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与佛教
2017-03-09郭战涛
郭战涛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苏曼殊与佛教
郭战涛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苏曼殊既非佛理深湛、境界高超的大师,也不是无佛教信仰之徒。对于佛教,苏曼殊有信仰但是不能精进修行,他为了消除自己的烦恼而走向佛教,但他修行的愿力不坚,难以压制心中强烈的世俗欲望,世俗欲望与佛教信仰互相冲击使他在两者之间多次往返,他在享受世俗生活的同时忏悔自己不能精进修行,并为此痛苦不已。
苏曼殊;佛教;信仰;修行
对苏曼殊佛教信仰问题的探究,关乎这位作家基本精神状态的判定。之前学术界对于苏曼殊的佛教信仰问题主要有三种看法:称赞苏曼殊信仰坚定、修行境界高超,是维摩诘、活佛、第一离欲阿罗汉、大师等;认为苏曼殊虽有僧人身份,但是对佛教并无信仰,譬如说“苏曼殊只是一个以袈裟芒鞋为道具的浪漫主义者”[1];既承认苏曼殊的僧人身份又批评他不守戒律。这三种看法各有偏颇之处,错误的共同根源在于对佛教修行缺乏清楚的认识。
一、苏曼殊有佛教信仰
苏曼殊三次出家又三次离开寺院过世俗生活,日常行事不守戒律,几乎犯尽四大波罗夷(杀生、偷盗、淫行、妄语),并一直痴迷于情爱,所以,称苏曼殊为维摩诘、大师等显然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与修行境界,而含糊地既承认苏曼殊的僧人身份又批评他不守戒律,则忽视了苏曼殊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处于“还俗”状态的事实,于是,认定他对佛教没有信仰就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然而细究苏曼殊的人生遭际与行事作风,却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
佛徒的佛教信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信服佛理并依教修行,二是对佛、菩萨等神圣的尊崇,二者互相关联缺一不可,以此二者为标准,苏曼殊都称不上具有炽热佛教信仰的佛徒,但是,在苏曼殊人生中的某些阶段,他确也表现出了佛教信仰的特征:信奉佛理,热心传布佛法,尊敬高僧大德、居士,并有过实际的修行行为。
苏曼殊一度热心于研究佛理,譬如他1913年就购买了《华严经合论》30本、《华严疏钞》68本、晋译《华严经》16本、《成唯识论述记》20本及其它佛教经论共162本[2]。由于对佛教经论做过研究,苏曼殊平时的言谈与诗文中所表述的佛理基本契合佛教正义。
苏曼殊曾有弘扬佛法的计划。他曾计划到印度学习梵文,又向日本的真宗大学提出申请进修梵文,虽然这两件事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表现了他学习梵文的热情,而他学习梵文的目的是为了弘扬佛法,他在《梵文典自序》中说:“非谓佛刹圆音,尽于斯著,然沟通华梵,当自此始。但愿法界有情,同圆种智。抑今者佛教大开,光明之运,已萌于隐约间,十方大德,必有具奋迅勇猛大雄无畏相者。司无碍解,当有其人。他日圆音一演,成金色佛,遍满娑媻即媻;虽慧根微弱,冀愿力庄严,随诸公后。”[3]83-84他的《答玛德利庄湘处士书》及与章太炎合写的《儆告十方佛弟子启》《告宰官白衣启》都体现了他改善佛教界风气的努力。
苏曼殊自己的修行境界不高,但对境界高超的高僧大德、居士非常敬重,戊申(1908年)九月十三日他到祇洹精舍任英文教师,十七日寄刘三的信中说:“瑛现住仁老公馆内,诸事尚适,不似前此之常出交游也。今午,杭州夏曾佑居士来此相见,居士深究内典,殊堪佩伏。瑛于此亦时得闻仁老谈经,欣幸无量。仁老八十余龄,道体坚固,声音洪亮;今日谨保我佛余光,如崦嵫落日者,惟仁老一人而已。”[3]131他佩服夏曾佑“深究内典”,赞扬杨仁山弘扬佛法的功德,他对黄忏华说:“这里的杨仁老,佛学很精深,我是特意来亲近他的。”[4]显示了他对高境界的渴望。苏曼殊在《画跋二十七则》第四则写道:“甲辰,由暹逻之锡兰,见崦嵫落日。因忆法显玄奘诸公,跋涉艰险,以临斯土,而游迹所经,均成往迹。余以絷身情网,殊悔蹉跎。”[3]95表现出对高僧大德的尊敬。《燕子龛随笔》记载:“(戊申)十一月十七日病卧祇桓精舍,仁山老檀越为余言秦淮马湘兰证果事甚详。近人但优作裙带中语,而不知彼姝生天成佛也。”[5]25说明他对于佛教成佛观念的认同,也表明他认同杨仁山所说的马湘兰证果为事实。他重病住进广慈医院,“但畏死特甚”,居觉生诳他说:夜梦神佛于云中宣言苏曼殊当病愈,“曼殊闻而大乐,于衾中合十谢佛及觉生,其状尤可悯。”[6]同样体现了他对于佛、菩萨的信赖。苏曼殊的这种心态与行为,与鲁迅、周作人等仅仅把佛教视为“文化”者有本质的区别。
