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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中国的乡土与命运

2017-07-20黄子逸

民族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民族志

DOI:103969/jissn1674-9391201703010

[摘要]《金翼》以小说的笔法展现出中国东南社会在现代性进程中的延续和变迁。本文通过于书中不同主体在交往互动方式上的差异及其命运的不同,探讨东南社会在保存土地完整性的情况下参加到现代市场竞争中的可能;以不同精神结构个体的对比,展现出林耀华现代性方案中精神结构变迁的特征;通过比较林耀华和弗斯对于命运的不同阐述,分析林耀华以小说方式写作的原因以及平衡论的两面性;在比较不同的现代方案之后,呈现出林耀华的思考的特殊之处及价值。

[关键词]现代性平衡论;精神变革;民族志

中图分类号:C912.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17)03-0064-12

作者简介:黄子逸(1992-),

男,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人类学硕士研究生。北京100081

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不单是一个裹挟无数个体命运的国家与社会变革过程,同时也是一场深远的精神世界的再造。对这一宏大历史的具体图景的描述与理解自然成为中国人类学的核心关怀。林耀华的《金翼》一书突破性地运用文学笔触,以福建的一个具体案例向我们呈现了他对中国现代化的政治经济过程和个体精神世界转变的理解,其中展现的林先生关于汉人村落的现代化方案的构想今天仍旧值得我们反复思考。

林耀华认为“我们除了了解人们为了保持均衡,通过不断调整内部关系以便彼此联系之外,还应看到这种调整适应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受到各种技术、行为、符号及习惯的影响,这些总合称为‘文化。”[1](P.209)这种对文化的定义包含了《金翼》所研究的人际关系的两个面相:其一是与美国社会现象学研究有关的对交往互动的重视,其二则是直接来自拉德克里夫-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的结构功能论所分析的人与人之间的结构性关系。以这两个人际关系的基本范畴为基础,《金翼》一方面生动地描绘出在面对现代性时,不同主体如何在“调整关系适应彼此”中平衡,如何在结构性关系与交往性关系中平衡,共同体规则、社会制度如何发生改变;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展现了传统性与现代性在物质、社会层面以及精神层面中如何对主体形成张力和连续性。

一、相关研究综述

《金翼》作为一部兼具理论和丰富经验材料的民族志小说,在人类学界早已是耳熟能详。此书最初用英文撰写并发表,所以首先引起英语世界的关注。在20世纪40年代,西方能够窥见神秘古老中国的可信作品并不多,因此《金翼》成为西方人了解中国的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之一。从腊斯克(B. Lasker,1944)为《金翼》写的首版序言中我们可以看出,西方人通过此书一定程度改变了对于中国的偏见,并看到中国社会逐渐从传统适应现代。[2](P.1)而对于本书另一重要的英文评述则来自于雷蒙德·弗斯(R. Firth)在1948年为《金翼》作的导言,他和林耀华对于命运的解释差异构成讨论的要点之一。[4]

在英文版出版三十多年后,《金翼》才被译为中文,在这之后中文学界对此书的评论甚多,《金翼》中黄村的原型也成为人类学热门的回访调查点。作为林耀华学生的庄孔韶在1986年至1989年间5次访问了《金翼》一书描写的同一县镇,并完成对《金翼》的接续性著作《银翅》(1995)。《银翅》描绘当地从二十世纪初至九十年代的社会变迁历程,从多个阶层和维度展开对于中国社会结构与制度的剖析[5]。潘守永[6]和石峰[7]都对《金翼》和《银翅》构成的连续统进行过评述,认识到两者在民族志写作上做出的实验性创新以及后者对于前者在框架上的突破,但是都没有具体深入到文本的细节当中探讨。

庄孔韶深入到黄村故事中,多次探讨过“金翼”黄村中的风水问题。家族的沉浮依赖风水所带来的命运,其文化动力可以通过“中国本土循环论”“平衡论”“惯习”和“资本”等理论进行解释。[8]他注意到东南中国对于堪舆风水的信仰,并亲自走访了黄村的风水先生,丰富了当地居民在选址和丧葬等活动中对于风水依赖的经验证据,补充了一些由风水引起的纠纷。[9]庄孔韶对林耀华所探讨的风水问题进行从内涵至外延的分析,着力在命运与选择家宅与墓地的风水关系之上;并希望从《金翼》小说的剧情中关于个人风水与命运的角度进行补充。

胡鸿保和李红武从艾德蒙·利奇(Edmund Leach)对于《金翼》的批评入手,对于《金翼》作为小说的叙述方式产生系列論述。文章注意到库利对于林耀华在表述手段方面的影响,认为“林先生在追求内容真实性与小说化的叙事过程中, 已经使该著作游离于小说与民族志之外, 成为一种处于文学创作与人类学研究之外的第三种存在。”[23]认为林耀华以小说的方式组织《金翼》有利于叙述现代性过程中主体间的精神关系的相互平衡。

王俊敏看重《金翼》在文学创作和社会学研究中间的方法论意义[24]。王先灿从诗学的角度分析《金翼》,表现出其中诗意的栖息、诗性的生产、诗化的生命。[25]刘章才从小说中抽出基督教的因素,对早期中国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进行论述。[26]刘娜通过《金翼》中村落社会的社会调控机制试图揭示人际关系的均衡和非均衡。[27]还有李川益[28]、何菊[29]等对中国早期民族志的写作进行过探讨。

二、不同主体在现代性转向中的命运

《金翼》的英文版前言中抛出本书的中心问题:“一度不相上下的两个家族为什么能在仅二十余年间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所左右?”[3]以黄东林为代表的“金翼之家”众人和以张芬洲为家长的“龙吐珠”众人有着相似的起点,但前者走向兴旺而后者却走向衰败,这是因为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家族“风水”决定的吗?小说的主体部分,不断通过对现代化进程中各个主体的处事之道进行对比,从而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观念层面上,命运为风水所决定;而在社会学意义上处理社会关系决定个人的兴衰。

