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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亲戏曲中的真情苦境与家国同构
—— 以南戏《寻亲记》与《黄孝子》为中心

2017-08-07

关键词:孝子戏曲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寻亲戏曲中的真情苦境与家国同构
—— 以南戏《寻亲记》与《黄孝子》为中心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南戏《寻亲记》与《黄孝子》的产生使民间流行的万里寻亲故事转化为完整的叙事文本,同时对后世该题材的戏曲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在考察两部南戏的本事与流传的基础上,分析寻亲题材戏曲中亲人离合及主人公受难与历险的舞台看点,探索寻亲题材戏曲在孝子的寻根与朝圣中所蕴含的伦理秩序与家国想象。在文人化的戏曲文本中,寻亲题材戏曲由节、孝主题向忠、孝主题发生转变,同时塑造家国同构格局的因素也从以孝治天下的政治伦理转变为作者的历史使命感。

南戏;寻亲;真情;苦境;家国

所谓寻亲戏曲即以父子/母子失散,孝子主动寻父/母为主要叙事线索的戏曲作品。宋元以来,万里寻亲故事的记载在史书、笔记中渐多。宋代著名的朱寿昌寻母事更受到了文人的推崇,《梦溪笔谈》称“士人为之传者数人,丞相荆公而下,皆有《朱孝子诗》数百篇。”[1]文人通过赋诗赞美寻父/母主人公的孝行,亦是对孝道的有力宣扬。寻亲故事在宗教文学、活动中亦占有一席之地,民间流传广泛的目连戏演目连下地狱救母故事,但内容驳杂,现存最早的目连戏剧本为明代安徽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又称《劝善记》)共上、中、下三卷,至中卷才开始叙演目连救母事,虽不能作为万里寻亲戏曲的范本,但对后来的寻亲题材戏曲产生了不小影响。叙演沉香救母事的杂剧《沉香太子劈华山》(已佚)、《巨灵神劈华岳》(已佚),南戏《刘锡沉香太子》(已佚),同样具有较强的宗教背景和神异色彩。杂剧《认金梳孤儿寻母》见于《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着重叙演包公断案平冤,惩治杀父夺母的豪强势要的公案故事,虽叙及孤儿与母亲相认情节,但仍较为简略。至元代《寻亲记》与《黄孝子》两部南戏的诞生,始将万里寻亲题材转化为完整的叙事文本。

两部南戏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不仅多次被改写,且活跃在明清的戏曲舞台上。沈璟的剧作《博笑记·假妇人》中,串戏的小旦讲述能够演出的戏文便有:“寻爹寻母皆独行:寻爹的是周瑞隆,寻娘的是黄觉经。”前者即为《寻亲记》,后者即为《黄孝子》。张岱《陶庵梦忆》中亦可见《寻亲记》的演出情况:“《西楼》不及完,串《教子》(即《寻亲记》)。顾眉生:周羽;杨元:周娘子;杨能:周瑞隆。”[2]李斗《扬州画舫录》记伶人张德容扮周瑞隆:“本小生,声音不高,工于巾戏。演《寻亲记》周官人,酸态如画。”[3]甚至有明末现实中寻亲的孝子在寻亲途中经济困窘,即学《寻亲记》以卖唱谋生①见焦循《剧说》卷三《〈寻亲记〉逸事》条:“明末嵩明州牧钱房仲卒于滇,叔子美恭奉母居鄞,日夜号咷,告母欲求其父,而家无一钱,奋足出门。适有伶人演院本所云《寻亲记》者,孝子曰:‘是我也。’乃习之。业成,买鼓板一副,每逢市镇辄唱之,宛转哀动行路。稍稍得钱,则又前行;钱罄复住,望门唱记数日,则又得钱。听者讶其度曲之神,不知其为写心也……”。。可见该剧舞台流传之广泛。清代姚子懿又续作传奇《后寻亲》,“尽收拾前记未结诸色末”[4],以因果报应续演《寻亲记》。

明代广泛流传的还有王原万里寻亲的故事(如小说《石点头》第3回《王本立天涯求父》,《型世言》第 9回《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但未得到戏曲作品的完整表现。明末苏州黄向坚万里寻亲事得到戏曲家李玉的关注,于是产生了又一部寻亲题材传奇《万里圆》,对《寻亲记》与《黄孝子》有一定的继承,同时在叙事重心与精神内涵上又表现出文人写作的变异。本文以《寻亲记》与《黄孝子》两部南戏为中心,兼及《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与《万里圆》等戏曲作品,对于寻亲题材戏曲的叙事重心与精神意蕴进行说明与探讨。

一、《寻亲记》与《黄孝子》的本事与版本

南戏《寻亲记》在《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著录为《教子寻亲》。《寒山堂曲谱》引录作《周羽教子寻亲记》,并注云:“今本已五改:梁伯龙、范受益、王錂、吴中情奴、沈予一。”目前可见的本子有明金陵唐氏富春堂刻本《新镌图像音注周羽教子寻亲记》,署剑池王錂重订,以及明毛氏汲古阁刻本《寻亲记定本》,署范受益著,王錂订。两个刻本几乎完全相同。关于《寻亲记》的本事《曲海总目提要》卷十四云:“此剧事虽不载史传,闻苏州平江路井栏,尚有知县周瑞隆之名,实有其人,非无据也。”与汲本第 34出《完聚》中周瑞隆“升苏州府知府”相吻合,然而尚未发现其他资料向佐证,只备为一说。

