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两题
2017-07-17向本贵
向本贵
一步之间
一
孙树成来到儿子孙大志家的第一天,孙大志就对他说:“爸,我和李卉的工作忙,每天清早出门,天黑一阵才能回家,一日三餐都得你自己做,你要辛苦一点的啊。”
孙树成说:“在农村,六十多岁还是上好的劳动力,做三餐饭算什么。你们都回家吃饭,我给你们做。” 孙大志说:“单位有饭吃,不要钱的。”
孙树成心里想,儿子儿媳的工作好,待遇就不一样,住的高楼大厦,吃饭还不要钱。
李卉看了孙大志一眼,说:“爸来城里,做儿子儿媳的应该多陪陪您才是,只是,我们实在没有时间,星期天都要加班。早晨和中午您就随便吃,晚上不用炒菜,我给您带菜回来。”
孙树成道:“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买菜,晚上给我带点萝卜白菜回来就行。”心里说,半塘村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去说,在城里打工,你想老板的钱,老板就要你的命,加班加点不怕累死你。儿子儿媳再忙,比他们要好,吃的知识饭,坐在办公室上班。
李卉说:“白天没事,爸可以到楼下小区花园走一走,散散步,小区里白天散步的大都是老人,有些也是从农村来,开始的时候他们也都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孙树成连连说:“我是得出去走一走,不然,回半塘人家问我城里是个什么样子,我都说不出来。”
孙大志说:“来了就别想着回去。一个人在家,我和李卉不放心。”
“好,不回去,明年给你们带孩子。”这是孙树成心里的痛,老伴去世的时候,还在念叨没有见着孙子。他说,“你妈死的时候说的什么你不知道吧,说你今年三十岁了,参加工作也七年了,却不给她生个孙子,她一直不肯掉气啊。”
孙大志看着李卉,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李卉把孙大志和自己洗澡换下的衣服拿出来,放在盆子里慢慢地洗。孙树成说:“怎么都不做声了。那阵乡政府计划生育干部去村里,说生孩子有时间的,过了时间,生的孩子不聪明。你们都是大学生,孩子要比你们更加有出息才是,读博士,出国留学。”过后,孙树成就唠叨起来,“你媽没有那个命,儿子出息了,她却走了,别说住上儿子的电梯房,城市是什么样子都没有看上一眼。”老人说这个话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啪地一声掉下来。
“爸,我们有计划的。有您带孙子的时候。”李卉手里搓着衣服,这样回答说。
“有计划就好。不过还是不能拖过那个最佳生育年龄。”孙树成还想跟儿子说说话,可儿子已经打开电脑,勾着头,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他就不做声了,心里又涌起了一种得意,半塘村三百多户,一千多口人,在城里打工的不少,读书走进城市的只有儿子一个。那时为了给儿子准备学费和生活费,种田种地,喂猪喂鸡,钱还是凑不够,他捉过蛇,挖过中药材,农闲时还去镇子上打过更。女人吃的苦就更不用说了,卖完菜园里的蔬菜,就从山里背柴到乡场去卖,一捆柴卖十二块钱,累得腰都伸不直了。半塘村的人们说:“别让大志读书了,打工不一样能挣钱的么。”
孙树成说:“我家大志不可能打工的。”
“别人能打工,他为什么不能打工?只怕大志大学没毕业,你们就被累死了。”
孙树成不再理他们,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让他想起来就能生出几多的动力和向往。大志刚进大学那年,他和女人背柴去乡政府食堂,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问他们天这么热,背柴卖多苦多累啊,他说,儿子要生活费,再苦再累也没有办法。中年男人高兴地说:“送儿子读大学,好,有眼光。我要在全乡的大会上表扬你们。”