如果按照现代性进程来划分社会类型,本书的主体内容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以 “金翼之家”和“龙吐珠”为代表的传统村落生活;二是湖口镇商店在商业中心的初步商业经营;三是当国家以及世界市场进入后福州船运公司的营运。小说的主要内容为,在变迁速度不一的社会中,精神结构各有差异的主体面对现代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命运。此种精神结构可以分为风水信仰和处事之道两个部分,主体的命运在风水的掩盖之下由各自不同的处世之道决定。

(一)传统和现代处世之道的对比

小说中第一个重要的传统型主体是黄东林的爷爷,他具有传统的优秀素质,在村落社会中是能干的人。因为勤于农耕,他发了点小财;他在性格方面倔强耿直,曾经以聚集家族众人的方式吓走税吏。东林少失其怙,这个直性子且具有村落领袖气质的老人将东林一手带大,并向东林教授很多处世之道和古老传说。虽然他在东林的青少年时代不幸去世,但老人的教导成为东林后来为人处世的基础,在不同的命运关口,黄东林几乎总是能够自如地运用来自祖父的两种教导做出恰当的选择。

祖父去世后,兄长东明希望东林一同务农,但东林不喜农耕;在几次逼迫之下,东林离开黄家出外谋生。东明认为东林懒惰,将来一定没有出息,并预言东林娶不到媳妇。东明和东林原本都应是佃农,东林在离开黄村后,将佃权转给东明,自己则通过商业获利来补贴家族。虽然兄弟维持农商平衡,东明和东林还是分了家。分家之后不久东明因病去世,只留下寡嫂林氏和两个年幼的侄子,黄家陷入困难,东林不得不重回黄村。相比于东林,东明是典型的传统村落的农民代表,他认为务农是作为农民的本分,并没有突破乡村地域的范围也没有扩大自己的人际交往。

东林离开黄家后在商道的茶馆里充当卖花生的小贩,由于遇到姐夫张芬洲,两人商量一起开店。芬洲是个医生,他们在湖口经营一个卖杂货的诊所。由于湖口店的生意兴旺,慢慢两家开始过上富足的生活。芬洲和东林二人在积攒钱财之后原本打算同时修建新屋,但由于被风水先生找到的宝地“龙吐珠”所迷住,芬洲瞒着东林抢占此地建起新张家,东林不得已只好另觅他所修建房屋。东林随意择地而建的黄家大宅在之后被命名为“金翼之家”,被视为黄家的风水宝地。

虽然与东林共同开始湖口商店的经营,但是芬洲在心态上依旧保持着传统型的经营心态。首先,芬洲在儿子茂德成婚之后就要求他不再继续学业而是回家料理家务。其次,在面对开办教会学校教师颂南的邀请时,芬洲的传统伦理使其敌视颂南的成功,并且怀疑天主教学校的教育。最重要的是,芬洲从陈洋村走向湖口店,仅只是实现传统分工的延续。“芬洲只对开一间药铺感兴趣,这样他便能行医卖药。”[1](P.4)他在生意逐渐向现代化生意经营转型的过程中脱身出不再从事管理工作。所以,芬洲只是意识到郎中如何从传统社会中分化,他依旧是个传统职业担纲者。

东林在店铺的角色则是现代性分工的产物,他看到的是广阔的市场体系:黄村—湖口镇—福州共同构成类似施坚雅(G. Skinner,1964)所描述的村社、中间集镇和中心集镇的体系[22](P.6)。东林在贩卖杂货的过程中发现了在黄村、湖口镇和福州之间倒卖鱼盐—稻米的生意,并开始前往福州专门从事这项生意。东林在福州学会很多生意技巧,并建立湖口商店同福州钱庄的关系。由于贩卖鱼盐需要通过河运,东林还结交众多混码头的工人。东林不仅在福州开阔眼界,发展人际关系,还亲自为自己挑选妻子。东林在突破乡村共同体的约束之后,在店铺中充当的角色显示出现代性分工;他先形成与店铺以及店铺内部成员之间的关系,又迅速将视野投向福州。通过湖口店店员的身份,东林一方面维持着与黄家的关系,另一方面又建立同福州的商户、钱庄、码头的关系。

芬洲的儿子茂魁死后,“龙吐珠”之家接连有人去世;尤其是茂德死后,不愿守寡的孀妇蕙兰将张家弄得鸡犬不宁。在张家陷入争吵不久之后,芬洲妻子黄氏不幸过世。“龙吐珠”的风水似乎事与愿违,张家现在仅剩小儿子茂衡。由于之前在店铺发挥作用的茂魁、茂德相继过世,芬洲又早已疏于湖口店的管理,从前芬洲的人现在听从东林的指挥。在东林的运营之下,商店的组织发生变化,组成一套新的体系,湖口店的生意越来越以鱼盐—稻米为主。

东林在运营湖口镇商店的时候,总能凭借自己的处世之道为店铺盈利;在面对危机时,即使不能化解,也会将危害降到最低。在修建金翼之家的过程中,东林因为与母舅欧家就一块祖上共享的林地发生冲突一度入狱。在东林入狱的时候,湖口店遭到土匪洗劫,账房先生云生被绑架,芬洲面对“黑钱党”时,进退维谷束手无策。[1](P.29)直到东林胜诉出狱,湖口店才向之前建立联系的天济钱庄借钱,从土匪手中赎回账房先生。[1](P.31)当东林与其他四家商铺共同运输的大米掉入河中,东林能够迅速同意共同寻找、找到的大米众人均分的方案。[1](P.80)随着小说的继续,东林通过自己的儿子、朋友将自己的社会交际构架扩展到这个地区的商界、政界,甚至军界。

