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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黄了,河水黑了

2017-07-24王小龙

上海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甲鱼

王小龙

平生不修善果

只管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枷

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水浒传》·鲁智深坐化遗诗

1951年夏天的某个深夜,造币厂桥朝北下来靠近沪杭铁路道口的朱家湾派出所,一颗昏暗的电灯泡下,几个民警摆弄着老式短枪和手铐。可以听到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

“再过一个时辰部队就到了,两个班,我和小江北带一个班,你们带一个,一点钟出发。”

“老山东帮帮忙,手铐有情况,锁上就打不开了。”

“笨。要去铐人家,先把自己……吔,国民党的手铐不好使嘛……算啦,要不小江北你留守看犯人,等我们回来再给你想办法。”

“拿我开心是吧?帮帮忙老山东,我要不去,酱瓜弄哪家哪户你们都认不得……”

——小江北把自作自受戴上手铐的右手伸过去。小江北并不小,二十多,本地居民,刚当上民警。老山东也不老,三十出头,野战军打进上海后转业到公安的。老山东一颗一颗数着把子弹压满弹夹,拍进枪把,把枪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试着给小江北摘手铐。

屋后“呜”地一声怪叫,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火车轮轨撞击声,门窗和桌上的东西一阵乱响,随着地面跳动,人也跟着穷抖。门被一脚踹开了,几条莽汉闯进派出所,手里攥着枪、匕首和大棒,个个你死我活的拚命架势。民警们愣了,小江北认得:“单大鸿,想干什么?”

为首的单大鸿平端两支短枪,慢慢踱过来,枪管一挑小江北下巴:“敢叫大爷我的名讳?唔,披上狗皮了,不丑。这是预备去抓人?不麻烦,都来了,喏,要抓的都在,剩下的都在,抓吧。”他发现了小江北手上的铐子,“咦,好玩呢,小江北怎么先把自己铐起来了?难不成你拜我老头子被戳穿了?哈哈……”

老山東伸手刚搭着枪把,“砰”地一声,单大鸿先开火了。屋后又是一列火车开过,暴风骤雨般的轮轨撞击声中,小江北抡起右手,拳头带手铐一起砸向单大鸿。民警和莽汉捉对厮杀,枪、匕首和大棒往死里招呼。火车开过以后,民警都牺牲了,老山东仆在桌上,半边脸血肉模糊,小江北歪坐墙角,胸口的一把匕首还在颤动。昏暗的电灯泡在风中晃荡,墙上地下,血迹溅迸,满屋子热气弥漫,热水瓶成了一摊发光的碎玻璃。单大鸿吩咐:“去后头,把弟兄们弄出来!”

他们急吼吼地砸开班房的大锁头,几个铐着绑着的人拥了出来。最后一个出现在班房门口的是甲鱼头,没有快意,只有惊恐。单大鸿走过去,枪口顶上他额头:“你把我们卖了,只好对不起你,甲鱼头,你听好,不能混就回老家,你偏不走,我送你上路!”

正要扣动扳机,班房里又蹿出一个女人,喊破喉咙地大叫:“你先打死我!先打死我!”

扳机上的食指松开了。单大鸿恨恨地看了看面前的一男一女,一挥手,他和他带来的以及他救出的人呼啦啦出了派出所。

他们跌跌冲冲地跑上河堤,翻过胸墙,跳进泊在岸边的一条木船。很快,船撑离河岸,乘涨潮驶向上游。船后,岸上一片火光,天都烧红了半边。苏州河倒映着月光,银白的波浪衬出船的黑影飘摇而去。此刻的大上海,也就是那些黑影耸立的楼房,不动声色,只有海关报时钟声远远传来,仿佛送行的告诫。

单大鸿立在船头,枪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抽烟。烟头红火明明灭灭,他的面孔亮起来暗下去,渐渐隐没在凌晨的黑暗中。

1988年夏天的某个黄昏,酱瓜弄通向河边的路口拐角,一家名叫“快活林”的酒吧开张营业了。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十分热闹,相邻人家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看而已,路过的转过头来打量一番连脚步都不带停留,只有对面河堤上站着蹲着的几个小把戏,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望着。酒吧业主单鸿生是个壮年汉子,一身三件套西装,还系着鲜红的领带,马戏团驯猴似的手持竹竿,一挂鞭炮噼哩啪啦。这鞭炮,在河湾这片人口密集之地,显得格外孤单冷清。单鸿生身后站着锦缎旗袍打扮的妻子沈小慧,她不安地绞着双手,笑给相邻的路过的每个人看,笑得真叫尴尬。

一辆桑塔纳轿车越过铁路道口,从河边的光复西路绕过来。鸿生高兴了,丢下竹竿迎了上去:“啊呀,不得了,苇哥驾到,面子大得罩住浜北还有得多!”他回头朝酒馆方向喊,“爸,贵客光临啦!”

苇哥瘦瘦长长,黑色T恤外一件银灰西便装,颈间一圈大金链子,戴着金戒指的手上抓着个摩托罗拉大哥大。他随和地笑笑,站在“快活林”门口四下张望。一位身着中式棕色布褂的老人走出门来,鸿生向他介绍:“苇哥,我认老大,从小带我混的,朱家湾的事情他说了算。”再掉过头来介绍,“我爸,海外归来……”

声音略响,不像对话,倒像广而告之。相邻人家没听见似的,收衣裳的收衣裳,刮鱼鳞的刮鱼鳞,光膀子男人干脆朝自家黑狗踢了一脚。

海外归来一向光彩,不要说发生在又破又大的普陀了。不大一点的店堂里,苇哥的视线落在区统战部、政协等组织赠送的锦旗和横匾上:“还有什么问题?管道煤气接上了吗?”

“好了,通了,”鸿生答话,“苇哥神通广大,一个电话摆平。”

苇哥坐下来,进入一般性寒暄:“老先生回来有一年了吧?还习惯吗?国内条件跟海外不好比,不过慢慢会好起来的。”他关照鸿生,“老先生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难为苇哥了……”

鸿生感动得要哭。老人嘴巴半张,只管点头。苇哥饶有兴致地环顾店堂:“市口不错,风水也好,蛮上档次的一家酒吧。这破房子一直当它仓库,进货出货便当罢了。被你这么一弄,像模像样的,不要说酱瓜弄啊朱家湾的,整个浜北头一家!”

“苇哥过奖!”

鸿生开心得直搓手。苇哥盯着他:“有空我要来坐坐的。”接着就意味深长了,“怎么样,弄点副业走走货?”

鸿生当然明白,有点慌张:“先让我开出来,蹚几步看看。”想想又补充,“知根知底的可以,面熟目生的不敢。”

苇哥赞成:“当然,一个字,稳。”

鸿生想起来了,俯身询问:“要不要来杯现磨咖啡?烫的……冰镇啤酒也可以,海涅根。”

苇哥正要开口,晃进来两个穿汗背心和短裤的青年,没坐下就喊:“老板,两听冰可乐,一包云斯顿!”

稍微有点煞风景。

酱瓜弄不是上海一般意义上的弄堂,而是苏州河北岸朱家湾地区一块住人的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本来是棚户区,一片废旧材料搭建的聊避风雨的“滚地龙”,叫“弄”,估计是城里人加给它的,苏北没有这个叫法,要按窝棚里钻进钻出的乡亲们的习惯,直接就叫村叫庄了,酱瓜村酱瓜庄比酱瓜弄顺口,就像潘家湾、朱家湾、谭子湾似的,一派乡土气息,十足田野风情。

1949年后,工人阶级翻身当家做了主人,就开始把“滚地龙”翻成有门有窗有顶有梁的房子。几十年住下来,子孙出生长大,有机会就再翻,搭阁楼不稀奇了,有点野心的造两层甚至起三层。这样一堆各按心想和能力变出来的房子挤在一起,好看是不太好看,倒是很有人情味。酱瓜弄中间有条弯弯的小路,不宽,结婚人家借来的轿车刚好可以开过去。这路一头通铁路道口,派出所就在路边,道口值班房隔壁,另一头伸向苏州河,“快活林”酒吧就在路口。小路上有一家烟杂店、一家粮油店、一家理发店、一个传呼电话站。小路两边有些支弄,在房屋之间的空隙中出没。没办法讲究房屋间距,谈不上什么私密空间,对门人家的动静一清二楚,连饭菜上桌都看得真切,差不多可以从窗口伸过去夹一筷子。天一晴,晾出来的棉被床单衣裤尿布在狭窄的小路和支弄上空兴高采烈地舞蹈,叫“一线天”风景。底下的孩子吃着百家饭长大,黄昏时分,家家都在门口支起小桌,小把戏不肯老实,端碗白米饭从这头颠到那头,这家一筷落苏那家一筷肉,跑回来碗空了也吃好了。

至于为什么叫酱瓜弄,有待考证。倒不如叫回丝弄或者酒瓶弄,因为苏州河对岸就是纱厂和啤酒厂,酱瓜弄不少人每天要翻过造币厂桥上下班。不过这里就叫酱瓜弄,可能很久以前这里有过一家酱菜作坊,可能家家户户喜欢自腌酱瓜。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夜深了,最后几个青年胡乱唱着《天下一家》,摇出“快活林”。鸿生和妻子小慧疲惫地收作杯盘碗碟,大鸿老人在一边看看,插不上手,便走去角落,移开一面隔板,露出通向阁楼的木梯。刚踏上一格,鸿生过来扶住他:“爸,你还是去住公房吧,我们住在这里,也方便照应酒吧。”

老人想了想,又踏上一格,慢慢往上爬。鸿生回头看看小慧,摇摇头。等老人的屁股和脚后跟消失在梯子上方的阁楼口,他转身回来继续收作店堂。他热得有点糊里糊涂了,领带也歪在一边,他用它揩揩额头上的汗,忽然朝阁楼上叫道:“爸,你不要老是闷头坐在店里,闷要闷出高血压糖尿病的。白天没事,出去走走啊。”

阁楼上没有动静。鸿生看看小慧,又摇摇头:“我搞不懂这种巴拿马脾气,你懂不懂?”

小慧不接口,搓着抹布来了一句:“苇哥说的走货,不要答应。”

“哦。”

“犯法的事情,不要去做。”

“嗯。”

老人能听见楼下店堂里的对话。他站在阁楼当中,月光从老虎窗投射进来,他一动不动,轮廓分明,像是谁藏在这里的一尊雕塑。老虎窗下有一张方凳,看来经常放在这个位置,他不用留心就踏了上去,站稳,提起插销,用点力推开窗子,上半身就直接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中了。

他看见苏州河对岸工厂锯齿状的屋顶剪影般地起落,纱厂已经做做停停了,夜里没什么大夜班,没什么纺纱织布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看见下面岸边泊着的船只轻轻晃动,河水温柔地拍打着,船舱里飘出祈祷般的梦呓。不知哪里响起婴儿的啼哭,接着是一声悠长的汽笛,远处有火车向这里逼近,房子渐渐震颤起来——

他听见一片潮水般的人声从河上升起,向他围拢过来,喊声惊恐而又悲惨,喊什么却听不清楚。眼前黑白景象都染成了红色,天空也红了,他看见自己挥舞手枪,带领一帮汉子离开火舌翻卷的派出所,急急忙忙穿过酱瓜弄弯弯的小路,一路上点燃浸透煤油的回丝,扔向人家茅草或油毛毡覆盖的屋顶。他们直奔苏州河而去,把火光和乡亲们的喊叫留给身后。火光中,一张张痛不欲生或怒不可遏的面孔。

——仍然是工厂锯齿状的屋顶剪影般地起落。仍然是河水温柔地拍打岸边靠泊的船只,梦呓在水面飘散。仍然有婴儿的啼哭和猫的哀鸣。火车远去,震颤的房子渐渐回归平静。儿子和媳妇仍然在楼下忙于最后的收作,有杯盘碗碟的碰撞和哗哗的水声。大鸿老人仍然站在老虎窗前,直接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中,一动不动,像谁藏在这里的一尊雕塑。儿子在楼下喊了一声:“爸,我们去了,你睡好。”

接着是关门和上锁的声音。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拐进酱瓜弄小路,走远了。

老人还要在老虎窗前站多久?

第二天上午,他听话地出门了。站在“快活林”门口,他不知道朝哪边走才好。右转,是酱瓜弄弯弯的小路,左拐,走过去是造币厂桥。盛夏,上午的太阳已经很大了,老人没什么道理地朝左起步,沿着河堤朝造币厂桥慢慢走去。

桥跟前就是步行梯,一步步踏上去。还好,不怎么吃力。上去就是主桥,老远就看见桥面当中有个黑黑的圆盖子。老人走了过去,低头细看。铁盖上铸着的“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上海市工务局监造”等字样清晰可见。他突然感觉身上辣豁豁发烫,一抬头,看见了1946年自己的背影——

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单大鸿朝桥上走。从对面看过来,他先从桥面露出脑袋,然后是肩膀,敞开衣襟的胸口,空空的双手,一双蹬在布鞋里的脚踩着被阳光烤软的柏油桥面,一步步走上来。他代表浜北的老大来和浜南的堂口谈判。对方在桥上等着,匕首、大棒和三节棍一起等著。大鸿站定,来得爽气:“代我家老大传话,不啰唆,你们想怎么划这条线?”

对方一位戴金丝边眼镜、手持折扇的先生阴阳怪气:“好说,也好办,你们退到铁路北面去,浜北的事情我们代劳了。”

大鸿仔细盯住他:“好办倒是好办,不过你问问,桥下淌的河水答应不答应。”

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反光。河边船上,男人把拖把浸在河里,再提上来擦洗舱板,女人就着河水淘净一箩糙米,倒进船头灶火上的铁锅。上游湾子,一条满载西瓜的木船正缓缓转身,朝这里撑过来。

大鸿又加一句:“你再问问,我这里答应不答应。”

他忽地捋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条手臂,臂上蛇一样缠绕一根黑黝黝的九节铜鞭。对方不敢怠慢,三节棍劈头盖脸砸来。大鸿不避不让,用额头硬邦邦接了这一棍,一弯腰,手在腿上一摸,左手多了一把三角刮刀。对方的折扇先生朝后退去,手下三四个上前一步,功架十足。

只听一声呼啸,桥两侧护栏外翻上来浜北众多弟兄,身形带风扑上桥面。那时打架,不兴咋呼,全闷着头一声不吭交手就朝死里打。很快,双方参与人等各自找到对手,一对一对、一堆一堆地打,手里有家伙的使家伙,徒手的专门近身拿关节、掐头颈、抠眼珠,好一番厮杀!

