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基层官员的官场亲历
2017-08-02解永敏
解永敏
“其实,基层官员的形象很多时候是被‘误读。”
“什么叫‘误读?活生生的事例摆在那里,还不说明问题?”
“那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
这是两位基层官员的对话。他们一个在乡镇工作十五年,一个在县委组织部工作二十年,却因“出身”不同,对基层官场生态理解也存在差异。不过总体认识还算一致:基层官场政治生态复杂,在治理理念、权力观念和官员角色认知等方面,传统的和现代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经常会发生冲突。基层官员们在冲突的缝隙里如履薄冰地生存着,学会了在“冰”上走路,路子越走越宽,否则掉进水里“湿”了鞋子还得“湿”了裤。
一般说来,我们国家县级以下干部被称基层干部,县级以下官场被称基层官场。十八大后高调出鞘的反腐之剑,已证明我党治吏的决心,但基层官场和体制总是有着血肉相连的关联。我也曾投身于基层官场三十年,做过科员,做过领导,有过得意,也有过失意。两位基层官员的对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便将三十年官场亲历分为三个时期记于此,力求客观实在,不怨天尤人,不以偏概全。
前十年:重在表现,官场升迁少有潜规则
1986年初,我由部队转业进入某县县委机关。
当时,县委和县政府序列的公务员明显比企业员工地位优越。从企业到事业、从事业到行政的调动叫逆向调动,一般没有可能。尽管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遍大地,但将职工身份变成干部身份,难的不是一星半点。我由部队干部转业进入行政,按政策顺理成章,只是从部队到地方,诸多方面存有不适应。
服装穿着不适应。当时,官场标志服装是中山装,笔者因在南方部队呆得时间长,平时多是西装和皮鞋,没想到上班不几天,领导就专门给谈话了,说要注意服装,不能花里胡哨太出格。没办法,只好到裁衣店做了两套中山装。90年代后服装有了改观,西装革履多了起来,领导们不再认为“出格”,但官话逻辑始终保持着惊人的一致:上传下达不走样,哪怕领导说错了、改错了,也得“难得糊涂”。我曾起草过一份文件交领导把关,领导拿起笔来改了个一塌糊涂。我发现几处句子改出了明显的毛病,便自作主张改了回来,然后交打印室打印下发。没想到有同事悄悄说领导怎样改都对,下属绝对不能再动领导改过的东西,否则“好果子”吃不着。无奈自己总也“糊涂”不起来,竟大胆动了几次领导改过的东西,至于“好果子”是不是没吃着,时光冲淡得好像没了感觉。
人脉资源不适应。“人脉资源”是个新鲜词,那个年代还没人这样说,统统以“社会关系”代之。我老家在农村,18岁参军到部队,远离故土,虽有十几年部队经历,还在一场保卫边疆的作战中荣立三等功,转业回到故乡却两眼一抹黑,几乎没任何人脉资源。好在那时人脉资源大多不是用在官场,而是用在商粮供系统的各种物资上。县城机关的人大多根在农村,七大姑八大姨不是今天让买平价化肥柴油,就是明天让买电视机自行车。那个年代还是计划经济,许多物资凭票供应,所以在物资局或商业局或粮食局工作,真可谓吃香的喝辣的,是人人巴结的主儿。我虽在县委上班,却任何人也不认识,亲戚们找过来只能求同事。好在同事之间关系不错,张开嘴能帮忙就帮忙,本来很难的事人家一个电话就迎刃而解。事虽办了,自己却内心落寞,毕竟曾是部队干部,有过呼风唤雨的经历,如今买点东西还得低头求人。
不说“副”字不适应。从部队干部转业到地方,根本不懂基层官场的某些规则。比如对职务的称呼,在部队是副连长就喊副连长,是副政委就喊副政委,来不得半点虚假。而地方对职务的称呼却从不带“副”字,即便人家是副局长或副科长,也得喊局长或科长,如果喊人家副局长或副科长,一准儿认为你是个二百五。我当时所在的县委企业政治部,管理着全县五十八家中小企业。一次到企业调查研究,没改掉部队习惯,竟将王姓副厂长直呼为王副厂长,弄得人家老大不高兴。后来,自己注意了再注意,才没再出现类似问题。
尽管从部队到地方有诸多不适应,但1986年到1996年,感觉基层官场十年间比较稳定,虽存在不正之风,却还是重在表现,干部升迁方面少有潜规则。我只干了两年,就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提拔为副科级。在县级机关副科级虽不算什么官,但有些人一生也没迈上这个坎儿。
