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的豆荚
2017-07-17指尖
指尖
冬天,流水变窄,那些被它容纳和抚慰过的沙、草、石头,以及垃圾和鱼虾的尸体,突然失去了宽阔暖湿的怀抱,毫无遮蔽地裸裎在天地间,散发着僵硬、破败和悲凉的气息。
香兰离婚的消息,就夹杂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物中间,被狂怒的西北风裹挟着,一夜之间吹遍村里的角角落落,一时,村庄上空布满怪异的气息。
在乡下,离婚是件很遥远的事,它并不在社会意识常态下被接纳乃至实践。比如村里冬贵的老婆,每次被打,婆婆跟小姑子以及她的儿女就在旁边看着,觉得跟吃一顿饭、睡一觉一样理所应当。第二天,冬贵老婆带着满脸的淤青去地里上工,有人多嘴地问,你又被打了?她淡淡地应声。那人就说,他这样打你也不是事啊,不行就去公社闹离婚,吓吓他。她白了对方一眼,眼角暗色的淤青开始微微泛红,后来就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才不离婚呢。一伙人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人说,就是,女人家,哪能说嫁就嫁、说离就离呢;也有说,谁敢做这丢先人脸的事呢;还有说,女人看起来是个人,其实就是个物件,是扔去喂狗的!生养了四个娃的金桂说,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做女人了。一时众人唏嘘不已,觉得做女人真是件很苦的事。像我奶奶这一辈的女人中,好几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没有一个改嫁的。南头保德老汉,当年娶回邻村财主家的小老婆,跟他也过了大半辈子了,至今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乃至她的事被人们反复拿来当素材,每每令人哄堂大笑。
香兰是前几年嫁到十里外垴上村的,当初三媒六聘被夫家娶走,全村人也都欢天喜地。婆家人丁稀寡,着急要她传宗接代,可是,嫁过去五六年,肚子里也没甚动静。刚开始,婆家人还惜她,怕她累着受着,后来就把她当牲口待,不但赶她到地里做工,一日三顿饭还不能耽误做。黑夜里,公婆和女婿睡了,她还要洗全家人的衣服、做针线。有次女婿把柜子里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扯出来,要她一黑夜洗完,她稍微反抗了一下,就被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嘴里还不干不净,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上辈子做尽坏事的恶鬼,从此,挨打成了常事。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给娘家人透露过一二。正月初二回村,跟女婿看起来也算和气,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次我们村的俊海大爷去垴上走亲戚,听说了香兰的事,回来悄悄告诉香兰爹,香兰爹蹲在地上默默听着,吃了好几袋烟,站起来说,她大爷,你辛苦。然后掉头走了,倒把个传话的人给撂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俊海大爷伸出手就掌自己的嘴,觉得自己真是贱。
