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先生与中国历史问题
2017-07-29胡龙霞
胡龙霞
顾颉刚先生(1893—1980)11岁的时候就积攒了5、6百册图书,都是用自己的零花钱或者找祖母另外要几块钱买的,他由此推测,自己从小就有“史料学”的癖好。
1920年,刚在北大毕业留校任教的顾颉刚接到老师胡适先生的一封信:
颉刚:你的清籍考内没有姚际恒。此人亦是一个很大胆的人。我想寻求他的《九经通论》,不知此书有何版本,请你告我。
他的“史料学”的癖好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充分体现。收到信,他花了两周时间,从《浙江通志》里查到《九经通论》的介绍,却发现写《浙江通志》的人也没有看过这本书,是引用别人的资料,但从中发现了这本书的线索。凭着线索,在《安徽通志》里发现了《金石伪书考》一本书名,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九经通论》的两段文字。再靠这两段文字,查《四库全书》、《浙江采进遗书录》,把姚际恒的籍贯、家世、著作、性情都基本摸清,连他同哪个出版商要好也找了出来。书虽然没有找到,找到了许多证据证明这本书并没有消失。
实际上,胡适先生之所以交给顾颉刚这种考辩任务,除了“我知道你对于这种事的兴趣是最浓厚的”之外,也是考虑到当时顾颉刚的生计问题,想帮衬他,通过这种找书的小事试探一下。他当时的助教月薪只50大元,过单身男人的生活绰绰有余,可顾颉刚已经是拖家带口的人,他不仅想自己养家糊口,还想每月给父辈家20、30元,脱离大家族的生活环境,50元就远远不够了。胡适先生就交给他一些考证任务,一方面增长了学问,也挣到一些生活补贴。这一试探,顾颉刚的表現远远超出胡适先生的预料,他就开始交给他大量的考证任务,也告诉顾颉刚说是“工读的一个好法子”。
两年多时间“工读”下来,他从一些伪书、伪史、伪事中发现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完成了《孟姜女故事研究》、《妙峰山香会调查》两篇考辩经典著作,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大量考辩古史的文章。令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些考辩文章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当时的上海曹聚仁老板见状,赶紧把这些考辩古史的文章收集起来,编印成书,尽管粗制滥造,却非常好销,大赚了一笔。而顾颉刚和朋友合伙办的朴社和在北大附近开设的景山书店却只能靠大家缴纳的会费支撑,一个子儿也没赚到,惹得大家纷纷埋怨。于是,顾颉刚开始编辑《古史辨》,到1926年,《古史辨》第一集出版,一年之中竟然再版了十次,也是大赚了一笔,朴社就此也富裕了起来。
《古史辨》将大家考辩出来的“伪书”、“伪事”、“伪史”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在当时的中国社会掀起了一股考辩热潮,还出现了历史学领域里的古史辨学派。同时,也出现了许多质疑的声音,比如鲁迅就说:“其实,他是有破坏而无建设的,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将古史‘辨成没有。”若说“将古史辨成没有”的话属于夸张,“有破坏而无建设”的话就属于强人所难了。好比说一个骗子在用骗局骗人,有人站出来揭穿骗局,当然是破坏了骗子的好事,如果还要把骗局建设起来,算什么事? 至于建设真实的古史,那更不是《古史辨》必须做的事情,否则,不叫古史辨,叫古史建了。
《古史辨》将许多古史、古书中的“伪史”、“伪书”、“伪话”、“伪事”、“伪人”考辩了出来,用当时人的话说,这是顾颉刚先生给中国历史界、学术界带来的极大恩惠。这个恩惠,让今天的我们也对历史的真伪存在一份警惕心。
一、中国历史的起源问题
