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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师关德栋教授

2017-07-29刘光裕

粤海风 2017年3期
关键词:中文系教授

刘光裕

2005年5月3日下午,天色阴沉,我踏着沉重步伐从吾师关德栋先生家里出来,心情更为沉重。先生于4月28日去世时,我赴无锡为父母扫墓未归,未见最后一面。先生后半生命运多舛,然而身体一直不错。今年年初,听师母阎淑珍教授说起先生住院的事。在我的印象中,他以前没有住过院。这次住院后身体恢复不错,春节前出院回家了。今年春节拜年,我们照例畅谈半天,这次谈得特别高兴。他告诉我,国外带回的许多资料尚未整理,还有稿子没有完工。多年来每次拜见,先生总是从书桌上站起来迎我,他总有忙不完的工作,不停地工作成为一生最大乐趣。这次春节说了半天话,说话时我们第一次没有抽烟。先生原来烟瘾不小,我戒烟之后去拜访,仍旧陪着一根一根地抽。这一次,我见他不抽烟了,心里高兴,一再说不抽好,以后不要抽了。谁知这次谈话竟是我们之间最后交流的机会。

最初认识关先生,是大学一年级听“民间文学”课;接着是1956年暑假,随先生到淄博实习,搜集民间故事。我报名参加民间文学实习的原因,主要不是出于兴趣,而是因为暑假回家没有路费。我的江南口音重,与老乡交流有困难,搜集故事必须跟随山东同学刘家林。当时,先生只有36岁,记得穿一件绸子衬衣,平易近人,没有架子,有时买些西瓜之类犒劳我们。家林年龄比我大,一再夸先生年轻有为,学问大。三年级时,我又听先生的梵文课。一开始,听课者很多,后来渐渐少了,原因是梵文太难学。1949年以后,梵文作为大学一门课,全国大概除北大东语系外,只有关德栋教授在山大中文系讲过。

1959年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分配在文艺理论教研室。关先生在古典文学教研室,业务来往不多。记得有一次我出差上海,去拜访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是关先生写的介绍信;赵先生在上海市内的住址,也是关先生告诉我的。先生讲自己年轻时钻图书馆的事,至今留有印象。我做助教时模仿先生钻图书馆,用几星期时间把中文系图书馆的书,一本一本翻一遍,大致记住书名、作者、内容提要等。

关先生博学多才,聪明早慧,早负盛名,他的多种语言才能最令人钦佩。先生读中学时,利用假期学习了藏文与巴利文。读北京大学时,从名师学梵文与满文。他是满族,容易接受满文。此外,还掌握了英、日、俄等国语言。当今世界同时掌握梵文、藏文、巴利文的学者,少之又少。季羡林教授与关先生多年交往的原因之一,就是对多种语言文献的共同爱好。先生年轻时师从周叔迦教授学习佛学。周叔迦是研治佛学的大师,名闻全国。先生勤奋学习佛学,深得周叔迦首肯。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佛学院做讲师,继而又到上海佛学院做教授。先生将治佛的成果,加上比较语言等方法,用于研治敦煌文献,所撰文章在刊物上接连发表,独树一帜,从而为敦煌学、俗文学开辟了新路径,震惊全国学术界,很快成为敦煌学、俗文学领域升起的新星,深得郑振铎先生赞赏。1947年,历史学家向达著文说:“二十年来注意敦煌俗讲文学者,寥寥可数。今日得读周(一良)关(德栋)两先生的文章,不胜空谷足音之感。” 这一年,先生只有二十七岁。在《中国戏曲曲艺辞典》辞条中,关德栋与他的《曲艺论集》列为两个条目分别介绍。而《曲艺论集》中文章大都作于三十岁以前。可见关先生在中国俗文界的地位,在他三十岁以前就已经奠定了。