香兰实在忍受不了婆家的欺负,黑夜里偷偷跑回来一次,她妈抱着她哭了一阵,他爹从墙上取下电石灯,说,走,我送你回!香兰泪汪汪地看着爹,香兰妈千求万告,她爹就是不松口。无奈,香兰跟着爹回婆家了。第二天,香兰的事就被村里人传开了。刚开始,那些女人们还觉得她可怜,后来,心思渐渐发生了变动,就像某种齐整的模式不能被打破,承接传统习俗的无奈和屈从的天性,使她们在对自家孩子的谩骂中获取到某种优越,促使她们开始鄙视香兰天生的缺陷和悲惨的命运,并生出一种庆幸的快感,这种快感导致她们肆无忌惮地夸大和扭曲着香兰的故事,并将唾弃和调笑当成一种习惯。所以香兰虽然少了肉体的欺凌,但精神的歧视并没有减少,到后来,她连娘家也不回了。她妈有时去河里洗衣服,眼睛总是肿的。她弟弟定了娶亲的日子,给她捎话,她竟然也没来。她妈悄悄去俊海大爷家里,求他去打听,但他因前次的事再不敢多言。她妈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也就是前几天,香兰女婿提着礼道上门做客,惊得香兰妈嘴张得老大。女婿喝了丈人泼的茶,吃了丈母娘擀的面,抹抹嘴,“扑通”一下跪在地下,说,叔、婶,我跟香兰要到公社离婚,来给你们通个气。香兰妈扭身就出了门,坐在院子树底下,泪水扑簌簌往下掉,眼前花成一片。
据说香兰是从公社直接回村来的,没带任何物件,也没人送。她前晌就藏在河滩的杨树林里了,天气很冷,风不大,但很硬,仿佛一根一根小钢针,一下一下地扎着人们的脸。香兰妈手里拿件棉袄,迎着角角落落里人们的目光出了村,她似乎看见了也听到了村里婆娘们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嘈嘈切切,难以描述的兴奋从地上升到半空中,又被风狠狠地摔到地上。但这些于她来说已无关紧要,担忧所衍生出来的勇敢,也将她的屈辱和羞耻一并驱散。杨树林里,光秃秃的枝条,连只鸟也没有,河床里,满是风声。香兰妈跟香兰一直在杨树林里待到擦黑才进村,街上空无一人。
我舅来的时候,我妈还在学校里。他在我家街门口等了好半天,实在是冷,才进门来。一进门就说:大大(伯母),我来了。我奶奶正在炕上吃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哼了一声。我舅每次都是空手来,从不带礼道。这点上,我实在是羡慕田园,田园的舅舅每次都会给她带好吃的,烧饼、馒头,或者葵花子。她把葵花子炒熟了,装满满一衣兜,没人的时候不吃,有人时,会拿一个出来,慢慢嗑开,再用手将瓜子掰开,把里面的仁小心翼翼地放到舌尖上。偶尔,她会给我三五个,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装在衣兜里,跑的时候用手紧紧地捂住,生怕它们飞走似的。
但我舅从没有给我带过任何东西,奶奶总说,城沿上的人,“膘(音)薄”,小气。我总觉得这就是说我外婆家。
村里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所有做婆婆的,都被媳妇的姐妹兄弟们喊大大(伯母),并不按年龄排序。闺女永远是客人、媳妇永远是外人的概念在村里根深蒂固,一个外人的亲眷,自然也就低人一等,所以,婆家的辈分永远比娘家大,似乎那是注定了的一种关系,天平明显倾斜,但传习无法被打破,更莫说更改。五岁的我,自然遵循着奶奶所灌输的理论,比如我舅来了后,警觉地跟在他后面,看他推门走进我妈的屋子,趴在柜子上愣会儿神,或者掀开柜子翻了翻,当他沒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时,他就会拿起炕上我妈看了一半的书看。