过后交待分管后勤的副乡长,每捆柴加三块钱。中年男人走后,食堂大师傅对他们说,他是乡里新调来的周书记,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工作,拿的年薪。孙树成虽对周书记说的那话似懂非懂,但他儿子大学毕业有好的工作,工资还高却是让他羡慕得不行。心想人哪能被累死,白天做活累了,夜里睡一觉不就好了么。到时候我家大志大学毕业了,工作好,工资高,村里人还不羡慕死。
四年之后,老两口终于盼到了那一天,嘴里不说,见到村里人腰杆却是挺直了许多。只是,儿子参加工作之后,女人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浑身无力,吃不下饭,胸口还隐隐作痛。孙树成还笑她呢,人么,就是个贱,不用拼着命给儿子挣学费挣生活费了,病却出来了。后来,女人躺在床上起不来,孙树成才着急,说:“让大志把你弄到城里去,我就不相信大医院治不好你的病。”
女人说:“什么大不了的病啊,不就是乡医院说的什么胃溃疡么,去乡医院弄点药来吃就行,不要告诉儿子,儿子二十好几了,要攒钱讨媳妇成家。”
孙树成就不做声了。儿子读大学四年,才回来过一次,大学毕业转眼又工作几年了,却是一次都没有回来过,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忙。孙树成并不担心儿子会忙到哪里去。忙才好呢,说明你有本事。不过,儿子电话还是打得勤,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寄钱回来。孙树成同意,儿子寄钱回来,就把女人弄到县医院去看看。他还想着拿了汇款单去邮局取钱时多风光啊。女人还是坚决不让,对着电话只说一句说过多少遍的话:“不要寄钱,给我带个儿媳妇回来,我就高兴了。”
儿子就在那边说:“妈,我谈女朋友了,同班同学,我们正在存钱买房子呢。”
孙树成问:“买房子要多少钱。”
“买套小一点的,也就一百多万吧。”
当时孙树成和女人就呆在那里了。儿子读四年大学,不过用了九万多块钱,一百多万,得装一柜子啊。孙树成不知道小一点的房子有多大,一定比自家的这栋木屋宽得多吧。生了孩子也就三口人,买那么宽的房子做什么。听到女人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叹气,问儿子道:“你娘替你们着急呀,百多万从哪里来?”
“我们两人这几年存的钱加一块有二十万,交个首付,剩下的钱再慢慢还。”
孙树成就安慰女人说:“这才工作几年,就存得二十万,工资肯定不低,不用替他们担心的。”
女人在床上躺了几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孙树成试探着说:“去儿子那里你不同意,儿子寄钱你不让,这个样子了,打个电话叫儿子回来一趟吧。”
女人就瞪着眼睛骂他:“你轻狂啊。儿子回来我的病就好了?要路费,还耽误工。”
不过,孙树成还是偷偷给儿子打了电话。孙大志匆匆赶回来,还是没能跟妈说上一句话。
把妈送上山,孙大志把父亲的衣服收拾好,塞进一个蛇皮袋子里,说:“爸,跟我去城里。”
孙树成说:“能吃能做,去城里做什么。买房子欠了那么多钱,得赶快挣钱还账,不然我晚上睡不着的。”
孙大志就哭了起来,说:“我妈病了几年,有您在身边,您要是病了,谁侍候啊。跟我去城里住,不会影响我的工作,还可以帮着做点家务。”孙大志是下决心了,爸不去城里,他也不走。
实在说,孙树成还是想去一趟儿子那里的。六十多岁,连县城都没去过。走出半塘,人们就会说,看吧,儿子书读出头了,就跟别人不一样,把老爸接城里去了啊。
临走前,孙树成去了一趟女人的坟前,说:“我要去儿子那里了啊。你没命,不然,我们俩一块去享福,多好。”孙树成老泪纵横,他是想起女人那阵吃苦了,受累了,如今儿子出息了,却走了。
孙大志没有像平时那样去县城坐火车,带着父亲在乡场坐上去省城的大巴,然后换乘高铁,天黑的时候从高铁站走出来,接站的李卉上前挽住老人的胳膊问:“爸,这一路累了吧?”
孙树成道:“坐车累什么。真快,一天就到了。”心里说,大志他妈要是看到李卉,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李卉拦了一辆的士,让孙大志坐在前面,自己和老人坐在后座,说:“爸,大志说您今年六十五岁,我爸今年也是六十五岁,跟您同年。”
孙树成说:“你爸命好,养了你这样的好女儿。”
李卉笑道:“还命好啊,种田种地,叫他休息都不肯。”
“你家也在农村?”