先生一生治学,涉猎学科很多,有敦煌学、俗文学、佛学、满学等,而以中国俗文学史为主。我国俗文学史兴起于民国以后。与雅文学相比,俗文学史资料几乎一片空白。凡治俗文学,不能不从搜集资料着手。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为学科奠基之作,犹以排比资料与贯穿资料为主。即使在今天,俗文学史的资料工作远不是大功告成。搜集俗文学资料特别费劲,公认是一种很大本事。关先生长于发掘与搜集资料,寻幽探微,常常获得别人不知或不见的珍贵资料。先生治学,一贯重视方法论;我对方法论有兴趣,主要源于先生教导。以比较语言释读文献资料,是先生擅长的方法之一。比较语言学作为一种治学方法,必须掌握多种语言,具有利用多种语言文献的能力,故而一般人视为畏途。在闲谈中,先生经常提到研治俗文学的方法还有宗教学、社会学、民俗学、方言学、戏曲音乐、符号学等。据我所知,先生指導后起之秀如陆树仑(五十年代指导的研究生,复旦大学副教授,1984年不幸车祸去世)车锡伦等研治俗文学,同样以方法论为重。先生从二十来岁的敦煌学与俗曲,到晚年的子弟书、聊斋俚曲等,一生为俗文学史的进步与发展不断做出贡献。

就我而言,大概出于秉性条件的限制,一直不能以俗文学为专业,过其门而不入其室,自知不是老师的好学生。不过,我常到关先生家去,爱与先生说话。年轻时听萧涤非先生说过,他在清华研究院读书,多靠耳濡目染,靠与先生闲谈;在闲谈中得到的东西,往往是先生讲课中没有的。我记住萧师这些话,常常找点理由到老师家里说话,暗地里想学点东西。我喜欢到萧先生家说话,也喜欢到陆侃如先生家,还有到关德栋先生家。学生到先生家去,总有点拘束。然而,关先生健谈,再加淄博实习留下的亲近感,我到关先生家心情最轻松。年龄大了以后,到关先生家次数更多,说话时间也更长,往往一去就是半天。每次去的收获,与做学生时听课差不多。像治学方法问题,在关先生那里听得最早,又最多。此外,我很早就听关先生讲《异域录》,讲“满文老档”,讲周叔迦的家庭与佛学,讲顿河流域鞑靼部落在清初东迁新疆,讲康熙皇帝接见彼得大帝的使臣,讲子弟书与满人贵族在京城的特殊生活,等等。凡此,既新鲜又有趣,岂是一句“获益良多”所能表达!

我十九岁跟随先生,如今已是垂垂老矣。数十年来,我们师生间谈话不少。就谈话内容看,1987年先生离休之前,以业务或与业务有关的话题为多;先生离休之后,我们闲谈内容更广泛一些,又常以先生在中文系那些不愉快为话题。

关先生因爱人阎淑珍师从著名生物学家童第周教授的缘故,于1953年从福建大学调山东大学中文系工作。这一年,先生三十三岁。他来山大,又是陆侃如、冯沅君两教授联名发的邀请信。在此之前,先生先后任无锡国学专修馆副教授、兰州大学副教授,福建师范大学与福建大学的教授与中文系主任。先生一生命运,大致以1953年为界。1953年以前,一路顺风,一帆风顺;1953年以后,渐渐转入坎坷与困顿。早负盛名的关德栋教授在山东大学凡五十二年,给他留下的竟是几乎半个世纪的不愉快。不久前,在宿舍院内碰见师母阎淑珍教授,她对我说:“要不是我的关系,老关不会到山东大学来;不来山大,老关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不愉快。”老师故去以后,听师母这样诉说她的歉意,我心里越发难过。于是,口占一联凭吊老师:“才高不敌毁誉劫,清正莫奈不公多。”随着老师故去,他的坎坷,他的挫折,他的不愉快,世上将无人知晓。所以我想,与其让它在我心里渐渐消失,消失在我遗忘之中,不如在记忆尚存之际讲出来,让别人知道。

往事是一种客观存在。无论讲与不讲,往事都是一种客观存在。往事又是历史;历史中必有经验与教训。所以,我国古人将历史视为具有鉴戒作用的一面镜子。“资治通鉴”的“鉴”,就是将历史视为镜子。由此看关先生的坎坷命运,它可以成为历史鉴戒。司马迁说:“述往事,思来者。”历史鉴戒的真正意义不属于过去 只属于今天与明天。抛开个人恩怨向前看,将先生的坎坷命运作为历史鉴戒,努力防止那些不和谐因素死灰复燃,对今天建设和谐社会将非常有益。