在前现代的社会当中,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的受到以“风水”运势为代表的种种巫术性思维的影响。东林和芬洲作为连襟兄弟,最初一起开店经营,各自为家族修建房屋,之后东林子嗣众多,在曲折中不断发展,而芬洲在家庭成员不断减少当中死去。看上去和“风水”相关:芬洲最初抢到的宝地“龙吐珠”,因修路的原因地势遭破坏,风水败坏;而随意择地兴建的黄家,被发现位于“金翼”的庇护之下。因为“龙吐珠”风水断裂,芬洲及其家庭不断出现疾病死亡、人丁减少的衰败;相反,由于金翼之家风水旺盛,黄东林在打官司争夺时意外地发现古旧的契约使自己成为胜者,生意蒸蒸日上,人口越来越多。

在社会学意义上,真正决定命运的关键在于人际关系的处理方式。林耀华认为“在談到帝国、家族或个人命运时,我们探索的是人际关系。”[1](P.1)东林和芬洲的命运由他们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而决定,他们在店铺的分工上可以看出他们突破传统的程度上存在差异。东林和芬洲在精神状态上有着相似之处,都是在传统共同体的“古老传说”熏陶下形成对于“风水”的认同,但通过社会交往能力方面的表现,芬洲在精神层面停留在到传统层面上,而东林则具有适应于现代化的精神,不断调试自己的处世之道。

(二)在现代性进程中不断调整的处世之道

芬洲过世后,张家只剩二儿子茂衡,他送走不稳定的蕙兰,允许堂弟茂月当兵。大哥在与东林分家之后,怂恿茂衡一起抽出湖口店的股份,他们找到能干的青年朱方扬开启一个从事鱼米生意的店铺。大哥和方扬是店铺的实际经营者,茂衡名义上监督,实则疏于店铺管理。由于发妻去世,茂衡着手续弦,另娶后又利用职务之便,搭乘运输货船四处游玩。当方扬利用管账的优势偷取店铺钱财的时候,茂衡只顾与自己的舅母偷情,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大哥决定撤出股份时,茂衡又轻信方扬,不顾寡嫂和东林的劝阻,将湖口老店的股份全部抽出注入新店。茂衡笃信风水,根据风水先生之言,“龙吐珠”已经被横穿其上的西路给毁了,他认为必须寻找一块吉祥之地安葬双亲,重启风水。茂衡确实找到一块风水宝地,但此地属于另一强大宗族,茂衡决定趁雨夜秘密安葬,结果被人发现致使双亲暴尸荒野的雨夜中。村人都认为茂德前有乱伦行为,后有亵渎父母尸体之荒唐举动,对其议论纷纷。茂衡回到湖口镇之后发现店铺已经倒闭,生意伙伴方扬已经抽走所有的钱,并留下巨额债务。茂衡为了偿还欠债,不得已变卖田产和林地,只剩下“龙吐珠”和一块祖田。

茂衡认为张家不仅家屋“龙吐珠”的风水遭破,在为父母寻找阴宅时又发生亵渎祖上的行为;厄运导致自己遇上恶魔方扬,不仅造成自己生意破产还导致张家家破人亡;但是,事实上张家一个个成员的不幸遭遇早在糟糕的人际处理中显现。茂衡完全不具有真正操持生意的观念,他不仅不能妥善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而且在面对生意时显得迟钝而笨拙。他与芬洲一样其经济心态和思想都不能与现代生意经营所匹配,他们命运的陨落是一种必然。

在茂衡不断地毁掉张家的家业的过程中,东林的儿子们却开始成家立业。当旧政府被推翻,南京成立新政权后,从美国深造归来的三哥成为食盐买卖批发商代理人,负责从政府盐务局那里买来盐,转运到湖口镇再分散到各个店铺零售。受益于三哥的职务,湖口商店控制全镇的食盐交易。

由于福建省设立建设局开始管理全省的交通运输,原本任意经营的河海运输开始受到政府的管理,每个港口都必须成立公司来管理船只。富商马南绍、三哥和其他船主老梁、小刘、长邓等人共同组成公司。经营理念的差异使公司分为两派,三哥在船运公司与受过教育的开通商人站在一边,而五哥作为一常年混码头的人,他以自身的处世之道,站在了混码头的船主一方,并在两方中间调剂关系。由于五哥死去造成两派失衡,三哥陷入和另一派的官司中,生意一度陷入僵局。三哥以知识分子的方式重组公司,排挤掉有着与东林类似经历的船主。福州的现代化进程如此迅速以致于以现代知识教育培养出的人迅速成为较现代社会的主流,代替过去仅依靠处世之道混码头的东林、五哥和船长等人。当湖口商店开始从事木材生意时,经营已经进一步与整个世界贸易体系的木材流动相关;《金翼》所呈现出的是一个越来越与现代世界体系靠近的社会图景。

黄家的家业并非没有危机,随着东明侄子大哥的成长,黄家分成文武二房。大哥与叔叔东林分家之后,又着手与弟弟二哥分家。在分家的过程中,祖母潘氏因分裂局面难过死去,黄家的田地、房屋、湖口店的股份等在分家中也被分散。与此相反,张家并非没有兴旺的可能性,张家财富集中在茂衡的手上。相比于东林受到传统分家阻碍,张家扩大家业的阻力更小。表面上,东林和茂衡都在扩大自己社交的范围,但东林是真正调整自己在传统与现代中的平衡,在各个角色、主体以及体系架构中的平衡。

