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化叙事的有效性与有限性
2017-08-13王敬民
近来阅读河北作家王海霞的四则小说[1],深感作者营造的诗性空间令人欣喜,深为作品中强大的共情力陶醉,对其中各色人物的命运不免牵肠挂肚,对他们的悲欢离合产生了真切的共鸣。在这四则小说中,《星星索》中木匠与小素的凄婉爱情,或源自社会的冷酷,其实更多的是主人公性格中的悲剧性基因使然;《母亲的爱情》里的“母亲”霸蛮、痴情、勤劳能干,“父亲”则儒雅、内敛、卓尔不群,他们的情感空间里充满了张力,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结婚照》讲述的崔晓梅的故事,塑造了身陷中年危机的女性人物形象,从淡淡的忧伤到浓浓的焦虑,让人隐隐地揪心;而《梅丽的寻找》中的主人公则在旅程中体会失恋的煎熬,回味生命的纯美,拥抱这纷纭世界里友爱的温暖。
这四则小说都立足于生活世界中的小人物,以个人化叙事的策略,抒写小人物的真实感受,聚焦百姓的生死悲欢,讲述平民的爱恨情仇。小说设置的社会场景,安排的时代背景,并不起关键性作用。“母亲的爱情”若发生在城市空间亦无不可,比如让“母亲”做产业工人,“父亲”是办公室文员,将公社大院改为公司机关,话务员改成打字员,排子车换做三轮儿车,葬礼安置在殡仪馆,故事大抵也是成立的,不会影响小说的基本脉络。可以说,小说悬置了社会时代背景,让其处于隐匿的状态,因为它对于小说的叙事作用而言微乎其微,而真正起作用的是婚恋主题的个人化叙事。婚恋故事,通过个人的视角展开,能够更为准确地捕捉人物的感觉,更为细致地描写人物的心理,更为生动地刻画人物的命运,更为真切地呈现爱的悲欢离合。婚恋主题的个人化叙事,对大背景的抽离,反而使这四则小说中的故事具备了一定的普适性,可以发生在很多地方,可以发生在不同年代,这在某种程度上提升了艺术魅力抵达的范围与空间。一句话,个人化叙事,在这四则小说中是有效的。
这种有效性与小说婚恋主题的内在要求是一致的。作为女性作家,王海霞把握婚恋中人物感觉的能力是超凡脱俗的,对心理活动的描摹刻画也是极为细致的。《星星索》中的木匠初到装修人家时,女主人“丰满白皙的身体,像一枚饱满的果子裹在一套碎花家居服里。家居服,是天蓝色的,令人心颤的天蓝色。”之所以“令人心颤”,是因为小素“那个美丽而忧伤的天蓝色背影再次在他的心头舞蹈起来”;是因为小素到木匠老家时,“穿着一件崭新的漂亮的天蓝色的棉绒上衣”;是因为在车站最终离别时,木匠看见,“一个天蓝色的背影蓦地飘向了车门,长长的卷发飘在天蓝色的背影上,一双修长的腿轻飘飘地跳着,飘上了火车,一晃,没有了。”在这篇不长的小说中,“天蓝色”这一词语出现了7次。女主人弯弯的眼睛也勾起往事,她“眼睛一弯”“她眯起眼睛,眼睛就成了两弯小小的月牙。”她“甜甜地笑了起来,两弯小月牙就又升了上来。”在木匠的感觉里,这活脱脱就是小素昔日的神情与容颜。在楼道口与小素初识时,“小素羞涩地抬眼一笑,眉眼就成了两弯月亮。木匠就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异样。”与小素路边欢唱卡拉ok时,“小素一笑,眼睛就变成了两弯小月牙,调皮,迷人,让人心疼!”在木匠老家重逢,当听到昔日恋人说不能为她花钱时,“小素怔住了,那双曾经盛满了爱意常常弯成小月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讶,瞪得圆圆的”。女性作家笔触的细腻,细节描写的精微独到,象征韵味十足的艺术处理,交融了情与景,让故事感人至深,让读者随着小说人物的情绪波澜起伏,魂牵梦绕。小说主题与叙事策略的选择高度契合,两者彼此映衬,互为促进,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同时,个人化讲述为作为叙事艺术的小说提供了天然的真实感和有效性。小说书写的就是人物的生活,小说史就是个人的经验史,是个人世俗生活的记录。特别是当下,芸芸众生的生命状态,透过这个世界的气息脉动,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真切样貌,充满着生动的细节与鲜活的肌理,是小说家取之不竭的源泉。我们不妨看看崔晓梅对“结婚照”的感觉。看着墙上照片中异常美丽的自己,她本能地诘问“这是我吗?”“照片上大红的古装女人,圆润的鹅蛋脸,修长的脖颈,纤如细葱的十根嫩指,水灵灵如出塞的昭君。那是昭君不是崔晓梅,崔晓梅心里一阵堵,这结婚照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当偶然看见丈夫林云松车上的女子,她更是疑神疑鬼,觉得照片上的美人就是招到家中的小三儿,这小三儿还明目张胆地依偎在丈夫怀中,于是“心里只有一滩醋意,酸,还恼。”工作下岗,身患疾病,婆婆谩骂,丈夫“出轨”,女儿“叛变”,墙上恢复原貌的照片中那个“臃肿,呆滞,俗不可耐,连她自己都不忍正视”的女人,所有这一切都让“崔晓梅的心锥子刺痛一般”。作者准确把握住崔晓梅的尴尬情状与渐趋恶化的心态,把握得真切而有效,描写得真实而灵动,把小说中人物的生活史提升到了心灵史的境界,成为宏阔社会视野中的参照坐标。由此,小说家个人化叙事铸造典型形象的魅力,使微观视域中的婚恋故事具备了更广泛的意义,个人史成功抵達了社会史的彼岸。这正是王海霞婚恋小说的可贵探索。