不是都有枪么?哎,轻易不敢玩过头,一则苏州河两边华洋警方关照过底线,二是事情闹大捅了上去,大老板之间兴许是拜把换帖的兄弟,他们喝喝茶,下边哪个倒霉的兄弟就小命交代了。

单大鸿抡圆了九节铜鞭,砸到就是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哪个敢欺近?铜鞭呼呼生风,逼向折扇先生,那位退到护栏,后撤无处,跳起来扑向大鸿,折扇直指面门。大鸿重心下沉,单腿深蹲,拉开弓箭步,铜鞭贴地横扫,哗啦缠住对方脚踝,一用力拽倒了他,接着,抽回铜鞭,头一摇,绕在自家脖颈,上去抓住那位的后领和裤腰,“嗨”地一声举起,头下脚上地丢给苏州河。

折扇先生倒栽葱下来,刚好掉在正要滑进桥洞的西瓜船上,脑袋和西瓜一起碎了,湿淋淋地一摊,鲜红鲜红的,分不清脑浆和瓜瓤。噗通噗通,又有人掉进河里,有人跟着跳下来,一部分厮杀转移到了苏州河上,水花四处乱溅。

西瓜船自觉靠岸,哪里还敢撑走。大鸿由主桥北端的步行梯下来,一跃上船,端详折扇先生难看的死相。后头有人跟着跳到船上,是浜北老大甲鱼头。老大不会上去参与交手,就在桥洞下的荫凉处风吹吹茶喝喝水烟抽抽。反正不用拚命了,甲鱼头对死先生有话:“想跟我玩,一不当心自己跌下来了吧。”他俯身掂起一个西瓜,跟船尾战战兢兢的船老板打过招呼,“老板,借你一个瓜,解解渴。”

说着一掌拍裂西瓜,掰一大块递给大鸿。鲜红的瓜瓤像脚下的一摊血浆,大鸿厌恶地推开了,甲鱼头一愣。

警笛和车载警钟咣当咣当地近了,甲鱼头朝桥上一声大喊,桥上人影四下散去。转眼朗朗乾坤,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噗通,大鸿跳进河里,悠悠地朝北岸游去。

——刺耳的刹车声,一辆消防车停下了,车头直对老人。这里是下坡,驾驶员上坡时没看见人。车上全套穿戴的消防队员呵斥:“老头,不要命啦?马路当中想心思!”

单大鸿抬头看看鲜红的消防车,又低头看看脚下黑得发亮的铸铁盖子,像要记牢什么,然后才向桥边的人行道走回去。消防车呼啸着开走了。

桥下河边,船民大概都躲在船舱里避日头,只有一个赤条条浑身墨黑的男孩立在船头,突然跳起来栽向河水,哗啦。

退潮了,河水黑乎乎油光光稠嗒嗒的,气味就不形容了。

大鸿老人由步行梯下了桥,沿着河堤慢慢朝回走。他不时探头越过胸墙看看河水。岸边极脏,水面上有些棒冰纸头,有只撬开了盖的空饮料罐、一团缠绕不清的水草、一条泡得肿胀的死猫。走著走着,发现有点不对头,胸墙像是比老早高多了,仔细瞧瞧,是的,从胸墙的新老痕迹上,能看出加高过两次。他直起身来张望四周,头上一架起重机空悬吊臂一动不动,其他简易装卸机械也都处在静止状态,皮带输送机,筛式漏斗,几辆手推车。午后,没有人,工人们都吃饭休息去了。老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弯腰沿着胸墙横移过去,样子又滑稽又可疑。他眼睛盯在老胸墙和第一次加高的那条分界线上,直到站定下来,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老胸墙顶端深深地凹陷下去一道,像是人脖颈下的锁骨。老人把手掌贴上去,闭上眼睛,就听见了陡然响起的码头号子,呼哧呼哧的喘息河水般浑浊而又滞重。他直起身来,又期待又惧怕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让他吃惊地张开嘴巴——

一条长长的跳板斜斜地搭在胸墙上,随着声声号子上下颤动,一头不时蹭下混凝土胸墙顶端的沙粒。一双双蹬着旧布鞋或直接赤裸的脚,一步一步朝下挪动,苦力们光着上身,肩背处搭一块粗布,扛着船只运来的麻袋大包,顺着跳板下来。麻包像一座座小山,在太阳的映衬中起起伏伏。汗水从额头和胸膛渗出来,凝聚成大颗水珠,无声地滴落,掉到跳板和地面上,噗嗤蒸发了。

越过沿河的光复西路就是面粉厂仓库。在这条人力装卸线边上,几个戴墨镜撑阳伞的老克勒小克勒也看得吃力,不知是被太阳晒昏了头,还是被眼前这些骨架和肌肉中的无穷能量吓呆了。

一个男孩同样地扛着麻袋大包,从河里渐渐上来,在胸墙顶端站稳了,沿着跳板朝下走。看上去已经拚足性命了,他脸憋得发紫,牙关紧咬,两眼瞪得滚圆,托着麻包的手臂不住颤抖。他还不会喊号子,只是用鼻孔粗重地喘气,令人提心吊胆地一步步朝下挪。已经一脚踏上地面了,身体一晃,连包带人摔倒在地。他想爬起来,两手用力撑起上身,马上又仆倒了,半边脸贴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

麻包摔破了,白花花的米粒撒了一地。

男孩被反绑在铁缆桩上,像条翻白的鲢鱼,挺着肚皮,横搁在胸墙上,脚尖沾了一点地面,头看不见,后仰着,歪在胸墙那边。他早就昏过去了,皮包骨头的胸膛裸露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偶尔痉挛几下。在他身边,号子依然浑浊不清地哼着,跳板上那些脚步依然不堪重负地挪动。

穿着黑色中袖香云纱褂子的甲鱼头走过来,看了看男孩,突然弯腰提起男孩两只脚,往上一掀,男孩滚过胸墙,哗啦滑下河水。

戴墨镜撑阳伞的老克勒小克勒开心地笑了起来。

男孩双手被绳索吊在铁缆桩上,齐胸浸在苏州河里。他本能地把头低下去,嘴唇终于够到水面,污浊的河水起起落落,水涌上来时,他就喝一口,太急,呛了,鼻孔和嘴角冒出水花,喉咙抽搐,系在缆桩上的绳索一阵剧烈地抖动。

单大鸿,十四岁,挣扎在1933年的某个中午。

那天半夜,仓库深处,整整齐齐码成桩堆的米包下,浑身精湿的大鸿躺倒在地。甲鱼头站在边上,面孔隐没在阴影里,也不说话,粗粗地出了口气。他身后几条黑影在紧张地活动,把米包翻到一辆塌车上。甲鱼头抬腿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吩咐大鸿:“把褂子脱下来。”

大鸿挣扎坐起,顺从地脱下身上褂子。甲鱼头接过,丢在地上,用脚拨开,然后扬起匕首,对着一个米包划了一下,白花花的米粒沙沙地倾泻在褂子上,不多不少,一小堆后止住了。甲鱼头关照:“包起来,拿家去。”

旁边一条汉子提醒大鸿:“还不谢谢大爷。”

大鸿翻身跪下,就地磕头。甲鱼头唔了一声:“这个小老乡,我认了。”他朝黑影们喊,“差不多了,走。”

仓库铁门嘎嘎地关上了,合拢之前,可以看见这是一个有月亮有星星的深夜。

一片漆黑。

——老人绕道酱瓜弄东北,贴着造币厂围墙行走,来到铁路道口。他看见马路对过一座房子门口有块白木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眯细眼睛辨认,陈旧的面孔又抹布似的扭曲起来。那块木牌白底黑字:上海市公安局普陀分局朱家湾派出所。

68路公共汽車开来,停住,挡住老人视线。车窗里男人女人站着坐着,一律垂头丧气。太热了。公共汽车停在这里,因为道口安全栏杆放下了,红灯一闪一闪,警报器嘟嘟直叫,穿着老头衫的值班员套上铁路制服出来,扬起绿旗,远处呜地传来一声汽笛。

分局刑警队的姜大业在派出所里查户口档案。他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像个游手好闲的“打桩模子”,翻看桌上摊开的几大本档案,偶尔在笔记本上抄点什么。一个户籍警走过来搭话:“到底先进人物,样样拿得起来。现在招警招进来的,不会查口卡,就会吹牛皮,一天到晚想弄个大的,夹梦头里破大案。”

姜大业抬头一笑。户籍警有问没问瞎问问:“小江北,说是铁路新村那起凶杀案破了?”

姜大业边抄档案边答话:“嗯,流窜的,上门撬窃撞上户主,菜刀砍的。”

门口,一个民警推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靠墙,转过去蹲下!”

青年很不情愿地面朝墙壁蹲下。显然司空见惯,都没什么大反应,不过抬头看了看。民警把手里的东西丢在桌上,一把铝制旧汤勺、一个注射器、一根医用橡皮管。他拽下毛巾揩汗,看见姜大业,高兴起来:“小江北,大热天朝下跑?正想约你晚上喝啤酒,我请客,你埋单。”

呸,姜大业佯啐他一口,依然只管自己抄。

闲得发慌的户籍警走去门口朝外张望,看见公共汽车开过道口,马路对面站着一位老人,便大声招呼:“朱老先生,出来晒太阳啊?热昏头啦,进来坐坐。”

老人一惊。

屋里,姜大业也有问没问:“这是第几个啦?”

“反正一天多过一天,开始跑跑腿走走货,后来就自己玩起来了。”民警看看墙边蹲着的青年,“街道里只肯承认两个,还一本正经写到年度总结里去了。”

“当然啦,超过两个辖区领导不要做了,就地罢免嘛。”

姜大业比较明白。

户籍警把老人请进派出所。老人随着招呼坐下,表情呆滞,行动迟缓,一副老年人熟透的样子,谁知道真的假的。

“大热天晒太阳,外国派头,我在画报上看见的。”户籍警倒了杯水给他,“怎么样,酒吧生意好不好?”他并不等老人回答,炫耀似的向姜大业介绍,“这位是单大鸿老先生,海外归来,爱国华侨……”

又不是他爸,拽什么拽。不过下面的话姜大业都没听见,他下意识似的挑出一本户口档案,翻到某页。单大鸿的近照,当然和面前坐着的老人一模一样,下列姓名单大鸿,出生年月1919年8月,籍贯江苏兴化……备注栏记载:1951年“镇反”期间纠合帮会成员冲击派出所,杀害民警,烧毁民宅,负案潜逃。1987年归国,已批准入籍,原户口缺失,重建口卡及档案。

大鸿老人没有注意姜大业,坐下来以后,就一直盯着墙边蹲着的青年。押人进来的民警把毛巾搭在墙角斜拉的塑料绳上,从抽屉里摸出一副手铐,走了过去:“站起来。”

声音不大,自有威严。蹲久了,青年费劲地站起来。民警抓着他一只手,铐上,再拨转他身体,面对面铐上另一只手,然后带去后边的拘留室。

大鸿老人不可能不紧张,半张嘴巴,一脸痴呆。姜大业都注意到了。当年——

单大鸿一枪打倒伸手摸枪的老山东,又对着扑上来的小江北放了一枪。小江北竭力挥舞铐在右手的手铐,身不由己退到墙角,不知哪条汉子的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胸口。他瞪大眼睛,背靠墙壁,慢慢地滑了下去。火车哐哐地开过屋后。

——火车的轮轨撞击声中,小江北姜大业痛苦地哼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紧了面前的单大鸿。

火车开过以后,就可以听见酱瓜弄日常的各种动静了。黄昏时分,高低盘旋的鸽群扑啦啦地降落在人家屋顶,咕咕咕地走来走去。不时有自行车骑过,叮叮当当地穿过弯弯的小路,拐进某条支弄。家家门窗敞开,锅碗瓢勺乱响。女人杀千刀讨债鬼地叫骂,可能是喊小把戏回家,可能是不明不白地邀战哪家邻居。大点的女孩放学回来,被差到门外的水斗边上刮鱼鳞,鲫鱼的鳞片沾在手背和袖套上,有一些散落在地,闪闪烁烁地折射落日的余晖。老头在门口杀鸡,左手把母鸡脑袋反拗过来露出喉咙,右手握刀,看准了一刀下去,鸡血沙沙地滴进本白大碗,然后,把鸡朝地下一丢,鸡一动不动,貌似思考生死命题,突然啪啦啪啦弹跳起来,叫是叫不出声了,可是弹跳得老高,这叫垂死挣扎。

卖茶叶蛋的奶奶刚出门,她把燃着的煤饼炉拎上一辆旧手推车,再把一锅酱汤中的茶叶蛋端到炉上,手推车吱吱嘎嘎哼着小调,沉甸甸地沿小路朝河边走。

河边有几个小把戏在打闹,这时奔跑过来。茶叶蛋奶奶掀开锅盖,用一副长长的竹筷夹起带裂纹的鸡蛋,搁在伸过来的小手掌上。小把戏欢天喜地,捧着茶叶蛋烫得直倒手,急猴猴剥去蛋壳填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谢谢奶奶。奶奶开心了。

这边,大鸿老人拉开“快活林”木门,查看外面动静。他抽抽鼻孔,风中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接着就看到河边一位老太太在卖茶叶蛋。一个青年骑车经过,一把刹牢,单脚撑地,裤兜里掏出两张一毛的人民币,从奶奶的竹筷上接过茶叶蛋,又接过几分钱找零,蹬车走了。大鸿老人连忙出门,穿过马路,走上前去,抖抖索索摸出一块钱,递给奶奶:“五个,我要五个。”