苏曼殊并非江湖骗子式的假和尚,他对于以佛教消除痛苦(烦恼)有清楚的认识并有过实际修行行为。无论将苏曼殊第一次出家的时间定为12岁[3]2还是17岁[7],都契合苏曼殊所说自己是因身世有难言之恫而出家的说法[8]25,而佛教修行的目标之一就是消除修行者的痛苦(烦恼),因此,苏曼殊的出家动机虽然没有达到上求下化的崇高境界,但也合乎僧人出家的佛理逻辑。除了17岁出家后偷吃五香鸽子与1904年21岁时在惠州破庙偷盗师父的银钱与师兄博经的戒牒之外,苏曼殊不守戒律的行为都发生在他逃离寺院还俗以后,我们可以谴责苏曼殊假冒僧人的行为,却不能以不守佛教戒律来责备苏曼殊。相反,苏曼殊逃离寺院之后还有过在寺院中修行的活动,譬如刘师培回忆说他于1908年9月“尝游西湖韬光寺,见寺后丛树错楚,数椽破屋中,一僧面壁趺坐,破衲尘埋,借茅为榻,累砖代枕,若经年不出者。怪而入视,乃三日前住上海洋楼,衣服丽都,以鹤毳为枕,鹅绒作被之曼殊也。”[8]90-91表明苏曼殊有断除世俗烦恼获得内心清净的追求并进行禅坐等实修活动。戊申九月十七日他寄给刘三的信中还说:“瑛比来屏弃诸缘,日惟养静听经而已。”[3]131养静、听经都属于实际的修行活动,苏曼殊的这种行为表明他此时处于一种修行状态。苏曼殊的修行活动也表露于他的诗文之中,如《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写到:“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3]25描写了自己禅坐的情景。
在逃离寺院之后苏曼殊仍时时以僧人身份示人,这不仅表现于他常穿袈裟一事,也表现于他在信札、诗文中常自称“衲”“行云流水一孤僧”等,他甚至在临终前留下遗书“僧衣葬我”。不论世人如何看待苏曼殊的行事风格,苏曼殊本人一直坚持自己的僧人身份,对于此中缘由,罗建业的分析颇为精当:“原来佛门里除了迷信之外,还有一些法宝——如唯识的论理,和禅宗的境界——可以令你顿时弄到这世间的事物,都要‘非空非有’,连你自己的身躯,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只要你肯去弄。我们都知道曼殊是个恨人。他要忘怀苦恨,他要以情求道,这些岂不是济急的良方。”[8]234苏曼殊把佛教当作忘怀苦恨、以情求道的良方,这不是佛教文化论者的心态,而只能是佛教信仰者的心态。
二、不坚定的佛教信仰
遗憾的是,苏曼殊有解除烦恼的期望并做过一些实际的修行,却缺乏坚韧的修行愿力,他在世俗情感的牵引之下常常放弃自己的信仰而做出与佛教规范相背的事情。
苏曼殊以僧人自居,但他实在是不合格的,他有多种犯戒行为,甚至为了世俗欲望的满足连一向重视的僧衣都会舍弃,“此时(引者注:1905年)他僧装而吃酒吃肉,我们劝他改穿西装,他坚执地不肯。但隔了几时,却又自动的改了。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吃花酒不方便呀!’”[9]1908年5月7日(农历四月八日),苏曼殊于日本写信给刘三,说刘师培、章太炎发生矛盾,刘师培迁怒苏曼殊,苏曼殊从刘家迁出,四处流浪,欲回国而无路费,“曼日坐愁城,稍得路费,当返罗浮,静居数月,然后设法南行。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3]1289月间,他自东京返上海,本欲南还罗浮静住一段时间然后入印度,因得痢疾,未能南行罗浮,9月中旬至韬光庵(韬光寺),遂有在韬光庵禅坐之事。苏曼殊于烦恼至极时以禅坐来消除烦恼,虽有临时抱佛脚之嫌,但也正是因为他有以禅坐消除烦恼之观念,才有短期禅坐之行为,但到9月下旬,苏曼殊又抗拒不了世俗欲望的诱惑而离开杭州返回上海,重新投入万丈红尘之中。苏曼殊在祇洹精舍任教、听经,受到杨仁山的良好影响,他的学习心态很好,受益良多,这本有可能成为他转变修行态度的契机,但惜在他疾病缠身,两个多月后就离开了南京,由于世俗烦恼的缠缚,他以后也再没有去杨仁山处请教。