我舅年岁并不大,也不过十几岁的大孩子,按说作为他的唯一的小辈,他对我应该有某种亲切感,但没有。他更像是外婆派到我家的传令官或者运输员,而我更像一个监督者和传话人;他带着外婆的使命,我带着奶奶的叮嘱。来自两个家庭的对立,使我们无法和平相处,更无法结成同盟。我们之间充满敌意。有时,我妈会给他炒玉米或压饼子吃,我站在炕沿旁,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断咽口水。他并没有让我吃一口的意思,我妈也不会给我,这就加深了我对他的憎恨,后来这憎恨里又添了我妈一份。加上奶奶的灌输,我觉得我妈也是我们家的外人。从此只要家里吃一些稀罕食物,比如年节下的油糕和饺子类的,我会遵照奶奶的吩咐,以哭闹的方式,反对我妈吃到。清楚记得有一回我妈异常尴尬地看着我,她伸出的筷子,在空中绕了一圈,然后怯懦地缩回碗里去,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神情中有肯定和赞许。母亲讪讪地放下碗筷,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五岁的我,并未觉得不妥。
最解气的是,有一回,我妈不在家,我舅自己在厨房里炒豆子吃,他把锅架在火上,从黑罐里舀出半碗黄豆,放到锅里,当他去取筷子的时候,手触到一个冰冷的东西,因为厨房光线不好,他并没有在意,定睛时,才看到一条黑花蛇盘在了插筷子的木筒上。他大叫一声,从厨房里跑出来,闯进奶奶的屋子大喊,大大,大大,有蛇。
我祖母也吃了一惊,问,哪?舅舅早满头大汗了,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说,厨房。
虽然后来,奶奶喊来来妮大爷,把蛇请走了,但她回来后,对我舅舅说,这就是偷吃的下场,该。此后,我舅舅就不敢一个人进厨房了,仿佛那个光线暗淡的房子里,蛇随时都在恭候着他。
渐渐地,我知道,我舅来,不外乎两件事,第一,家里没钱了,第二,家里没粮食了。按奶奶的说法,在娘家生活过十八年的我妈,是要将十八年里的一箪一食,一针一线,逐一还清的。但这种事也只有在我家最明显,我的小伙伴们,他们的外婆家似乎颇殷实,要送粮送盐或布匹来,使他们的闺女免受婆家怠慢。
来自娘家的接济,确使媳妇扬眉吐气,也能提高媳妇在婆家的地位,但我外婆家并没有提供那样的优待维持我母亲在婆家的尊严。因为家贫,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受到嫁出去闺女的接济。一次吵架中,我奶奶这样骂我妈:你个挨刀鬼,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主家是个无底洞,都是些不要脸的讨债鬼,不要以为你挣着几个眼睛(钱)就无法无天。我要再见到你家那些贱骨头,看我不剜他的肉。
事实上,这种关系中,最难为的是我妈,她既惧婆婆的威严,又可怜娘家的穷困,她只有用顺从的方式,来讨好我奶奶。但不久后,我舅会再次出现在我家街门口。
到后来,如果我妈不亲自把我舅送到小河口,我奶奶会在半道上截住我舅舅,将他背的粮食或者衣兜里的一两块钱全部收缴回来。那时,我舅舅一脸迷茫,站在通往温河的路上,垂着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禾苗喊我去香兰家去看西洋景的时候,我舅还在看书,像一种本能,只要他来,我就会拒绝所有出去的机会,即便昨天我对香兰的离婚还充满好奇。我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看着他,他在我的视线里走动,翻掀我家的东西;然后,我跑出去将所见所闻一一汇报给奶奶,再返回来继续监视。
中午,母亲回来了,她看到了院子里那辆破自行车,就知道我舅来了。她原本从容的脚步变得犹疑起来,她知道娘家总又是过不下去了,她也知道,此刻,我奶奶正坐在炕沿边上生气,来自两家的压迫,令她窒息,但她却无处可逃。
这一次,我妈偷偷给了我舅钱,然后蹲下来,抱住我说,你舅可怜呢,回头不要跟奶奶说啊。我被她的怀抱所陶醉,这个怀抱令我陌生而享受,我暂时替她保住了秘密。吃完饭,我舅要走的时候,这个秘密还是被奶奶一眼看穿,但她碍于母亲在场,没法去搜查舅舅的衣兜。但她在舅舅走后,用寻死上吊的方式,跟母亲大闹了一回,直到母亲答应以后再不接济娘家的光景,奶奶才罢休。