说着就把手伸向锅中,想从咕噜咕噜微微沸腾的酱汤里捞茶叶蛋。竹筷把他的手拨开了,他听到冷冷的一声:“不卖。”

手一时缩不回来,他抬头吃惊地看着奶奶。奶奶不动声色,加一句:“我这蛋是给人吃的。”

奶奶推起车子,吱吱嘎嘎地沿着河边朝造币厂桥过去,留下大鸿老人捏着那一块钱,立在原地发呆。茶叶蛋奶奶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很久以前的情景浮现出来,渐渐清晰——

也是这轮明月,照着静静流淌的运河。岸上一座新垒的土坟前,少年单大鸿头上扎着本白孝布,在冷风中孑然而立。他跪了下去,头磕泥地,一起出来的乡亲立在他身后,珍珠靠着爸爸,惊恐地打了个寒颤。这是在逃难途中,临时靠泊的木船无语摇晃,运河呜咽而去。

木船在月光中滑行,船后大橹哗哗地搅动河水。大鸿戴孝站在船头,珍珠在他身边,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不知道这船会带他们摇进前头哪段光景里去。前头,大上海有灯有火,不时有枪有炮,像是哪个吹了口气,天边诡异地红了。

大鸿十二岁,珍珠十五岁,肩膀挨肩膀,站在1931年深秋的夜晚。

她比他大三岁。小的时候大三岁,长大了还是大三岁。大三岁的珍珠,上班路上提一个腰子饭盒去给大鸿送午饭。她在河边码头上没看到人,回过头进仓库找。米仓的桩堆后边,一帮工友在吃饭。十四岁的大鸿席地而坐,正背靠米包发呆,看见珍珠来了,连忙爬起来:“姐,我说我会回去吃的,我想歇歇再回家的。你做大夜班,还专门起来……”

说着,打开饭盒,狼吞虎咽起来。珍珠用毛巾擦掉他脖颈的白色粉末:“这么脏。吃得消吗?刚刚做,少扛几趟,也不缺你几根筹码。”

大鸿满嘴六谷粉饭团,说不出话,只是戆笑。边上工友起哄了:

“招女婿,好福气!”

“老婆就要讨珍珠这样子的……”

珍珠假装光火:“少瞎嚼蛆!他是我兄弟,我不疼哪个疼?你们不护他,还说风凉话,都是做大哥的,也好意思?”

“呦呦呦……”

“咦咦咦……”

都被她骂得没话好说。

清早,大鸿坐在苏州河混凝土护堤上,盯着雾气笼罩的河面发呆。他在等对岸纱厂大夜班放工,等珍珠走过桥来。

珍珠从桥上下来了,慢吞吞地拖着脚步,头发凌乱,发梢上沾着一缕棉絮,脸色惨白像吊死鬼。看见面朝河水坐着的大鸿,她勉强一笑。大鸿跳下护堤,奔跑过来。他嬉皮笑脸地把一块黑黑的菜饼子递给珍珠。珍珠接过来咬了一口,哭了起来。大鸿发现她脸上有一道红肿的伤痕,不由伸出手指摸了摸。珍珠疼得脸一歪,一把抓住他手,不让碰。

对岸纱厂锯齿状的屋顶在晨雾中泛着青灰,气窗里灯光惨淡,传出哗啦哗啦的纺纱织布机器声响。

那是一座阴曹地府。

——“快活林”店堂里,单鸿生和沈小慧夫妇正伺候着吧台和火车座上吞云吐雾酒杯乱碰的客人们,忽然看见老人丧魂落魄地进门,一言不发,去移开隔板,踏着楼梯就朝上爬。鸿生赶快过去:“你到哪里去啦,爸?我和小慧穷找……你不要吓我……”

不吓人的,就是有点痴不痴呆不呆的样子。老人看看儿子,转过去继续朝上爬,消失在阁楼的黑暗中。鸿生摇摇头,移上隔板,转过身来,看见客人的眼光集中在这里,便佯作一笑:“海外蹲的时间长了,老头有点外国脾气,不见怪,各位还要什么尽管开口,啤酒免单了!”

当然是噼里啪啦集体拍手。有人借题发挥:“外头蹲过的,就是过不下去。就说门前这条河浜,臭得国际一流,美国纽约法国巴黎英国伦敦找不到……”

“你去过?”有人打断他的自由发挥,“来啊倒酒……你在中国,在上海,你没得护照,揣一张身份证的人还是爱国主义过下去吧。”

吧台后,鸿生小声地对小慧说:“爸不太对头,像是出门见鬼了,面色发青。唉,好好的,偏要外出乱跑。”

“你叫他出门走走的。”

小慧白他一眼。鸿生无话可说。他们换掉那种不合时令的中西打扮了,圆领T恤牛仔裤,蛮好,不过,又似乎不合年龄。

客人们说说笑笑,无法无天。

楼下在闹,楼上老人躺着,月光照在他脸上,确实面色发青。薄棉垫上一张竹席,舒服不舒服自己晓得,他笔直地躺着,老虎窗上一轮明月在走——

大鸿手里多了一把刀,一把老式步枪上的刺刀,天晓得哪里弄来的。他蹲在酱瓜弄的窝棚后边,用半截青砖把刺刀磨得雪亮,扬手轻轻一荡,便削断了低垂的柳枝。

珍珠一家在窝棚前空地上吃晚饭。黄昏,四周一座座形形色色的窝棚,炊烟袅袅,鸡飞狗跳,是一天中难得的温和时光,一时不知人在何世身在何处。

珍珠已經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看见大鸿过来,朝桌角挪了挪,腾出地方给大鸿。大鸿端起饭碗,夹了一筷子梅干菜,闷头闷脑地蹲到边上去了。珍珠不高兴地白他一眼。

珍珠下了夜班,排在纱厂门口“抄把子”的队伍中。轮到了,被“拿摩温”上下搜身。然后,走出厂门,朝左转弯,上造币厂桥。刚才在“抄把子”队列旁走来走去的一个工头,敞着怀追上来,一面孔贼忒兮兮:“珍珠,大哥我送送你。”

珍珠又害怕又厌恶,强笑着推辞:“不要啦,难为你了,我过桥就到。”

“送送嘛,大哥我不送旁人就送你,面子大吧。”

天还没亮,又起了雾,灰蒙蒙地看不清世界,只有桥上路灯黄黄地挂在空中。忽然听见珍珠叫喊起来,雾中隐约可见工头正在桥那头动手动脚。紧跟着,桥下蹿上一条人影,扑了上去,一声杀猪似的嚎叫,工头仰面倒下了。

不用说,这人是大鸿。他握着血淋淋的刺刀,看着脚下扭动的躯体,一时手足无措。珍珠一把夺过刺刀,丢进河里,拉起大鸿就跑,转眼消失在雾中,只听慌张的脚步声顺着步行梯跑下桥去。

远处,海关大钟照敲不误。

1935年,单大鸿十六岁,头一次杀人。

——大鸿老人躺在阁楼上,月光下的面孔毫无表情。老人的面孔能读出什么?能读出的不过是大家都知道的东西,读不出的在骨头里,夜半丝丝酸痛。

楼下儿子又叫道:“爸,你睡好,我们走了。”

关门和上锁的声音。老人合拢眼皮,拒绝月光。

黑咕隆咚,鸿生锁上门,和小慧刚要朝右转进酱瓜弄的小路,看见对面岸边有人影晃动,几条汉子从河边船上搬下来一个个纸板箱。他对小慧说:“你先回家,我去帮帮忙。”

小慧想劝阻的,鸿生已经跑过去了。

苇哥半夜里也西装革履,不失老大风度。弟兄们把纸板箱搬上岸,一人一箱地搬进酱瓜弄,不知藏到哪条支弄哪家人家去了。纸板箱没有标记,看不出里面什么货色。鸿生凑了过来:“苇哥,进货啊?”

“嗯呐。这趟多了点,国烟涨价,外烟跟着涨。只怕接下来不方便了,一涨价,边防、海关查得紧了。”

“我也搭把手。”

意思是帮忙去搬纸板箱。苇哥伸手一挡:“不要瞎起劲。你是老板,要有身份感。你跟着帮忙,他们以后到酒吧来,还会当你是人物吗?”

“哦。”

“平常在店里也是,不要不客气,也不要太客气,那帮‘阿污卵什么玩意,你是我兄弟,你倒谦虚了,我算什么?”

“嗯。”

“听哪个说你一开心就免单,老兄弟来了不要钱?以后不可以。”

“是。”

上一课。

接下来就是在哪条支弄哪家人家的大房间里。日光灯下,纸板箱整整齐齐堆上了天花板。自会有手下验货点数,苇哥斯斯文文地听汇报就可以了。三五两箱一百条,红万两箱一百条,云斯顿四箱两百条,希尔顿四箱两百条,健牌五箱两百五十条,良友五箱两百五十条……苇哥从口袋里摸出一些分装好的白粉,算是酬劳,一个个派发给手下弟兄。小包装,零点几克,大概刚够一针。他把剩下几袋塞给鸿生,鸿生不敢要。苇哥脸一沉:

“不是给你用的,酒吧里放放好,哪个念头上来不得命了救他一把。”

鸿生收下了。

春夏秋冬,茶叶蛋奶奶是苏州河北岸朱家湾一景。任尔东西南北风,吃个煮鸡蛋总能让人腰板直起来一点。吃的人多,一个个来,奶奶不慌不忙,竹筷子探下去夹上来,茶叶蛋冒着热气像是她正孵着的。吃的人少,奶奶也心平气和,盖上锅盖,看岸上人来人往桥下潮涨潮落。

大鸿老人远远地望着,馋得直吞口水。他不敢过去,只怕讨骂不是人。身后的“快活林”日间不营业,门里黑洞洞静悄悄大白天睡懒觉。老人望着对面河边的茶叶蛋奶奶,很多年前的情景总是令人猝不及防地插入——

总之,后来不对了。

后来有一天,河上下来一船西瓜,船上两个人,一手在舱里抓,一手朝岸上抛。岸上也两个人,一手接,一手摞,身边的西瓜堆就渐渐高了起来。

这场杂耍表演让一群拾荒的孩子看见了,他们围拢过去,把破筐丢在脚边,把手指含在嘴里,馋得心慌。不知谁喊了一声,孩子们扑上去,围着瓜堆拣大的抢。贪心的孩子拖着筐,抢了一个又一个,性急的抱住一个就地砸开,张大嘴巴猛啃鲜红的瓜瓤。船民气得跳脚,老鹰捉小鸡似的绕着瓜堆胡乱扑打。

甲鱼头带着几个人沿着河边快步过来,拾荒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四下奔逃。本来,驱散了拾荒的孩子也就算了,甲鱼头哪根神经搭错,一脚踢飞地上一只破筐,吩咐手下:“去抓,抓来朝死里打!”

大鸿一把揪住丢了破筐朝河里跳的男孩:“小江北,找死啊?听好,我打你两下子,你快点给我逃。”

他抡起巴掌甩过去,啪,小江北转身就跑,大鸿抬脚踢去,正中屁股,小江北跌跌冲冲,栽倒在河堤上,爬起来再逃,正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这人是珍珠。珍珠护住小江北,恶狠狠地盯着大鸿。

大鸿一愣,扭头回去交差了。

这天晚上,珍珠把大鸿穿的用的铺的盖的东西一件一件从土坯房子里丢出来。

大鸿在外面一件一件拾起来。

——再朝后呢?再朝后是一些耻辱的记忆了。不过暮色中看不清大鸿老人什么表情。老人的面孔上是看不出耻辱的。

“快活林”灯已经亮起来了。鸿生和小慧先给自家弄点吃的,鸿生叫了一声:“爸,吃晚饭了,芋艿烧毛豆。”

老人站在门外毫无响应。

河边,路灯也亮了,远远望去,茶叶蛋奶奶收拾家什,正准备推车回家。

深夜,“快活林”打烊。鸿生抓起桌上客人留下的啤酒瓶晃晃,觉得里面还有好多,举起来一仰头咕嘟咕嘟灌进肚里,然后关照楼上老爸,然后出去关门上锁,然后让小慧先回家,自己穿过门前马路,去河堤上加入外烟卸船。

不过二三十个纸板箱,很快搬进酱瓜弄去了。苇哥照例派发小包装,手下谢过散去,他拽着鸿生走过跳板上船。

一前一后兩人拱进船舱,里面已经虚席以待。船舱正中一张小方桌上,一壶茶,两个茶杯,一副扑克牌。船老板是条稳重汉子,伸手请坐:“苇哥,喝茶。”

鸿生和船工一个等级,无茶无座,立在旁边。

宾主双方说法,就是玩玩,“搏眼子”,各两张牌,比大小,又简单又爽气,还不伤脑筋。每一手都重新洗牌,完全看手气,没人能算计。船老板请教:“怎么玩,苇哥?”

“身上带的不多,小来来,两张分,一枪头?”

苇哥低调,从腋下夹着的小黑皮包里拿出两扎人民币。哦,两张是两万。船老板转身从背后也抓出两扎,客客气气:“苇哥说了算。”

如此这般,苏州河上船舱里的赌局开始了。一点不精彩,简直很无趣。一枪头,苇哥的两张牌大,船老板两万块便推了过来。苇哥看看自己面前四扎,一笑:“还是一枪头,四张?”

船老板首肯,又从背后抓出四扎。各自两张牌,摸起来看过,再抬头對望,同时摊上桌面。还是苇哥大,船老板四万块推过来。苇哥面前有八扎了,摞了起来。钱多而已,还是无趣,不晓得鸿生和船工紧张点啥。苇哥不好意思了:“老规矩,赢家不好叫收,不过,不早了,就到此如何?拿走老板的辛苦银子,惭愧。”

“手气好,应该的。一船绿豆装去苏北的价钱吧。”他抬头看看舱壁上挂着的日立电子挂钟,“钱我还有一点,说好半个钟头,再输点给您,请洗牌。”

船老板转身从背后端起一只纸板箱放到旁边,大半箱一万一扎的人民币。苇哥脸色陡变,背后的鸿生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说好的玩法,一枪头,现在八扎对八扎了。苇哥还在手指捻牌,嘴里念念有词,船老板已经把两张牌明摆下来了。苇哥把自己的两张朝桌上一丢,八扎人民币推过去:“栽了。”

船老板依然不动声色:“我难得手气可以。再来?”