先生一生中政治上所受最大打击,是“文革”中被中文系专案组以“特务”罪“隔离审查”,时间是1968年下半年。冤情之离奇,折磨之残酷,谓之骇人听闻不为过。

说到“审查”,关先生大概是最能经得起严格审查的。就个人历史而言。年轻时埋头读书,大学毕业后只做过教书与写文章这两件事;与不良组织,从来不沾边,不搭界。个人历史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污点。不仅如此,他于1948年在北京投身革命。接着,随军代表到甘肃接收兰州大学,并且做过西北军政委员会副主任江隆基的秘书,故而先生后来有资格享受离休待遇。再就家庭出身而言。家族的旗人身份早已成为历史,到他出生时已经是北京城里普通百姓。父亲教中学,家境清寒;兄弟辈也都没有政治历史问题。再就现实问题而言。平时不多说一句话,历次政治运动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政治错误。一没有历史问题,二没有家庭出身问题,三没有现实政治问题,从当时“清理阶级队伍”的政策衡量,关德栋教授决不是所谓“清理对象”。

当时,工军宣队主持校政。原中文系总支干事担任系专案组领导人,关德栋教授立刻成为系专案组“隔离审查”的重点对象。

专案组“隔离审查”关先生,唯一原因是他与国外学者有学术交往,具体说是与苏联学者李福清、日本学者波多野太郎有学术交往。李福清、波多野太郎都是对中国友好的外国学者。后来先生对我说,那时候他与李福清、波多野太郎两人都没有见过面,唯有书信来往而已。先是对方来信,内容是谈学术。对方既来信,不能不回信,回信的内容也是谈学术。关先生一再说,这些书信的内容别人可能不知道,专案组领导人必定早就知道,因为他“文革”前是系总支干事。关先生是北京人,事后谈起中文系专案组领导人,总是用北京话称“这个主儿”。这个词并无贬义,仅因为我老师不愿提他大名。本文且沿用先师爱用的“这个主儿”作为代词,以免提名道姓引起不愉快。

专案组“隔离审查”关先生,一开始就抱有既定目的——非把他打成“特务”不可。关先生与国外学者来往书信交系总支审查,其实就是交到“这个主儿”手里。对于抓特务这种关乎生死的重大案件,总要有蛛丝马迹引起嫌疑,归根结蒂要有证据。就算是捕风捉影吧,总要有“风”,总要有“影”。现在,“风”与“影”一概没有,蛛丝马迹一概没有,仅凭与李福清、波多野太郎的学术通信,就非把你打成“特务”不可。关先生冤案之离奇在于此。

“这个主儿”找不到关先生的“特务”材料,就大打出手,严刑逼供;其人作风粗野,再加体格魁梧,又在壮年,文弱书生关德栋教授怎能经得起他的铁拳?结果,关先生遍体伤痕累累;本来完好无损的一口牙齿,多次痛打之后已是七零八落了。为了找证据,他带领一名学生赴北京大学,“提审”在“牛棚”劳改的季羡林教授。季先生是关先生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文革”后,季先生的《牛棚杂忆》书中,记录了“这个主儿”在北大“提审”季羡林的行径:“拍桌子瞪眼”,“扯头发”,“打人”,“用脚踹”,“用山东国骂”等。季先生最后写道:“我在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之余,想到的还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那位朋友:‘碰到这样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他的日子真够呛啊!” 季先生所说“我的那位朋友”,就是关先生;所说“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就是中文系专案组的“这个主儿”。从当年表现看,说“没有一点人味”,當不为过。

要想打关先生是李福清联系的苏修特务,苏联人李福清必须是特务。“这个主儿”可以揑造关先生的罪名,却没有办法揑造李福清的身份。李福清,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学进修,长期从事文化交流,对华态度友好。李福清与关先生有联系,原因有二。其一,是业务相近。李福清早已将关德栋著《新疆民歌民谭集》(1950年北新书局出版)翻译成俄文;其二,是通过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介绍。李福清想研究敦煌学,赵景深介绍他向关德栋教授请教。这样,李与关才有书信来往。可是,他们从未见过面。这个冤案之荒唐,在那疯狂年代大概也算得上是荒唐之最。“文革”以后,李福清是我党中央特批的第一批访问中国的十位苏联学者之一。这时候,关德栋与李福清在山大党组织安排下,才第一次见面。李福清在北大进修时,访问过北京、上海许多学者。这类文化人士因为经常出头露面,通过现代手段搞清楚真实身份,并不太难。李福清是不是苏修特务,到中央外事部门调查就知道。“这个主儿”到外交部等单位调查李福清,结果一无所获。按理说,中央外事部门不知道李福清是苏修特务,就应该罢手,就可以结案。然而他不甘心,接着到北京大学“提审”并痛打季羡林老人,目的是从季羡林身上获得在外事部门无法获得的材料,说明他抱着既定目的不放,非把关先生打成“特务”不可。多年之后,关先生对我说,“这个主儿”到外交部找不到材料,就到北大殴打季羡林,“如此残忍,是什么用心?”一面走动,一面反复问:“如此残忍,是什么用心?”看得出来,他满腔悲愤,激动不已。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如关德栋教授,一旦碰上“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无法用常理度量,不能用常情言说,匪夷所思,心中唯有悲愤。