“当然。”
“应该把你爸妈接来城里住住啊。”这是孙树成的心里话。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同样吃了苦的。
“他们来城里住过一些日子了,回去没多久。”李卉好像有话还没有说出来,但她却不说了。
的士开得慢,孙树成从车窗看出去,满眼是密密麻麻的灯火,前面的灯火在慢慢地流淌,两边的灯火却是一直往上长着,孙树成分不清高处闪闪烁烁的是灯火还是星星,他就想起现在是四月,农村正是抛粮下种的季节,自己却是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土地,再不要抛汗脱皮种田种地了。心里不免又为老伴早早去世感到惋惜。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是半塘村的老人们挂在嘴边的话,可老伴吃苦了,却没有得到享受。
“爸,到家了。”
孙树成看见李卉递给司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说:“我口袋有零钱。”连忙从口袋掏出几张元票角票。
李卉却是说:“爸,下车啊。”
的士开走了,孙树成追着车屁股说:“还没找钱呢。”
孙大志说:“不用找钱的。”
孙树成心里嘀咕,坐大巴到省城也就那么多钱。钱容易挣,花起来就大手大脚。
从小区大门进的時候,守大门的年轻人早就给他们开了门,还说了一声您好。这让孙树成又不由得意起来,都是年轻人,他却要给儿子开门,还要赔着笑脸问好。
李卉一直挽着孙树成的胳膊,走出电梯的时候,交代说:“爸,记住我们住在二十八层,出了电梯往左转一个弯儿就是我们的家。”
孙大志已经开了门,从鞋柜里给父亲拿了双拖鞋让他换。孙树成却有点失望,这是他进城来第一次生出的失望。这就是儿子说的买一套小一点的房子么,客厅还没自家的灶屋宽,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就占满了。把百多万摊开,铺得比这也宽。
“爸,这是您的房间。”孙大志可能看出父亲眼里的疑虑,又说道,“城里跟农村不能比,多少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么一套房子的。”
孙树成想问问城里的房子怎么这么贵,李卉却在客厅叫他吃饭:“爸,饿了吧,晚上随便吃点,明天给您带好菜回来。”
桌子上摆着两个碗,里面是面条,孙树成发现自己碗里还有一个荷包蛋,问李卉:“你的呢?”
李卉说:“我吃过了。”
孙树成把碗里的荷包蛋给儿子,孙大志却不要,笑着说:“城里人是不吃荷包蛋的,说胆固醇高,我对李卉说,您喜欢吃荷包蛋,她才给您做呢。”
孙树成就不把荷包蛋往儿子碗里夹了。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想,先买套小房子住着,日后再换大房子。有钱,什么就都好办。
这天晚上,孙树成睡得特别的香,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儿子儿媳已经上班去了,桌子上摆着一个面包和一盘咸菜。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早饭。
吃过面包,他就动手先把厨房收拾干净,然后收拾客厅,再收拾儿子儿媳的房间。儿子儿媳的房间比他睡的房间大不了多少,床头不过多摆了一个放衣服的小柜子。抹了抹柜子,他想把床上的被子理一理,揭开被子,他的脸不由就红了,他看见了枕头下面放着的那个东西。在农村,常常看见一些小孩把它吹成气球一样,拿在手里玩。原来,李卉不怀孩子,是这样啊。晚上回来,要认真对他们说,赶快怀孩子,不然,我就要回去了。孙树成觉得自己想的这一招不错,儿子儿媳有孝心,不让自己回农村去,就一定要怀孩子了。
二
孙树成是在第二天的上午走出家门的,他心里有气。昨晚儿子儿媳下班回来,他郑重地对两人说了怀孩子的事:“你们再不能那样了。你妈二十二岁生你……”
李卉的脸有些发红,眼睛盯着孙大志,孙大志还是说的那句话:“我们有计划的,爸您别着急嘛。”
清早儿子儿媳上班去之后,孙树成打扫卫生,儿子的房门却打不开了,他们把房门锁上了。
老子说的好话,你们也不听了。孙树成坐那里生了一阵闷气,就出门去了。不过他还是按照儿子交代的,把一片钥匙挂在脖子上,把一张写着小区地址的纸片揣在口袋里。半塘就那几栋房子,一条满是泥泞的村路,往哪里走也不会迷路。城里不一样,满眼是高楼大厦,街道像蜘蛛网,走出去,不一定找到回来的路。
坐电梯下楼,刚走到大门口,守门的年轻人早就把腰弯了下来,说:“大爷去散步啊。”按了一下门钮,大门就自动地打开了。