苏曼殊对于自己的缺陷并非没有认识,上文所引《画跋二十七则》第四则的一段文字,说他因忆万里求法的法显、玄奘往迹而感“余以絷身情网,殊悔蹉跎。”实际是受前辈高僧事迹感召而生忏悔之心,忏悔自己往日被情网系缚而虚度光阴,隐含着要向前辈学习努力弘扬佛法、精进修行之意,而且他在这幅《白马投荒图》上题上刘三的赠诗,也有以诗明志之意。可惜的是苏曼殊道心不坚而世俗之情又过于强烈,这种向佛之心转瞬即逝了。苏曼殊曾解释自己为何身披僧衣而忧心忡忡:“草堂寺维那一日叩余曰:‘披髴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曰:‘虽今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5]30“以情求道”,字面意思是经由“情”来求道,考虑到佛寺之中与僧人对话的语境,此处的“道”只能理解为“佛道”,但“以情求道”的语义至少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指通过投身于“情事”之中而求道,二是指通过远离“情事”反思“情事”的本质而求道。从苏曼殊的精神状态来看,他深陷于亲情、爱情、爱国之情等世俗之“情”中,结果产生了难以消除的迷茫和痛苦,“情”实际上构成了他“求道”的巨大障碍,这种意义上的“情”与“道”是南辕北辙,越是深入于“情”,烦恼越是深重,“道”也就越来越远,这种意义上的“以情求道”是不合逻辑的。而第二种理解方法,并不符合苏曼殊的精神状态,他由于对各种“情”的强烈执着而被“情”牢牢地系缚着。若联系“是以忧耳”来看,苏曼殊实行“以情求道”的结果是“忧”,即获得了许多烦恼,这说明他的“以情求道”做法是失败的。然而苏曼殊的世俗之情如此强烈,即使他认识到了他的“以情求道”的错误,他也没有足够的毅力从这种错误做法中逃脱出来,他所做的,只是在觉得“忧”到了难以承受——“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的时候,才不得不暂时离开俗世生活进入佛寺减缓痛苦,而等到世俗情感引发的痛苦消减了一些之后,他又重新攀援世俗情感进入万丈红尘之中,于“情”中痛苦地翻滚,这种作风也可以从《断鸿零雁记》第五章“余”赴雪梅之约时的心态看出:“读吾书者,至此必将议我陷身情网,为清静法流障碍。然余是日正心思念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泥污,复有何患?宁省后此吾躬有如许惨戚,以告吾读者。”[5]161此时,“余”的心行有违佛训,佛教认为,修行未到对境不动心者,不要为了测试自己的修为而身涉与色欲有关之境,“余”的决定属于愚痴的行为,但“余”又曰“宁省后此吾躬有如许惨戚,以告吾读者。”表示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懊悔,说明他对于自己的错误有了一定的认识,其意与说自己“以情求道,是以忧耳”相通。甲寅二月二十日他写信告诉刘三:“顷至东京,专攻三论宗,以一向随顺,住心观净,是病非禅;所谓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3]173同年七月十八日他写信给邵元冲:“余即静坐终日,心知是病非禅。”[3]174两封信中的观点都出自《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其中“顿渐第八”中,慧能对神秀弟子志诚批评北宗禅的修行方法:“住心观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①大正藏(四十八)[M]. 石家庄:河北省佛教协会,2008:358中.“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出自“机缘第七”慧能弟子玄策对禅者智隍转述慧能的观念②大正藏(四十八)[M]. 石家庄:河北省佛教协会,2008:358上.。南宗禅主张“无住”“无念”,苏曼殊认为自己平时是“一向随顺”“住心观净”,但现在认识到这种修习方法“是病非禅”,有意改正,打算回到“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的南宗那里去。不过,苏曼殊平时连“一向随顺”“住心观净”都没能坚持。
尽管苏曼殊认识到了自己修行的不足并决定修正自己的行为,但却无法付诸实践,过于强烈的世俗欲望一次次把他从清净的佛境拉回烦恼丛生的尘世,他的懦弱的意志力不足以对抗这种诱惑,这使他于俗世的种种痛苦之外平添了一份“学道无成,思之欲泣”[3]166的痛苦。
从苏曼殊的人生结局来看,他最终也未能从世俗情感引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然而,尽管反复不定、学道无成,但他一直对自己的道心不坚进行反思与忏悔,向佛之心始终潜藏于胸中,他临终遗书“僧衣葬我”即是明证,“僧衣葬我”与其说是为了维持“行云流水一孤僧”的浪漫形象,不如说是表达了他希望消除执着、获得心灵清净的愿望:此生作为僧人没有根除烦恼、了脱生死,希望自己来世仍为僧人,那时一定要精进修行,早证佛道。
三、结论