关先生的“特务”之罪,经过一百三十来天的残酷折磨,终于宣布为子虚乌有。最后虽然还他以清白,可是身体经摧残以后已不能复原,从此明显地衰弱了。这一年他四十八岁,对文科教授来说本是可以大出成绩的年纪。

在中文系老师中,关先生是灾难最重者之一。记得关先生第一次以“特务”罪被称为“红旗”的群众组织抓走时,师母阎先生在路上碰见我,惊慌地问:老关与国外学者的学术交流,也是为学校争光,为什么抓他?我回答说不知道以后,一句安慰话也没有讲,就匆匆离开。当时,只想回避,尽量回避,保自己平安。先生“隔离审查”时,看见“这个主儿”在文史楼走廊绘声绘色地宣称关先生是苏修特务,听的人很多,我心里不信,可是始终一声不吭,不敢公开表示怀疑。

说起我与“这个主儿”的关系本是相当熟悉的,因为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其人在1958年从山大工农速中进入中文系学习,入学时间比我晚三年,年龄比我大三四岁。因为家庭经济困难,他好像学了两年就退学,先在校党委工作,后来到中文系做总支干事。我1959年毕业以后留系做助教,兼任教工支部书记、总支委员。他在中文系工作数年间,一直在我们支部过组织生活,交党费,又一同参加总支会议,怎能不熟悉?当年,凡是我支部评议口粮标准或上级所发困难补助,必定给他最高等极,因为他收入少,人口多,生活困难。我多次到他家去过,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个小书架上摆满日用品,只有可怜的几本书,令人同情。在我心目中,他是未脱农村习气的一个粗人,说话好揣摩领导心思,讲成绩往往有点水分,不具有文学史基本知识。记得总支书记章茂桐有一次批评他“有点不实诚”,我有同感。可是,他特别能劳动,特别能吃苦,见熟人都主动打招呼,工作积极主动,责任心强,精明强悍,反应机敏如精灵一般,这些优点难能可贵,所以总的印象是不错的。“文革”开始时,我们都“站错队”,他做了保守派头头,名扬全校。结果,造反派在毛主席支持下掌了权,保守派因为失去权势,处处吃不开。工宣队进校后重新起用他,他是贫下中农出身,做了中文系专案组组长,任务是“清理阶级队伍”。他领导的专案组作风野蛮粗暴,连手下的学生也打人骂人,打骂的多是他的老师,关先生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几个人。他的后台是在学校掌权的工宣队。我曾想,如果沉稳持重的章茂桐仍在系里掌权,他即使粗鲁一点,也不至于变成打人成性的棍棒手。我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印象很不错的一个熟人,会变成这个样子?未免为之惋惜。成立专案组是1968年,属于全国知识分子处境最险恶的那几年。“这个主儿”在专案组打骂教师,系里无不闻之丧胆,可是工宣队以为立场坚定,革命性强,最为欣赏,他马上变成系里的红人。我看他一改“站错队”后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昂起头走路,连在文史楼说话的声气都比前两年大多了。

1970年以后,阶级斗争的气氛宽松了一些。这时候,中文系的情况也有一些变化。中文系在章茂桐掌管下,总是平稳一些。我从1970年秋天开始借调到省委宣传部工作,逐渐到老先生家里走动。有一次关先生正患感冒,在床上起身迎我,手里拿着一叠稿纸,告我正在编撰“满文辞典”。我在省委时,在文化局工作的刘家林有一次悄悄问:“关先生有事吗?”我说,关先生是冤案,像他这样的人做苏修特务,苏联早被美国打得落花流水,大概早就不存在了。刘家林一直惦念关先生,“文革”中很早就到关先生家里看望。《光明日报》山东记者站长王昭杰也是大学同学。有一年春节,我带着王昭杰给老先生拜年,对他说:关先生家一定要去。另一位老师陆侃如教授在“文革”中也很惨,遇有机会也去看望。我随陆先生学习古代文论好几年,耳提面命,受益最多,怀有感激之情。陆先生是大右派,我总是单独去看望,不敢像到关先生家那样也把王昭杰带去。当年到老先生家里,并不多说话,简单问候而已,匆匆地来,匆匆离开。这是为什么?当年根据“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权威理论,我们这些青年教师因为知识少,虽然也受冲击,仍算是可以教育与利用的对象。我的老师是老教授,他们在“文革”一开始,就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统统打倒了。我们青年教师如果不與“反动学术权威”划清界限,特别是不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这是严重立场问题,轻则挨批写检查,重则自己也要变成敌人。所以,我们与自己老师来往,不得不谨小慎微,不得不战战兢兢。据我所知,“文革”中全国高校都是如此,因为我们共同生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总路线之下,不能有世外桃源,即使有也无法存在下去。

