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这儿熨烫》中语言奴役下的女人
2017-08-13史德明
摘 要:自维特根斯坦以及赛尔等人后,西方学术史对语言的认识,历经了从“语言工具论”到“语言建构论”的重大转变。语言已经不再只是单单的被视为交流的工具手段,其建构的力量在逐渐的引起学者的注重和探索。文章从“语言建构论”的视角出发,探讨蒂莉·奥尔森小说《我站在这儿熨烫》中边缘女性的困境。而她们无法逃离的命运,恰恰是语言筑起的一座无形的牢笼。这些处于边缘的女人,唯有意识到语言对自己身心的双重禁锢,才有希望突破这被囚禁的一生。
关键词:语言 建构 边缘女性
一、引言
蒂莉·奥尔森是俄裔美国作家,小时候由于家境贫寒不得以在中学时代辍学,帮助父母维持生计。1934年,这个于工作之余读书的女人终于凭借着自己的诗歌、小说和散文得到了美国文坛的瞩目。只是迫于现实的压力,她不得已只有选择放弃,因为那微弱的稿费实在不足以供养她的家庭。正如多年以后在她《沉默》中写的那样,“在应该尽情写作的年华里,我却因为无法逃避的事情终日忙忙碌碌”[1](P38)。再次提笔写作,来完成青春时节中的未竟之梦时,蒂莉·奥尔森已是年近五旬。年少时困顿的生活,中年里为生计而辗转,到此时都沉淀成她笔下动人的文字。她的种族身份和社会阶级,她的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都在语言的包裹下慢慢地形成。语言强化了外界对这些边缘人物的看法和定位,反过来这些身处边缘的人群又因为语言加剧了对自我边缘化倾向的认同和肯定。正如萧伯纳在《皮格马利翁》中的描写,语言不仅让别人对自己产生认同,同时也会让自己达成对自己的又一番看法。正是经历过边缘生活,才使蒂莉·奥尔森有机会得以重新看待这种种过往的生活,以及语言对边缘化人物,尤其是女性的影响。是语言,让人们习以为常于当下的生活,也是语言区分了社会的阶层,以及各种不同的文化,政治,商业,乃至于社交圈子。其实,每一个圈子都是一道无形而又真实得不可抗拒的围墙,它无形的存在让人们很少有机会一探究竟,而它无形的存在又让发现其存在的人不知该如何去打破。
语言建构论,恰恰是在语言建构人类思维的基础上的再进一步。从语言建构论的角度来看,语言不只是人类应用的一个手段或是工具,语言还有其主动建构的一面。语言与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一个相互建构的过程,互相巩固,互相完善。这也是为什么在长达千百年来女性唯唯诺诺的一个原因,不仅是因为这些女性不敢反抗,而是因为身处边缘的女性,在语言无形的奴役之下,根本意识不到反抗,亦或是意识到了要反抗,却找不到反抗的方法和出路。关于这个现象,可以在乔姆斯基的一次访谈中寻到原因。在访谈中,乔姆斯基在论及奥威尔问题时说:“为什么人们拥有的有效证据如此之多,但他们对于自己所生活的社会却知道得如此之少?答案往往可以从灌输和宣传的形式那里找到。”[2](P184)语言传达了社会所需要的思想,反过来语言又在人们的头脑中强化了对这个建构起来的社会的种种认同。因此,人们很难发现社会中存在的一些缺点,甚至是陋习。而蒂莉.奥尔森的這篇自传式短篇小说《我站在这儿熨烫》,恰恰反映出了语言的这种建构性力量,并且通过对文中无名的母亲,以及弱小女儿艾米莉的描写,揭露了处于语言奴役下的边缘女性这一严酷的事实。
二、语言与奴役
在这部小说中,语言对女性的奴役不仅体现在对女性思想上的禁锢,也体现在对女性身体上的限制。人们常常关注思想,而忽略身体,常常关注对“灵”的探讨,而忘记“肉”的层面。而对肉体的忽视事实上是导致女性边缘化一个极其重要的成因,玛格丽特·富勒曾在《十九世纪的女性》一书中表示:“如果一个房间不能在给予身体所需的同时也给予精神的食量,就不能算作一个真正的房间。”[3](P14)这句话是说,一个房间之所以成为一个房间,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对肉体需要的基本满足,一个是对精神层面的基本满足。玛格丽特看到了那些传统服饰对女性的束缚,那种看似漂亮的服饰都是用各种金属材质塑成的,在保持衣形的完美的同时,也束缚了女性的身体。长期以来,女性常常遭受肺部疾病的困扰,和这种紧身衣的穿着不无联系。而且这些漂亮的衣服在保持女性在男性眼中的优雅的同时,也注定了女性无法自由地,大踏步地走向外面的世界。于是,这些女性对面外世界的唯一了解,便是通过一场场不真实的舞会,以及周围男性的种种讲述。
是语言规定了女性的优雅和纤细,同时也是在语言的描绘中,构成了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的样子。索绪尔说,一个词汇之所以有意义,是来自于差异。这种强调差异的思想由来已久,男性和女性在生理上性别的差异渐渐的过度到了社会性别上所承载的不同。当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的原因是与男性相区别时,我们便回避了男人和女人背后共享的“人类”二字。正如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在《为女权辩护》中写的那样:“女性之所以被塑造成贫瘠开放的花朵,是因为一场场虚假的教育。它试图把女性塑造成女人,而不是人类。”[4](P2)语言赋予了女性太多诸如柔弱,娇艳的词汇,语言在可以强化性别差异的过程里,慢慢的奴役了女性成百上千年。同时,语言也在奴役女性的过程中逐渐强化了语言所建构出的这个社会的合理性。因而蒂莉·奥尔森描述了《我站在这儿熨烫》中残酷的事实,即被奴役得历尽悲惨的边缘女性,将这一事实揭示给那些还未曾清醒的人们。