“不好意思,兜底了。”

苇哥起身,抱拳作揖,退出船舱。

一前一后两人走跳板回到岸上,船工立马撤去跳板,木船撑离泊位,柴油机发动,突突突地隐没在苏州河上的夜幕中。一条小小的木船,一个小小的船老板,想得到吧?

苇哥不看鸿生,轻叹:“吃饭防噎,行路防跌。”

“快活林”阁楼上,大鸿老人古怪地盘腿坐在地板铺着的席子上,双手扶着膝盖,半夜三更,竟然让人感觉年轻不少——

房门被嗵嗵敲响,大鸿从睡梦中惊醒。这是被珍珠赶出家门后栖身的陋屋,他从铺上坐起,听到女人的抽泣夹在敲门声中。他爬起来,哗地拉开房门。珍珠手撑门框,披头散发,单薄的衣衫都被撕破了,哭着:“甲鱼头他……糟践我了!”

大鸿二话不说,推开珍珠,拔腿出门。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大鸿在苏州河边奔跑,迎面看见甲鱼头从河边船上登岸。大鸿抄起地上的锚爪抡过去,甲鱼头身边几条汉子纷纷亮出家伙。破衣烂衫的珍珠追赶上来,死死地拖住大鸿,大鸿甩起来一巴掌,把珍珠打翻在地。甲鱼头拦住身边弟兄,赤手空拳,立等接招。大鸿丢掉锚爪,也赤手空拳,打也要打你个没话可说。

暗夜里,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打。手下站在边上,不好相帮。珍珠从地上撑起来,喘着粗气看着。大鸿一个背摔把甲鱼头仰面放倒在地,顺势用膝盖压住他胸口,一拳一拳朝脸上砸,直打得甲鱼头五官不分,血肉模糊。弟兄上前拉住大鸿,并不动手。甲鱼头躺在地上哼哼:

“好小伙,为个女人……我不能混了,浜北老大就是你了。”

说罢,咄地吐出一口血沫。

所谓老大,也就是说话算话。

酱瓜弄人家邻里闹纠纷了,双方老少全体出动,手边有什么就操起什么,菜刀、炉钩、顶门杠子、竹扫帚,打得尘土飞扬,日光失色,煞是好看。闻声赶来围观的邻居不算少,沙场外围看着,不敢也不想上去拉架,最多叫喊几声——

“不得命了,打死人了!”

“豆腐花半边奶子甩出来喽!”

“血!血!不好了,头打开了!”

——一家男人的脸被破碗砍中,出了点血。他用巴掌抹了一把,看了看,索性涂得满脸都是,大叫:“好,老子拚命了,今天不戳死几个不是人!”

也就是炉钩挥舞,虚虚实实,只当豹子头林冲的丈八蛇矛。有人喊:“大鸿来了!”

众人闪开一条道来,大鸿和几个弟兄犹如好汉下山,晃着膀子进场。大鸿就地取材,抓过谁家晾晒竹竿,把湿衣裳朝空中一甩,走过去对着大打出手的男女老少噼噼啪啪敲打了几下,双方果然住手。

满脸是血的男人控告:“大鸿你评评理,他弄几个空酒瓶子砌在墙头,大炮直对我家,叫他敲掉当我放屁,我代他敲,错在哪里?”

对方男人辩护:“我家墙头,砌什么东西碍到你了?炮口朝天,你才多高……”

大鸿哼了一声,意思住口。双方不敢出声。大鸿瞄了一眼,明知故问:“几个瓶子?”

有弟兄报告:“三个。”

大鸿吩咐墙头砌酒瓶的男人:“去拷三瓶土烧给人家,炮你留在那里好了。”他又关照企图上墙砸炮的男人,“酒喝了,气消了,你要没事做,把空酒瓶子也砌上墙头,三门对三门,两家对轰。”

双方立马惭愧起来:“我马上把酒瓶子敲掉。”

“敲掉就好,酒不必买了。”

大鸿点头赞许,但有几句要说说:“你是我二哥,你是我四叔,我帮哪个好?乡里乡亲,门对门的,你们也好意思。到此为止,都太平点,哪个再闲得发慌没事找事不想在这里过下去了,我把他一家老小请出酱瓜弄送回苏北去!”

如此这般。奇怪的是双方都很满意,感激地仰望大鸿。一个晓得分量,血脸上堆出笑容:“难为大鸿了,家里来喝茶?”

另一个明白进退,顶门杠子一丢:“大鸿你来了就是给面子,家里来喝酒?”

大鸿原则性很强:“哪家也不去,今天哪家也去不得,好茶好酒,给我预留。”

——大鸿老人走过造币厂桥,澳门路转弯,老远就看见棉纺厂大门口。一家厂子,大白天门口冷冷清清的,没得工人和卡车进进出出,里面也没得哗啦哗啦的动静,玩的什么空城计?他过去问门房间老头:“厂礼拜啊?”

老头在门房间外太阳底下喝茶,双手端着大号雀巢咖啡瓶子:“嗯呐,厂礼拜,做一天歇一天,隔天礼拜,嘿嘿。”他嘴唇凑到瓶口啜一口,烫,“产品卖不动了,库存也堆不下,效益不灵光,不关了机器家去吃泡饭嘛。”

原来。望进去一个个车间无声无息地朝河边延伸,外墙上的标语也随之延伸,“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防火防汛,责任到人”,“奖勤罚懒,严格考评”,“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一门心思改革,摸着石头过河”。

大鸿老人也坐下来,和门房间老头并排坐在大门口,守望着沉寂的棉纺厂和不时冒出头来的记忆——

一夜之间,苏州河被运送棉花的船只堵死了。本来左一转右一弯的河流,被成百上千条船只挤得看不见河面,船上堆着高高的棉包,犹如一万座小山起起伏伏涌进1948年深秋的上海。

每年这个时候,苏州河上都会有几天拥堵。收获季节,苏北平原的棉花采摘下来,会有生意人下来验货收购,然后打包装船,运来上海的纱厂。今年棉花大年,收成好看,生意人乘机没良心地压价,农户怕卖不出去,亏本也只能割肉,争先恐后地送去棉花码头。押船农民和船工的说法,纱厂来不及收了,一船棉花只好死白鱼一样漂在苏州河上。

船上不敢举火烹食。一个女人蹲在船头引火燃灶,被男人一盆水扑灭:“船连船的,船上堆的什么不晓得?你直接放把火一个个烧死算了。”

酱瓜弄的婆婆妈妈心肠热了,烧水熬粥给农民和船工送来。受施的人们连连作揖,王母娘娘观世音菩萨地乱拜。哎呦喂,不说见外的话,乡里乡亲的,烧点水喝熬点菜粥才多大事。一时,河里岸上乡音飞舞,东台的高邮的江都的宝应的兴化的泰州的,煞是好听。有分教:飞絮飘白朱家湾,明月何时照我还。

苏州河南岸的洋楼里,老克勒小克勒在窗前浏览河上奇观。小克勒汇报:“不是来不及,是不敢再收。国民政府要南北分治,共产党未必答应。时局把握不牢,原棉不能备货太多了。”

老克勒深谋远虑:“好收多少收多少吧,只要有地方堆。对过面粉厂我也叫他们有多少吃多少。兑换不到美元和银洋钿的资金留了有啥用?金圆券银圆券算啥铜钿?不及米面棉花真真实实。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人总归要吃要穿要铺要盖要过日子的。”

君子问灾不问福,君子单大鸿从靠帮的船上一条条走过来:“不要哪个放把火的,哪家烟囱掉颗火星下来,苏州河上就烧荒了。”他跳到岸上,吩咐,“叫弟兄们过来,就地卸船上岸,塌车也过来,棉包拖去纱厂。请浜北几个堂口帮忙,就说我大鸿有求各位老大,来人来车,越多越好。”

也是一夜之间,苏州河空出来了,当中已经可以走船。大鸿的面子可以的,浜北的实力可以的。天亮以后,塌车还在又拖又推一辆接一辆地上桥下桥,纱厂四周白茫茫一片,横七竖八尽是高高摞着棉包的塌车。

纱厂门口吵闹起来。棉花收归收,厂方兑现支付的是成捆成捆的金圆券银圆券。农民不愿意了,带头的抓起纸币朝空中一丢,花纸头满天飞扬。纱厂理由十足,你不要我的,我也不能要你的。小克勒吩咐,即刻棉花拒收,機器关停,工人离厂。

事情弄大了。

上午,酱瓜弄。纱厂不开工,女人不用早起,就躺着不动。男人在屋外恨恨地摔家什,女人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敲东打西的,不过啦?”

“爬起来吧,被头不晒发霉了。”

“就不起!纱厂关停,我不上工,不上工,没得钱拿,起来作甚?我心里头还不顺遂呢。没钱买肉吃,睡觉养精神!”

精神好呢。

——公用电话站,鸿生哇哩哇啦:“你记下来,小瓶海涅根四箱,大瓶青岛五箱,光明我家门口进,我有关系,不劳你费心……”

电话进货,1988年夏末。鸿生身后等着的是个时髦姑娘,不怎么会打扮,十根指头戴了四个金戒指,也是闲的,五指对五指,交错玩戒指。鸿生进货结束,挂了电话,点支烟抽,姑娘接着拨打。守电话的大妈盯着她拨盘上的手指,忍不住了:“你这个玩意,不是我说,我小姑娘的时候,挡车工做一个月赚一个,不稀奇。”

姑娘脸色愠怒,举着电话不好发作,哼啊哈的,丢下听筒转身走了。鸿生一旁抽烟,也是多嘴:“大妈你也是的,看不惯不看就是了,非要讲,瞎嚼蛆。”

“不好讲啊?嘴生在我脸上,你管啊?我讲的句句事实,你当我造谣?瞎嚼蛆呢,你懂个屁!”

大妈勃然大怒。

算了,重回1948年深秋——

半夜,听得有人大叫:“是男人的爬起来,酱瓜弄没得缩货!”

于是,黑暗中这里那里开门关门,脚步咚隆咚隆地跑出酱瓜弄,河堤上人影前前后后,上了造币厂桥,直奔纱厂大门口。

穿过横七竖八的塌车,澳门路口头一辆,大鸿站在车头,也不作声,弯腰抓住塌车两根把柄,拉开马步,腿一发力,一座棉包小山便朝前移动起来。后头一辆一辆跟上,方向朝南,上海闹市。也不管什么人力车靠边的规矩,江宁路上马路当中驮着棉包的塌车轱辘轱辘,望过去无穷无尽。一路灯光惨淡,一阵亮一阵暗地帮衬着塌车的排场。

这是要干什么?

天亮以后,一条南京路都吓瘫了,老板伙计,警察地痞,本地人外省人,中国人外国人,不清楚什么情况,不晓得如何是好。从跑马厅到外滩,横七竖八停满塌车,谁把苏州河的大堵塞搬到岸上来了,整条商街成了棉包的河流,白花花一片涌动的浪头。新新、大新、先施、永安四大公司的沿街骑楼避风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堆堆男人,太阳晒晒烟抽抽,其乐无穷。

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里的住客生怕错过,转门里一个个挤出来看现世奇观。那些新闻记者开心死了,路透社美联社《时代周刊》《字林西报》《泰晤士报》《密勒氏评论报》……还有架起机器拍电影的,上上下下取景构图真实记录,忙啊。

多年以后,才有法国农民把奶牛和羊群赶进巴黎,把土豆和苹果倾倒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对了,从中国学去的,从1948年的上海学去的,从苏州河朱家湾酱瓜弄的男人身上学去的。

单大鸿不过是男人中的一个,混在弟兄堆里,拍拍手,比较满意的样子。

后来市政和租界当局如何向纱厂施压,老克勒小克勒又如何焦头烂额地摆平,不必赘述了,反正苏州河流水依旧,酱瓜弄生活依旧。

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今天的赌局照常继续。夜晚,苏州河边一条船上,船舱里坐着站着浜北一伙。两颗骰子在海碗里滴溜溜地滚动,牵动赌棍充血的眼神。一声怪叫,众弟兄哄了起来。大鸿赢了这一把,抓过酒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笑看输家抓耳挠腮地心疼台面上的钞票,有银元,有不值钱的成捆纸币。船头望风的弟兄探头进来:“警察!”

河岸上,警车呼啸,警笛大作。船舱里,输家呼地吹灭油灯,乘乱伸手,欲抢台面。大鸿手起刀落,一把匕首不偏不倚地贯通输家手背,扎入桌板。

几道强光手电交错,照得木船通体雪亮。船舱里呼呼地躥出人来,有的跳进河里,有的扑向岸上。砰地一声,警察先开枪了,紧接着乒乒乓乓,枪声在河上回响,竟有几分夸张。

大鸿猫腰摸到一根带着铁钩的竹篙,抄起来朝岸上掷去。篙头正中一个警察的额头,只听一声惨叫,警察朝后栽倒,消失在胸墙后。大鸿滑下河去,一手巴着船帮,一手举着手枪,对准岸上露头的大盖帽砰砰还击,抽空吩咐船上几个躲藏的弟兄:

“都下来!不怕,他们不敢下水。”

天蒙蒙亮,他们聚在下游的新闸桥桥洞里,听着远处隐约的警笛和警察咋呼,湿淋淋地浑身发抖。大鸿双脚前后甩动,把两只鞋子踢给苏州河。他身边一个弟兄歪在水泥墩子上,手捂着肚子叫出声来。大鸿拿开他手看看,血糊糊的,肚皮上一个洞,中了一枪。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大鸿朝造币厂桥方向望去,骂道:“招呼不打一声,狗日的吃错药了。”

一个光着屁股在水边绞干裤子的弟兄说了:“南京路上唱大戏,把他们面子撕烂了,当然一报还一报。”

另一个光着膀子的弟兄不太明白:“怎么晓得我们在哪条船上?”