明代的戏曲品评著作多将《寻亲记》作为古本戏曲,并指出其遭到删改的情况。吕天成《曲品》评“古本尽佳,今已两改,真情苦境,亦甚可观”[5],将其列为“能品”。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亦评曰:“词之能动人者,惟在真切,故古本直写苦境,偏于琐屑中传出苦情。如作《寻亲》者之手,断是《荆》、《杀》一流人。惜两加改削,讹处遂多”[6],亦列入“能品”。值得注意的是两位曲家均褒扬《寻亲记》中“苦境”的动人。

李渔在《闲情偶寄·演戏部·选剧第一》中称:“故开手学戏,必宗古本,而古本又必从《琵琶》、《荆钗》、《幽闺》、《寻亲》等曲唱起。盖腔板之正,未有正于此者,此曲善唱,则以后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谬矣。”可见《寻亲记》的创作时间较早,且目前流传的本子为改本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问题在于王錂重订本与原本之间究竟存在着多大的差距。赵景深先生根据《寻亲记》中常引到的金人院本与元人杂剧,认为其为元末的作品:“寻亲记虽是教子寻亲的改作,尤可处处看出淋漓的元气。曲文颇多本色语,且唱句极多,几胜过道白,这些都显出了原始的意味。”②参见:赵景深《文学:周羽教子寻亲记(附表)》,《绸缪月刊》1936年,2卷6期。孙崇涛先生辑录《风月锦囊》中摘汇的《寻亲记》11调18支曲,与汲古阁本比勘:“有4调8支曲不见于传本(【集贤宾】次支、【甘州歌】3支、【一封书】1支、【石榴花】3支),近占半数。”[7124-125[7]736“《寻亲记》一改再改,弄得面目全非,锦本却使我们获见《寒山堂曲谱·总目》所说的‘五改’和《曲品》所说的‘两改’之前的旧本的部分面目,这是很有价值的。”[7]125

若将锦本所录曲文与汲古阁本情节进行详细对照,可发现不见于传本尽占半数的结论仍有商榷的余地。首先说明锦本中的【甘州歌】3支曲,抄录如下:

【甘州歌】(外)科埸路杳,叹路途多少,文物风骚。程途劳倦,谁把晓昏时候。思乡雷滴心,自苦,折桂何辞途路遥。(合)家乡远,心意愁,何时平地上青霄?风儿急,雨细飘,前途趱步莫迟劳。

(末)行行过短桥,便纵然疲倦,何必辞劳?科埸高选,丹墀上我独英豪。桃花浪暖风正急,好展鹏程莫惮劳。(合)听啼鸟,声韵巧,春深无处不花飘。三场好,好句高,共伊沽酒醉滔滔。

(丑)渔翁过渡头,见晚烟朦罩,杨柳枝头。夕阳斜照,扁舟画板轻敲。名缰利锁劳繁忙,驷马高车志气豪。(合)歌莺口,舞燕腰,潭潭相府许谁敲?拴金带,穿紫袍,衢天富贵我陶陶。

据曲辞可判断,三支曲为周瑞隆于科考路上所唱,内容相当于汲古阁本与富春堂本中有标目却无曲文的第28出《选场》,二者均题“考试照常科故不录”。原来的曲文也有可能差别不大,只是未录而已,因此这三支曲并不能作为大幅度删改原本的证据。

其次,锦本收录有11支曲文与汲古阁本第32出《相逢》内容相吻合,自【一封书】而下,与汲本产生较大差异,抄录如下:

【一封书】妻郭氏上达,维翰贤夫听禀言:从别后苦万千,镇长思难见。教子寻亲归故苑,每朝朝珠泪涟。寻亲到京辇,草草伏乞尊照不宣。

【临江仙】(生)二十年间多少事,离别愁恨休论。将书寻父是你儿亲痛怜,貌骨肉须返旧家门。

(外)母亲修这书时,他滴泪投书卿泪看,泪痕行上又添痕。(生)孩儿,这书不见几多年。(合)正是相论如在梦,尤恐梦中间。(丑上)

【石榴花】二更夜半何处闹喧天?却不道食不语寝不言?唬啕恸哭恁埋冤,惊邻动舍你好禄乱。(生)店主人,恨离家傍路二十年,父和儿偶然相见。(合)把旧恨都提起,止不住泪涟。

(外)我父亲屈陷落在南海边,母亲贫苦受孤单。小子是背生孩儿。二十年后得见这姻缘,千山万水寻不见。方便写莲经,刺血教化钱,受尽辛勤得见亲父一面。(合前)

(生)当元死别不拟再生还,行寒终日受薄贱。我要回乡路杳没盘缠,夫妻子母信息难传。幸我儿寻亲不惮远,得相逢是天教从人愿。(合前)

其中,除【临江仙】第1支曲外,均为汲本第32出《相逢》所无。然而汲本第29出《报捷》收【一封书】曲:

【一封书】妻郭氏,寸笺上达儿夫周解元。从别后苦万千,张敏不仁难尽言。今喜孩儿得中选,弃职寻亲到海边。见鸾笺,莫留连,及早回来雪大冤。

据汲本剧情,该曲为周瑞隆出发寻父前,郭氏写书作为相认凭证。而锦本则待父子相逢后,才介绍郭氏写书内容,两支曲在曲文上有明显相似之处。同时,由于汲本将郭氏写书情节安排在《报捷》一出,在《相逢》一出并没有就写书情节展开,故锦本【临江仙】第2支叙写书时情境也被一并删去。最后的【石榴花】3支曲演店主人出场与父子对话,汲本无3支曲,代之为较简略的宾白,宾白内容与曲文相似。比较这6支曲文的异同可更为细致地辨认出改本情节安排上的变化。

此外锦本尚有【集贤宾】曲为汲本所无,应当位于第 21出《剖面》。选本《大明天下春》收有此出,题《郭氏毁容守节》,亦未见此曲。但《大明天下春》本有【红衲袄】两曲不见于汲本,一曲写郭氏邻居赵妈妈安慰并称赞郭氏,一曲写郭氏自明心志,其中赵妈妈为汲本没有的人物,且宾白较俚俗,推测为艺人俗增的舞台演出本。另锦本所收【满庭芳】曲与汲古阁第1出《满庭芳》虽内容相近,但曲文全异,其余占锦本所收一半以上曲文均与汲本较吻合,仅有字句出入。由此可判断,锦本所收曲文并未与汲本呈现出巨大差别,现流行改本与原本比也并非“面目全非”。

南戏《黄孝子》在《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著录为《王孝子寻母》,《寒山堂曲谱》引录作《黄孝子千里寻母记》。现存清初抄本,题《黄孝子传奇》,元阙名作。赵景深将《南九宫谱》与《九宫正始》辑录的曲文与抄本进行对照,认为“抄本《黄孝子寻亲记》26出曲文虽是曾经删改的本子,它到底给我们提供了研究元明南戏的良好资料。”[8]67笔者检视曲谱与选本中收录的曲文,并未发现能够说明《黄孝子》大幅度删改的证据,故认为这一判断应是不远于事实的。

戏曲中寻亲故事多取材于时事,《黄孝子》剧的本事见《元史·列传第八十四·孝友一》记载:

又有黄觉经,建昌人。五岁,因乱失母。稍长,誓天诵佛书,愿求母所在。乃渡江涉淮,行乞而往,冲冒风雨,备历艰苦,至汝州梁县春店,得其母以归。

《曲海总目提要》卷四十五云:“所记黄孝子事,见于一统志、正德郡志、及南城县志诸书。然志所载甚略,而此记颇详,或其同乡之人,细核事迹而为之,未可知也。”若与后世的寻亲戏曲小说作品参看,作者往往在史料、传闻的基础上结合其他孝子的事迹予以增饰,在素材的选择与剪裁上呈现出吸收、积累与互用的鲜明特色。《宋史》中,另有一条被研究者被所忽略的记载:

黄介字刚中,隆兴分宁人。意气卓越,喜兵法。制置使朱祀孙帅蜀,介上攻守策,祀孙爱之,以自随。夏贵辟充广济簿尉,平反死囚,尹不能抗。钱真孙复辟入幕,及与真孙别,诵“南八,男儿死尔”语以勉之。后家居,帅乡民登龙安山为保聚计。德祐元年,北兵至砦,众奔溃,介坚守不去,且射且诟,面中六矢不为动,顾谓家僮陈力曰:“尔尽力勿走。”力曰:“主在,死生同之。”介身被镞如娟,面颈复中十三矢,倚栅而死,力亦死。

妻刘被掠,子用中逃,得不死。及壮,求母四方,逾十年,得于京师以归,州里称为黄孝子云。《宋史·列传第二一一·忠义七》)

此黄孝子虽非剧作中之黄孝子,但其父黄介事迹与剧中情节较吻合。《黄孝子》剧中黄觉经父黄普官拜统制后辞官居乡,元军功建昌时,黄父召集义兵与元军抵抗,不敌元军且誓死不降,最终为元军首领木华黎所杀。将黄孝子父亲塑造为忠臣形象,无疑强化了文本的道德语境,亦显示了作家的教化用意。

再如著名的朱寿昌弃官寻母故事(《宋史》《续通鉴长编》等均有记载),成为《寻亲记》与《黄孝子》等剧中时常闪现的孝子榜样,召唤且强化着孝子的寻亲决心,《寻亲记》中亦继承了朱寿昌刺血写经的寻亲方式。《二十四孝》记载,朱寿昌与母失散的原因为“生母刘氏为嫡母所妒,复出嫁”的家庭内部矛盾。若与《寻亲记》及《黄孝子》的叙述方式比较,则有着巨大差别:其一,朱寿昌事迹中不存在家庭受到外部的破坏继而造成人离家破的情况;其二,刘氏的再嫁与女性守节观念不符,有碍戏曲作品的道德教化效果。或许是因为这两方面的原因,倍受推崇的朱寿昌寻母事却未能受到戏曲作家的青睐敷衍成剧,体现了戏曲作家对于本事的选择与剪裁。

