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与吏,千年衙门朝哪开?
2017-08-02米绪
米绪
天高皇帝远。
除了八府巡按微服私访以外,草民对政治清明的感觉多来自县里的小吏,最多能见到下乡劝农升堂断案的县官。县里的官与吏,特别接地气儿的一个基层管理群体,直接构成了一方民间的政治经济生态。所以“郡县治则天下安,县域强则国家富”。
范进为什么疯
官是梁柱,吏是瓦砾;官是虎狼,吏為爪牙。官吏虽常并言,但泾渭分明。“青天大老爷”“七品芝麻官”,是官,是“老爷”。没有品级的“刀笔小吏”不可以与之称兄道弟。
范进中举为什么会疯,因为他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取得了做官当老爷的资格。没有这个资格,他就是民,顶多做个小吏或谋个馆坐坐。
自秦以来,历代皆选拔优秀人才赴各地任“县令”。官吏之别首先是国家承认的出身。官是“朝廷命官”,有品级(知县正七品,县丞正八品,主簿正九品),叫“品官”,吏“不入流”,由长官自己“辟召”,身份其实是民。对一方百姓而言,官是外来的,“吏则土著世守”。秦汉以后,本乡任官基本被禁止了。官与吏的博弈还有中央政权和地方利益角力的因素。
从社会地位而言,古代地方官起码也是县官或县丞,百里之侯。“刀笔小吏”则多受歧视。王冕被推荐去州衙为吏,居然骂对方:“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庭备奴使哉?”
从收入来看,“官”吃中央财政饭,“吏”则由地方供养。汉朝秩二百石以上为官,二百石以下为吏。明代没有品级人员国家不发俸禄。据《梦溪笔谈》记载:“天下吏人,素无常禄,唯以受赇为生,往往致富者。”更糟的是,绝大部分吏员不可能升职为官。
“官治天下”还是“吏治天下”?
中国的基层政治生态,往往就是在强龙式的官与地头蛇式的吏之间博弈。说起来,官是吏的上级。但官员往往不通实务,被架空、左右、甚至被陷害。
《折狱龟鉴》记载,宋朝时每逢新官上任,吉水县吏员必唆使人告状。新官被搞得焦头烂额,吏员们趁机提出“替老爷解决麻烦”,让大权旁落。小吏员世代盘踞,组成庞大的关系网左右一方。《妙香室丛话》记载,清时,福建晋江县县令出缺,王子符却不愿上任。晋江县衙胥吏贪腐严重,年年税收不齐。老百姓“只知有里书之收字,不复重县令之串票”。反正去了也是白去,还不如不去。
说起小吏的手眼通天、黑心烂肺,多有记载。《大宅门》里的牢头,能让白大爷深夜出狱并用死尸替他一命。清人方苞的《狱中杂记》也有类似记载:管文书的向死刑犯索取一千两银子,就把主从犯名字替换代死。主审官怕牵连自己罢官,发现了也不敢声张。这是无赖小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将官拖下水。
唐宋,官员殴打小吏很正常,不打的才会被记入史册。但厉害的小吏,公堂上敢动手殴打朝廷命官。“吏强官弱,官不足以制吏”并不少见。南宋江东提刑蔡杭传讯证人调查时,弋阳县胥吏孙回、余信“乃敢率弓手正等二十余人,以迎神为名,擒捉词人”。被捉拿时,他们“拒而不出,方且酣饮娼楼,扬扬自得”。这两人分别招供了一万一千七百余、一万八百余贯的非法收入。要知道,1070年北宋整个中央政府所属各部门之吏禄支出,总数也只有三千八百三十四贯。但这样的小吏仅仅是脊杖刺配。因为有人说情,该县的全部财政工作都是由他负责,流放了他全县的财政都将瘫痪。在有人能接手犯人的工作之前,这个罪犯还得继续从事“公务”。
因此,明清的官员上任,往往自备庞大的班底来和当地的小吏们抗衡,导致裙带关系的“三爷”横行,形成了新的弊端。
宋江们:小吏乎?罪人乎?
说起传统社会基层官场生态,再没有比《水浒传》更活生生的样板了,端的是一部北宋小吏列传。
大名鼎鼎的及时雨,“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宋江宋押司在郓城县县衙当文书。从他的生意与生活,我们可以看到北宋小吏的日常。他资助并包养了卖唱女阎婆惜。两人一个年近40,一个年方18。宋江也曾“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后渐渐来得慢了。宋江并不隐瞒这个女子的存在,还把年轻同事张文远带到阎处。这是一种视为自己人的表示。而张与阎却背着宋江“打得火块一般热”。后来阎婆惜拿住了宋的把柄,导致被杀人灭口,算是二奶反腐未遂。
再说公事,“生辰纲”事发后,观察何涛来郓城县找到了宋江。宋江假意答应,骗何涛乖乖地等县官睡醒,自己却私传讯息,使晁盖等人脱险。这是小吏的大能量。一方面,他有胆量有机会给晁盖报信,是江湖侠义;换个角度,他和黑社会勾结、泄露组织的抓捕活动,是黑白通吃。
武松武都头是另一种小吏的代表。武都头,相当于现在的刑警队长或治安大队长。假如他坐稳都头位置,或会世袭此职,形成一个新的阳谷县小吏家族。或者给武大当保护伞,在全县开个武大烧饼连锁店等等也未可知。但他虽是打虎英雄光环加持,奈何根基不深。不是心腹,县官不会安排他押赃款去东京行贿打点。心腹又如何?带着证据报案竟然立不上案。知县拿圣人之言忽悠他。狱吏却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这是把立案的前提替换成送检察院的标准了。西门庆是黑社会、是富商,还是高官(太尉杨戬)小老婆的弟弟。他的钱、权、黑,堵死了小吏武松的法律渠道。武松只能杀人。
如果基层官员睡觉是不能打扰的,而小吏可以包养歌女,和犯罪分子称兄道弟,那么老百姓可以指望什么青天?所以即便是体制内的武都头,再有能力,再帮领导办私事儿,也是没有活路。他们贪赃枉法,也被贪赃枉法。命运随时切换,构成了生命的大悲伤。
哪一个朝代,基层衙门不能处理好政权与民众的关系,不能协调官民以及阶层的利益和矛盾,必然会成为摧毁政权的突破口。小吏是窗口,与罪人仅一步之遥。苏轼《辩试馆职策问札子》:“先帝本意使民产率出钱专力于农,虽有贪吏猾胥,无所施其虐。”这是衙门的千古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