《古史辨》里收集了两篇关于黄帝的考辩资料,其内容涉及到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顾颉刚、胡堇人、魏建功等学者对“黄帝”进行的研究,结论是“黄帝”的“帝”,在传说中的意思与“天”同用,相当于“上帝”,黄帝因此是一个人化的神,而不是真实的人。此前,史书里往往将黄帝作为历史事实进行介绍,《古史辨》的考辩资料公开发行之后,一般都在前面加上“传说”二字,这种现象可以说一直延续至今。但2000年,“夏商周断代工程”经过国家验收后,词典等刊载的《中国历史纪元表》就开始将黄帝作为5000年前的中国历史的第一项内容,相当于说中国历史的起源从黄帝开始。不过,在2017年的中国历史教科书里,炎帝、黄帝,依旧使用的是“传说中的人物”。由此表明,中国历史的起源,至今依然存在不同的认识。
任何历史都有阶段的特征,所有的始终都只是将历史划分为不同阶段后的始终。比如一个人,如果将出生和去世的时间作为一个阶段,出生则为始,去世则为终,却并不能将这个始终认识为这个人的全部始终。出生前,父母的生活也是他(以男为例,女也同样)的另一个阶段,对他出生后的生活发生作用的阶段,父母的父母也同样在他出生后具有一定的影响和作用,也属于他的另一个阶段,由此上朔,直到他的第一个祖先,那是他的遗传基因来源,就是他的最早的起源阶段。去世后,他的行为举止对子女的影响,是另一个阶段,即使他没有留下别的什么,也通过他传承了遗传基因,所以去世后也就还有另外许多阶段。所以,始终,起源和终止,都存在一种条件限制,或者把时间作为条件,或者将其他内容作为条件,没有条件就不存在始终。
中国历史的起源也必须首先设立出相应的条件,而不是像“夏商周断代工程”一样,把夏的时间摸准确了,就确认了中国历史的起源。也不是像传说的一样,炎帝和黄帝就是中国历史起源。即使考古发现了炎帝、黄帝的生存痕迹,即使找到了他们在某个地方建立起政权的铁的证据,证明他们是第一个皇帝,也只能说他们是这块土地上出现的第一个皇帝,并不能说明他们的出现是中国历史的起源,除非限定这种起源以第一个皇帝出现为条件,而一旦设定皇帝的出现为条件,那就不是中国历史的起源,而是中国皇帝的起源了。
认识中国历史的起源,还必须明确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历史究竟是以“最早的那个”为起点还是以“现在的这个”为起点?这个问题,似乎被历来的历史学家们都蒙混过去了。
“夏商周断代工程”显然是以“最早的那个”为起点,他们把最早的那个断为黄帝,所以黄帝是中国历史的起源。而基础教育的历史教科书则以“现在的这个”为起点,把现在的中国作为历史的起点,由现在的中国往前推,一直推到远古,所以,教课书里的中国历史起源是早期中国境内的人类代表,北京山顶洞人,而且只是代表,不是起源。前一种起源是5000年前,后一种起源,没有确认时间,只有50—70万年前的代表。
历史是不能用“最早的那个”为起点的,为什么呢?因为“最早的那个”会繁衍出许多分支,比如,我们假设黄帝是真实的,他要么繁衍后代,要么有继承人,不然,他去世,后来的历史就没他的事了。而后代或继承人,几百年之后,就分化成许多分支了,几千年之后,那就不得了,其中一部分属于中国范围,还有一些分支就不一定属于中国范围。因此,“最早的那个”就不光只是中国历史的起源,也是其他历史的起源。
所以,历史只能用“现在的这个”为起点,我们现在的中国才是中国历史的起点,从这个起点往前推,无论推到什么时候,什么人,什么事,都是中国的,不可能是中国之外的,因为我们的起点就是“最早的那个”传承到的我们现在的这个分支。
历史的起点,即是一个方法问题,也是一个历史哲学的问题。不确认这种历史方法,或者不使用这种历史哲学思想,胡乱把“最早的那个”作为历史的起点,得出的结论往往截然不同。
当我们使用“现在的这个”,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作为中国历史的起点,我们就可以很准确地找到中国历史的起源所在。无论是以国家形式、政权、帝王,还是以国土、国民,甚至文化内涵等等任何中国内容为条件,我们都能够一步一步往上朔。例如:现在的中国—中华民国—满清……公元前209年秦王朝—“战国七雄”—“春秋五霸”—西周……—传说中的黄帝—6700年前西安半坡遗址—,7000年前的河姆渡遗址—20至70万年前的山顶洞人—100万年前—300万年前—更早前……尽管我们现在发现的证据有限,但我们已经知道,地球上300万年前已经有人类生存的痕迹,中國历史的起源只能是最早而且繁衍传承直到现在的中国的那个或者那些人。他们的生存情况我们至今不得而知,我们却可以认定,他们的出现,繁衍出了现在的我们。
当然,我们也可以设定一定的条件作为中国历史的阶段,比如5000千前为条件,那么,中国历史的起源就是5000年前了。
二、中国历史的内容问题
