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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贤庙

2017-07-24季宇

上海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皇帝

季宇

吕朗车裂于市,正值京城的七月。

宫廷内外一片葱郁。高大的银杏和香樟毗连成片,池塘里的荷花已经盛开,和四周的紫荆、芍药和凤仙交相辉映。午时三刻,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分,悬在空中的太阳喷吐着热浪。吕朗就在这时被推出了午门,他的头和四肢被绑在五辆马车上。行刑的刽子手动作显得有些生疏。这种在春秋战国时普遍使用的极刑许多年没有实施了,也许是因为它太过于残忍吧。但是,新登大宝才一年多的小皇帝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突发奇想,竟然下达了车裂的谕旨。

一切准备就绪了。小皇帝驾临了刑场。他兴致勃勃地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大臣们肃立于午门四周,脸上一片静默和惶恐。时辰一到,行刑的命令下达了。五辆马车在鞭子的驱赶下,向不同的方向猛烈拉去。吕朗肥胖的身躯腾空而起,发出断裂的声响,吱嘎吱嘎的就像树枝被撕裂时发出的。吕朗的嚎叫划过天际,短促而撕心裂肺。最先拉断的是吕朗的头颅,随着头颅拉出来的是一节细长的颈椎,接着是四肢。不一会儿,吕朗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内脏和鲜血溅满了地下的黄土。

大臣们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小皇帝嘻嘻地笑着,连说好玩。他站起身来说,还有人想试试吗?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大臣晕了过去。小皇帝开心地笑了。他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要达到的就是这个效果。

吕朗死后,小皇帝认为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不信还有比吕朗更不怕死的,而且他相信这样的死法完全可以起到震慑作用。当初他这么做,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就在吕朗死后不到十天,又一个不怕死的人走入了朝堂。此人是新蔡郡守陈晔。陈晔是吕朗的弟子,如他的老师一样,也是一个耿直之士。陈晔曾做过彭城令,后升职新蔡。他为官数载,恤民修政,深得民心。

陈晔入朝后,取下冠冕,置于地上。他还脱去官服,伏地磕首。众人一看,就知道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果然,陈晔一开口便字字见血,直陈要害。他的谏言共十条,其中包括请求小皇帝摒弃暴政,停止淫乱,赈灾济民等。此外,他还批评小皇帝杀害忠良,是为不道,要求为吕朗平反昭雪。

小皇帝斜靠在龙椅上,居然耐心听完了陈晔的长篇大论。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吕朗已经够让人意外了,现在还有比吕朗更不怕死的。是什么勇气支撑了他?难道天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小皇帝心里闪过一丝敬佩,但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愤怒取代了。他下令凌迟陈晔,并将陈家数十口尽数抄斩。事后还降下谕旨:如有再敢胡言乱语者,吕朗、陈晔就是下场!

然而,小皇帝的严刑似乎并没起到效果。一个多月来,前来死谏的官员并没有停止。这些人都是吕朗的弟子。有人前来向小皇帝报告,吕朗死前,一些弟子曾去他家中看望。有人劝他不要以命相搏,做无谓的牺牲。但吕朗主意已决,不愿苟全性命,置国家危亡于不顾。一些弟子被他感动了,都愿追随先生,尽臣子之责,如圣上不纳谏,便死谏到底。

现在,他们果然这么做了。

小皇帝暴跳如雷。为了打压住势头,他令人在宫中支起一口油鼎,加火煮沸。凡是来谏者,二话不说,活生生地扔进油鼎。等到炸焦之后,再捞出来悬于宫外,示众三日。更残酷的是,每次将人扔进油鼎时,所有官员都得前去观看。大臣们上朝前,路过油鼎时都战战兢兢,恐慌不安。

就这样,一连扔进去好几个人。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九月结束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人敢来了。小皇帝松了一口气。亲信太监华愿儿讨好地说,还是油鼎厉害。小皇帝也感到满意,当即赏赐了华愿儿,因为支油鼎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又过了几天,仍然无事。新蔡公主向小皇帝建议,如今已无人敢谏了。那油鼎支在宫中整天烧个不停,看着怪瘆人的,还是撤了吧。小皇帝说也好,就在他即将下令时,华愿儿来向他报告,说是又有不怕死的来了。

小皇帝问:“何人?”