“酱瓜弄的畜生吧。”

“怎么讲?”

“甲鱼头,他不是当上警察了?”

大鸿弹了他俩一眼:“这帮狗日的,在我们这里装大爷,撞上共产党就孙子了,什么玩意!”他想起来了,“你们少提甲鱼头那个怂货!”

——晚饭辰光,鸿生和小慧正吃面条,姜大业走进“快活林”。鸿生一愣,一筷子面条挂在嘴上。小姜也不说话,东张西望。鸿生站起来招呼:“大兄弟来啦,坐,吃没吃过?”

“吃过了,不客气。”小姜坐到吧凳上,抬头数数那些倒挂的香槟杯红酒杯,“老先生呢?”

“吃好上去了。”

“生意如何,客人多啊?”

鸿生老实:“不多。都是浜北其他地方过来的,酱瓜弄的走过路过存心错过。”

“哦,你做人有问题嘛。”

“哪里是我的问题,”被小姜一句话戳痛,鸿生挥舞筷子表白起来,“我一路过来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酱瓜弄哪个不晓得我?出名的苦命孩子好小伙。”

“你意思酱瓜弄的人有问题?”

“不好说。你懂的。”

“不懂。”

“还不是老头子早先作的孽。”

鸿生朝阁楼上一指。既然明白,就不好再说下去了,小姜调转话头:“你这里上上下下全是木板,消防安全许可证怎么批出来的?”

“……我备了两个大号灭火器。”

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鸿生钻进吧台内,拎出两只红色灭火器。小姜不看,正欣赏酒柜里琳琅满目的洋酒:“赞的,品种不少。外烟呢,没摆出来?烟酒专卖,你是正规渠道进的货?”

鸿生呃地哽住了。小慧叮叮当当收拾碗筷。鸿生不敢说笑:“大兄弟,有话明讲,我听指教。”

小姜若无其事:“指教不敢。又不归我管。不过,有件事拜托好小伙,看到听到什么不对的情况,你懂的,跟我通个气,我就当你守法经营户。”

不懂就是呆子了。鸿生被逼到墙根,无处躲闪,只好双臂肘子支上吧台,凑近小姜,假装诚心诚意:“大兄弟的吩咐,不听呢,得罪了你,我这小店必然开不下去;照办呢,得罪的人就多了,不是什么开不开得下去的问题了。”

细看鸿生,脸一沉,肉一横,竟有几分他父亲单大鸿年轻时的模样。小姜不以为然:“不忙,你左右称称。”

“好的,我称称分量。”

——好在乡下的共产党别动队不常来沪西活动,怂货甲鱼头还能装几天大爷。他一身黑色警察制服,一颗肉鼓鼓的脑袋架在领口,遛遛达达沿小路穿过酱瓜弄。有人在电线杆子下喊:“甲鱼头,神气得一塌糊涂嘛。透个风把你要不要?”

“你小子肚皮里能有什么好货色?”甲鱼头眯细眼睛走过去,“一张狗嘴,非要吐两颗象牙。”

这人龇着两粒蜡黄的门牙,神神鬼鬼的样子:“透这个风,少说先赏十万。”

甲鱼头一把逮牢大门牙贱兮兮伸过来的手腕,反拗过去,另一只手张开虎口卡住他的咽喉:“我先赏你副铐子,关你十天!”

“呃,手下留情。”大门牙好不容易挤出点声音,“剃头店楼上,婊子窝。”

“哪个不晓得?废话!”

“现在哪个在上头玩,晓得啊?”

甲鱼头虎口放松了。

剃头店里没客人。剃头师傅靠在椅子上打瞌睡,脸上盖着一张《申报》。甲鱼头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走过店堂,后楼梯摸上去,来到亭子间门外。他端好手枪,一脚踢开房门,一声大喝:“不要动!哪个动打爆哪个的头!”

没得哪个,只有一个,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正心急慌忙地套一件男人丢下的汗衫。甲鱼头一怔,把枪塞进腰间的皮套,慢慢走了过去。

他敞着制服衣襟,露出肚皮,裤子褪到腿弯,把女人按在铺上,正干得来劲,忽听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大鸿靠在门口的竹榻上,一手玩着甲鱼头解下来的皮带和枪套,一手端着手枪指过来。甲鱼头提起裤子,心有不甘:“大鸿,何必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浜北就这么大,你走过,我让开。”

“你让开?”大鸿笑了,“让开了叫人家来抓是不是?我倒想把你一丝不挂送警察局去。算啦,好坏我拜你做过老头子,私了吧。”

“怎么了?”

大鸿的两个弟兄上去,抓住甲鱼头双臂,推过去后背贴牢板壁。大鸿起身上前,枪管插进甲鱼头裤腰正中,砰地放了一枪。甲鱼头那玩意还没软下来大概,手捂裤裆,痛不欲生。

大鸿丢过去皮带和枪套,和弟兄们呼呼隆隆下楼去也。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走的。

——国庆节的焰火开始装点夜空。礼花仿佛开放在河水里,也凋谢在河水里。这条河晚上看去不那么令人讨厌,五彩缤纷的火焰和光芒灿烂在暗黑世界,一切就变得不可思议的神奇。

茶叶蛋奶奶的锅中,微微沸腾的酱汤里也撒进了焰火星星點点的碎屑。她放一把破竹椅,守着推车,坐在造币厂桥的人行道上,抬头仰望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美丽境界,礼花甚至溅进了她的昏花老眼。

凉风习习,人们在桥上尽享一年一度国庆之夜的梦幻天堂。附近居民趿拉着海绵拖鞋,衣着随便,有的搀扶老人,有的怀抱小孩。情侣很有分寸地偎依着,既要几分亲热,又要当心出汗煞了风景。只有小朋友不怕出汗,在桥上疯狂地追逐打闹,尖叫连连。

谁也不来光顾茶叶蛋生意,奶奶有点多余。她盖上锅盖,把屁股下边的破竹椅架到车上,推着小车吱吱嘎嘎地下桥,把梦幻和天堂留在桥上,留给人家。

甲鱼头前几年中风半瘫了。他躺在竹榻上,眼开眼闭摊手摊脚像被人暗杀了一样。屋里没开灯,礼花光芒穿过窗口,小屋亮一阵暗一阵的,亮起来时,可以看见简陋陈旧的家具,可以看见竹榻扶手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神经抽搐似的抖个不停。

门外吱吱嘎嘎推车声近了,停在门口,拿下竹椅,捅几下炉膛,添块煤饼,封上火。奶奶端着锅子进门,搁在屋里合适的地方,说:“门窗关上做什么?闷死了。”她走过竹榻,去把窗推开,然后返身回来,“我去烧点热水替你揩身。”

甲鱼头一声不吭,一只右脚悄悄伸出去,绊了奶奶一下。奶奶跌跌冲冲扑到门板上,恨恨地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存心害人!一天不作贱就难过,你就这么毒!打我半世不够,你还想动手?你再动动看,你个老不死的……”

奶奶操起墙角的扫帚,调过头来,边骂边用扫把抽打。甲鱼头避让不得,任由奶奶发泄,眼睛里礼花忽明忽暗,倒好像有几分欢乐似的。

这老两口的岁月就是在互相欺凌中度过的吗?真是残酷而又悲凉。

揩身的时候,甲鱼头听到奶奶冷冷地说了一句:“他回来了,单大鸿。”

大鸿老人急猴猴掏钱买蛋时,珍珠奶奶就认出来了。所以,她的茶叶蛋可以卖给任何人,唯独不卖给他,“这蛋是给人吃的。”

造币厂桥引桥下来,马路右手即东北侧是造币厂围墙,跟着苏州河长长地弯过来,到铁路道口为止。围墙弯转的地方,有对开的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永生永世不想打开的意思。

这天下午,大铁门打开了,就在大鸿老人随便闲逛走到这里的时候,仿佛铁门是为老人打开,带着嘎啦嘎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里开出卡车,货厢满载,篷布裹得严严实实,前头靠驾驶室的地方坐着两名士兵,横端自动步枪,很警惕的样子,好像随时会有铤而走险之徒蹿上车来。一共四部卡车,形式和内容一模一样,轰轰烈烈开过大鸿老人面前。

一对母子正好也走到这里停下来,对话如下——

“妈妈,车上装的什么啊?”

“钱。”

“装到哪里去啊?”

“我怎么知道。造币厂一发货,上海通货膨胀要来了,搞不好了。”

“妈妈,解放军手上拿的是真枪吗?”

“当然……你想做啥?”

——妈妈总归有点瞎七搭八。造币厂是造硬币的,造纸币的工厂叫印钞厂,在苏州河上游三官堂桥那里。这几车硬币投放市面像石子丢进大海,怎么可能激起通货膨胀的浪头?给全国人民零用大概够了。

大鸿老人和男孩一样,并不关心什么通货膨胀什么搞不好,眼睛就盯牢士兵和他们手中的武器了——

就是这个地方,共产党打来的时候,大鸿和弟兄们都看见了。一队解放军沿着铁路由西面过来,穿过酱瓜弄,扑到河边,想从步行梯上桥,打进市区。对过消防瞭望塔上,国民党的机枪不时扫射,封锁了桥面。一个解放军战士兔起鹘落,几步跳到主桥当中,被一串机枪子弹打中,抱着路灯杆子横倒在水泥护栏上。人民解放军前仆后继,死活也要冲到对过去。

大鸿他们是在一家浴室楼上看见的,在朝南沿河的窗口。四月,阴雨,地表潮湿明亮,共军国军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大鸿离开窗口,浴巾裹在下身,坐到木板躺椅上,点一支烟抽着,闷头闷脑地说:“共产党,不能玩!都老实几天吧。实在混不下去,回苏北乡下。”

弟兄们光着身子,到底没什么话好说。

混堂黯淡无光。

大概老实了一年多。

他们重新去卖苦力。还是扛大包,有时棉包,有时米包。还是抖抖豁豁的跳板,还是从船上扛进河边仓库。跳板边上站着身穿军装的干部,不时上去扶一扶托一把。扛大包的行列中也有几个身穿军装的小伙子,进仓库卸下米包,和工友们搭几句,一听到乡音,工友们高兴了——

“听口音,小同志苏北来的?”

“嗯呐,高邮的。”

“好地方!我们这里建湖、兴化的多。”

——大鸿扛着米包进来。有弟兄上去要帮一把,大鸿不服气地用劲一耸肩膀,把米包翻到堆桩上:“去,我比你会玩。”

毕竟很长时间没做了,还是禁不住揉揉肩膀转转腰,一面孔难看。又有弟兄过来,凑近了小声说话。大鸿脸色变了,抓起搭肩布跑出仓库。

几个解放军战士和人民警察押着甲鱼头走出酱瓜弄,拽他朝派出所走。珍珠大喊大叫地追过来,也听不清楚什么冤枉。一个穿军装的女干部挡住她,她突然发疯似的乱来,打掉人家军帽,揪住人家头发。警察好不容易拉开,她又扑到前面去推拉押解的战士,一副绿林女杰孙二娘劫法场抢人犯的架势。女干部和警察光火了,不由分说地拗过她双臂,反铐起来,和甲鱼头一道推进派出所。

大鸿和弟兄们看着而已,能怎么样?不能怎么样。

几天后,深夜,派出所还亮着灯。突然里面起了点动静,紧接着一条人影蹿出门口,在酱瓜弄里七拐八弯,消失在黑暗中。警察追了过来,手电筒照来照去,没方向了。

这条人影气喘吁吁地穿过桥洞,双臂反绑在身后,连滚带爬地翻出胸墙,跳过岸边靠泊的几条木船,钻进最外挡一条的船舱里。

大鸿几个都在。人影跌了进来,带来的消息把船都压得朝下一沉:“不好了,甲鱼头,他把我们都卖了……”

一盏煤油灯映照着船舱里这一伙的嘴脸,昏昏然晃动的灯光中,管你什么长相,一律面目狰狞。

——阁楼上突然变得明亮通红。红光是从老虎窗照进来的。大鸿老人一惊,坐起来盯着窗外。红光是一片节日焰火,噼噼啪啪的声响中,不时划过口哨似的啸叫。渐渐地,串串火花不太甘心地坠落下来。阁楼重新沐浴月光,泛着淡淡的蓝色。老人面色发青。

火车轰轰隆隆地开来,逼近,然后远去。

外面下雨,屋里昏暗。墙上挂着镜框,奖状正中是“光荣退休”四个红字。这是棉纺厂送给退休女工珍珠的。珍珠已经成了茶叶蛋奶奶,她在镜框底下用抹布擦干洗净的鸡蛋,放进大锅,看它们一个个淹没在酱汤里。

丈夫甲鱼头躺在窗下的竹榻上,眼开眼闭不知道想什么,突然开口:“渴,喝水。”

奶奶起身,去倒了碗水递到丈夫嘴边。甲鱼头抬起右手扶住碗,咕嘟咕嘟喝着,水在嘴角边滴滴答答。奶奶拿毛巾替他擦干,他歪歪嘴,问:“你看见他了?”