顾颉刚先生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所写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词》,被认为是中国新国学诞生的标志,也是科学研究整理中国历史内容的宣言书。文章中说:“我们的机关是只认得学问,不认得政见与道德主张的。……事实是不会变的,我们所怕的只在材料的不完备,方法的不周密,得不到真实的事实。”他的这种历史哲学认识,在中山大学操办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时候又进行了具体阐述:“我们研究历史感着痛苦,最没法措置的是记载的偏畸。我们研究历史的人,要打破以贵族为中心的历史,打破以圣贤文化为固定的生活方式的历史,而要揭发全民众的历史,要把圣贤文化和民众文化平等研究。”
当时的中国历史,《战国策》、《左传》、《史记》、《资治通鉴》等被称作经典,然后是各个王朝的断代史,动辄几十卷,数量之大举世无双,但无非帝王将相争权夺利的无聊过程和他们生儿育女的生活细节,顾颉刚先生文雅地称之为圣贤文化的历史。
顾颉刚先生在中山大学的时候,“立意在继续北大同仁所要做而未成功的工作”。他在中大发起民俗学会,创办《民俗学会丛书》,开始为中国历史内容从圣贤文化转变为圣贤和民众文化收集资料,积累素材,“也想同时记录史料,重编国史。”遗憾的是,他很快又离开了中大,回到北京,虽然也继续从事着《古史辨》的工作,但随着抗日战争爆发,他把大量时间和精力投身到抗日救亡活动中,编辑通俗读物向民众宣传抗日,他说,读书人天天看报,用不着我们宣传,我们要做的是用通俗的百姓语言编辑歌谣,让民众知道。加上后来国共内战,时势变换,顾颉刚先生的国史始终没见踪影。
国内现在流通的中国历史,基本属于三个版本的内容。一个是吕思勉先生的《白话中国通史》(1921年出版),中国第一部白话通史,此后,1941年,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出版,1999年,白寿彝的《中国通史》出版。这是中国通史的三个版本。范文澜先生参加过考辩古史,吕思勉先生作为史学前辈也参加考辩并参与《古史辨》第七集的编辑,白寿彝先生是顾颉刚先生在燕京大学的同事,得力助手。三个版本,吕思勉先生的《白话中国通史》分为文化史和政治史上下部分;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和白寿彝先生的《中国通史》都只直接分历史时期,各个时间内将政治与社会文化前后安排。三个版本的主要内容都大同小异。
按照顾颉刚先生的历史观,历史可以看成两套,一套是事实的历史,一套是记载的历史。事实的历史一定存在,但天长日久,许多事实我们无从得知。记载的历史,记载的就是事实的历史,但记载的工具无论是文字也好,视频也好,都没有可能将全部事实记载出来,记载的就只是事实历史的部分内容。中国历史的内容问题,指的就是记载的历史,也就是历史书籍之类。
记载的历史只可能是事实历史的一部分,而且只是一小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否代表着事实的历史,是否可以从这极小的记载部分认识事实的历史,就必须要有概括性、代表性、提示性,否则,记载的历史就不能够表示事实的历史。
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言,中国历史的内容长期表现为“贵族的历史”。上述三个版本的中国通史,主要内容实际上就是吕思勉先生的中国政治史,“贵族的历史”指的就是这种政治史内容。
历史,记载的历史,由于它只能记载真实历史的极小部分,这部分历史,不仅意味着记录着人类社会的过去,它同时意味着“让过去告诉未来”,把过去的事实记载下来告诉人们,它虽然过去了,但不能让它出现在未来,或者,不能让它在未来消失,这是历史存在的价值,否则,也就用不着记载历史了。
顾颉刚先生在《古史辨》里有这样一段话:
秦汉以下直到清末,这两千年的社会是一个基础在同一的经济构造上建立而成的社会。我们从历史上去观察,看见这两千年的社会生活是时时变换的,最显著的便是政治上的朝代更换。其实,这种朝代的更换是表面的,枝叶的,在社会的经济构造和伴生的组织根本上,骨子里却没有改变。