华愿儿答:“邹义安。”

邹义安几个月前才履职宣城令。他是吕朗最年轻的弟子,也是吕朗的义子,外放之前,一直随侍在吕朗身边。邹义安是淮南郡人,为避战乱,由母亲带着逃难来到京城。后来母亲病死,义安流落街头,被吕朗收留,那时他才六岁。邹义安从小聪颖过人,读书过目不忘,深得吕朗的喜爱。小皇帝继位后,对于他的淫乱昏暴之举,邹义安与吕朗一样忧心如焚,但他并不赞成义父的做法。吏部尚书蔡兴宗曾密谋废帝,让义安带信给吕朗,试探他的态度。但吕朗一口回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说,谋反之事,非君子所为。义安劝道,圣上无道,滥杀无辜,除此别无他途。

“非也。”吕朗义正辞严,他对义安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但臣子尽忠,儿子尽孝是本分。”

这次谈话不久,义安便被委任为宣城令。这是蔡兴宗极力举荐的结果。虽然吕朗拒绝了他的密谋,但他并没死心,仍在暗中秘密布局,利用手中的权限,安排一些他认为正直可靠的官员出任地方,或许将来有可用之处。举荐邹义安出任宣城令也有这层用意。

邹义安赴任前,吕朗已做好违制入朝的打算。邹义安心知义父此举必死无疑,苦苦相劝,伏地哭求,但吕朗不为所动。他让义安起身,然后说吾意已决,休再劝。又云,此去宣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老夫别无所求,只要你答应两件事。邹义安说义父尽管吩咐。

“一件是不得谋反,”吕朗说,“不论何时,都要尽臣子的本分。”

“是。”義安答道。

“还有一件,”吕朗叹了一口气,“有些事,义父也知不可为,但身为臣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义父如遭不测,来年祭日你就为义父烧炷香吧。”

义安听到这里,顿时泪如雨下。他扑通跪下,当即表示义父如有不测,义安当追随义父直言死谏,决不贪生于世。

义安赴宣城是六月间的事,七月吕朗车裂于市,接着是陈晔被凌迟,八月又有三人先后烹于油鼎。这些消息传至宣城已是九月间的事了。义安立即束装就道,赶往京城。他要兑现自己向义父的承诺。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义安一进城,马上引起了关注。人们议论纷纷,谁都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许多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邹义安下榻的驿馆位于城东,这里是外地官员进京居住的官方驿站。驿馆远离闹市,四周是一大片竹林。驿丞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他有些为义安惋惜。他还太年轻了,就这么白白地死掉。他悄悄来到义安的房间,对他说:“你為何还要来送死?”

“为国家计,尽臣子的本分。”邹义安平静地答道,那口气简直和吕朗完全相同。说完之后,他取出一两碎银子,交给驿丞,让他在他死后替他收尸。

驿丞长叹一口气,心中赞道:义士啊,可惜天子无道,白费了这一片忠心。他从房间退出后,吩咐厨子做了一桌好菜送到义安的房间,还把自己存了多年的陈酿也搬出来。

次日寅时,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天还一团漆黑,初秋的早晨已经有些凉意了。驿馆门前黑压压的,聚满了城里的百姓。他们都是听到消息后赶来送邹义安一程的。没有人说话,现场一片静默。

东方的晨曦逐渐扩大开来。奇怪的是,邹义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驿丞也起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上朝的时间已经到了,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他正在疑惑间,一个驿丁走过来,附耳对他嘀咕了几句。驿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走了?”

“是的,大人。”

“什么时辰?”

“昨天半夜。”

驿丞似乎并不相信,他来到后院,发现义安的车驾已经不见了。消息立即传开了:邹义安跑了!他是一个懦夫、孬种!人们恨恨地骂道,不久便纷纷散去。大家都感到受骗了,对邹义安临阵脱逃的做法充满失望和鄙视。

消息传到宫中,小皇帝开心地笑了。他吩咐华愿儿,油鼎现在可以撤了。华愿儿乐颠颠道:“官家说得对,这玩艺儿如今再也用不着了。”

邹义安的名声一落千丈了。人们再提起他时,都充满了不屑和嘲弄。他成了软弱怕死的代名词。作为吕朗的弟子和义子,他的行为简直玷污了老师的英名。

驿丞倒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激愤。他阅人无数,对邹义安的胆怯表示理解。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何况面对这样的暴君?走了也好,他甚至在心里想,何必白白再送上一条性命呢?