(三)婚姻嫁娶的对比

小说中处处充满草蛇灰线的安排,各种对比表现出命运与处世之道之间的关系。东林作为次子在离家经商之后,娶妻这件事情最能体现他在处事上的灵活。东林不仅为自己寻找妻子,而且自己直接去婚姻对象所在的村落一探虚实。当东林坐船碰巧遇到未来的岳父,起初他不敢自我介绍,陷入到传统禁忌的两难中:“根据传统,在成婚之前,男人不应与未婚妻的家庭成员有联系。所以他只能告诉老人他所打听的人是他的兄弟。老人一听立即邀请他去家中,东林更加为难,只好婉拒。一旦告知真实身份,再拒绝邀请的话就是大不敬。但是如果他接受了,即使是以虚假的身份,他也是无礼地闯人了未婚妻的家。”[1](P.12)东林的举措极好地体现在传统到现代过程当中的平衡。东林的婚姻暴露出现代的生活方式和传统主义价值观间的冲突,东林假装成自己的弟弟,成功解决传统伦理和现代性之间的矛盾。圆融的处世之道可以协调结构性冲突,面对现代性冲击,处世之道的方面存在着转变的空间。

东林根据自己在福州的生活为自己选择妻子,而芬洲儿子的婚姻完全符合乡村婚俗。传统宗族社会的娶妻方式在芬洲给自己的儿子茂德迎娶蕙兰的时候最为充分地展现。[1](P.34-44)蕙兰受到过现代教育,在价值层面与传统伦理之间有一定程度的背离;当丈夫在世时,她尚能与张家维持良好的关系。当丈夫去世,芬洲要求蕙兰守寡后,蕙兰相比于安于守寡的茂魁遗孀,与妇道要求格格不入。黄家三哥从英华书院毕业之后,自己物色了婚恋对象,在福州与华南女子教会学院的学生陈素珍谈恋爱。他们在婚礼上有说有笑,做出不合常规的事,以一定程度上背离传统的方式结婚。由于受到现代教育,素珍比蕙兰更难以与农村家庭维持互动。幸而东林为四哥买得能干的农村妻子,从而化解了家族失衡的因素。东林不止一次化解过传统因素带来的失衡危机,当大哥娶妻时,大哥的姐夫不知用何种方式让大哥认为新娘并非处女,差点酿成这个女儿的自杀;东林责骂两个年轻人愚蠢的试验,使得家庭化险为夷。

东林对于后辈的婚姻问题并不总能处理成功,五哥的死一定程度上与糟糕的婚姻有关,而这是东林并未化解的失衡。英俊的五哥和貌美外甥女红花之间基于青春感情的萌发一度游走于乱伦的边缘,为了避免乱伦的发生,东林给五哥安排了婚事。当五嫂因病过世之后,东林为五哥安排與富有的寡妇再醮,这段婚姻的不合使五哥出外狎妓身染性病而死。不过相比五哥,芬洲的二儿子茂衡的乱伦则成为其店铺破产的重要诱因。芬洲因为大儿子和三儿子相继去世,二儿子茂衡继承家产成为“张百万”,一个同为张姓的貌美女子不惜改姓攀附茂衡。茂衡不敢娶她,却在此女嫁给自己远亲舅舅之后与其趁机苟且。由于茂德沉迷于乱伦恋情抛下生意,合伙人方扬趁机抽走其店铺中的所有资金。茂德不仅身败名裂,还不得不变卖家产还债。

五哥和红花的恋情究其原因是当共同体向现代性过渡不断发生时,现代性力量越来越强,婚恋行为越发背离传统社会中依靠结构来安排的婚姻模式;而茂衡与其舅母的乱伦则主要在于茂衡行为的不检点以及同姓女子对其的攀附。两段乱伦都是对于社会关系的终极挑战,《金翼》中虽然在多处都强调交往互动决定命运,但是人际交往互动仍旧必须让步于一定的结构性关系。乱伦是社会结构的边界,不能被交往互动触及,当交往互动触及乱伦时无论处世之道如何都注定失败。林耀华在处理乱伦的部分中可以看到其受拉德克里夫-布朗对于社会的结构和功能分析的影响。

(四)现代性教育与命运的关系

相较于张家,东林特别重视孩子的教育,这种对于教育的重视在社会迅速发展的过程中得到收获。小说描写了黄家三次打孩子的故事。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东明去世后黄家陷入危机的时间,祖母潘氏发现东林的大女儿在吃糖,因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潘氏认为这是儿媳挪用家中为数不多的存款。在愤怒之下,这个小女儿遭到毒打,在这次挨打之后这个小姑娘不幸夭折。第二个故事发生在逃避上学的小哥与东林之间。小哥欺骗父亲并偷跑回家,东林发现之后愤怒地鞭打小哥,不顾妻子的阻拦,坚持将小哥送去学校上学。第三个故事发生在三哥婚礼之后,三哥和五哥离家赌博晚归,东林认为儿子们的行为有悖于自己的管教,这种表现毫无责任心,完全有失于受过教育人的脸面。东林两次责打孩子体现出他对于家族意识、价值观念和教育意识的灌输,这在之后体现为黄家没有任何一个儿子做出道德败坏的行为。

茂德和三哥曾经都是英华中学的学生,[1](P.20,P.35)但是当茂德与蕙兰成婚后,芬洲叫茂德不要回学校去,呆在家里帮助料理事务。[1](P.44)而三哥则继续读书。三哥从英华书院毕业之后,与华南女子教会学院的学生陈素珍谈恋爱并结婚。由于受到的教育,三哥在延平市找到教书的职位;又由于素珍的父亲是美以美教会的牧师,在其帮助之下,三哥成为出国代表,前往美国深造。

三哥在英华中学读书的经历使得他在父亲打官司的过程中发挥作用;他的留学经历又为他在后来盐务局以及船运公司的作为奠定基础,也使他赢得了来自家庭的尊重、地方共同体的重视以及进入政府层面高阶层的机会。