在村里,类似我们家的情形别人家也有过,婆媳争吵,不外乎媳妇跟自家不一心,把东西财物悄悄接济了娘家,每次大争小吵,我们小孩都会无一例外地围观、起哄,乃至在游戏里,我们都会假扮自己是婆婆或者媳妇,彼此之间争吵、打闹。当然,大部分小孩愿意扮婆婆,因为在我们的意识里,我们跟自己的祖先是铁铸的一体,无法分割。而我们的妈妈,她们是一些姓氏奇怪的外人。
腊八一过,村里开始张罗杀猪宰羊,我爹捎信来,也要从遥远的东北回来了,似乎都是令人盼望的事。敲开温河厚厚的冰层,女人们在冰窟窿里洗衣服,做着年前的准备。她们面上虽平静如常,但见了面便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仿佛有一件天大的事正在生发。精灵一样的禾苗,是最先嗅到这股气味的,她通过偷听大人们的谈话和询问哥哥们的方式,成功截取了秘密的真相。据说,前段村里悄悄召集村委开了一个会,会上专门对香兰怎样在村里过年的事做了个决定。
按照传统,出嫁的闺女是不能在娘家过年过节的,诸如春节、二月二、五月端午、八月十五等,这一天,如果出嫁的闺女回来,会冲了娘家的运气。秀秀的大姑子有一年八月十五回来住了一夜,从此秀秀每年都会生下怪胎,人们就说,这是被出嫁的闺女冲着了。冲着了的家庭,会渐渐陷入背运。
在村里,还没有一个嫁出去的闺女回来过过年,香兰是第一个。香兰爹也正在为此事发愁,在他心里,闺女离婚的事已让他抬不起头来了。扳着手指数数,邻村上下,几千号人,数他闺女最丢人。香兰离婚,不止影响到他家,同时也影响到了全村的声誉,仿佛我们村就是出赖闺女的地方。当他知道村书记福保大爷为香兰的事,同样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愧疚心虽然深了几分,但同时,疏通的希望也找到了几分。这个会从吃罢晚饭一直开到了凌晨,但好歹是有了结果的,那就是让香兰独自住到菜园子里去。
菜园子有个土窑,在夏天,是我们村五保户二保老汉的宫殿,他住在里面看园子。当菜收完后,天也快凉了,他就回到村里的窑洞去住。村里小孩在夏天都喜欢到菜园子玩,那里有成群的蝴蝶和蜻蜓,二保老汉会给我们讲神仙的故事,还会给我们烤土豆吃。我们都知道,那个土窑没有门窗,是个露天的浅洞,冬天是根本没法住人的。但为了全村人的贵气和福气,香兰自是要委屈自己住進去的。
香兰爹找了一块破席片,两块油丹纸,又从河沟里捡了两担青石,好歹做了个门。香兰在夜里就卷着铺盖去了。香兰一个人去菜园子的消息,不日传遍了邻村上下,那些光棍们不止有贼心,当然还有贼胆。黑渣坡的狼,一夜一夜地叫。她爹不放心,每黑夜起好几回,到菜园子里查看动静。
有一天,我们随着香兰最小的弟弟到菜园子里给她送饭。没有了菜蔬的菜园子空荡荡的,原本也没觉得这里有多大,但现在看起来,有好几个场院大。整个园子里,没有一棵树,只有秋天收完菜蔬留下的木架子,让西北风吹得七扭八歪。香兰住的土窑因为挡了席片和油丹纸,光线昏暗,一个火盆放在她的铺盖前面,里面的炭火快烧完了,灰白的余烬有气无力地坍在里面。香兰坐在铺盖上,头发乱蓬蓬的,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和我们身后空荡荡硕大的园子。香兰弟弟说,姐,你吃饭,我添点炭。香兰并不应答,人也没动,好像她是个不能动的人。那样子很是吓人。
我爹回来了,我羞怯而不知所措。我躲在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他说,你过来,给你糖吃。我摇头。
他说我是爹呀,你叫,你叫。我转身跑出院门。
等到我从禾苗家回来的时候,家里乱成一团糟,我奶奶在叫骂,我妈在抽泣,我爹坐在凳子上搓手。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像每一次爹回来一样,他们的吵闹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依旧是以分东西为引子。
