明确,小说中没有鲁迅式的辛辣批判,也没有为农民提供出路,正是在此意义上,萧红的叙事偏离了民族国家叙事。边缘体验和写作使萧红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而非政治知识分子;边缘写作使萧红的小说更具文学性,而不是政治寓言式的革命小说。

实际上,萧红虽然在1940年代与左翼作家逐渐疏离,但她的小说中依然有民族国家叙事的痕迹,萧红的小说涉及阶级对立描写以及侵略者对乡土大众的残酷迫害。《黄良子》写的是地主与佣人黄良子之间的冲突;《生死场》中,萧红写了地主对农民的压榨;也写了同日本兵一起嘲笑中国老农妇的中国人的丑陋嘴脸。以上几方面的描写,是萧红继承鲁迅的国民劣根性批判的结果。但是,与民族国家叙事相关的抗日在萧红的小说中只是轻浅的背景色。

刘禾的解读同样忽视了萧红对乡土大众边缘处境的关注。无论是儿童、女性还是被刘禾称作女性化的跛脚男人,甚至小知识分子均是萧红关注和关怀的边缘人物。《生死场》中的一些细节也体现了萧红对边缘群体处境的思考,农民对待动物的态度,是萧红思考边缘群体处境的一个微妙角度。麻木的动物受人的奴役和驱使,而同动物一般的人们同样无力反抗。总之,相比健康的男性,跛脚的二里半是弱者;相比人类,受奴役的牛羊是弱者;相比大人,小孩或者婴儿是弱者;相比一切奴役者、侵略者,乡土大众也是弱者。不同层次的弱者均受强者的束缚和压抑,苦难是弱者的宿命,萧红关注的正是弱者的苦难。

在萧红的小说中,农民的反抗多以失败告终。《生死场》中的抗日描写出现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且内容很少。战争只是农民琐碎生活中的背景色,总会回归到农民的日常生活中,萧红以最自然的方式展示了农民在抗日战争中的作用和意义。萧红没有为她笔下的乡土大众找到一条可靠的出路,是因为她找不到也不可能在当时找到她心中的理想出路。萧红的写作探索不同于左翼作家的思考,从女性视角出发的解读淹没了萧红探索的意义。

从生产层面来看,萧红无意与民族国家叙事对抗。从根本上来说,萧红小说中的女性视角与民族国家叙事并不矛盾。萧红始终站在弱者的立场,中国作为被日本侵略的一方,中国人在入侵者的践踏下生活,萧红不可能不关心国家、民族的苦难。只是,萧红更关心农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从弱者立场出发,萧红没有将女性受害的题材处理成典型的民族国家叙事模式。

刘禾用女性意识极高的西方女作家伍尔夫的事例印证萧红的女性意识,她忽视了萧红所处的时代以及萧红自身的缺陷。相比伍尔夫,萧红始终无法脱离男性获得独立,她对男性有着较强的依赖性。萧红的思想并不是超前的,边缘处境、体验以及她对个人写作追求的坚守,使她得以展示与她类似处境的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萧红展示出了乡土民众的边缘特质,但并不代表她对此有透彻的理解。刘禾在一种错置的语境中,用西方的女性主义理论解读20世纪30、40年代萧红的小说,挖掘萧红的女性意识,萧红的女性意识和她对民众的思考并未达到刘禾所说的那种高度。

从女性视角出发的解读遮蔽了萧红小说的意义。萧红的小说凸显了农民的边缘性特质。作为一种社会资源,占中国大多数人的农民成为革命和抗日的主要力量。一方面,农民以历史主体的形象出现在各种宣传中;另一方面,农民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历史主体,农民的地位始终具有边缘性。萧红的观察和思考通过她不太成熟的写作手法展现了出来,萧红的探索与主流叙述对历史主体的表述已经形成明显的冲突。萧红曾与左翼文学圈子走得很近,但她的思考和写作决定了她无法真正融入左翼文学圈子。

萧红意识到了农民在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她以自己的边缘处境、体验碰触到了乡土大众的真实处境,并以女性的细腻笔触描述了这一历史讯息,她的写作是不合时宜的。萧红面临的问题正是五四作家面临的共同难题。处理作家与农民的关系一度成为解放区文学、大众文学中的重要命题。农民作为重要的社会资源,必然要被建构成历史的主体。20世纪30、40年代农民思想的提升主要表现在阶级意识方面。但是,大部分五四作家沿着普及的一脉,逐渐融入大众,极力表现群众的正面形象。萧红坚持关注农民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忠于自身的边缘体验,她离主流文学的轨道只能越来越远。

四、敦厚的温情书写与有限的洞察力

突破单个主人公对小说的限制,关注多个农民个体的精神世界是萧红对五四小说的重要突破。同时,她善于借传统的文学技巧渲染人物的苦闷心理。萧红对中国歌诗之赋比兴和西方小说的借鉴,使她的小说既有西方小说关注“个人”的一面,也有传统文学温柔敦厚的一面。兼取中西文学营养形成的散文化小说像关照边缘群体的抒情诗。饱含乡土大众血泪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等虽然“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7](P11)

传统诗歌中的“起兴”以景物引出后文,萧红巧用“起兴”,通过大量的景物描写渲染农民个体的心理,这些景物描写“一咏三叹,连绵画幅可以说既是意象浓密的现代诗,又是统领全篇的中国歌诗之赋比兴”[8]。萧红小说中景物描写的作用类似古代诗歌中景物描写的两种普遍功能:以乐景写哀情或以哀景衬哀情。