小说描写东林与小哥一次亲密的父子互动,当参加教会学校的儿子说自己不喝酒的时候,东林开玩笑说:“这真是个可哀的信仰,洋鬼子从来也不知道喝酒是件多么痛快的事!小弟,你喝吧,半杯酒可以辟邪并驱洋鬼。”[1](P.77)东林根本不认可基督教的信仰,他让儿子参加教会学校只是为了获得西方的现代化教育,他悬置“神义论”,只考量一件事是否对命运有利。

(五)兵匪遇险的对比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没有任何人可以躲开兵匪遇险,兵匪问题不仅存在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东南社会,事实上是千百年来中国土地上周而复始的问题。兵匪问题可以分为传统社会的内生问题和中国进入现代世界体系后的战争问题两个部分。

传统的内生兵祸在中国古代历史中已经数不胜数,英国经济史学家托尼(R. Tawney)就曾明确提出兵匪是使中国农民徘徊在温饱线的重要原因之一。[17]《金翼》中栩栩如生地描绘地方社会中的主体在农民、土匪和军人的角色中不断转变身份以及军匪民互斗;并将现代世界体系所引起的中国军阀互斗,以及中日战争展现在读者面前。

小说展现最多的兵匪问题是地方农民在生活所迫情况下变为土匪,抢劫本地的故事。第十四章当中涉及的土匪来源有河运水手、金翼之家的放牛娃、当长工的农民等。[1](P.127-130)土匪作为整个地域體系的部分主体,甚至可以和山中的村人打交道。“农人们常可看到他们的支队经过,也可以与他们按常规做买卖。”[1](P.132)并且土匪会以别的身份安插在市镇的各个角落,有时候又会从良回归村落或社会。

其次,小说中不时展现当地的土匪团伙变为军队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兵匪对于地方上的主体差别不大,“军队实际上是由土匪招募来的。不同之处仅在于后者明显违法,而前者搜刮人民却有隐蔽的形式。”[1](P.138)三哥的兄弟香凯原本打算参加军校谋军职,在后来却沦为抢劫绑票的土匪。[1](P.102)香凯的土匪团队在变得有规模之后投入延平总司令安邦的手下。安邦自己也是由发家的土匪头转变而来的,其势力笼罩整个古田县。

再次,小说还展现地方自卫团体或军队与土匪的斗争,以及军阀之间的战争:由于土匪骚扰商业发展,五哥以及芬洲的侄子们被任命为自卫队的军队人员。茂衡的堂兄弟们在与土匪方扬的斗争中纷纷被打死。土匪方扬又被新来湖口镇的中尉设计杀死。[1](P.171)方扬没有为当地带来和平。在那个国家混乱无力管束地方的时代,地方军阀纷纷占地割据,安邦作为省政府驻湖口等地的总司令,反而要攻占福州给自己扩大地盘。两方军队制造的战乱使当地居民都变为难民,东林一家不得已逃入深山躲避很久。

原本有着巨大利润的木材贸易,随着“九一八”事变的爆发、东三省的沦陷,一下陷入僵局,船货无法运输。现代世界体系将中国纳入其中,一方面为华南地区带来新的市场,另一方面日军侵华又是日本在现代世界体系中为了争夺国家发展而发动,这种帝国主义战争成为现代性带来的新问题。

小说一方面写兵匪问题是为了写明在那个时代当中兵匪问题在东南社会中的状况,另一方面也不时以兵匪之家凸显出金翼之家成员以及湖口店员的处世之道和社交范围。他们就算不能化险为夷,也总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东林的交往互动范围广阔,总能为自己赢得比芬洲更多的解决方法。外观上看,金翼之家和湖口店的成员总是有较好的运气,而实际上他们都是受益于广阔的社会交际。人际关系能在危难的时候帮助受困的主体,并且这种关系并不是能事先预想,而是基于处世之道原则,处世之道的原则会影响命运。

小说着重讲述一个口才卓越的美以美教会牧师,摇身一变成为军人的细节。小哥前往安邦的军队参加保释香凯的活动,令他吃惊的是负责此事的安邦手下是曾经美以美教会的牧师。“这位官员的口才同过去无异,知识所谈的是治安而不再是圣经;他说话的姿势及神态依然如此,只是现在把教士的长袍换上了军官制服。”[1](P.157)从这个牧师向土匪军官手下的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出,能言善辩的基本修养能力是此人在各种各样环境里面建立对自己有利关系的关键。对于他来说,教会与信仰并不重要,他将信仰的问题悬置起来。

三、结构功能论和交往互动论之间的平衡

林耀华的社会理论主要受到拉德克里夫-布朗和帕克(Robert Park)的结构功能主义的影响以及库利(Charles H. Cooley)和齐美尔(Georg Simmel)的影响,在写作《金翼》时结合这两者,以平衡论的观点组织小说。

《金翼》中出现的几乎所有的矛盾冲突都与人际关系的变动有关,强调处世之道、人际交往对于命运的决定性作用。张海洋、王晔对林耀华早期学术思想有所总结:“均衡理论认为,人与人的互动关系无论如何变动,都始终趋向维持一种均衡状态,人类的生命无不摇摆于均衡与不均衡的状态之间。人群团体间也同样存在互动,这种互动关系可能随时变迁但始终趋向维持着一种均衡。当人与人或团体间受到外力等因素影响后,原来的均衡状态可能暂时改变,而当外力消失时,就会恢复原来的均衡。但是当外力冲击猛烈且持久时,可能在相当时期存在一种混乱的不均衡状态。但成员之间经过一定时间的互动调适,最终还是会演成另一种新均衡状态。新的均衡状态可能包含原来因素的重新组合,但已与原状态有可观的不同。这种调适能力决定于各种技术、行为、符号和习惯等文化因素。”[20](P.513)上述分析看到林耀华基于交往互动论来处理人际关系的平衡与失衡的一面,而林先生的平衡论中还包含着结构性的人际关系的另一方面,后者是无法被交往互动完全取代或者涵盖的。