每次,我爹回来,总是把所有东西都摊开——吃食,布料,毛巾,钱等物摊了一炕。我妈很小心地说:妈,你挑吧。我奶奶会将她喜欢吃的,或者好看的布料、手绢挑出来说,这些给你舅和你妹,钱我就不要了。我妈总是要取些钱给奶奶,奶奶初时不收,后来也就收下了。然后,在下午,奶奶会回娘家一趟,她的娘家就在二里外的邻村,我多半会随她去。去奶奶娘家的路上要路过菜园子,我跟奶奶碰见一个人从园子里走了出来。那人跟奶奶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在前面走了。我问那人是谁,奶奶说,是她们村的二流子。我就说,他去菜园子干啥?奶奶说,小孩家的,不要管这些闲事。
我喊奶奶的弟弟弟媳老舅老妗子。奶奶每次去,都会拉着老妗子的手哭一场,这种哭,不像她在干草坡我爷爷坟前的哭,全无哀伤,只有委屈。奶奶把大部分食物送给她弟弟,余下的布料,捎给我姑。我总问,奶奶,那些好吃的你怎么不吃?她就说,你奶奶我没口福,不吃荤。
无一例外,第二天,我妈也是要回娘家的,但我奶奶明显就不高兴,她要检查我妈包袱里的东西,还会问我爹带了多少钱。每到这时,我妈的脸面总是不大好看,许多时候,她是忍着的,如果实在忍不住,就会挑起一场大战,而这场大战一直要到我爹走后才会停歇。
当我奶奶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腾的时候,已经过完年了,街上竟然静悄悄的。一般家里吵架,村里人都会来观看,说劝的,看热闹的都有,但这次,我奶奶都把绳子拴到脖子上了,我妈吓得瑟瑟发抖,还没有一个劝架的人来。奶奶见也没人劝,干脆站起来就出门了,我妈朝我使眼色,我赶快追上了奶奶。
我随着奶奶去了干草坡。那天我们村发生了件大事,香兰不见了。土窑里的火已熄灭了,昨天的饭冻成了一坨,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她那卷铺盖。她爹蹲在地上,恨不能将头伸到裤裆里去。
我坐在干草坡的背风处,阳光暖洋洋地晒着我,我看见奶奶的肩一缩一缩的,但听不见她的哭声。后来,她走到我身边,说,回吧。
一会,又说,等我死了,也没人来哭。
我说,奶奶,我来哭呀。
唉,你还不知道要埋在谁家坟地里呢。
我一惊,奶奶奶奶,我死了不就是跟你埋一起吗?
唉,闺女是外人啊。将来,你妈才能埋到我脚下呢。你如果有弟弟,你弟媳妇才能埋到你妈脚下。你是要埋到女婿家祖坟里的。
风卷着黄土迎面扑来,瞬间的窒息感让我大哭起来,第一次感觉到,作为一个女孩,这一生原来是这么的悲哀啊。
不长时间,上次我跟奶奶碰见的那个二流子就来村里了,且去了香兰家,正式向香兰爹提亲。香兰迟早是要嫁人的,再说,已经嫁过一次了,二茬货,嫁谁都是嫁。
他爹说,这是命。就允了。
二流子没爹没妈,但爹妈给他留下一挂院。香兰嫁过去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据说也像模像样的。二流子以前懒,但人聪明,能说会道。二流子挣的工分低,香兰就需要每天下地,但她心里是欢喜的。偶尔回村里,看到她黑了,胖了,脸上有笑面了。
来年,她竟然怀孕生下个小子,这让全村人都惊讶不已。
他爹的腰杆也直了,在五道庙对人说,这就是命。
我们不知道命是什么,但隐约觉得那是个令人畏惧的东西。
香兰渐渐就从村里人的嘴边消失了,因为她像所有女人一样,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乃至后来,她又生下了女儿,成了儿女双全的人。
没有人想到,香兰还会再次离婚,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离开村庄好几年了,奶奶也撒手人寰,我亲眼看着她被埋葬到干草坡那冢坟墓里,我再也无法与她相聚,即便在另外的世界里,我们因为埋葬地的不同,而无法延续血缘和亲情。那时,我明白了,我跟奶奶的亲缘,只是这二十年的气数,这个气数,就是那个叫“命”的东西安排好的,而我以后的人生,又将被怎样地安排?