寒露一过,秋天就结束了,天气开始一天天转凉。就在人们对邹义安的议论渐渐冷却下来时,谁也没想到,邹义安又来到了京城。

不过,他这一次前来,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对他关注了。人们对一个自食其言的胆小鬼没有丝毫兴趣。尽管有风声传出,他这一次入朝是为了完成他上次没有完成的任务,但几乎无人再相信他了。

驿丞的态度也冷淡了不少,虽然他替邹义安安排好了食宿,但那也只是尽责而已。邹义安并不计较这些,晚饭后他来到驿丞的房间,问,上次交你的银子还在吗?驿丞说在啊,我正要还你哩。说着从柜子里取出银子,放在桌上。义安说,这银子你收好,上次说的那件事还要拜托你帮着办。显然,义安指的是替他收尸的事。

驿丞话语中含着一丝讥讽:“你这是何必呢?”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义安脸上没有丝毫的困窘,他坦然地一笑,然后说:“明天看吧。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

驿丞眯缝起眼睛,看着义安,那眼神显得有些意味深长。“这银子你还是先拿去吧,”他说,“敝人俸禄虽低,但还不缺这点银子。”

义安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很明显,他是不相信他,于是便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凌晨,义安早早地起床了。他穿戴好衣冠,坐在走廊下等候上朝的时辰。驿丞听到了响动,打开门悄悄地走出来。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块手帕,里边包着什么。他把手帕打开,原来里边是他白天还给义安的那一两碎银子。驿丞心里突然一动,难道这一次邹义安要来真的了?当初,他因为胆怯而半途而废,那么,如今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是在众多的指责下感到后悔了,抑或是良心感到不安?驿丞暗自思忖着,他站在门前,远远地望着邹义安的背影,心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天光渐渐地泛白了,黑暗正在消散,高大的殿宇在清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宫门外一切如常。朝臣们像以往一样,正在等候早朝。邹义安也在其中。十一月的清晨,天气已十分寒冷。大臣们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着脚,以驱赶寒气。早朝的时间已到了,可宫门却迟迟没有打开。直到天亮之后,突然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小皇帝死了!

他是昨天夜里在竹林堂里被谋杀的。竹林堂位于宫中华林园。据说,小皇帝前一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宫女,前来寻仇。宫女冲着他大喊:“你这个昏庸无道的暴君,我看你活不过明年了!”小皇帝从梦中惊醒,勃然大怒,当天晚上便带着巫师来到竹林堂驱鬼。他将大臣和卫士关在门外,仅带巫师和数名宫女留在园内。就在这时,埋伏在园内的刺客突然发动。小皇帝被刺了两剑,当场毙命。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几乎是转瞬之间,这个作恶多端的小皇帝就结束了生命。当然,小皇帝被杀并非偶然,而是经过周密的谋划。参与密谋的大臣只有少数几个人。为了确保行动的成功,当天夜里小皇帝死后,消息并未对外公布。直到天亮之后,人们才知道一场紧锣密鼓的改朝换代已经顺利完成。小皇帝的亲信们被逐个清除,而小皇帝的叔叔、那个一直被当猪养的湘东王被推上了大位。

消息传出后,大臣们在震惊之余,爆发了一片欢呼。除了小皇帝的少数亲信外,大多数人都感到了欣慰,唯有邹义安彻底懵了。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有人走到他的面前,向他道贺。因为他再也不用像他的老师一样,为正义付出生命的代价了。尽管那些向他道贺的人都出于好意,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但邹义安还是感到深深的羞辱。虽然他早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然而,小皇帝的突然死去,却让一切都改变了。他感到茫然无措,竟像木头一般呆立许久。