《生死场》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象红色的水晶,象红色的梦。”[2](P10)这段景物描写与本节二里半、赵三等人的苦闷心理形成鲜明的对比,是典型的以乐景衬哀情。王婆向人讲述自己摔死女儿的经历前,小说中出现一段景物描写:“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2](P7)云团是王婆内心燃烧的绝望火焰,是以哀景衬哀情。《小城三月》的开头和结尾有大段的景物描写,生机勃勃的春天与翠姨的悲惨故事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景物描写对“哀”情的烘托,凸显了农民乡土大众的边缘处境。

除此之外,萧红还受到西方小说的影响,“萧红的创作一方面受鲁迅等的直接影响,另一方面显然不断地吸取了屠氏等外国作家小说抒情艺术的营养,不断扩展自己创造抒情性形象的途径。”[8]注重个体的“人”是五四小说的明显特征,但与五四作家不同的是,萧红在借鉴中西文学的基础上,注重挖掘农民个体的精神世界。

孟悦、戴锦华从女性视角出发解读萧红萧红小说的内涵,她们认为,萧红对女性身体体验的描写,体现了萧红洞彻历史后的大彻大悟,萧红的悲悯情怀来自于她对女性艰难处境的了悟。孟悦、戴锦华同刘禾一样拔高了萧红的女性意识。实际上,萧红展现的是乡土大众较为直观的生存状态。萧红的边缘体验使她能够理解和同情农民,萧红对女性处境的关注和理解与她自身的经历有关,边缘体验使萧红能够平视乡土大众和女性。

萧红无法犀利地批判她笔下的人物,一方面,因为她与她的人物处于相似的处境,甚至她比人物还要低;另一方面,她从边缘群体的立场出发,体察到乡土大众在任何时间、空间始终面临的被压抑的苦难,她无法为乡土大众找到超脱的出路,她只能以同情和理解展示他们的处境。

在描写乡土大众的悲惨处境时,萧红“又不同于‘五四’以来多数同类小说写底层生活时通用的凝重冷调,而致力于从平凡卑琐里酿取悲凉的诗意,在粗丑荒芜中发掘鲜丽,可说是新文学中一种鲜活的审美现代感。”[8]鲜活的审美现代感体现了萧红温柔敦厚的写作追求。萧红竭力揭示乡土大众的苦难,她在切身体验的基础上对乡土大众给予同情和理解。

赵树理1940年代在解放区的写作,借乡土经验开辟出不同于五四小说的新模式,从形式上超越了五四小说。虽然赵树理致力于解决乡土问题,关注农民的命运和生活,但由于对旧有封建关系和新权威的潜在认同,他无法在内容上超越五四小说的现代性追求,也无法真正体察和观照乡土大众和个体的精神世界。萧红与赵树理相反,她在兼取中西文学营养的基础上,关注乡土大众和农民个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萧红没有在小说中塑造新型的救世主,而是对农民自身存在的问题给予充分的展示。萧红的探索开启了从主题和内容两方面超越五四小说的可能。

但是,正如王彬彬所说:“具体到萧红,发掘出其作品中的女性主义内涵,充分地阐释这种内涵,可以强化和扩展其‘文学史价值’,却并不必然提升起其 ‘文学价值’。”[9]萧红的创作经验和人生经历毕竟有限,萧红的小说存在明显的问题。《生死场》中,她有时在叙述的过程中直接跳出来议论,将哲理性的句子安插在小说的叙事当中。萧红在《生死场》中总结到:“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2](P29)

萧红试图挖掘农民个体的苍白灵魂,但她对个体精神世界的探索并未充分展开,议论性的句子可以说是她的补充说明。萧红虽然用大量章节表现农民个体的内心世界,但她的描写不够流畅,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也不够细腻。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也是将多个农民个体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但他对农民个体精神世界的刻画比萧红成熟太多。显然,从女性视角出发对萧红小说的解读拔高了萧红小说的成就,但毕竟萧红开拓出了不同于五四和左翼小说表现乡土大众的新方法,她对乡土大众精神世界的展示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她的早逝为我们留下巨大的遗憾。

萧红对乡土大众的想象既不同于五四时期精英式的冷峻和辛辣,也不同于左翼小说对乡土大众的期待和构想。萧红对乡土大众的描写源于她切身的边缘体验和中外文学的滋养。起伏不定的人生经历为萧红提供了一个写作角度,使萧红得以平视和她处境相似的乡土大众和个体。她审视着乡土大众就如同审视她自己。萧红无意对抗民族国家叙事,也无意为乡土民众寻找光明的出路,因为她无法也不可能为他们找到她心中的理想出路。

[1]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J].新文学史料,1981 (1).

[2]萧红.生死场[M]//萧红小说全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

[3]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的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开封: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4]胡风.论现实主义的路(1948)[M]//胡风评论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刘禾.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修订版)[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5.

[6]铁峰.萧红文学之路[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7]茅盾.《呼兰河传》序[C]//萧红映像序跋.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8]张国桢.萧红小说创作与中外文学传承及美学建树[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刊,2012(01).

[9]王彬彬.关于萧红的评价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8).

I206.6

A

2095-0438(2017)11-0055-05

2017-05-30

刘贵(1991-),女,陕西延安人,陕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王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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