然而,问题还有另外一面:个人化叙事有效性的背面,是否还存在着有限性呢?这是一个值得认真考虑的问题。很明显,王海霞的四则小说,都给我们设置了温暖的元素,但无疑又都是婚恋故事的凄美表达,各位主人公都经历了种种焦灼和离愁别怨。崔晓梅的踟躇彷徨,梅丽的凄婉远行,“母亲”的灵魂附体,“二妮儿”的家庭变故,小素的隐隐担心,其背后的叙事动因都是“第三者”或关于“第三者”的想象。诚然,这一动因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很多婚姻的破裂都可以由此得到合理的解释。但如果情节的发展仅靠这一元素推动,又难免失之单一。其实,第三者也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其背后的丰富蕴含很值得挖掘。文学创作倘能就这一现象展开探索,去关照一个人如何成了第三者,去检视一个家庭为什么被第三者插了足,去反思个中的流变与纠葛,从而揭示人性的美好与悖谬,去展现感情的真挚与复杂,而不是将其标签化、简单化,或许会更有价值。换句话说,生动描写现实难能可贵,但更可贵的是揭示现实背后的动机、诱因和形成机制,既思考我们以什么方式生存的问题,又揭示让我们变成如此模样的复杂机理。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人类文化的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和无性中的所谓‘女性。”[2]这里的“形成”也即后天形成的意思,指的就是社会文化诸要素对人的塑造和改造。可惜,这四则小说中,除“父亲”的情形略好外,似乎都没有对此给以足够的重视。梅丽突然就遭到男友的移情别恋,崔晓梅突然就撞见了“小三儿”,“二妮儿”突然就接到了“小三儿”的电话,这些“第三者”基本上都是缺位的,这种简化处理显得在情理上不够圆熟,令读者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困惑,也影响了小说探讨婚恋主题的深度。究其原因,还是作者太过拘泥个人经验化叙述,而没有考量社会对人的塑造,太过注重一己情感的抒发,却很少关注时代对人的影响,太过注重悲情引发的感叹,但鲜有深刻的超越性反思。其实,“如果个人的时间经历不与所谓‘时代或是公共记忆之间建立关系的话,这种个人化的东西是很可疑的。”[3]
小说,特别是婚恋小说,固然可以是个人史,但这种个人史的讲述应该有更大的格局与更高的情怀。“小说争取读者的唯一优势是其依靠文字激发读者的想象,通过个体对存在本身独特的思考去关注那些为社会主体现实所忽略了的存在。”[4]也就是说,个人化叙事,也需要观照现实,也需要对话社会,也需要把握世界的节拍,也需要让个体的心灵与时代的律动发生碰撞,从而更好地把个人史纳入社会史的视野中,以小说家的情感去温润历史,以小说的细节来表征世界,这样,个体化叙事也就有可能成为历史讲述的合理部分。概括而言,小说家应该在个人史与社会史间找到平衡点,而不是放逐社会历史,一味追求个人私密性写作。王海霞的小说,有感觉的敏锐,有情感的力度,有细节的密度,有情节的构思,倘能放大格局,在关照现实中垦拓,一定会跃升到新的境界。
个人化叙事若失却了宏阔的格局,很容易在小说的肌理中注入阻碍小说健康成长的基因。生命个体零碎化的经验和浓郁热烈的情感,都有可能裹挟小说叙事的平稳展开,让叙事停留在“故事”的层面,而未能进行更为巧妙的“情节”设计,给人矛盾冲突不够丰盈的感觉。如果小说中的事件渐次按时间顺序展开,彼此间没有必要的因果关系或逻辑关联,那么这只会是具有可读性的故事。如在《母亲的爱情》中,“母亲”对作为叙事者的“二妮儿”多有成见,这种成见屡屡转化为恶语相向,甚至酿成挥舞剪刀伤人的流血事件,最后“母亲”对李桂兰态度骤变,对“二妮儿”进行教育,但她的这种变化似乎理据不足,缺乏足够的文本交代,缺乏合理的情节展现。故事虽惊心动魄,感人至深,但小说的矛盾冲突,人物的情感错位,还需要更为考究的情节设计,更为细密的针脚安排。凝重的个人情感表达,让小说负重太多,失去了有所节制的叙事品格,令读者只能入乎其内,很难出乎其外,在欣赏故事性的同时去展开形而上的思考。换言之,个人化叙事,如果被个体经验捆绑,被个人情感束缚,可能会丧失文本灵动跳跃的机会,最终只剩下沉重的肉身,难以形成精神和灵魂的飞升。中国作家,“除了写身体的悲欢,还要关注灵魂的衰退;除了写私人经验,还要注视‘他人的痛苦;除了写欲望的细节,还要承认存在一种欲望的升华机制。也就是说,一个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还要看到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值得关注。”[5]而这一点,当为时下很多小说家认真借鉴。