大鸿老人这些天像是瘦了不少,老了许多。他抖抖索索倒着爬下楼梯,来到店堂,也不停留,直接朝门口走。鸿生从吧台后边站起来:“爸去哪里?外头下雨,要出去也等雨停了。最好还是在家歇歇,咖啡烧好了……”

老人执意出去,鸿生撸下袖管跑出来:“真是的……我帮你找伞。”

没等伞拿来,老人拉开店门。门外站着一个人,姜大业。他被雨淋得透湿,看来已经在门外雨中站了一个时辰了。鸿生见了有点慌张:“大兄弟,进来避避雨?来,坐坐,喝杯热的。”

小姜一脚踏进店堂,走过老人身边,脱下湿漉漉的夹克,搭在火车座靠背上。鸿生也不管老人了,由他去站在门口看雨景,忙着给小姜端来咖啡:“糖你自己放,奶要不要?”鸿生心虚,没话找话,“大兄弟也是辛苦,风里雨里跑东跑西。”

小姜看着门口老人的背影:“是啊,弄得人不像人,倒像个河边拾荒的。”

“拾荒?”鸿生一愣,“大兄弟开玩笑,现在哪里还有年富力强拾荒的,你要不吃公家饭,去做点生意,只怕数钱数得手抽筋,发财都来不及。”

小姜端起咖啡,又放了下来,说:“发财也好,拾荒也好,不还是一个小江北。”

门口,老人一震,当年对着小江北放的那枪在脑门里砰地炸响。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前是现在的小江北。老少二人互相辨认,一个站在门口,背光,嘴脸看不分明;一个坐在里面,朝外,发梢挂着雨珠,不动声色。老人坐过来,坐到小江北对面。鸿生放心了:“对对,爸和大兄弟说说话,我这里还有事要忙。”

他转进吧台后边,蹲下,不知道忙什么。老人看着面前这个三四十岁的汉子,和记忆中小江北的形象比较了一番,问:“你是……他儿子?”

小江北默不作声。老人又问:“你来找我?”

仍然没有答话。老人自己点了点头,突然咧嘴笑了,伸手张开虎口比画:“你带了这个吗,枪?”

“我有。”

小江北从腰间摸出手枪,放在桌子当中。老人紧张地盯着,沉吟片刻:“我也有过。”

“要不要再拿起来?”

吧台后面,鸿生蹲在地上,给自己手臂静脉推了一针,飘起来了。

火车座这里,老人不敢碰枪,语无伦次:“不晓得我回来做什么……不回来没得事,一回来事情都在……我以为统统过去了,哪晓得统统过不去……”

小江北的仇视渐渐变成鄙夷:“你以为呢。”

他站起来,收好手枪,套上夹克,径自出门走了。

鸿生从吧台后站起来,恍恍惚惚看见老人也跟了出去。

雨点落在河面上,溅起无数银色的水花,像是老人密密麻麻數不过来的心事。造币厂桥湿了,桥上的路灯杆子湿了,灯泡上水珠连绵不断地滴着。岸边泊着不多几条船,像是被遗弃在河上的孤儿,谁都可以欺负,谁都不来同情。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船篷上,那是老天爷的数落。上游来了一列拖船,长长的,在湾前慢慢转向,渐渐驶近,拖轮昂昂叫了两声,一头扎进桥洞。后面是一艘连一艘的驳船,堆满船舱的煤块被雨水滋润得棱角分明,豆蔻年华似的散发着光亮。

烟雨朦胧中,大鸿老人神色木然地看着河上,随便雨点落在自己脸上身上。他没打伞,桥上站一站,然后回头走,从步行梯下去,一路自言自语:“回头是岸,回头有麻烦……”

檐滴如注。理发店仍旧在路口,和“快活林”对过对。店里,理发椅上坐着一个老年顾客,刮着光头舔着舌头,眯细眼睛像吃了块红烧肉。老剃头捧着这颗脑袋,一边刮,一边对身后靠墙看报的小剃头说:“吓吓,你根本没见过这么大的火!油漆厂火灾算什么,最多烧塌半个车间。我们酱瓜弄的火,烧起来把苏州河烧开,把天烧坍,你根本没见过!你想啊,什么叫房子?那时的房子就是木头、竹子、稻草、油毛毡,样样好烧,轰,一家火旺了,轰,又是一家……”

说到精彩处,老剃头对着镜中的老年顾客和小剃头挥舞剃刀,比比画画:“单大鸿那个狗日的,逃就逃吧,临走放把火,说是烧几家有仇的,他狗日的不想想,房子连房子,烧起来认得谁!他手下来不及逃的,个个活逮,拉出去枪毙!我那辰光还在学徒,和你一样做小剃头,就这个地方,我逃到河里船上,看火烧到大天亮!狗日的单大鸿,害得我没地方落脚,拎着剃头家什做生意,弄堂里晃来晃去晃到1958年……”

他没说下去,狗日的推门进来了。老年顾客拍拍光头起身离去,小剃头抖抖报纸算是打了招呼,老剃头眼花了半天才看清楚单大鸿手里没枪没刀也没火把,不过是一个湿淋淋木悻悻可怜巴巴的老头子。

老剃头给大鸿老人刮脸。放平椅背,两颊和下巴涂满皂沫,雪亮的剃刀就逼了过来。大鸿老人索性闭上眼睛,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喉头老皮起皱,突起的喉结在刀光中上下抽动,令人胆战心惊。

雨停了。酱瓜弄湿漉漉的。路面湿漉漉的,墙头和屋顶湿漉漉的,火车汽笛也湿漉漉地一路叫过去。小路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多了起来,人们收了雨伞,面带喜色地行走,见到哪个就打个招呼,人世间一片亲亲热热。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噼噼啪啪乱跑,踢得水花四溅,一个姑娘下班回家,刚跨下小轮车,水花溅脏了裙子,气得大骂,低头拉起裙子想哭。

谁都不理睬慢慢走来的海归游子,至少大鸿老人自己这么感觉,谁的眼光瞟过来都带着穿越时光的仇恨。老人空空洞洞地走着,脚下布鞋湿透了,走一步挤一层水。他看见茶叶蛋奶奶推着小车从夹弄里出来,沿着小路朝铁路道口那边走去。他不由自主地尾随。前面那背影时而老态龙钟,背不平腿不直,时而桃之夭夭,大辫子在风中一甩一甩。走到道口,派出所民警和道口值班员一起帮忙,把小推车抬过铁轨。奶奶好像习惯了,说声难为啦,推着小车接着走。

大鸿老人神差鬼使地跟了上去。

瘫坐着的甲鱼头在竹榻上挣扎。他抓住扶手想抬起上身,又聚集不起仅有的一点力气。喘喘,再来,他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竟奇迹般地站立起来。抖抖豁豁挪了一步,不稳。又挪了一步,几乎是扑过去抓住窗台。他把右手伸出窗口,接了一点屋檐滴水,抹了一把脸,然后贪婪地盯着小路上每样东西,嘴里叽里咕噜:“好的,也有这一天,总有这一天……”

不知道算是为自己喝彩还是另有所指。沿小路人家窗口突然露出的这张扭曲的旧脸,把一个心事重重操心人类命运的小学生吓了一跳,拔腿就逃。

大鸿老人尾随珍珠奶奶来到新旧商店比较集中的十字路口。人行天桥下,隔开马路,珍珠奶奶在对过,傍着花坛的铁栅栏,放下破竹椅,坐下来卖茶叶蛋。这边的人行道上,大鸿老人假装和其他老头一样,来晒太阳,来看科普橱窗里近亲婚配产生的怪胎。

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已经换上冬装的交通警察从路口中央走到人行天桥底下,赶走占道设摊卖祖传秘方膏药的,赶走卖鞋垫、麻将牌和自制三角裤的。他不赶卖茶叶蛋的珍珠奶奶,相反,站在炉子旁边看了看,掏出一毛几分钱,买了奶奶的一个茶叶蛋,小心地剥去蛋壳,丢到废物箱里,然后站到路边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大鸿老人都看在眼里。珍珠奶奶其实也能看见马路这边的大鸿老人。雨后,路面潮湿地泛着水汽,阳光温和,普世地照耀着这个一如既往的冬日午后,是什么让我们觉得马路两边竟隔着一万年不能融解的冰川——

珍珠被甲鱼头糟践、大鸿去打了甲鱼头之后,珍珠在酱瓜弄堵住大鸿。事情当然要有个明白说法。一条夹弄,只容一个通过,两个冤家碰头,会有什么好话?珍珠咄咄逼人:“为什么躲开我?浜北就这么大,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我又不该你。”

“不该我?”珍珠泪水溢出眼眶,“你摸摸自己良心,它还在不在。说得出口,算我眼瞎!”

“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吧。”

“好的,你记住,是你把我逼过去的,是你把我送给甲鱼头的……死开!”

珍珠猛地用手肘撞开大鸿,挤了过去。大鸿背靠人家墙壁,眼睁睁看着珍珠离开自己。

小路上夕阳斜照,酱瓜弄人家操心自己的事情还来不及,有人留心匆匆跑过的这个女人吗?

没过多久,珍珠嫁给甲鱼头了。

那天下午,酱瓜弄空地上,大鸿和几个弟兄光着膀子在玩石锁。一群闲杂人等簇拥着两辆黄包车,吹吹打打地招摇过来。后面那辆,堆着簇新的衣箱棉被,前头,甲鱼头长衫马褂,珍珠锦缎旗袍,并排坐着,一路朝大人小孩散发喜糖。这支小热昏队伍来到铁路道口,被栏杆挡住了。仿佛停留了很久,咪哩嘛啦,鞭炮乱炸。新郎新娘笑得都很难看,甲鱼头生来一脸横肉,没办法,珍珠不难看,笑不出硬要笑就惨不忍睹了。

火车开来,轰轰隆隆地盖过了鞭炮和吹打声。

这边,大鸿突然把最大的一个石锁甩上空中。石锁翻滚着坠落下来,大鸿愣愣地用脑袋去接。石锁的分量把他脖子和整个身体压得缩短了一节,他狠性命挺直起来。鲜血从石锁底下的额头猩红地涌出,顺着脸颊朝下淌,一滴滴掉在胸膛、脚背和地面上。

硬撑懂吧?

月光穿过梧桐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街沿上下。珍珠奶奶在前面推着小车,吱吱嘎嘎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大鸿老人在后面不远跟着,像个蹩脚的狗特务不知隐蔽地跟踪到底。走进酱瓜弄,人们都睡了,家家门窗关得严实,听不到动静。一前一后两位老人在路灯下行走,长长的影子在地面和人家墙头移动,上演着两个幽灵的默剧。

珍珠奶奶走近家门口,看不懂了,甲鱼头笔直地立在小路上。奶奶没回头看,她知道后面跟着的那个也站住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鸿老人呆了片刻,慢慢走上前去,直到和甲鱼头面对面,互相能闻出对方的衰老和腐朽。他们可以你一句我一句说上一夜。也可以少说几句,但分量不轻——

“你还在这里。”大鸿老人先说,并不惊讶。

“等你回來。”这是甲鱼头,意思是并不认怂。

“你还认得我。”

“你也认得我。”

“我回来好不好呢?”不是问,是挑衅。

“好,事情要有个了结。”看来是下了决心。

“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说的。”

“我说的,你不相信?”

——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没说,就面对面看着,像是要看出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才是木头人。

大鸿老人无趣了,转身离去,影子长长地拖着支离破碎的一生。

奶奶一直在家门口看着,这时把小车推到墙边窗下,捅几下炉膛,添块煤饼,封上火,然后推开房门,端起大锅进屋。

月光下,甲鱼头黑黑的人形轰然倒在小路上,手里一把斧子嗵地甩得老远。

“快活林”开张以来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吃晚饭了,店堂没顾客,只有大鸿老人和鸿生、小慧夫妇分坐火车座两边,父子俩喝一点白酒,小慧是桔子水,三人冷冷清清地进餐。鸿生面色红了,放下酒杯:

“这样子下去不会好,一天做不到三百块。只做晚上不来事,午市也要开出来,做意大利面条三明治。”

小慧在啃一根鸡腿骨,说:“人手怎么办?你又不肯雇师傅雇小工。”

“雇不雇人再说,”鸿生好像是有打算的,“开出午市,进货备料要用钱,没钱办不成事。爸,您说呢?”

大鸿老人脸板板地迸出话来:“我没钱。我钱都给你了。”

鸿生不开心了,低头喝酒,又不甘心:“您外头真的没留一点吗,爸?叫外头寄点回来嘛,算我借的,赚了还您。”

老人脸还是板着,话语从嘴里跳到桌面上又弹起来:“你搞的这些洋玩意,我本来就不赞成。我说做点米饭小菜可以了,你非要接轨现代化,酱瓜弄哪个会进来喝你的现磨咖啡人头马?你搞吧,反正我没钱。”

鸿生一恼怒,酒杯放下来就重了:“人家不进来是因为我?搞错了吧,分明是因为我老子你!你当我不晓得陈年旧事烂山芋湿煤球一筐?你晓得不晓得,我活了三十八年,在酱瓜弄做了三十八年的孙子!”看来喝多了,舌头有点大,“你有枪有刀有跟班的,我有什么?我要有挺机关枪,哒哒哒……”

机关枪声中断了,大鸿老人甩起来一巴掌,把大鸿打呆了。小慧举着鸡骨头,不知如何是好。鸿生跳起来,一把拽下墙上的大镜框,把官方对海外游子的赞美朝地上一摔,跪下了:“妈妈呀,你怎么不带我走,活不出个人样,倒不如死了好……我从小跟你去拾荒,不记得一天好日子,妈妈呀,你临走还说我命苦,生来没得爸爸照顾!你是活活饿死的,三年自然灾害,你饿得早晚喝清水,死了浑身上下腫得自来水朝外淌,妈妈呀……”

大镜框背后,一直藏着一幅鸿生妈妈的黑白遗像,老早请人画的,面容和蔼,是那个年代的写真。

小慧去拉丈夫起来,拉不动。大鸿老人看看遗像,看看伏地大恸的儿子,突然起身朝外走去。

满地玻璃碴子一闪。

“快活林”冷清之时,正是酱瓜弄热闹之际。人们在家门口围着小桌,白米饭,四五个碗碟中小菜还算丰盛,也有喝几口酒的,说说笑笑,令人神往。一个胖乎乎的小把戏,捧着一碗米饭,不好好吃,摇摇晃晃地走,边走边扒拉饭粒,走几步就有邻家大人拉他到饭桌边上,夹块鱼拣块肉给他。小把戏走到哪家,哪家桌边就爆发一阵欢笑,他家大人想起来才追过去,笑骂着把他揪了回来。

这情景,大鸿老人恍惚记得,又熟悉又陌生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招呼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老人可怜巴巴地从小路上慢慢走过。

老人形单影只。

只有派出所户籍警笑脸相迎:“老先生,吃过啦?时不时看见你在周围走走看看,好的,活动活动,身体健康。”他把老人迎进所里,“就是过马路要当心,皮夹子放放好……喝茶,烫。”

老人接过茶杯,放在桌上,迟迟疑疑地问:“你们……肯不肯到店里去坐坐?随便吃点喝点,我请客。”

几个民警诧异地看看他,又意味深长地互相交换眼色。户籍警客客气气:“谢谢老先生,都忙得没空,再说,我们有纪律。”

老人彻底形单影只。

他只好回到“快活林”。店里没人,儿子和儿媳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踩着碎玻璃碴子,俯身拾起镜框中一幅沪西大自鸣钟风景织锦缎,看看,抖抖,折起来放到桌上。然后,他坐下来,坐在店堂暗处,仿佛在等待,等待某个时辰的到来。

一大早,“快活林”门口聚集了好多人。救护车和警车哇啦哇啦从桥上开下来,都停在河边酱瓜弄的小路口。鸿生背着不省人事的大鸿老人从店里出来,放上担架,担架抬上救护车,救护车掉过头来,嘟哒嘟哒开走了。鸿生想对姜大业讲清楚,可是他讲不清楚:“我不晓得,真不晓得。邻居一早闻到味道不对,好像是煤气。昨个晚上走的时候我肯定关上的,大小开关都关上的,我有这个习惯……”

几个民警进入现场,仔细勘察,拍照,采指纹,用粉笔圈出痕迹,拉开抽屉打开柜门……一个民警无意中翻到针筒、医用橡胶管和两小包白粉,拿过来了。小姜看看,问鸿生:“是你的?你也玩这个东西了?”