我与关先生以专案组为话题,多是在他离休之后。这时候,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本是想得开的,对专案组整他的那些人都一一原谅了。有一位在专案组待过的年轻教师到他家里去道歉,坐在沙发上,没有说几句话,脸就涨得通红。见此情景,关先生引开话题,故意讲书房墙上挂的任二北先生那幅字,让对方心情放松下来。后来,关先生对我说,他满脸通红,已经说明问题,我不需要再听什么道歉的话了。以后,他们相处融洽,就像没有专案组这件事。

这场奇耻大辱,令他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我感觉先生性格中,有傲岸的一面。他的傲岸,源于自信。平时与人相处,少言寡语,能让则让,能容则容。我们共事数十年,从未见他与别人红过脸。然而对于“这个主儿”,他经常带着鄙夷的微笑,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谈论他。从中,我看到一个刚毅不屈的倔老头,感到一种人格不可侮的坚毅气慨。

“文革”以后,全国形势越来越好,山大的形势也渐渐好起来。后来,中文系为他成立了民间文学教研室,成员暂时为三人,将来还可以增加。这些使他看到一些希望,我逐渐发现先生似乎打消了调离的念头。改革开放的春风,给知识界带来一片新气象,先生抓紧时间,埋头工作。1979年以后几年间,他公开出版的著作有:《聊斋俚曲选》(齐鲁书社,1980),《贾凫西木皮词校注》(齐鲁书社,1982),《聊斋志异说唱集》(上海古籍,1983),《聊斋志异戏曲集》(上海古籍,1983),《子弟书丛钞》(上海古籍,1984),《聊斋志志话本集》(齐鲁书社,1991)等。有几年几乎是每年出一部书,不难看出工作热情非常之高。对他来说,失去的时间已经太多,要通过加倍努力补回来。1983与1984两年间,关先生获美国路斯基金应邀赴宾夕法尼亚大学东方研究系讲学。改革开放以后,他是山东大学第一个获得美国基金的全额邀请,赴美讲学交流的学者。

关先生在1983至1984年赴美国讲学期间,出现中文系找借口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之事,成为他“文革”后的最大打击,也是他晚年的最大打击。

关先生一生学术生涯,以对俗文学史的贡献最大。中国俗文学史的奠基人是郑振铎。包括关德栋先生在内的追随郑振铎从事俗文学研究的学者,称“俗文学学派”,他们与受前苏联民间文艺学影响的“民间文艺学学派”,在治学理念与研究方法方面都有不小差别。关先生三十岁以前,就以敦煌变文研究成为俗文学界名人,国内外享有盛誉。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俗文学史的领军人物,为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与山东大学关德栋教授。赵先生年龄比关先生大得多,他在复旦大学是中国戏曲史博士生导师,于1985年去世。关先生一直担任中国俗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理事、东方民族民间文化学会理事长等职。按理说,山大中文系以关德栋教授名义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理所当然,义不容辞。这样做,既对促进中国俗文学研究十分有益,也对扩大中文系社会影响十分有益,总之对各方面都有益。关先生1983年出访美国之前,民间文学硕士点已经在系学术委员会与系务会议通过,正式列入中文系申报研究生计划。山东大学通过报纸向全国公布的研究生招生计划中,也有民间文学硕士这一项。根据这个计划,他已经招了三名民间文学硕士研究生。凡此种种,表明申报关先生的民间文学硕士点,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也不应该成为问题。不料关先生赴美以后,中文系实际申报时没有上报民间文学硕士点材料。没有上报材料就是自己放弃申报,结果导致教育部批复的文件中,山东大学没有民间文学硕士点。当时,我听说后十分吃惊,特地跑到老校办公楼,找研究生处的孙坚奋处长。孙坚奋告诉我,中文系没有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的原因,听说是“没有梯队”。