大臣们蜂拥到宫门前,争先恐后地向新帝朝贺。在一片乱轰轰的喜庆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邹义安。朝堂内传来一阵阵潮水般的山呼万岁声,在大殿四周经久不息地回荡。

驿丞是在中午时分得到了小皇帝的死讯的。大街上,人们大呼小叫,向皇宫方向跑去。有人燃起了鞭炮,庆贺暴君的死去。驿丞心里松了一口气。邹义安上朝后,他一直在等待最后的结果。虽然他对邹义安有过失望,对他这次回來也将信将疑,但从这个年轻人的目光中,他还是看到了一种坚毅、一种果敢、一种决心。特别是当他从门前捡起他留下的银子,以及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时,他的疑惑便完全打消了。他知道邹义安不会再回来了,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太出人意料!小皇帝突然死了,对义安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驿丞心里想。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为义安感到庆幸。他吩咐厨子准备好酒菜,打算等他回来后为他压惊。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不论结果如何。但是,邹义安始终没有再回来。

白天过去了,夜晚悄然而至。直到第二天上午,才传来消息,邹义安自杀了。他的随从和车夫找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是自刎而死,地点就在他的义父吕朗的坟前。

新皇登基后,改年号为泰始,史称明帝。明帝上台后,宣布小皇帝为废帝,并大赦天下。为了旌表吕朗等人的忠义,皇上特别降下谕旨,封吕朗等惨遭杀害的五人为“五贤”,并在城东为他们建庙祭祀,庙名为“五贤庙”。在这五贤中并无邹义安的名字。有人向皇上提议,邹义安也可名列其中,但反对者认为,邹义安的死不足以说明他的忠义。他的自杀或许是感到羞愧,况且他曾临阵脱逃,遭人诟病。皇上表示赞同。有人为邹义安感到惋惜,认为老天不帮忙,如果小皇帝晚死一天,他或许就可以证明自己。当然,说到底还是要怪他自己。如果他第一次不是胆怯的话,情况则完全不同。

新皇继位后,各地大臣纷纷进京陛见。一个多月后,雍州刺史袁也来到了京城。当初为了避祸,他主动请求外放雍州,如今重新回到京城,君臣相见,大难不死,不禁喜极而泣。陛见完毕后,袁伏地禀道,臣还有一事启奏。帝问所奏何事,袁说:“臣为邹义安鸣不平。”

帝云,邹义安有何不平。袁道,邹义安十月进京死谏,抱一死之决心,后中途离去,引发物议,但他并非由于胆怯,而是事出有因。

帝问何因,袁答:“救人。”

“救谁?”

“一个孩子。”

帝感不解,详询原由。于是,袁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原来邹义安入朝前的那天晚上,在驿馆中将奏章反复修改,小皇帝悖逆无道,杀害忠良,打压言路,如此种种,让他心情激愤。他放下笔,披衣出了驿馆。四周万籁俱静,偶尔有风吹来,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义安在山林中胡乱走着,直到心情平复下来,才打算返回驿馆。然而,就在这时,竹林中传来了呻吟声,邹义安循声找去,发现是一个孩子。那孩子衣衫褴褛,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死去。邹义安认出了这个孩子,他当机立断,回去叫醒车夫,连夜将孩子送出城去。当时京城四门把守严密,进出均需布票(通行证)方可通行。邹义安将孩子藏于车内,躲过盘查,之后日夜兼程赶到雍州,将孩子托付于袁,请他无论如何加以保全。袁答应了他的请求,同时劝义安留下,但义安执意不肯,当夜即返回京城。由于雍州路途遥远,一来一往,耗时月余,等他赶到京城时,废帝已亡。袁称:“非义安贪生,更非义安不忠,实天不假时日矣。请陛下明察!”说完,呈上奏折,帝览奏垂泪,问:

“孩子安在?”

袁禀:

“就在殿外。”

新皇宣其上殿。不一会儿,一个太监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殿外走进来。这个孩子身材瘦削,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大臣中有人认出他来。

“这不是吕朗大人的孙子吗?”

“正是。”袁道。他告诉大家,这孩子就是吕朗被灭族后唯一的幸存者。他的话音刚落,大殿上便群臣动容,一片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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