我突然对自己的女儿身生出一种厌恶,并感到绝望和悲哀。那几年,我抵抗着命给予的一切,头破血流之际茫然无顾。香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疯掉的。她的分裂,来自二流子的唾弃和殴打。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二流子学了个做水桶的手艺,开始走村串户找买卖,后来名声渐大,就在家里揽话了。不到两年,他们家就成了万元户。二流子兜里有了钱,腰板子自然就硬气,说话做事也讲究了,加上公社又把他当典型宣传,竟然上了电视,县里优先贷款给他,他在村里建了个青砖厂。当时人们生活好了,都想起房盖屋,改变生存条件,这个砖厂令二流子钵满盆满,财大气粗。
以前穷,二流子人前人后觉得低人一等,现在有钱了,巴结的人多了,闺女小媳妇抛媚眼的也多了,他就开始嫌弃起香兰来了,说她粗手粗足,除了喂猪什么都干不成。刚开始,香兰也不顶嘴,觉得现在过得这么红火热闹,多亏了他的聪明手巧,便对他多了几分敬意,他一说,她就是笑。后来,二流子竟然跟砖厂的一个大闺女勾搭上了。两个人就住在厂里,家也不回了。香兰初时不以为然,后来儿女上学都没学费了,她不得不去找他,却被他劈头盖脸打蒙了。等醒来,看到一个女人挎着二流子的胳膊,笑眯眯地看她。她从地上爬起来,抄起地下的笤帚,向着那女人打下去。想象中,她是要将她打死的,但她哪有力气呢,她已经气得浑身发麻,双手冰凉了,她不过做了个架势,但二流子却来了气,抬脚就朝香兰踢来,那女人也不闲着,夺下笤帚朝她的脑袋上敲。
村里人都说,香兰命赖。
她再次回到了娘家,脑子时清时浊,愣怔怔的,陷在另外的世界里,喊也喊不过来。
村里一些习惯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对于一个疯子,村里人给予了莫大的同情。他们允准她留在村里过年,过二月二,过五月端午,过八月十五,好像她不是女人。
香兰喜欢坐在庙院外面,手里抱着个笤帚疙瘩,说那是她的孩子,她在哄他睡觉呢。据说,她晚上睡觉也抱着那个笤帚疙瘩。女人天生的母性,在一个疯子身上一览无遗。那时,她爹也已经过世了,当年给她往菜园子里送饭的弟弟也已经娶亲了,另蓋了新房搬出去过了。旧院里,只有香兰和她妈,她妈把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像从未出阁时那样娇宠着她。只是,当她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邻村方向,眼里会涌出泪来。
母子连心,疯子也是人啊。人们总这样说。
许多年以后,我也出嫁了,在一个陌生的家里,跟一个陌生的人一起喊他的父母爹妈,给他们做饭,洗衣,且经历怀孕和生育,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当我怀抱四个月大的孩子,又一次回到村里,曾经熟悉的人们,看到我不再说“回来了”,而是说“来了”。我像其他出嫁的闺女一样,被人当客人招待。
老院已经荒芜不堪,以前我住过的东屋一角,塌陷了一半。而孩子完全不顾及我对娘家的亲昵和恋念之情,总是不停地哭闹着,我只好抱着他出门。门口以前的自留地里,不知谁种了半亩豆子,豆苗上稀稀拉拉地飞着一些蜻蜓。怀里的孩子停止了抽泣,安静地趴在我的肩头。
突然,清脆的噼啪声在耳边响起,于是,我第一次看到豆子纷纷从豆荚里蹦出来的场景——一个,两个,几十个,几百个,那么壮观、决绝,仿佛大大小小的女子,不计后果,全力以赴,向着四面八方,用力飞溅。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