改革开放后,关先生工作热情高涨,期望将一生倾心的俗文学史专业,最终留在中文系。中文系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令他这个期望完全落空,从而成为一生中另一次重大打击。

关先生一生,以事业为重,视事业为生命;不以权势为意,不以物质利益为意;淡泊明志,与世无争。在中文系数十年,能让则让,能容则容,系里矛盾概不过问,更不参与。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事业上,与世无争主要是为事业,所谓“宁静致远”者也。在学术界,先生早已不是无名小卒,他是著名学者,是受人尊敬的领袖人物。所以,山大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这件事,很快成为学界的谈资;学术界为山大招了民间文学硕士生,不申请民间文学硕士点议论纷纷。中文系因何缘故做出这种糊涂事,如今事过境迁,说不清楚了。

中文系不愿意申报这个硕士点,我以为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于对关先生的一种成见与偏见。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追根溯源,最初源于1954年中文系讨论《长生殿》时,对关先生发动的一场批判。

1954年,关先生受当时任山大副校长的陆侃如教授与冯沅君教授两人之托,在中文系纪念洪昇诞生二百五十周年的学术讨论会上,做了一个发言。他这个发言,最终引起对《长生殿》主题思想的一场讨论。以关先生为一方,以批评者为另一方。两方的分歧,简单说是:关先生认为《长生殿》主题思想是李隆基、杨贵妃的真挚爱情;另一方根据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的方法,认为皇帝不能有真挚爱情,批判关先生宣扬超阶级的爱情,也就是超阶级的人性。于是,洪昇纪念会变成了针对关先生的“批判会”。关先生的一千多字纪念文章,与批判他的长达一万多字的文章,都收入后来出版的《元明清戏曲论文集》。若用改革开放后的观点衡量,关先生的见解比较平实,接近传统见解;批判者坚持阶级分析,观点受左倾教条影响很深。学术领域的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本是诸多研究方法之一。可是解放以后,它以凶猛之态,凌厉之势,取代其它方法,独霸学术界。独霸的结果是,阶级分析成为包治百病的仙丹妙药,成为用来随意打人的棍棒,最终导致学术变成政治的附庸。将阶级分析作为打人棍棒,造成冤案无数,冤魂游荡,改革开放后遂成为过街老鼠,阶级分析独霸学界的局面也宣告结束了。

在今天看来,1954年针对关先生的这场批判,无疑偏离了学术讨论的轨道,扭曲了是非判断,无疑是一场错误的批判。究其原因,主要归之于当年社会环境,归之于左倾教条之横行。此一时,彼一时,不妨以宽厚之心,谅解当年发动批判的年轻人。再从另一面看,批判关先生的年轻人所以占得上风,关键是靠了左倾教条之横行;不管主观动机如何,不充当左倾教条急先锋,无法占得上风。关先生是左倾教条的无辜受害者,是左倾教条最早制造的无辜受害者之一。在受害与加害之间,有责任问题,也有是非问题。责任,不妨谅解;是非,仍需分清。是非不明,對受害者是一种不公平。

关先生作为左倾教条的无辜受害者,1954年这场错误批判对他的伤害很重。突然站出来批判他的,是中文系刚毕业的一个大学生。他是教授,另一方是刚毕业的学生,难免引起对他产生种种负面看法。问题还不止如此。关先生作为国家特批教授,年纪很轻就做教授这件事,也成了招妒惹祸的根子。1954年,他三十四岁。、

1954年这场错误批判,并非关先生以后数十年不幸的根源,然而是以后数十年不幸的开端。从此,他不得不面对一些人的成见与偏见,不得不生活在这场错误批判留下的阴影之中。诚然,在“文革”前,这些成见与偏见实际上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中文系领导不支持。另外,中文系老一辈教授如陆侃如、冯沅君、萧涤非等都了解关先生,也尊重关先生。可是,“文革”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随着一批年轻教师走上系领导岗位,对关先生的成见与偏见逐渐成为影响领导决策的重要因素。