二、受难与历险:寻亲戏曲中的真情苦境

正如吕天成、祁彪佳等曲论家指出的“真情苦境”特征,寻亲戏曲通过描绘亲人离合与孝子寻父/母的凄惨经历,传达感人至深之情,引发观者强烈的情感共鸣。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中,《刘氏回煞》《六殿寻母》(该出《群音类选》《歌林拾翠》收录)等出即有目连与母分离、相逢的动人场景。《寻亲记》中第13出《发配》、第32出《相逢》一出亦敷衍亲人离合,类似的关目常见于南戏作品,如《荆钗记》之《见娘》、《白兔记》之《麻地》《相会》等。而寻亲戏曲与其他孝亲南戏区别即在于对孝子离开家庭环境,进入广阔的自然与社会空间的叙演。

《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叙演目连母亲刘氏被押解地狱途中(《过金钱山》《过滑油山》《过望乡台》《过耐何桥》《过升天门》诸出),及过地狱十重宝殿过程中所受苦难。在《过黑松林》《过寒冰池》《过火焰山》《过烂沙河》诸出中,目连亦经历艰难险阻,经受百般考验。与《目连救母》中以刘氏和目连母子分别为叙事重心不同,《寻亲记》《黄孝子》二剧在叙事上各有侧重,呈现出段落式叙事与平行式叙事的差异。《寻亲记》文本以段落性集中叙事为主,先叙周羽遭陷害,继而叙郭氏教子,最后为周瑞隆寻父。《黄孝子》采取三线并行结构,包括寻亲的黄觉经一线、被掳黄娘子一线及守节的曾女一线。综合选本收录情况看,在后世演出流传中,形成《寻亲记》重在贞母守节教子、而《黄孝子》重在孝子历险寻父的特点。现将两剧在明清戏曲选集中收录情况整理如表1:

表1 汲古阁本《寻亲记》与明清戏曲选集中《寻亲记》散出对照表

(接上表)

据表1中《寻亲记》的选本收录情况可见舞台演出较频繁的出目为第13出《发配》、第25出《训子》、第29出《报捷》、第32出《相逢》以及第33出《惩恶》,其中又以《训子》《相逢》最重。《训子》演瑞隆在义学中受欺侮,哭闹不再上学,郭氏教育瑞隆读书;《惩恶》演茶博士向开封府尹范仲淹讲述张敏恶行,在昆剧中为以丑脚为主的说白戏。其余《发配》《报捷》《相逢》都包含亲人分离与重聚情节,较为真切感人。由演出本中周瑞隆的脚色设置也可看出其形象的具体定位。周瑞隆脚色在全本中由小生扮,《风月锦囊》本由外扮,《万锦娇丽》本由小旦扮,《缀白裘》本由贴扮,现昆剧演出中由作旦扮。不同版本间的差异印证了行当角色名称的变迁,也说明了演出中周瑞隆形象为天真活泼的少年,与《黄孝子》中黄觉经的身陷艰险的凄惨落魄的形象有较大差别。全本至第 29出《报捷》才开始敷衍寻亲情节,相较《黄孝子》而言,周瑞隆寻父的段落较为简要。剧中较少涉及孝子寻亲过程中遭遇的艰难险阻,行路历程则被安排在周羽被押解的段落中表现。因此虽以寻亲为主题,文本更重在表现周羽遭陷害、夫妻分离、郭氏教子的情节段落,其中更是以郭氏为绝对主角,叙事重心在于女性守节、教子中所承受的苦难。

实际上在《寻亲记》《黄孝子》等寻亲型戏曲文本中,节与孝存在着深层次的交融与互动。在《黄孝子》剧中,黄觉经母亲及与黄觉经割襟为定的未婚妻曾女都坚守着贞操,“乱伦丧节,有伤风化”是她们恪守的教义。黄母忍受着“日间牧羊,夜间舂粟”的艰苦生活不肯失节,在木华黎母亲的搭救下得以保全贞节。木华黎的母亲始终以儒家道德观钳制着木华黎的行为,为黄母陈氏提供庇护,女性之间相同的道德追求下,民族矛盾也得以消解。

《寻亲记》中,郭氏为避免被张敏霸占,以钢刀刺破面庞,鲜血淋漓,是非常触目惊心的。在男性中心的叙事方式下,女性也自然认可红颜祸水的逻辑,将自身的美貌视为家破人亡的祸因:

【莺啼序】荆钗裙布,还有甚妖娆。张敏,忍把我一家都坏了。可知道坏唐朝贵妃艳冶,石季伦为绿珠娇巧难描。那毛延寿故画了汉昭君,未为错了。(第21出《剖面》)

【啄木儿】若得容颜破,节义高。身体发肤何足道,奴若要青史名标,少不得血污刚刀。便做受之父母难全孝。自知早被婵娟误,却不道承恩不在貌。(第21出《剖面》)