作者确保了小说文本赏析性阅读的资质,但同时也应该为症候式阅读留下足够的空间,而个人化叙事在这方面似乎先天不足。语词的选择,语言的节奏,结构的安排,叙事的技艺,意义的表达,这些都是赏析式阅读的关键,而症候式阅读把我们引向一种文化政治式的文本解读策略,在文本的“症候”中分析出公平、正义、平等、权益、性别、身份、种族、民族、族裔、年龄、地缘、生态等社会问题,取文化政治的路向,让文本与社会历史直接关联。这种阅读策略,由阿尔都塞提出,经由马舍雷的转化,再加上伊格尔顿和乔纳森·卡勒等人的阐述,在国内外的文本解读中风行一时。拿这种视角来衡量王海霞的作品,先以《星星索》中的木匠为例,我们看到了他爱的苦,但这种苦的背后应该有着更为复杂的现实背景,而作者只略微提到他讨薪被打和就医致困,这种一笔带过的处理,矮化了作品,简化了人物,以至于很多读者认定他的悲剧只是个人性格使然。再看《结婚照》中崔晓梅,一个知识女性辞掉做得风生水起的工作,专心相夫教女,在孩子升入大学、丈夫事业有成之后,产生了迷乱情绪,身处尴尬境遇。这一形象,有太多的顾影自怜,太多的因“年老色衰”引发的幽怨,却始终未能走出狭小的困局,在女性主义的维度上追索“我怎么成了这样”的社会文化成因。王海霞小说症候式解读空间相对较小,这与她个人化情感叙事的选择有关,也为我们留下了些许遗憾。当然,小说文本存有的症候式解读空间,必须有一个合理的限度,倘若这种空间太大,因素太多,也会伤及小说的文学性,毕竟小说不是某个领域的公文报告。小说文本既要经得起读者的赏析玩味,又要为症候式阅读留下适当的空间,二者决不可偏废。这里有一个辩证关系的问题,文本中的赏析性元素是文学性的保障,也是文学阅读的基础,而文本中的症候式成分可以有效連接文学与社会文化现实,让文学有可能成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在现代性背景下,科技发展势不可挡,社会进步速度惊人,个人化叙事可以提供人文性的价值反思,但这种反思需要有大格局和大情怀。按照谢有顺的观点,小说也是义理、考据和辞章之学。[6]躬逢当世,每一位小说家都要以做学问的精神,深入生活、考证社会,辨识物象、体察人情,赓续传统、务求创新,以更富“现实感”和吸引力的小说美学建构,承担起历史的崇高使命,书写出社会的义理和时代的情怀。这也正是王海霞的努力方向。她的作品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同时我们确信她还有着很大的提升空间。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消费文化语境中审美批评的价值取向研究”[项目批号:HB15WX030]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全文中王海霞作品引文出自:《梅丽的寻找》,载《清明》,2015年,第4期;《母亲的爱情》,载《清明》,2014年,第5期;《星星索》,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12期;《结婚照》,载《延河》,2013年,第8期(下半月刊),不再一一加注。
[2]桑竹影等译,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
[3]张清华:《叙事的长度、美学与时间问题》,南方文坛,2016年,第6期。
[4]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页。
[5]谢有顺:《小说中的心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93页。
[6]谢有顺:《小说中的心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页。
(王敬民 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 056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