“不是……是的……我瞎玩玩。就这点,保证没有了。”

鸿生麻烦了。小姜关照:“你先跟去医院,下午到派出所报到,带你去验血。”又吩咐民警,“东西拿回去收好,你们看着办吧。”

公安局长也来了,分局长,下车听了简报,然后叫小姜过来,有话要吩咐。小姜不以为然:“就是一不当心煤气中毒嘛,最多也就是老头子想自杀。”

“你说了算?瞎搞。”局长很不满意部下的态度,“不能排除他杀可能的,要按他杀来办。爱国华侨,统战对象,社会影响大,对区政府要有个明确交代。”

“那也不是我的事。”

“你刚结案的录像厅凶杀,报告让人家写,我会关照你们队长,你接现在这个案子,尽快给我一个说法。”

小姜总要表个态吧:“我申请回避。”

局长奇怪了:“你搞什么搞?”

“说不定煤气开关上的指纹是我小江北的,因为我也想杀了单大鸿。”

局长大吃一惊。小姜又说:“酱瓜弄的人,差不多都有杀他的动机。”

丢下话不管不顾地走了。

大鸿老人躺在雪白的医院雪白的房间雪白的病床上,虽然双目紧闭,显然被拉回人世了。鸿生和小慧站在病床两边,看到老人眼皮微动,鸿生凑上去叫:“爸,爸,你没死,活过来了。”

没死还是没事,听不太清。老人睁开眼睛张望,突然挺直上身,横竖横了:“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了断,甲鱼头、珍珠、小江北、鸿生,还有哪个……”

鸿生听到叫自己,急了:“爸,你不要瞎说!肯定是你糊涂了,开了煤气又忘记,我怎么会动手害你?没得哪个要害你,不要瞎说!”

小慧把他拉开了,因为老人面孔已经变形,拚着老命缩小,最好缩到枕头里面看不见摸不到。

珍珠奶奶仍然在造币厂桥头或十字路口天桥下卖茶叶蛋。一片举过冬天的梧桐树叶飘落下来,不偏不倚落进锅里,奶奶用竹筷夹起,凑到眼前看了看。

甲鱼头仍然瘫在竹榻上,裹着一件旧棉袍,眼睛盯着门口。门口地下,斜靠着一把斧头。窗外传来小学生放学路上的吵闹,一架纸飞机洁白地掠过窗口。

理发店里,老剃头仍然在对小剃头讲很久以前的那场大火,吓吓,你根本没看见过……

姜大业仍然貌似无所事事地闲逛,和另一名同事先后出现在棉纺新村百货商店、武宁路沪西工人文化宫、曹杨路三官堂桥鸡市场……站在曹家渡五角场街头,没观察多久,就说走吧,不轧闹猛了。一听通报有涉枪案对象活动,都来了,外区的也来了,眼睛看出去都是同行,都一个姿势,两手交叉挟在腋下。

酱瓜弄的黄昏和清晨仍然那样平淡而意味隽永。黄昏中忽然会有谁的传呼机哔哩哔哩叫,而清晨则是悠悠长长的一声“马桶拎出来啊”……

春天了。

大鸿老人活了过来,也回到了“快活林”。早晨,他把店门推开一条缝,从空隙中看出去,看到河边多出一堆木板箱子和稻草,是鸡蛋装箱方便运输的,禽蛋仓库换成零售装,养鸡场的包装材料就扔在那里了。大鸿老人探头看看左右,河边没什么人,便轻轻拉开店门,快步走过马路,去弄了一大抱稻草回来。来回几趟,店堂稻草成堆了。

拾荒少年单大鸿又回来了——

刚来上海才几个月,珍珠和大鸿这对患难姐弟背着破筐,加入到河边拾荒孩子当中。他们用粗铁丝做的耙子在垃圾堆上翻找。珍珠什么都要,洋铁罐头、破布条、废纸、脏棉纱。大鸿对烟头感兴趣,用一根一头绑着铁针的竹棍,戳那些香烟屁股,一颗又一颗,串在铁针上,他倒过竹棍,手指一捋,一把烟头就在手心里了。珍珠用耙子敲他一记屁股:“不好好做事,要香烟屁股做甚呢?”

“拿家去剥烟丝,筛过了卷香烟给大大抽。”

大鸿满脸尘土,咧嘴一笑。大大,就是珍珠的爸爸,逃难路上帮着埋葬了大鸿父亲的那个大伯。

下雪了,白雪覆盖了苏州河两岸。对岸纱厂的气窗里飘出棉絮,飘出缕缕热气流。雪花落到金属一般滞重的河面上,不见了。

码头上,人影纠缠,是拾荒的孩子在叫喊着打架。大鸿被好几个男孩群殴,衣裳撕烂,嘴角流血,还在一声不响地用手用脚用头顶用屁股抵挡和还击。一个孩子叫道:“逃啊,他家大娘子来喽!”

拾荒的孩子一哄而散。珍珠从远处奔跑过来,一把拉起大鸿:“又跟人打,为的什么?”

“他们把我一双皮鞋抢去了!”

大鸿恨恨地用手背一擦嘴角的血。珍珠追问:“哪个拾到的?不是我們的不要……”

“我拾到的,是我的,我要给你的。”

“是你的,就去抢回来!”

他们去追赶那些逃跑的坏孩子,两双脚在河堤上的雪水泥泞中噼里啪啦。

雪花乱飞,1932年上海的恶作剧。

——派出所里,民警找鸿生谈话:“约你谈几次了,为什么不肯老实交代?”

鸿生态度很诚恳:

“我每次都老实的好吧。”

“再说一遍,你东西哪里来的?上家是哪个?”

“不认得的,跑来塞给我。”

“有这种好事?他怎么不塞给我?”

“你穿制服……”

“好吧,他个头多高?”

“……跟你差不多。”

“什么长相?”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跟你蛮像的。”

民警请鸿生吃了一记“麻栗子”。

“快活林”店堂,老人忙了一上午,把稻草扎成条状、块状和球状,忙得全神贯注,仿佛除此之外世界不复存在。

就是不知道他脚边扎好的一堆是些什么玩意。

鸿生踩着黄鱼车上桥。进货,从浜南过来,车上装着肉类、蔬菜和几箱啤酒,后头小慧拚命推,前头鸿生用劲踩,屁股腾空,左右移动,借助体重压下脚镫,踩一圈,说几个字:“忙什么,不晓得……我敲门,半天才开,吓死我了……瞎搞八搞,玩稻草,老头子返老还童,吃不消……”

到桥中间,小慧紧跑几步,跳上黄鱼车坐好。鸿生喘着大气,也坐好。黄鱼车朝桥下轱辘轱辘地滑行下去。小慧担心的是自己丈夫:“派出所怎么说?”

下桥,不费力,鸿生总算有句完整的话:“每月验血报告送去,阴性没事,阳性麻烦了,复吸送劳教,强制戒毒,关进去绑在铺板上,冷火鸡,哼哼。”

“说哪个?说你自己。”

“对了,是我,不是你。”

“苇哥害人。”

“嘘。他也是好意。我反正不坏他生意。”

“快活林”门口,几个人站着看西洋景。鸿生一慌,跳下黄鱼车奔过去,扒开众人,朝里一看,呆住了。一个稻草人站在店堂里头,穿着大鸿老人的衣衫,头戴鸿生的棒球帽,正面朝外,就是没有面孔。鸿生陡然开窍,咧嘴一乐:“老头子花头透呢,赞!”他告诉小慧,“外国人开店就这个讲究,弄个假人摆在门口,欢迎欢迎。”他招呼围观众人,“欢迎欢迎,各位请进,要咖啡有咖啡,要馄饨有馄饨……”

深夜,送走最后一批客人,鸿生回身端详稻草人,忽觉美中不足,顿时手痒起来,兴冲冲找出笔墨和纸,画下眼睛、鼻子和嘴巴。他把这张手工面孔糊在稻草人圆圆的脑袋前面,嗯,有点人样了。小慧批评:“嘴巴不像,小了,太圆,不像嘴巴,倒像屁眼。”

鸿生不高兴了。想了想,从衣袋里抽出手绢,斜角对折,去扎在稻草人面孔的下半部,遮住屁眼,接着不吝赞美之词:“西部牛仔!苏格兰好汉!兰博!佐罗!阿兰·德龙!高仓健!”

稻草人一声不响,统统默认,全部吃进。

大鸿老人在阁楼上,又踏上方凳朝老虎窗外张望。酱瓜弄和苏州河两岸沉浸在夜半的宁静之中。可是老人的感觉就非同寻常了,如此这般的宁静一定掩护着什么针对自己的阴谋。果然,远处不祥的信号响了起来,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向这里逼近。他不由自主地两腿颤抖起来,赶快伸手关上窗户,拉紧,拴好,方凳上一脚下来,站立不稳,跌倒在铺上。他伸出双手抵挡逼近的威胁,看来抵挡不住。

不祥的信号,逼近的威胁,其实是火车开过夜半的声音。

于是,老人白天也不敢下楼了。鸿生只好把饭菜给他端上去。小慧提醒:“你先叫几声再上去,不然他又吓得浑身直抖。”

鸿生便一路叫着爬上阁楼。老人看见一颗人头慢慢地升上来,虽然听出是儿子,仍然警惕地盯着。鸿生把饭菜碗碟放在方凳上,小心地端给老人:“爸,吃饭。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害你。谁要害你做什么?不要自己吓自己,人吓人要吓死人的。慢慢吃,我和小慧在底下。对了,门口有高仓健站岗。”

鸿生自以为玩笑开得高明,笑嘻嘻地退下楼来,对紧张得端起来的小慧做了个鬼脸。

可是有一天,大鸿老人突然下楼了。是被窗外马路上的小调引下楼的。小调轻轻哼着,听来是个大妈,曲调是苏北民歌中再普及不过的《纱囊子撩在外》——

一根丝线牵过河,哥哥

哥买了梳子姐梳个头

纱囊子撩在外

一见脸儿红,哥哥哎

明明白白就把相思害

梳子虽小红溜溜,哥哥

拿起个梳子想亲哥

纱囊子撩在外

一见脸儿红,哥哥哎

明明白白就把相思害

春天育秧时节唱的。纱囊子,一说是未婚女子遮面的纱巾,下田时撩起来,另一说是砂囊子,田中野草,揪起来丢出去。无所谓,这句在歌词中并没什么实际意义,和“拔根芦柴花”一样,赋比兴的兴吧,民歌常见。就这小调,不知牵引大鸿老人哪根神经,让他起身下了楼。不仅下楼,还出了门。不仅出门,还追随着小调右转进了酱瓜弄。

酱瓜弄小路上的粮油店门口,男女老少排队,人人攥着空米袋和《购粮证》,前前后后有的没的瞎搭讪——

“铁路公路都瘫痪了,新米进不来,接下去上海没得米吃了。”

“你哪年吃过新米?新米进仓库,陈米拿出来卖。”

“陈米吃不光啊?”

“晓得吧,大学生统统跑到马路上来了。”

“交了学费不读书,瞎搞八搞。”

“不好乱讲,哪个不去不爱国,懂啊?”

“爱国不爱国再说了,你朝前头动动。”

瞎说说罢了,人们很有耐心很有秩序地朝前挪动。粮油店营业员熟练地扳动木斗开关,上斗的米放到下斗过秤。柜台外边买米的居民双手撑开袋口,套住裤裆高低斜斜的下斗出口,听米粒沙沙灌满米袋。

“大米还可以,我看过,一百斤十七块一。”

“籼米不好,太碎,又不清爽。”

“家家出来买米,不排队嘛。”

“又来抢购啊?才太平几天,家里肥皂草纸自来火有得用了。”

“其他东西可以克服,饭总要吃,米不能不买。”

“也不能买太多,黄梅天生虫。”

“米里头丢几头大蒜进去,保你不生虫。”

大鸿老人经过,立定,大概又活见鬼了,他表情古怪,神色惊恐,不知一头撞进了哪一年——

1949年春天,破衣烂衫的人们拥挤在门板紧闭的米店门外,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

“开门!开门啊!”