林耀华所说的平衡论涉及芝加哥学派和拉德克里夫-布朗的结构功能主义以及库利和齐美尔的交往互动论。1932年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来华,林耀华(1933)学习其课程并对其社会历程论、社区研究法,齐美尔的形式社会学等内容进行思考。[10]在此期间,林耀华开始阅读库利的社会理论,赞同其关于生活研究的个案法和观察法,并思考社会学著述和小说书写的差异;[13](P.210)通过关注库利对生物历程、社会历程和心理历程的区分,林耀华认为“科莱氏的社会研究,就是研究人类心理行为”,并将库利的名言“思想是社会性的,社会是在心灵中”奉为圭臬。[11](P.204)

库利特别重视各个主体间发生的社会互动,在其看来人的行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自我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主要是通过与他人的社会互动形成的。库利这种交往互动的观点变为《金翼》中的人际网络,并被比喻为“竹竿—橡皮筋”:

图1《金翼》中的人际网络图

“我们的生活可以冷静客观地用图表来说明。我们日常交往的圈子就像是一个由有弹性的橡皮带紧紧连在一起的竹杆构成的网,这个网精心保持着平衡。拼命拉断一根橡皮带,整个网就散了。每一根紧紧连在一起的竹杆就是我们生活中所交往的一个人,如抽出一根竹杆,我们也会痛苦地跌倒,整个网便立刻松弛。”

林耀华在借鉴结构功能主义研究宗族社会时,提到过另外一个社会文化网络。拉德克里夫-布朗于1935年来华,林耀华(1936)在跟随其学习后深受其思想影响,他在那时已形成初步对于宗族乡村考察的看法。“社会文化好像一个纵横密织的繁网,我们无论挑出哪一条线,全局必受牵制,整体必见震动,由此可见社会的功能的关系了。”[12](P.343)他认为描述家族或宗族都不足以完成整体论的叙述,都不能“整个地透视宗族社会各部分各方面互相关系的整体。” [12](P.355)

图2叠合的结构功能論与交往互动论

我们应该将《金翼》中所说的社会文化网络视为结构功能论和交往互动论两个网络的叠合互补,“皮筋”同时包含原生性的维度以及由交往互动中产生的感情与作用的维度。并且,平衡论不仅在一个人际网络中发生作用,同时也在关系网络构成的体系间发挥作用。所涉及的不是空间和点之间的分散关系,而是多个架构构成的整个关系体系之间的内部关系。平衡不仅在架构内部,更在于架构之间。“竹竿”是一组组的,并非弥散分布的均衡构架;竹竿和竹竿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每个 “竹竿”都有自己内心独特的精神结构,这个精神世界被时代所影响。为了表明整个社会在朝向现代性过程中不断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平衡,林耀华用人际关系网络和架构的间歇性失衡表达出社会变迁的历程。小说的图景中,最为主要的关系体系是“金翼之家—湖口镇”两者之间的勾连,其余还有,龙吐珠之家、湖口镇的商店、整个湖口镇,甚至在探讨木材生意受到日军侵华影响时涉及整个中国。

四、对于理解个人命运的中西差异

《金翼》的前言当中明确地认为谈及命运时,探索的是人际关系。[3](P.1)林耀华将“命运”和“人际关系”等同起来,但是弗斯认为内在的心灵特质决定命运,心灵会指引既定的结局。雷蒙德·弗斯在1948年版本的导言中,将《金翼》当作严肃文学,通过对于西方戏剧传统的分析,将命运同精神和心灵关联起来。“真正的命运存在于各个人的心中,就像欧里庇得斯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一切伟大的戏剧家和小说家向我们展现的那样,一个人选择善或恶、聪明或愚蠢,确实不取决于兴之所至或偶然的机遇,而是由他本人或他人那些本来具备的爱好和习惯所决定。”[4]( P.4)

弗斯回归西方文学传统,没有直接诉诸社会科学对于命运的解释,这与当时文化功能主义学派对文明社会的探索遭到批评有关。1936年,有着中国江南生活经验的费孝通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遇到正准备以人类学方法研究文明社会的马林诺斯基。费孝通变为第一个对文明世界进行书写的人,也开启了功能主义学派研究有文字的文明社会的篇章。然而史禄国(S. M. Shirokogoroff,1939)对于马林诺斯基的尝试进行委婉批评。他认为中国的民族志有着丰富的材料,“这些材料需要有一只巧手来整理,使那些不能终其一生研究它们的研究者得到。事实上,中国文化的许多支系都已经被很好地调查了,例如文学、宗教、哲学、道德系统、反映法律情况的社会组织,以及诸如建筑、绘画、雕塑、陶器、音乐以及戏剧等艺术表现。 ”辜鸿铭、林语堂的作品在经过有经验的民族志研究者之手后,都会具有科学价值。[16]

史禄国的批评在于其认为传统村落民族志无法真正触及中国的精神世界及其结构变迁。弗斯在给《金翼》的导言中也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思。现代性的心灵被新教伦理规定,被人和神的关系构成;而在尚未现代化的中国,儒家作为一种思想体系,不足以塑造现代中国的心灵状态。基督教社会在宗教改革后,心灵有着理想的状态,每个人能达到多大的程度虽然因人而异,但是“坚强、勤奋、诚实”是现代性的自然状态。林耀华自然并非没有关注到精神世界的转型,甚至可以说,祖父、东林和三哥三辈人的精神世界的结构性差异本来就是《金翼》的核心内容之一。在对于知道店员被抢劫之后,小说里写到“抢劫的消息使黄东林大为震惊。然而他的经验使他保持冷静,在他的脑子里总是牢记住‘人的命,天注定的哲学,因此,他从不灰心丧气。”[1](P.85)林耀华借助东林人物形象的塑造,写出中国人良好运用宿命论的心态。对于信仰“预定论”的新教徒来说,良好的经济心态表现为对于自己未来的恩宠深信不疑,坚定地入世赚钱,坚信自己能够经营顺利增添上帝的荣光,而对于“宿命论”而言,良好的心态则表现为对于过去已经发生的不幸有所安慰,将其认定为上天对于个人的考验。