尽管不似目连戏中刘氏犯下杀牲开荤、毁僧骂道之罪,《寻亲记》中的郭氏却怀有身为女性的原罪感,剖面成为郭氏的忏悔的途径,亦是自我救赎的完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孝道信条总是用来衬托倍加推崇的道德信仰而丝毫不与之违碍。关于“身体发肤受父母,毁伤己身为寻亲”的认识也同样来自周瑞隆,他以刺血写经的方式在寻亲路上维持生计,而黄孝子则将房屋布施与性空长老改做佛堂,且立志茹素断荤,秉持着严格的宗教自律,寻母路上以乞讨为生。从茹素断荤到刺血写经,儒家观念与宗教教义在自我牺牲的精神上得到统一,更增添一种悲剧感,亦体现出儒家思想背景下的寻亲故事对佛教元素的借用与包容。

不论是贞母还是孝子,自我牺牲与外在考验构成了剧中动人的“真情苦境”,相较于《寻亲记》,《黄孝子》对黄觉经的寻亲过程表现得更丰富。《黄孝子》全本中敷衍黄觉经离乡寻母的一线自第7折《拜别》始,包括第9折《脱骗》、第11折《问路》、第12折《淖泥》、第14折《虎护》、第18折《蛇护》、19折《祈梦》、22折《祥梦》、至23折《春店》母子相遇,共 9折,大约占全剧的三分之一。从明清演剧接受角度看,《黄孝子》中黄觉经一线更受舞台青睐。《醉怡情》与《缀白裘全集》所收的《黄孝子》4折较为连贯地演绎黄觉经寻亲路程的经过(见表 2)。

表2 清抄本《黄孝子》与明清戏曲选集中《黄孝子》散出对照表

对于这一部分内容的价值,研究者并不认同,如赵景深先生认为:“此剧情不但含有封建道德意识,且夹杂有迷信的气氛,如‘虎护’‘蛇护’‘祈梦’等出是,故以剧本意义上说,似乎可取之处并不多(至多也不过是有抗元的背景罢了)”[8]61。说其有迷信的色彩是准确的,每当黄孝子遇到危险时,都无一例外地得到神灵的护佑。如第12折《淖泥》中遇中条山土地、第14折〈虎护〉中遇的华阴山土地,“救我”的呼唤有求必应。第19折《祈梦》在福建兴化府仙游县圣妃娘娘庙中,黄觉经得到预示寻母地点的梦语。然而这种宗教神秘色彩在明清寻亲题材小说的书写中却是极为普遍和突出的,如叙写王原万里寻亲事的《石点头》第3回《王本立天涯求父》,《型世言》第 9回《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等均描绘梦感神示情节,以此作为引导寻父成功的重要因素,无不传递出因果报应的思想。

相比于其他戏曲小说叙写的梦感神示情节,《黄孝子》对于这些神仙角色的设置中包含着极强的地域性。剧中对于路程的介绍总是不厌其烦,如第 18折《蛇护》:“经过豫冀雍梁滇池柳桂诸州各府,皆已不见,今又到雷廉高化潮阳,过南雄府,又寻不见,此间已是广西地方了。”再如第 22折《详梦》中,黄觉经被路遇商人怀疑其寻亲的真实性,继而盘问其走过的码头,黄觉经遂历数来路:“小生初到豫冀关陇,巴蜀滇池,大理百夷,金址龙番,九寨八桂,五羊七闽,两浙长淮,青兖大都辇下,复过临洮集庆蓟州,如今又到湖广了。”使得商客佩服不已,敬称黄觉经为老江湖,并帮助解得在圣妃娘娘庙中求得的梦语。不论是神仙的地域性设置,还是黄觉经的自述,都揭示了黄孝子行走的轨迹,勾勒出其寻母的地理版图。因此说这些关目并非一无是处,它们不但为黄孝子不畏艰险的寻亲历程与顽强不屈的精神提供了充分的说服力,同时也为观众提供了饶有趣味的异域想象。

旅程式的情节书写具有极强的开放性,方便作者融汇广阔的社会描写。就《黄孝子》中黄觉经寻母这一条线来说,虽未能达到理想的规模,却也在相当的篇幅中,展现了中国部分自然与社会图景,何尝不是一场历险。黄觉经在行路当中的常见环节是:黄觉经问路,当地人告知其“走差路了”,继而描述淖泥/虎/蛇的恐怖,最终黄觉经获得神仙/当地人的搭救。这一过程无疑展现了穷乡僻壤间自然山水的险恶。《黄孝子》第9折《脱骗》叙演高拐儿认叫花婆为母,与来往客人搭讪,以寻母的孝子身份赢得信任,继而骗取吃喝及钱财,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间拐骗偷盗的乱象。第 12折《淖泥》中中条山土地黄盖自称为黄觉经先祖,以及《脱骗》中拐儿借寻母行骗等细节巧妙地与寻亲主题形成照应。在第 18折《蛇护》中,走到广西地方的黄觉经询问当地人口中“槟榔”“孤仔”的含义,陌生的风物与语言都为观众带来新鲜感。身体孱弱、涉世未深的孝子与凶险的自然山水、拐儿的狡猾彪悍形成强烈的对比,加之舞台上摹拟动物的滑稽表演、神灵现身的感官冲击,在对苦境的描绘之余,亦产生奇幻的看点。