首先,语言拘禁了小说中的边缘女性,无名的母亲和女儿艾米莉。第一,整篇小说就是母亲在接到女儿老师的电话后的回忆,母亲一边熨烫着衣服一边回忆着这十九年来的生活。可以说,这十九年来母亲的活动范围是固定的,那就是行动在家庭琐碎以及孩子之间。正如此刻,母亲的回忆都被牢牢的锁在熨烫衣服的桌边。她没有选择,因为这是20世纪美国社会对女性的期望,是那个时代对一个女性样子的描绘,而不仅仅只是生活的困窘的不得已。当艾米莉的父亲在艾米莉八个月大的时候离开,母亲的生活就被牢牢的锁住,“我每天一下电车,就急步跑上散发着臭气的楼梯。”[5](P25)之后,母亲再嫁,依旧是被牢牢地困在家中,走不出屋内的世界。第二,女儿艾米莉在幼年生病的时候,因为正逢母亲生产恢复阶段,只能被送到外面的康复中心。而正是康复中心的经历彻底摧垮了艾米莉对童年的最后一丝幻想,以及与母亲最后爱的维系。艾米莉的身体不由自己,她可以去往的地方早已经被定好,去康复中心是她唯一的选择。康复中心在20世纪的美国社会中被大肆宣传,人们对其许诺得天花乱坠,在语言的美好糖衣下,艾米莉过着一个充满不幸的童年。而决定将艾米莉送去康复中心的母亲,也是因为听从了他人这个看似最好的,以及最无法抗拒的建议。
其次,语言掌控了小说中的边缘女性。第一,母亲和艾米莉在19年后的今天,都选择了以沉默的方式去看待往事,以及如何在今时今日相处。母亲选择了回忆,艾米莉选择了以表演哑剧的方式来排遣生活。不论是回忆还是哑剧,都是拒绝语言入侵的一种方式。在面对语言所建构起的这个宏大的世界面前,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波伏娃曾说:“由于女人一无所有,她没有了做人的尊严。她本身就是某个男人世袭财产的一部分:最初是她父亲的,后来是她丈夫的。”[6](P78)在语言强调差异的过程中,留给了女性太多的劣势,以至于在语言所建构出的社会的权利网络中,她们一无所得。艾米莉在家中可以做的只是,“帮助理家,购物,跑腿”,而母亲做的只能是不停地“熨烫衣服”。第二,无论是母亲还是艾米莉,都丧失了自由的思考。母亲因为相信广告报道,给小时候的艾米莉定时定点的喂奶;母亲因为听从周围人的意见,选择了把艾米莉送去了远离自己的康复中心;最后,母亲在纷繁的语言和信息之中,在心里默默说道,“我只想让她明白——我有理由让她明白——她不该像摆放在熨板上的这条裙子一样,无助地等待被熨烫的命运。”[5](P28)第二,母亲的这句话看似是一种醒悟,实则是一种对当下命运的延续。她把她的期待默默的传递给女儿,却忽略了一个现实,她和女儿之间早已经没有了交流。她的这种希望,是否能被女儿所感知,是一个谜底,而这个谜底的答案则是,她们之间的沉默无法传递这种觉醒。所以女儿艾米莉,只能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自己去摸索她的母亲所体会到的这种命运。
语言在身体和思想上的双重压力,造成了母亲以及女儿艾米莉悲惨的人生。她们无法辩驳,因为她们表达的语言恰恰是建构这个无情社会的源头,所以她们都选择了沉默。一个在沉默中回忆,一个在沉默中表演喜剧。而这种回忆有些苦涩和无奈,这种喜剧有些心酸和讽刺。这个无名母亲的形象,是那个时代所有边缘女性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母亲和艾米莉隐喻了那个时代所有女性微弱的一生,无论贫富,贵贱。因为这个在语言建构起的社会,就是福柯笔下的“规训社会”“它是根据尽可能严密地划分时间,空间和活动的编码进行的。”[7](P155)这个编码通过语言来形成,来强化,来渗透,最后不仅麻痹了这些女性的思想,更囚禁了她们本该自由、平等的生命。
三、结语
语言建构的力量在《我站在这儿熨烫》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无名的母亲、表演哑剧的女儿艾米莉,正是一个时代女性沉默的一生,因为没有多少语言供他们去诉说,也没有多少语言愿意去为她们形容。语言在对女性身体与思想双重压制的过程中,一点点的建构这个眼前的社会,慢慢地让男人自以为当然,让女人在沉默中去顺从。而蒂莉·奥尔森作为少数的可以洞察者,为我们剖析了这一切。女性原本并不边缘,只是语言塑造了一个有中心,有边缘,有男人,有女人的社会。
注释:
[1]Olsen,Tillie:Silence,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79.
[2]司富珍:《语言论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3]Fuller,Margaret:Woma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Norton,1971.
[4]Wollstonecraft,Mary: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New York:Random House.Inc.,2001.
[5]蒂莉·奧尔森,沈艳燕:《我站在这儿熨烫》,外国文学,2004年,第03期。
[6]陶铁柱译,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
[7]刘北城,杨远婴译,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
(史德明 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 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