“我排了两天队了,店门口过的夜。”

“狗日的有米不卖,要饿死酱瓜弄千把人啊。”

“我看见码头上米包下来的,满满一船,半夜里卸下来,直接进了米店。”

吵嚷和拍打门板声不绝于耳。店堂昏暗,大鸿和几个弟兄逼问老板:“讲,到底想涨多少?”

米店老板被倒吊在屋架上,头朝下,脸涨成猪肝红,他把眼一闭,死不认账的样子。大鸿示意,一个弟兄揪住老板耳朵,匕首在耳垂上切了一下,血涌了出来。

大鸿冷冷地说:

“不讲,好的,血放光了一块一块慢慢割,丢几块你的肉出去,饿死鬼照样红烧。”

外面声音更吵了。倒悬于梁的老板不得不开口:“米业公会定的,涨七万八,不到辰光不开市。这也是大掌柜的意思,你看着办好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甚至还带着几分威胁。大鸿哼了一声:“大掌柜?他现在算老几,管得过来?你替我带个话,要钱不能要命,不能饿死老百姓!”他吩咐弟兄,“照这个牌价,去告诉外头,说我点过头的。”

手下得令出门。大鸿手上握着的绳子一松,老板一头栽到地上,半死不活。血腥弥漫开来,气味不像米店,倒像人人在数硬币的钱庄。

“老子不是共产党,做好事要捞点好处。”大鸿声明,“我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辰光没到,老价钱归你。放心,先卖你的,卖光了,我的米船明后天就到。”

外面的吵嚷停了一停,听大鸿的手下安民告示了几句,又轰然大作,米店门板被拍打得吃不消了。

——很晚了,道口拥堵得水泄不通。安全栏杆放了下来,两边各有一排警察背对铁路面向行人,封闭道口的意思。越过警察的肩膀,可以看見一列火车停在轨道上,一节节绿皮车厢横在道口,现场忙忙碌碌,好像在处理事故,警察,医护人员,铁路职工,指手画脚的大小干部。

发生了什么不去管它,下班回家路过,被挡在这里半天,也不说什么时候放行,能不让人心急气躁?人行天桥也可以走,可是挤上去是不可能的,早就塞满了,一个个动弹不得。桥上居然还有几个没心没肺的,端着照相机朝底下瞄,拍了一张又一张。一个女工被挤得透不过气,已经哭了起来。一辆自行车被挤倒了,还被站立不住的旁人乱踩,推车的中年男人一光火,大喝一声,于是咆哮四起。一个机灵的年轻人弯腰钻过栏杆,想从车厢肚皮底下蹿到对过去,七八个警察扑过来,把这心存侥幸的家伙拖出来揿在地上。后边的人听说警察打人,个个喊着朝前乱拱,哪个怕哪个啊?

酱瓜弄的婆婆妈妈心肠一热,送热茶热毛巾过来了。警察和行人正气呼呼地紧张对峙,她们绞好毛巾,左一把右一把,每人脸上兜一圈,揩把汗,消消气,来,喝口茶,有话好讲,不吵。两边都被搞得哭笑不得,劝婆婆妈妈消停下子让让开,挤翻了要出人命。

果然,不知哪个动手,把栏杆抬起来了,警戒线立马被人潮冲得稀里哗啦。警察赶快推拉着婆婆妈妈往边上挤,像逆流中拖着哪个溺水的朝岸上划,好不容易挨到边上,透口气,吃力。两边行人有蹲下去钻火车肚皮的,有朝两边奔跑从列车头尾绕过去的,道口灯光不明不白,照得车厢两侧一片混乱,像小把戏的蚂蚁盒子被踢翻了。

大鸿老人是贴着造币厂围墙走过来的。接近道口,过不去了。他站在路边的行道树下张望,黑乎乎一片人头,像涨潮时分的苏州河水翻滚着漫上来了——

一片咒骂和抗议的声浪,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张大嘴巴个个在叫喊。大鸿老人看见人们手上挥舞着米袋,不,挥舞着斧子、菜刀、顶门杠子和竹扫帚,前前后后朝自己扑将上来,珍珠、甲鱼头、小江北、剃头师傅、酒瓶当炮对轰的两家男人,居然还有儿子鸿生!

——鸿生在人堆里朝前瞎拱,不知道在叫嚷什么瞎起劲什么。见过羊群受惊奔向悬崖吗?他就是跑在后面的一头,根本不清楚前面等着的是万丈深渊,一心只想超越呼啦啦众多同伴,搞得前面的羊也好人也好,屁股被莫名冲撞,完全刹不住脚。大鸿老人看着好笑,想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一节节客车横在道口,灯光照射中像是小朋友纸头糊的画出来的,车厢空空荡荡,窗帘随着气流飘出窗外。有人开始朝上爬,翻进车厢坐坐,爬上车顶站站。等到大鸿老人再次看见鸿生,这讨债鬼已经站在车顶上乘风凉了。人一登高,容易发昏,鸿生以为自己是哪个雄踞山头的好汉,环顾脚下万千人头,手就习惯性地去摸万宝路和自来火,点一支,不思量,云里雾里陶醉一番。旁边有人向他借火,他递了过去。

大鸿老人听见头上有动静,抬头一看,小江北他儿子骑在树杈上,举着对讲机回话:“绝对挤不过去,我们都爬到树上来了!”

一路行道树过去,果然每棵树上都藏着一个赤手空拳的便衣警察。未必是一个单位的,情势所迫,不约而同吧。他们爬树爬得手都变长了,令人担心地攀援在树干上,东张西望想发现点什么情况,就差没作手搭凉篷极目远眺状了。小江北他儿子一声大叫:“麻烦了,烧起来了!”

——大鸿老人只好闭上眼睛等死。可是什么都没发生。睁开眼睛看看,黑乎乎人头之上,火光冲天!令他惊恐的情景再次爆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斧子、菜刀、顶门杠子和竹扫帚,劈头盖脸朝自己打来——

大事不好。

大鸿老人慌慌张张逃回“快活林”。推开店门,一条蒙面大盗迎面扑来!老人窒息了,差点当场昏厥。

鸿生嬉皮笑脸地从稻草人身后转出来:“爸,回来啦?去没去道口看看?出大事了,说是撞死好多人,后来火车就烧起来了,我逃得快,躲家来。”他给稻草人整整蒙面手绢和衣领,“你发明的这个假人好的,来的人都说有花头,够刺激,说像你家老头子。我说我爸是老板嘛,老板親自候在门口,欢迎光临,这个面子大了。可惜晚上没得客人进来,想必都去看烧火车了……”

啰哩啰唆的。大鸿老人面对面盯着稻草人,惊恐渐渐消失,突然狞笑起来:“好的,嘿嘿,像我,就是我!”

鸿生毛骨悚然。

隔天傍晚,派出所里。单鸿生坐着,几个民警站在身前身后,姜大业靠在暗处作壁上观,整个就是小剧场话剧的一幕场景。一个陌生的民警问:“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不晓得。我规规矩矩做人的。”

“真的?”

“真的,规规矩矩,月头交报告,血样阴性,你可以查的。”

“哦,你事情还不少。”

“有事情,找民警。”

“哈,说得好!说说看,前天晚上你在哪里?”

“前天?想不起来。”

“岁数不大,健忘症不小。我给你一点启发,”民警把一张照片放在桌上,“这个是哪个?”

鸿生凑上去看,虽然拍得有点模糊,不过能看出自己站在火车车厢顶上,把什么东西递给旁人。

“是我。不是的……”

“是还是不是,你到底认不认?”

“我倒是我……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算什么意思?”

“就是没意思。”

“有意思。”鸿生有气。

“什么意思?”民警追问。

“我问你的。”

“谁问谁?”

“哦,你问我。”

“你当时手上拿的什么?”

“……反正火不是我放的。”

“放火不放火,不忙告诉我,我们也不在这里说,换个地方吧。”

民警从腰里摸出手铐,其他人上前帮忙,把鸿生手臂拗到背后,反铐起来。姜大业这时插话进来:“等等,我问一下。鸿生,你随身带自来火做什么?”

“听讲火车撞死人了,我去看的。”

“我问你带一盒自来火做什么?”

“看人家爬上去我才爬的。”

“我问你把自来火拿出来做什么!”

“自来火?点香烟啊。”

“哦,还听得懂人话。你把自来火塞给人家做什么?”

“自来火是我的……”

“我问你自来火塞给人家做什么!”

“……我当他有烟没得火,借火的。”

小姜盯着鸿生:“你祸闯大了可晓得?”

“不晓得。大兄弟救我。”

“你救你自己吧。进去说话老老实实,不要神智无知,晓得啊?”

要照从那以后长大的小朋友说法,意思就是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鸿生晕头转向地被带出派出所,门口有警车专候。

天黑了。

“快活林”当然没办法开门迎客了。

大鸿老人独自在火车座入定,若有思而无所思。片刻,他站了起来,动手动脚做了几个古怪的动作,依稀可辨年轻时的身手,那些都是他人生中精彩的瞬间。

他走到店堂入口,绕着稻草人转圈,面孔似笑非笑,脚步虚虚实实,肩膀与肩膀碰撞之际,端的有所图谋。

警车又一次停在“快活林”门外,哇呜哇呜的警笛和忽闪忽闪的警灯渲染着苏州河上的诡异。一个话音清晰而不动声色地响起:“……单大鸿去向不明。现场勘察发现异常,一具稻草人躺在店堂地上,身穿老人的衣裤,胸口插着一把西餐刀。据了解,稻草人是单大鸿老人自己扎的,店主单鸿生用来招徕顾客……”

是刑警姜大业的案情简报。话音中,我们看见——

稻草人躺在“快活林”门内地上,胸口有西餐刀刺入,刀把闪闪发亮,整个刀身插进稻草人体内。店堂无大反常,那块被打碎的镜框靠在墙角,老太太的遗像触目惊心地悬挂在上。阁楼上,老虎窗紧闭,地上的铺盖收拾整齐,老人日常生活的痕迹很难察觉,人不在,就像从没在过。

——闪光灯不时照亮店堂。

珍珠奶奶依旧在桥头卖茶叶蛋。

甲鱼头依旧瘫在竹榻上,伸手想抓茶杯,又够不着。

老剃头依旧挥舞剃刀,绘声绘色地讲述很多年前的那场大火。

酱瓜弄依旧生动十足地活在苏州河边。小路上人来人往,都穿上了秋天的衣裳。一个男人用自行车驮着液化气钢瓶进来,一路铃声地蹬车穿过。黄昏,人家把小桌支在门口,有滋有味地吃饭。孩子们忘乎所以地在小路和支弄中追逐打闹。深夜,家家户户心安理得地睡去,呼噜和梦呓在暗处泛起,漂浮在月下。码头上,一个个纸板箱神不知鬼不觉地卸下船来,苇哥指指点点,手下把外烟搬进了哪条支弄哪扇门里。火车呜地一声开来,渐渐近了,又渐渐远去。

一切依旧。只是这块不大不小的地界,这些面熟目生的人物,色彩饱和度都作过处理似的,褪色让世界变得神秘,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这篇故事连同所有的旧梦似乎可以结束了。什么什么,都没说清楚嘛,单大鸿老人究竟哪里去了,到底死了还是活着?唉,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好吧,牌大牌小搏一枪,于是记起姜大业的那句话:酱瓜弄的人,个个都有杀他的动机——

小江北把单大鸿拖进桥洞,对着后脑勺开了一枪,老人身體一歪,跌进黑沉沉的河水;

老剃头夜半潜入“快活林”,用剃刀在狗日的喉头一划,弯腰驮起老人,穿过马路,走上河堤,丢进平潮时分的河水;

甲鱼头和单大鸿心有灵犀,如约而至,同时走上造币厂桥,面面相对,再次比试耐力。甲鱼头忽然扬起右手,斧头起落,单大鸿仆倒在桥栏上,随后脚被掀起,翻身坠入河中;

珍珠奶奶怎么做?很难想像她如何下手。可能是在夜晚回来的路上,一个僻静的角落,她停下脚步,等尾随的大鸿过来,卖一个茶叶蛋给他,看他急猴猴朝嘴里填的当口,上去拍了一掌,顺势捂住他嘴巴,活活噎死这老冤家。接着好办,拖拖拽拽弄上小车,推到河边,随便找个码头口子就踢下去了;

比较激烈的场面是酱瓜弄男女老少集体动手,挥舞着斧子、菜刀、顶门杠子和竹扫帚,前前后后一波一波朝单大鸿扑将上来,活活地把这狗日的打成地上一摊肉泥,老人看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应该是三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天烧红了……

——“快活林”店堂里那把插进稻草人胸口的西餐刀,当然是上述嫌疑人事毕所为,以泄余恨。

都有道理。都没道理。就像故事当中的前后两场大火,本来没什么关系,写在一起就有关系了。尴尬,出汗,抠鼻子。说过瞎猜猜的,警方调查也以人口失踪结案,又能怎么样?

在种种猜测中,单大鸿的失踪都有求于苏州河相助,顺着这黄了又黑的思维之梯倒推上去,最有可能最接近真相的一幕应该是——

大鸿老人在稻草人面前立定,他手里握着一把西餐刀,嘴脸一扭曲,手扬了起来,刀子噗地插进对方胸口。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松开握住刀把的手,他转身出门,踉踉跄跄奔向河边。

天亮以后,单大鸿独自坐在一条木船的船头,逆流而上,朝向西北。船正驶过城乡结合部,身后是新楼林立、不断蔓延的城市,他不想回头张望;身前的乡村恍若旧日,树木失去了绿叶遮掩,赤裸裸地一路站立,田野也赤裸裸地展开收获后的褐色土地;远处缓缓旋转的村庄形形色色,总是一堆一堆地簇拥在天空下,炊烟袅袅飘远,鸡鸣犬吠近了。

和他当年从苏北逃难来上海时的情景差不多,不同的是方向反过来了。很多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他回老家去。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使老人阴郁的面孔变得晴朗起来。他不动声色,专注前方,脸上波光闪烁,嘴唇和腮帮不时抽动,似乎在无声地祈愿。一支家乡的小调像早晨的河水,明明白白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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