在后世的戏曲作品中,演晚明黄向坚万里寻亲事的传奇《万里圆》以《三溪》《跌雪》二出活跃于折子戏舞台上,表现孝子行路中的艰难困苦,其看点与前述《黄孝子》诸出有着极强的相似性。而以地域性书写为主要的叙事线索的特征也同《黄孝子》剧形成高度的吻合。《万里圆》第 11出《宿店夜话》更包含对于《黄孝子》中《淖泥》一出的串戏情节,显示出《黄孝子》对李玉《万里圆》创作的影响。综合明清戏曲小说中的寻亲题材书写,可见除亲人离合所引发的高度情感共鸣外,历险中的困苦与奇幻境遇构成了寻亲叙事中的重要看点。

三、寻根与朝圣:寻亲戏曲中的家国同构

孝是中国伦理观念中的基本要素。《礼记》云:“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孝经》曰:“夫孝,徳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在政治演进与思想争鸣中,祖先崇拜发展为以孝为本的道德观念。孝被塑造为中华文化意识中发自内心的情感要求和道德自觉,并以这种形态进入叙事文学的书写。目连故事源于《佛说盂兰盆经》,被认为是一部伪经,通过孝子救母的情节设置,作者以孝亲的儒家思想来对故事进行包装从而达到传播佛教的目的。在郑之珍创作《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的时代,儒释道思想更为融合,剧中第1出《元旦上寿》目连即以“天经地义孝为先,力孝须当自少年”为行为准则,为父母上寿,并上拜天地、君王,昭示出其深厚的孝亲、忠君的儒家思想背景。

以孝为本的寻根意识成为寻亲故事的逻辑起点,父母缺席、无法报恩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甚至是被否认为人的。《黄孝子》中,黄觉经认为“为人在世,有母流落,不能寻访,何以为人。”这种“何以为人”的自我谴责在明清的寻亲文学中被继承下来,叩问每一个出访寻亲的孝子的灵魂,由此成为支撑漫漫寻亲路程的强大心理动力。剧中黄觉经通过立誓表达“寻亲不见,誓不归庭院”的决心,作家往往安排多个脚色对孝子好意阻拦,但孝子也丝毫不为所动。

《寻亲记》中,父亲的缺席如同盘旋在破碎家庭孤儿寡母心中的幽魂:

【一剪梅】寡妇孤儿共守贫,兀坐书斋,堕泪纷纷。黄昏独自掩柴门,我做孤儿,爹做孤魂。(第27出《应试》)

尽管郭氏履行了家长的全部职责,却在送别周瑞隆科科考时感慨:“古人云:男子有行,则父送之。女子有行,则母送之。教子读书,送子求名,俱是他父亲之事。不见他的父亲。不由我不伤感也。”当周瑞隆中了进士衣锦还乡,欲拜见母亲时,郭氏却命其先拜见父亲。不知就里的周瑞隆认为无父可拜,郭氏竟怒道:“我只道是孝顺之子。原来是忤逆之儿。兀的不气杀我也。”继而才将周羽被陷害流落他乡的来龙去脉告知周瑞隆,面对周瑞隆要去复仇的冲动,郭氏劝其以寻亲为重,瑞隆由此决心弃官寻父。这些细节无疑都在强调宗族社会中父亲不可撼动的地位。

《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中目连先后辞官、辞婚,并与仆从辞别,《黄孝子》中黄觉经亦拒不成婚,《寻亲记》中周瑞隆考中进士后又辞官,孝子彻底脱离家庭,割裂了原有的各种社会关系,其中难免与孝亲主题发生冲突。尽管《寻亲记》中周瑞隆赴考前曾经历过内心的挣扎:“孩儿也只愿如此,问寝承颜,难效三牲之养。扇凉温暖,可报十月之恩。父死母孤,合当在家侍奉。应举求名,又是显亲之道。为此两难,如何是好。”“功名之事,非不要去。争奈母亲在堂孤独,囊橐萧然。以此两难,不敢远行。”其在母亲的劝说下仍然赴考。区别于《琵琶记》所呈现的忠孝两难全的困境,一个以孝为主题的文本却呈现出这样不可思议的逻辑漏洞。在周羽对于“读书”“报冤”的反复嘱托下,一切都为寻父的目标服务,从而构成了文本中孝的悖谬。清初李玉在《万里圆》传奇中所描写的孝子黄向坚同样“弃家室”,留“子幼妻单”在家中,以为“事关父母,这些家室小事也顾不得了。”寻亲需付出极大的代价,孝子不仅不能侍奉母亲,也无法养育子女,以这样的牺牲使父亲回归家庭,无论在伦理层面还是叙事层面都体现出寻亲故事本身的缺陷。

孝子不得已走出家庭亦在于外在力量对家庭的摧毁,“人离家破”的背景是寻亲故事叙述中的重要一环。《黄孝子》剧中,黄觉经在叙述身世与寻亲缘由时,总要从国家命运展开:

【珍珠帘】我生之后宋颠连,遭兵燹,叹玉石俱焚难辨。严父死兵戈,母亲俘囚远。儿有此身扶养,儿年长,慈颜不见。立誓要相寻,寻亲不见,誓不归庭院。(第7折《拜别》)