众所周知,我们通用的中国历史内容始终主要记载的是政治内容,甚至,所记载的思想内容、社会习俗内容、生产活动内容都围绕政治内容而服务,理论上看,它们只能称为中国政治史,而不应当使用中国通史的名称,名实不副。要知道,中国历史,尽管中国社会长期处于政治活动控制一切的状态,中国社会的人类活动并非如此单一,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同样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社会活动。
例如,1934年,顾颉刚先生创办《禹贡》学会和半月刊,“但以中国历史之长,地域之广,多的是材料。”他听说王同春开发河套的故事后,出版了一期《河套水利调查专号》,由此开始了边疆各民族和历史地理的调查和研究,并同时开始关注《地方志》。“即使是在古籍中,也有不少的民族信仰,民众生活,但是一向为圣道王功所包蒙了”。
种种原因,顾颉刚先生所指的历史内容后来被归纳到民俗学范围,与历史分道扬镳。中国历史的主要内容就成为政治专门史,但打着中国历史的名目。
三、中国历史的虚实问题
“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是顾颉刚先生的著名论断,《古史辨》对之进行了长篇累牍、不厌其烦的论证和考辩。 90多年过去,没有谁胆敢站出来否定这个论断。许多人只能假装不知道它的存在,为了附和个别人主张的历史认识,或者说他们的特殊需要,将中国历史编造成为他们所需要的样子。于是,大量的历史事實被一些虚无缥缈的历史概念所替代。
比如封建社会,这是一个抽象概念,在当代中国历史记载中普遍使用。它不仅成为人们认识中国历史的基本框架、原则,也同时构成了中国历史的主要内容。当人们认识公元前221年直公元1894年之间的中国历史,很多人就非常明确地使用封建社会来表达,即使从事历史研究的著作,也大都将这个概念作为一种前置条件,“由于是封建社会,就必然这样那样”, 将它充当成了一种历史事实进行描述。
封建社会这个概念并非一种历史事实,退一万步说,它真实地描述出了某种社会的特征,但所描述的特征也是许多种历史事实的集合,那许多历史事实才是历史内容,历史记载的是具体历史事实,抽象概念最多只能作为历史研究的专业术语使用,一旦作为历史事实使用在历史中,即使只作为标题,也失去了历史的真实性,成为一种虚幻的历史概念。
在历史里,使用某个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指称某种历史现象,如“秦朝”、“官渡之战”、“毛泽东时代”等等,都能够明确表示其所指示的历史事实。但封建社会这种概念,则并非依照某一历史事实而出现,而是脱离所有历史事实而人为制造出来的一种概念,相当于强奸历史的行为。这种概念,看似与历史事实存在关联,实际上与任何历史都没有联系。比如,说1894年前的中国社会是封建社会,那么,为什么公元前221年之前的中国社会不算?为什么1894年之后的中国社会不算?公元前221年之前的中国社会和1894年之后的中国社会,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与中间的中国社会存在大量的相同和相似特征,相反,完全不同的特征并不存在。
类似的抽象概念还有很多,如资本主义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等等,这些抽象概念并没有明确描述出一种独特的历史特征,只是对个别历史事实进行的一种牵强附会的抽象,与真实的历史事实脱离甚远,并不能够用以表达历史事实和内容,当它们用于历史记载里,就使得历史成为一种虚幻缥缈的内容,似是而非,不便于认识历史真实。
历史除了必须尊重历史事实之外,还必须尊重一般历史常识。
由于历史是记载过去的事情,许多过去的事情当时不曾记载,后来的历史内容往往无法找到当时的事实证据,比如300万年前的历史,1000万年前的历史,它们早已经消失无踪,这种情况下,我们并不能否认历史的存在,只能通过人类的认识常识进行推论。这种历史常识缺乏历史事实,但不缺乏客观事实。比如,17000年前西班牙出现了岩画,中国发现的岩画至今只有6000多年,那么,17000年前的中国人什么样?西班牙人的岩画就成为一种历史常识,可以用来推测当时中国土地上的人类生存状态。
历史常识也是一种实在的历史认识,或者历史推论,与那种抽象的无历史依据的概念不同,历史常识能够帮助我们认识历史事实,抽象概念则往往误导我们产生虚假的历史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