苏曼殊由于家庭与社会的原因走向佛教,原本是为了解除自己的烦恼,但是佛教修行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的过程,他修证的愿力不坚,难以压制心中强烈的世俗欲望,世俗欲望与佛教信仰互相激荡,结果是他在两者之间多次往返,他在享受世俗生活的同时忏悔自己不能精进修行,并为此痛苦不已。因此,称赞苏曼殊是大师、维摩诘等,显然是不合实际的吹捧,而否定苏曼殊的佛教信仰,也并不符合苏曼殊对佛教的基本态度。对于佛教,苏曼殊有信仰但是不能精进修行,换句话说,苏曼殊对佛教有信仰但是信仰不够坚定。
[1] 杨联芬. 逃禅与脱俗:也谈苏曼殊的“宗教信仰”[J]. 中国文化研究,2004,春之卷:157-162.
[2] 马以君. 苏曼殊年谱:十[J]. 佛山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1):91-102.
[3] 柳亚子. 苏曼殊全集:一[M].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
[4] 马以君. 苏曼殊年谱:五[J]. 佛山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3):96-108.
[5] 柳亚子. 苏曼殊全集:二[M].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
[6] 柳亚子. 苏曼殊全集:四[M].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138.
[7] 马以君. 苏曼殊年谱:二[J]. 佛山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1):92-113.
[8] 柳亚子. 苏曼殊全集:三[M].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
[9] 马以君. 苏曼殊年谱:三[J]. 佛山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3):91-108.
Su Manshu and His Buddhism Belief
GUO Zhantao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This paper probes into a special monk named Su Manshu who is neither a superb master with profound and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f Buddhist theory and outstanding spiritual realm, nor an ordinary person regardless of Buddhism belief. Towards Buddhism, Su Manshu believes in Buddhism but never persists in its practice or cultivation. He contacted Buddhism to remove his vexation, but he has less firm will for the cultivation and certification because he is rarely able to suppress the strong worldly desires inside. The mutual impact of worldly desires and Buddhism belief makes him swing between the two repeatedly. He ever confessed that he couldn’t persist in the practice when enjoying the mundane life at the same time and was greatly tortured by that situation.
Su Manshu; Buddhism; Belief; Cultivation
I206.6;K825.6
:A
:1674-3555(2017)04-0099-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7.04.014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6-01-07
郭战涛(1968- ),男,河南偃师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