【驻云飞】国破家亡,孤苦伶仃走四方。父死因兵攘,母掠知何向。寻亲到洛阳。失行囊,因问慈亲,得遇贤尊长。未报勋劳怎如朱寿昌。(第9折《脱骗》)

而黄母得以被释放,也源于战乱的平息与国家的安定:

【水底鱼】四海升平,边烽罢战争。买牛卖剑,黎民乐太平,黎民乐太平。(第21折《释俘》)

然而战乱背景之下异族统治者的交替似乎并未对剧中人物造成实际的困扰。剧作中元朝皇帝两次下诏书,一为释放俘虏,一为旌表黄家,不仅促成了黄家的团圆,也给予其最高级别的肯定。通过这样的叙事方式,个人、家庭与国家的命运从而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寻亲记》中周瑞隆家庭的破碎则源于土豪欺压,土豪张敏觊觎郭氏美貌,欲以之为妾,遂杀人嫁祸于周羽。剧作中涉及到三次官员判案:从自诩“依法奉公”的封丘县宰将周羽问斩,到“词清讼简”的新任开封府尹将周羽免除死刑解往广南,再到开封府尹范仲淹审判张敏,最终为周羽平反。尽管剧作中并未对庸吏有直接的道德批判,但庸吏愚蠢的断案手段,对土豪的纵容无疑成为土豪恶霸的辅助力量,对周羽一家造成毁灭性的打击。随着范仲淹的清官形象的出现,遂作为皇权的代表完成了惩恶扬善的工作。与《黄孝子》相似的是,周羽同样以“天恩大布均瞻仰,喜一身幸脱罗网”的大赦天下得以回乡,也同样受到皇帝的旌表。

不论是疆土沦陷的战乱还是基层统治的不力,都使家庭单位变得脆弱不堪,而通过个人孝道的实践与皇权统治的合力,完成了从被害者到成功者的扭转。尽管这其中个人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他们既无法逃避外界的残害,也不能真正地去复仇。家庭的团圆弥补了个人对于无父/母的精神缺失,也消解了国家社会层面所罹患的苦难。通过这种方式,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剧作者都将个人与家庭命运纳入到国家命运的书写当中,成功地维护了皇权统治话语,以孝为本的伦理教化与以孝治天下的政治话语得以成功接轨。

清初李玉所作《万里圆》传奇叙明末苏州孝子黄向坚的寻亲事迹。黄向坚自己著有全面记录寻亲历程的《寻亲纪程》与《还滇纪程》等作品,为作家敷衍黄向坚之事提供了事实依据与便利。李玉在创作中综合了《黄孝子》的书写模式与黄向坚的切身经历,在真实与虚构之中开拓出新的叙事空间。与脱离了战乱空间,而更专注于描绘冒险历程的《黄孝子》不同,《万里圆》始终将战乱作为叙事的底色——不论是黄向坚其父黄含美赴任途中、黄向坚寻亲途中还是全家返乡途中,所遭遇的皆为“各处有兵戈骚扰,渡观津稽查絮叨。更那堪盗贼纵横,说不尽虎豹咆哮”的黑暗景象。剧作着力展现了滇南“吾寇才除,沙贼又反。沙囚幸而削平,川兵又据全省”与苏州“尽家资顷刻如风扫,好房廊烧得烟尘扰,满街衢杀得人如草”的“两地兵戎”惨景,暗示奔波于寻亲途中的黄向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真实境遇。其中,作家李玉策略性地回避了清军的直接出场,而是通过一个川兵的亲历者视角讲述了苏州百姓在清军暴行下罹受的苦难,以及与同行者在回乡途中的不幸遭遇,描绘战乱中的生灵涂炭。

徐扶明先生曾将《黄孝子》与《万里圆》相比较:“其实,这两部剧作,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它们都描写了孝子寻亲的苦况,为‘节孝’唱赞歌。不同的是,《万里圆》较之《节孝记》,更富有时代特色,更引人重视。”指出《万里圆》的时代特色在于:“多方面地展现了明末清初时期社会大动乱的情景”,“但它不是通过当时重大的政治事件来反映时事,而是从一个普通家庭悲欢离合的生活命运来反映时事。”[9]诚然,《万里圆》同样具有道德教化的功能,其中所赞颂的却由《黄孝子》《寻亲记》中以节、孝为重心转移为以忠、孝为重心。《万里圆》虽保持着与《黄孝子》相似的三条叙事线索,但在三条线索的情节分布上已经失衡。其中苦守者即黄妻吴氏一线仅安排四出,且多有算命等调笑戏谑的戏码,作为其他两线的调剂。剧作将重心放在寻亲者黄向坚与被寻者父亲黄含美两条线索上,叙黄含美辞官,不事伪廷而得以全身避祸,显然以忠臣视之。与黄觉经行乞、周瑞隆刺血写经不同,继承了父亲政治与人脉资源的黄向坚则幸运得多,依靠其父朋友及学生的资助完成寻亲的行程,对于士人阶层群体的描绘与《黄孝子》剧中黄觉经路遇多为商人形成较大的差别。这无疑形成了一个被作者褒扬的忠义集团,然而这样一个集团除了给予孝子经济的支持与寻父的线索外,却悲剧性地不能为战争与政治形势转变做出一点实际贡献。