吴文藻(1938)认为中国人对于西方近代文明的态度经过三期变化,第一期集中在文化的物质层面;而第二期则认为制度上不足,因而促进变法;第三期才认识到文化的精神層面的不足,中国现代化应该考虑“文化三因子”互相作用的关系。《金翼》中即暗含这三重因子对于社会变迁的讨论,其通过小说的方式娓娓道来。我们很容易看到本书对物质层面和制度层面的变迁进行探讨,但是这本书在精神层面的探讨却常被忽略。吴文藻认为文化的精神层面最难以研究。“文化的精神部分,在文化的三因子中,最缺乏客观性即具体性。这一方面的研究,在过去经验中所遇方法上的困难最多,而所得的实在成绩亦最少。” [14](P.220)文化的精神层面又可分为语言、心理和价值三层。语言层面更多偏向于外界浅层;“心理层面是文化的本质”; “价值则是内部的,为一切行动的准则,为人生意义的源泉,故价值亦可谓之精神思想的结晶,犹之精神思想为文化的核心一样。” [14](P.198-201)“马氏在《文化总表》上仅列入语言一项,以语言为考察精神想象的唯一的客观入手法,至于如何进而了解意识形态,则未涉及。……不过凡看过他的研究专刊的人,都会知道在他描写‘个人生命史时,凡关于‘态度‘心思‘情操‘价值诸精神现象,都以生动的文笔,充分尽情的表达出来,宛如一幅‘生活图画。”[14](P.221)我们可以认为林耀华从吴文藻的思想中,借鉴马林诺斯基对于文化精神层面的探讨方法,以生动的小说笔触,不仅描绘东南社会的物质、制度文化的变迁,同时描绘精神文化的演变。

五、林耀华基于东南社会的现代性思考

自中西文明发生碰撞以来,百余年的中国社会科学一直担负探索和理解整体性的现代化转向的重任。以吴文藻为首的燕京学派一直致力于社会学的中国化,以及中国社会的现代化研究,吴文藻(1938)认为 “在两种不同的文化,因接触而发生激烈变动的社会历程中,价值标准在精神生活上的重要意义,更易看明白。譬如中国今日中西文化冲突的情境,乃是考察‘价值交换最理想的试验室。” [14](P.202)而《金翼》中就极好地表现了现代性过程中意识形态的连续性。

当现代世界体系作为强大的外部力量介入的时候,从省会福州、地方城市古田、湖口镇、黄村所有的人最为关键的是如何处理这个来源于外部的力量。因为这个外部力量过于强大地改变着宗族周围的个体和实践,所以出于这个地区的所有主体都需要对刺激给予反馈。芬洲和东林都笃信风水的影响,他们至始至终的理想应该都是年迈时能够儿孙满堂,颐养天年,并且使自己家族风生水起、光宗耀族。他们同样都受到古老的共同体的道德情感的影响。但是在处事方式上,黄东林具有更为开放性的态度并接纳新鲜事物,适应当时世界贸易对所处地区造成的影响。他通过卖花生发家,与姐夫张芬洲合伙开店,运营鱼米生意,不断地将自己与工商业贸易卷在一起,并且从中获利。

现代性不仅是经济心态的转变,也是人的整体性的转变。东林和芬洲看似相似的发家,如果从社会学机制分析其行动,它们各自体现的是两种不同的分化。这种分化的背后体现的是其精神结构的改变和延续,一方面他们延续对于风水的信仰,另一方面他们有着不同的经济心态以及处事态度。芬洲以及“龙吐珠”之家不能及时调整自己应对现代市场的精神,而停滞于共同体的分工和处世之道,最终带给张家的是不断地陷入凋敝,在形而上则被解释为“龙吐珠”的风水被斩断。而东林及金翼之家则既延续风水信仰,又不断在传统与现代中,在不同互动主体间调节自身,而处在一种开放性发展中。

理性进入传统的意义网络而非替代它,现代理性要与传统的意义之网相连系才能发挥作用,这是林耀华对于现代性思考的独特之处。从林耀华对于《金翼》中个体对于风水的看法,我们可以认为其对于现代性的思考中,风水这种类型的传统意义构架不会轻易消失,而且依旧发挥作用。

东林朴素的思想让他固守着对于土地的仪式性感情,让他继续在土地上劳作,保持着中国共同体长期以来对于土地的信任。同时,他又积极地将自身赚到的钱投入到扩大再生产当中去。不管是因为遭受到牢狱之灾后的恐惧,抑或因为朴素的知识—权力勾连的动机,东林总是促使他在培养子女的时候,努力让孩子去读书接受新式教育。这种开放的想法最后又反作用于他家族生意,使之兴旺。

《金翼》的核心在于处理社会形态和现代工商业快速发展之间的裂痕。现代性的飞速发展使得先前东林在码头发家致富的案例不再适用于船运公司的时期。三哥以知识分子的方式重组公司,排挤掉有着与东林类似经历的船主,说明林耀华在写作动机上并不认为纯粹依靠处世之道会成为现代性社会的关键,以现代知识教育培养出的人会成为较新社会的主流。