1983年,关先生已经63岁。这时候,退休制度已经进入实施阶段。关先生退休以后,中文系就失去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的基本条件,就无法申报了。对中文系来说,1983年是申报这个硕士点的唯一良机。对关先生来说,不申报这个硕士点,等于逼迫他马上退休,因为年龄到了。很久以后与我谈起这件事,先生还是怒不可遏。一次次从书桌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烟向我走来,不断发问:“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或说“恶毒”,或说“暗算”,看上去非常生气,非常愤怒。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伤害很重。即使没有提工资,不换好房子,他也不至于这样生气。先生一生看重事业,事业是他的生命。凡研究敦煌变文,研究子弟书,研究聊斋俚曲,他的著作是必读的经典,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时光流逝,过了二十年后到2003年,山大校方决定返聘离休十多年的关德栋教授招民间文学博士生。这个决定,无疑是对1983年不申请民间文学硕士点的公开否定。

在学校里,他那些不愉快大概只对我经常说起。当我去家里看望,才将心头蓄积的不满与愤怒,多少说一说。我想安慰几句,常常语塞难言。1984年以后,我因为辞去公职,空闲较多,和老师的来往也比以前多起来。我对关先生的钦佩,对他的理解与同情,也越来越多。

关先生从美国回来以后,硕士点之事虽已无可挽回,也还有一些补救办法。办法之一是去告状。单位领导与属下有了矛盾,做领导的不怕属下手中有理。属下手中的道理再多,真理一大堆,碰上权力也是无济于事。但是,属下到上级去告状,单位领导还是有些害怕的。中文系撕毁计划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对学校不利,对系发展不利,研究生处也有不同意见,关先生完全有理由给领导讲一讲。说是“告状”也行,说是“依靠组织”也行,给领导讲一讲总是可以的。据我所知,他要去告状,有两个现成的渠道。一是长期主持校政的吴富恒教授是他中学老师,关家与吴家有通家之谊;另一是山大党委书记就住在他楼下。想找书记或校长讲一讲,并不困难。访美回来以后去告状,虽不能解决硕士点问题,总可以令当事人名誉受损,还可以改善自己的处境。

可是,解放后生活了数十年的关德栋教授,竟是没有学会告状。不知什么缘故,先生的脚总是不肯跨进领导的门。有一次,有一件事要告知吴富恒校长,还是托我去转达的。对付自己反对的人,有些人是当面敷衍,或笑脸相迎,背后去告状,给对方致命一击。关先生不是这样。他常常当面表示厌恶,表示鄙弃,侧目而视,一点不给对方面子,背后从不告人家的状。此为君子。

高等学校本是学术的圣殿,知识的工厂,必须崇尚知识,崇尚学术。我们的高等学校因为经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长期洗礼,以及其它种种运作之后,早已衙门化。大学与衙门一样,崇尚的是官职,是权力。在大学做官,越大越好,最好是一把手,这样很容易成为大学问家。即使写不出一篇像样的论文,照样做教授,照样做博导。人家凭什么?凭官做得大。学问之多少与官职之高低成正比,无需青灯黄卷之苦,无需砚城笔阵之劳。故而在大学教书而富有心计者,不肯把心思放在学术上,纷纷专心于仕途,千方百计谋得一官半职。我老师关先生如果“与时俱进”,也谋个什么官做,命运必定会好得多。

关先生如果想弄个官做,他的有利条件,其实比一般人多。其一,他个人历史清白,1948年参加革命可以为做官加分许多。其二,他家庭出身没有问题。当年老教授中家庭出身没有问题者,少之又少。其三,本人为国家特批教授,1953年以前已在两所高校任系主任。其四,国内外学术界有影响。这四方面条件,作为谋取官职的资本,颇为充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年长教授纷纷谢世,这时候他想弄个什么委员、什么代表之类,只需稍加努力,如向组织靠近一些或表示一下等,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官职在身,且不说有些人趋之若骛,总不至于有人敢欺侮你,敢排挤你。

先生一辈子只想读书做学问,只知道凭本事吃饭;清清白白一辈子,干干净净一辈子。所以我常常说,关先生一生清高,一生正直。清高正直的另一面,可能是狷介。狷介之士,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我行我素,独来独往。

清高正直之人,胸怀君子之心,明净如赤子。可是当今世道,清高正直者无人理会,无人欣赏。所以,关先生连连吃亏,连连倒霉。吃亏也好,倒霉也好,先生依然故我。老师这种精神源自古代士大夫,颇具古风,且未经“污染”,为当今知识界最可宝贵的精神,令我非常喜爱。不止喜爱,犹有衷心钦佩,这也是我们愈走愈近的重要原因。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次春节,先生告诉我他“离休”了。一听是离休,不是退休,我开始一怔。接着,想到他1948年随军代表接收兰州大学的事,马上明白了。我说,离休好,以后系里的会可以不参加,系里的事可以不问,这样清静;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自由。他给我说,离休还加一级工资,还给家里装了电话。