褒扬忠义的要求必然使叙事挣脱家庭关系,李玉更塑造了史可法、黄得功等忠臣形象,以及他们同蒙蔽朝纲的奸相马士英之间的斗争。由此剧作的中心回到了时事剧忠奸斗争的主题。剧中尽可能地摒除了鬼神元素,且救取黄向坚的均为现实中人,表现出作者的写实要求。李玉在《万里圆》中一方面寄寓了对“扫奸党把朝纲再创”的希冀,一方面饱含着对在战乱中罹难百姓的同情,相比于前作中所展现出的民间朴素的猎奇心理,流露出更为深切的政治理想与人文关怀。

实际上,孝子寻亲的另一面则是父辈还乡的渴望。而在战乱与鼎革的语境之下,却只能留下“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悲叹。黄觉经白了少年头携母回乡时,只有面对家业凋零的现实,当年施与房屋的性空长老已不识其面目,令人不胜唏嘘。《黄孝子》中另有一段曾女与将其救起的提举乐善的对白,当曾女称觉经“誓不见亲终不返”,乐提举竟道“他就回来也无家了”,曾女只得感叹“家道皆零替,郎行何日返”。而《万里圆》中,黄向坚家更是“差役络绎,匍匐公庭,薄产几遭籍没”,剧中数次遭到官差的骚扰,幸有《打差》一出中黄向坚宗兄黄承佑的大胆反抗,才使黄家不至于彻底家破人亡。乐于叙写苏州民间运动的李玉生动描绘了打差中黄承佑的豪侠之气,使这一出与《跌雪》《三溪》一同在昆剧舞台上保留下来。恰如后来《桃花扇》剧中张道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的质问,召唤回父的在场隐含着对家、国、君更深层次地追悼。较《黄孝子》与《寻亲记》通过政治伦理所建立的个人、家庭与国家之间的联系,砍掉皇帝旌表情节的《万里圆》则以文人士子的历史使命感沟通起文本中乡野与庙堂、个人生活与时代鼎革的桥梁。

如同西游故事中悟空历经艰难险阻而最终实现了收放心,在大幅度的空间与时间的跨越中往往伴随着精神领域的追寻。寻亲历程也似一场朝圣之旅,如果说修炼成佛、为母赎罪的目连是彻底的宗教性的朝圣,那么《黄孝子》与《寻亲记》则体现在伦理层面上,孝子于漫漫长路中所要解决的是“何以为人”的问题,寻根的完成使父/母归来,亦是伦理秩序的复归。史载明清种种寻亲事迹中,许多孝子长途跋涉的历险并未换来与父母的重聚,但这段旅程也并非毫无意义。孝子们在未知的旅程中始终秉承报恩、孝亲的坚定理想,更是信仰儒教的虔诚的朝圣者。舞台上寻亲故事恰似一个美梦,尽管过程艰辛残酷,却以其圆满的结局激励着现实中与父母离散的孝子。《说文》曰:“孤,无父也”,《万里圆》中史可法等人屡屡以孤臣自命,代作者诉说着漂泊于朝堂之外有心报国而无路酬君的悲痛,也昭示着作者强烈的遗民心境。孤又何尝不是剧中人物的普遍命运,无论是孝子、节妇、忠臣、士兵以及逃难的百姓,每一个人都是流离失所的丧家犬。对孤苦无依的恐惧以及对摆脱孤的身份与境遇的渴望,构成了寻亲类型叙事文学中最直击人心的情感力量。而寻亲的孝子作为虔诚的朝圣者,又必以孤独的姿态,追索着父辈身上所承载的精神家园的回归。《寻亲记》与《黄孝子》所承载的是民间观众对于妻贤子孝、家庭团圆、生活安定的美好想象,而《万里圆》中黄向坚的寻亲路上所蕴含的则是文人士子在鼎革之际如何自处的反思,明君忠臣、故国复兴才是作者依恋的精神家园。

[1] 沈括. 梦溪笔谈[M]. 济南:齐鲁书社,200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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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l Sentiments, Plight and Co-construction of Home-and-country in Dramas—— With the Theme of Story of Seeking Parents and Dutiful Son Huang

MAO 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China 100871)

The production of Nanxi (Southern Drama 南戏) like Dutiful Son Huang and Story of Seeking Parents which are popular among the folk people makes the story of seeking parents from far away to be a complete narrative text. Meanwhile it produces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the similar dramas and novels for the later generations. 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e watching focus of the drama with seeking parent theme about the separation and reunion of kinsfolk as well as the distress and adventure of the characters based on of these two Nanxi. And also the author tries to explores the ethical order and home-and-country envision implied in the theme of seeking parents’ dramas in the presence of dutiful son’s seeking roots and pilgrimage. Within the drams text of literati stylization, the subject changes from morality and filial piety to filial piety and loyalty.The factor of home-and-country co-construction also changes from the political ethic to the author’s sense of historical mission.

Nanxi (Southern Drama 南戏); Seeking Parents;Real Sentiments; Plight;Home and Country

I207.37

:A

:1674-3555(2017)04-0037-12

10.3875/j.issn.1674-3555.2017.04.006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6-05-16

毛劼(1988- ),女,天津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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