中十年:投桃报李,不如胜过一切的背景
几年前,有位基层单位的一把手,曾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即便是一把手,在基层做点事也很难,因为自己不过是庞大系统里的一分子,更多时候是适应而不是改变。”
这话总体符合当时基层官场的基本规则。
从1997年到2007年,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基层官场同样有了很大变化。有些地方显现出能力和道德不再是最主要的考核依据,背景才是重要的作用力。如果再一味认为表现好了能升迁,似乎就有些书生气了。职位改变需要资源,不是领导不可能有资源,当你真的成了领导,考虑的因素也多而复杂了,出于自身利益考量也就不想再改变。如那位基层一把手,想在本单位狠刹公款吃喝风,却得罪了上级领导,谁都不愿意“抽时间来看看他”。
而就个体而言,在这个时期有过什么“辉煌”只是标签而已,在基层官场想有所改变,跟标签关系并不大,即便是懂得去领导那里投桃报李,却也不如有些人胜过一切的背景。基层官场关系复杂,说不定谁和谁就是表兄表弟、儿女亲家、战友同学,官僚阶层不知不觉间也就成了集体世袭,既得利益集团会牢牢把持住核心权力层,并在小范围内实行一定形式的民主。曾经的一个同事,在副科级岗位上呆了十五年,期间能力强和能力差的,该提的不该提的,统统进入了升迁通道,他却一直原地不动。后来发现,尽管自己也曾投挑报李,但那只不过是毛毛雨,再怎么也比不上背景管用。我与这位同事的经历颇相似,曾在某一虚位上一下呆了十八年。
正是那个时期,一副对联在基层官场疯传。上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联: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尽管这副对联不失偏颇,但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基层官场的某些现象。后来,曾与同事历数那个时期升迁到县级或厅局级的熟人,发现上升通道上都有“贵人”相助。同样两个人,能力差不多,资历也相同,有“贵人”和没“贵人”自然不一样。当然,究其原因还是与官本位文化弥漫、尊官轻民思想流行有关。
后十年:显规则与潜规则,开始服从制度大规则
其实,既然混迹于基层官场,谁都想努力往上走,升迁也就成了人生可选择的为数不多的目标。应该说这是一种显规则,但升官之路同样复杂多变,一步走不准,步步没法走。不得不有求于潜规则。
从2007年到2016年,基层官场无论是显规则还是潜规则,终于还是开始报价制度这个大规则了。应该说这是一种进步,就像习近平总书记所言,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但最后这十年的前半期,制度规则好像显现的不明显。
基层官场最基层的在乡镇,但排外意识却总难关进笼子里。比如你不是这个乡镇的人,也就属于外地。而在县级机关各部门或各科局,同地级市不同县的,别人也都把你当成外地,甚至在一个县里的各乡镇官员,也会抱团形成自己的派系。对于外来者,站队很重要,一定要成为谁的人。不过,官场有起落,斗争有成败,站队的风险也不小。站错一次队,很可能会影响一生。曾有一位领导,本来没站队,别人却误读他已站好了队,选举时派系相互鼓动,一下将其拉了下来,使其嘴里含着冰块无法说凉。我最初是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虽然老家也是某个乡镇,却总也挤不进哪个派系,更没成为“谁的人”。因此,基层官场三十年,只混了个正科到头。而后来的“职级并行”政策,本是中央为照顾基层官员职级考虑,却也因“某年某月”不夠条件被切掉了。
作家王跃文说过一句话:“当官意味着有权,这天经地义;有权意味着有利,这天理难容。”在基层官场混过的人谁都期盼,应对权力和私利之间的必然联系做一种制度上的阻断,但目前为止还没看到很好的制度和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很多权力得不到限制,有了权就等于有了一切。好在十八大后基层官员的形象没再被“误读”,跑官的少了,卖官的少了,“贵人”少了,公款吃喝风刹了。但说来说去,对官场不变的潜规则,我还是赞成这样的话:官场里的很多东西我们天天干,却从来不会在嘴上说,更不会摆到台面上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