更重要的是,《金翼》也表明社会变迁的速率快于思想变迁的速率,福建东南社会可以依靠基于宗族伦理的方式融入到现代世界体系当中。这种基于宗族伦理一定程度上带有传统伦理的缺点。在鱼盐—稻米的贸易中,每个卖米的人都会尽量用水打湿稻米以增加重量和体积,而收购大米的人也都会以此压价。“一个小伙子和东杜各拿一个有漏斗的水壶,往米上喷水。助手们用木铲子把湿米和干米分开两边。湿米不但可相对加大容积,而且还能增加重量,小哥不干活,在米堆上嬉闹。”[1](P.79)小哥在这个往米里掺水的行为中仿佛做游戏般温情暖暖;美以美教会的蓝眼睛传教士都对于制造虚假年龄的小哥成为投票代表无可奈何;教会里的教职人员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军队的军官,这些共同表明传统乡土伦理被带入整个社会,并且一直延续。

六、余论

当现代世界体系开始与中国发生关联,中国各地无可避免地逐渐现代化。中国地理范围巨大,各个地区经济和社会状况差异巨大,其与世界市场发生关联的时间也不同。基于不同的经验现状,不同的研究者看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也互有张力。在浅述托尼、费孝通、田汝康和林耀华对于现代性问题的思考的比较后,我们会发现其思考之间的张力。

托尼(1931)在上海举办的太平洋国际学会的备忘录 中指出其对于中国土地和劳动的看法,提出基于中欧经济史对比的现代性方案。他指出中国江南地区的 “一田两主制”:大部分土地属于出现出租土地的居外小地主(small absentee landlords),大比例的农民都是佃农[18](PP.29-31),并将这种情况与英国的“世袭租田者”(copy holder)进行比较。他认为“过去曾在欧洲出现过的农民与地主之间的斗争,即大部分为了生计而租佃土地耕作的农民,要为自己惯有的权利而斗争,但在外地主却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把田地拿出来做更有利的投资,可以预想,这种斗争形势也会在中国反复出现。”[18](P.31)在托尼看来,中国应该将问题定位在与农业有关的社会组织、租佃关系、科技问题等地方。希望国家能够将新型的科技引入到农业中,开办农业学校,发展先进园艺农业;组建农业信用合作社,修建铁路,帮助农民提高农产品的议价能力,解决农产品的运输保存问题,修建基础建设等;减租减息,组建信用合作社,将农村生活水平提高到温饱线以上。

费孝通继承托尼的观点,认为原本乡土经济下的佃农仅仅能够达到“不饥不寒”的水准,传统工业作为一道防线挡住了潜在的问题暴露成佃户和地主中间的严重冲突。[16](P.69)江南在遭遇现代世界体系的时候,此地区的富户、地主会开始向这个地区增税,以使自己能够消费新进入的产品和服务。当地主离开土地去到都市中生活,地主和佃户的关系变为金融性质。[16](P.15)江南的局面中,“一田两主制”使得离地地主可以不断依附在农村的土地上“食于人”,吸佃农的血。地主居于都会,不再消费来源于这些佃农—手工者的产品的时候,农民的副业被现代世界体系的快消品所摧毁,原本中国农民就仅能生活得不饥不寒,如果沒有副业收入,这些农民很难经受水旱灾害、疾病兵匪等问题,社会体系就会趋于崩溃。

托尼看来,农民不能仅靠农业生存下来的关键的一点在于难以解决运输、储藏、价格问题,而这些问题在福建宗族社会较江南为好,东南有着较为便利的水路和陆路交通,大宗族的集体贮藏,整个宗族亲属之间的钱财帮助;相比起一个小的扩大家庭,宗族的抗风险能力较高,不易受到粮食价格的盘剥。另外,东南的优势是从正月到十二月都可以进行粮食生产,此外还有许多水果和经济作物的种植加工。

结合田汝康对于中国帆船贸易与欧洲外贸的研究可以发现,东南沿海地区有着基于社会而非国家的重商主义海洋贸易。自由贸易会促使地方势力发达挑战中央集权,专制主义政府出于对此的恐惧,会实行海禁,阻止海洋贸易。所以在中央集权强大,政府国力强盛的时候,东南地区的贸易会受阻。反而当清末福州、厦门成为通商口岸,社会能够以宗族为单位积极参与到不再被政府所压抑的贸易当中去时,当地的村落不仅不会像江村那样濒临破产,反而可能获得贸易顺差。[19]

不同于江南地区的租佃制度,林先生在《金翼》中注意到东南社会的“一田三主制”,与中国社会经济史专家傅衣凌先生对此思考同时思考这一问题。“一田三主制”在《金翼》中表现为黄氏兄弟的合作,他们同为佃农,但是东林出外经商,相当于将自身的佃权转移给兄长东明;而自身出外经商的收益也会补贴黄氏家族。 “虽然东林已习惯于城里的生意人生活,他对家乡生活和兄长东明在农村的工作并非不闻不问。每逢年节或一些特殊的场合,阖家团聚在桌旁,黄家兄弟总要谈起买卖和农活,他们还谈起季节性雨水与灌溉,筹划犁田耕地、播种收获和缴纳租税。由于并未正式分家,店里的资本和现金收入、土地和粮食仍旧是全家的财产,归两兄弟共有。”在东明死后,无力耕作全部土地的东林,不得不将土地租给了二佃农。福建社会正是通过这一机制有力避免江南地区呈现出的“土地破碎化”以及“土地条块化”等问题,虽然金翼之家最终还是经历了两次痛苦的分家过程,但土地共有的阶段无疑为家庭人口的扩张和湖口镇的生意提供了有力的保障。东南模式因此很大程度上区别于江南模式,成为林耀华对中国现代化方案的重要探索。此种探索为弗里德曼(Freedman)等学者所看中,至今是人类学值得思考的重要学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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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7-03-07责任编辑:许瑶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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