这时候,我摆脱了学校公职,束缚少了,谈话更自由些,他的许多不愉快渐渐成为我们的话题。我要是较长时间不去家里,他会想个法子找我。我一去他家,必定陪着一根一根地抽烟,天南海北地说话,很轻松,很惬意。大概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一天,他讲了自己遇到的另一件怪事,再一次令我非常吃惊。

1989年,关先生获得科隆大学东亚研究所基穆教授的邀请,到德国访学。为关先生访学,基穆教授经申请获得了德国国家科研基金。根据中德文化协定,每一年交流访问学者,限于十个名额。关德栋教授为1989年中方十名访德学者之一。于是,他在山东大学填了六张表格,办了访德的手续。关先生1989年德国访学这一个名额,最后在他完全不知情、事前事后不告知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被山大校方掉包,私自掉换给别人了。关先生这一次访德未成,基穆教授只能在德国第二次申请国家科研基金。1991年,基穆教授第二次邀请关先生访德。于是,他在山东大学第二次填了六张表格,办了访德的手续。可是,他1991年德国访学这一个名额,再次在他完全不知情、事前事后不告知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被山大校方私自掉包。两次在山大办了访德手续,两次都没有下文,不知什么缘故,关先生很纳闷。最后,在季羡林劝说之下,他借北京开会的机会到教育部询问。教育部主管这件事的同志对他说:山东大学校方给教育部汇报说,关德栋教授“年老退休,体弱多病”,不能出国访问,所以换别人去了;又说,看来你并非“体弱多病”,可以出国访问。于是约定,下次办理出国手续时,教育部与他家里电话直接联系,以避免再次发生事故。在教育部直接协助下,他终于在1993年去德国科隆大学访学。关先生这一次访德,已经是基穆教授为他第三次申请德国国家科研基金,第三次向他发出邀请。

我听先生从头到尾讲完这件事,好像听一个传奇故事。老师讲这故事,就像讲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心平气和,语调语气都跟平常一样。似乎是,今生今世什么委屈都受过了,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我听了,不只为老师之不幸感到伤心,更感到十分可怕。

基穆教授为了邀请中国关德栋教授访学德国,在德国先后申请国家科研基金,凡三次;为此到首都波恩去奔走,凡十五次。不知我老师的“命”为什么这样苦,自己倒霉还不够,还连累无辜的德国友人。关先生最初应邀访德是1989年,时年69岁;到1993年实现访德时,已经73岁。我山大袞袞诸公,利用公权力,以伪造与欺骗之术,折腾我年迈老师四年之久,也折腾德国基穆教授四年之久。这样做了,始终若无其事,始终心安理得,从未对关先生做任何说明,更不用说道歉了。这,真古怪得令我感到害怕。

到2003年,山东大学终于返聘离休十多年的关德栋教授为博士生导师。这是山东大学对他的最后肯定,也算是一种纠错。我听说,北京大學季羡林教授参加2001年山大校庆时,公开称赞关德栋教授与王绍曾教授“有学问”。关德栋教授是我过从甚密的老师,王绍曾教授与我为忘年交,所以听到季先生有此宏论,我非常高兴。季先生是伯乐,令人钦佩。不过,如果没有季先生这个伯乐,或者如果不是季先生而是别人提意见,山东大学会对关先生纠错吗?一个高等学府对一个在自己学校工作了数十年的教授纠错,为何要靠外力推动呢?堂堂大学能长期犯错而不能自己主动纠错,原因何在?我不敢细想下去,我怕对这个教育失去信心。

话还是说回来,纠错总是好的,迟到的纠错比不纠错总是好些。

从1983年中文系不申请硕士点到2003年纠错,时间过去了二十年,关先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不顾年迈体弱,积极制定计划,准备带领学生拼搏一场。可是,一届博士生没有带完,他就去世了。

关先生真的很不幸。我以为先生的不幸,不仅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我山东大学的不幸,也是我国“俗文学学派”的不幸。我老师永远地走了,他的那些不愉快将成为远去的历史。司马迁说:“述往事,思来者。”我这篇文字记录先生那些不愉快,旨在以史为鉴,不敢另有什么用意。以史为鉴,可以令人聪明,可以使社会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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