孙树成脸上的不快散去,换成了笑样,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你不是住在A栋的大爷么,前天晚上来的。”
孙树成多皱的脸就变成了一朵大菊花,心想这个年轻人记性真好,前天不过对他点了点头,他就记住自己了,说:“也就在外面走一走,一会儿就回来。”
年轻人再没有跟他说话,又给别的进进出出的人开门去了。
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穿梭般的汽车,孙树成就不敢往前走了,到时候拿着那张纸片问别人,人家会说,儿子儿媳都是大学生,父亲怎么就是这样一个乡巴佬。
回来的时候,他没要年轻人开门,他不好意思再打扰他,看见有人从里面出来,他就趁机进去了。
這时,孙树成才知道小区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这个院子就是儿子儿媳说的花园吧。四月,花园里许多不知名的小树都开着花,红的黄的,好看极了。半塘也一样,到了三月四月,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开着许多的花,村路旁边的小草也顶着星星点点的花儿,可做农民的哪有时间去欣赏花花草草,做完田地里的活,得赶回家喂猪喂鸡做家务,一辈子总是前脚赶后脚地忙。孙树成心里就又生出一种得意,现在,真的是闲下来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玩。儿子不读书,能在大城市的小区买房子么,自己能悠闲地站在这里观赏花花草草么。
看了一阵,想了一阵,孙树成也没能说出这些花花草草的名来。不光是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不认得,旁边的几棵大树孙树成也是认不得的。枝叶婆娑,给地上洒下一片荫凉。孙树成想不通,城里怎么就长出这么高大的树来,没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了吧。后来,发现几棵大树的树杆上都有几个大大的疤痕,他才恍然大悟。半塘村刘为家禾场上有一棵大叶槐,是他爷爷年轻时栽的,树杆一个人都抱不住,每年的春天,人们闻到一种淡淡清香的时候,就知道是刘家禾场上的大叶槐开花了。前年二月,从城里开来一辆大货车,还有几个年轻人,他们首先把大叶槐的枝杈锯掉,然后慢慢地挖,连根挖了出来,用草绳缠好,装上大货车运走了。半塘村的人们问刘为,他们是谁,怎么把你爷爷栽的树给挖走了,刘为却是一脸的笑样,说:“我爷爷那阵就喜欢我,给我存了点钱,我得取来用了。”
这时大家才知道他是把大叶槐卖了,八万。惊得人们把嘴张开就合不拢,一棵树卖了八万,真的是他爷爷给他存的钱啊。人们一直想不明白,城里人花那么多钱把那树弄到城里去做什么。现在,孙树成是知道了,把农村那些好看的大树买来栽在城市小区的花园里,让城里的有钱人观赏呢。刘为家的大叶槐栽在什么地方的啊,要是栽在儿子住的小区,那该多好。
孙树成抬起头,围着大树打了几个圈,也没有认出这几棵大树叫什么名。
这时,花园那边传来狗的汪汪声,后来,就有一个女人的责骂声传过来。在花园散步的几个老人就都围了过去,孙树成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心里想,城里人怎么也跟农村人一样,吵架啊。
一个中年女人一只手牵着一只怪模怪样的大狗,另一只手扬起来,对着一个手里拿着扫帚扫地的老女人打去,扫地的老女人顶着一头蓬乱的麻色头发,穿着一件黄色的褂子,勾着头,小心地扫着地上的狗屎,大气都不敢出。牵狗的中年女人还在不停地骂:“我家的阿耶罗花二十万买来的,你也敢打,你的命值几个钱。”
孙树成十分生气,人家刚刚打扫干净,你的狗又在地上屙屎,人家能不生气么。阿耶罗又怎么样,花再多的钱买来,也不过是一条狗。只是,围观的人们都默默地站在一旁,没一个人吭声说句公道话。中年女人扬起手又要打老女人的时候,孙树成上前拦住了她,说:“你这样不对。”
牵狗的中年女人先是一怔,过后就把矛头对准他了:“你是谁,从哪里拱出来的乡巴佬。”
孙树成正要跟他论理,我儿子儿媳就住在这个小区。话没说出口,却被一个老人拖走了。
“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住在A栋。”孙树成没有把儿子家的门牌号说出来,儿子儿媳交代过,千万不要把自家的门牌号说给别人听。他还想呢,在半塘,谁不知道谁家住在哪里,大门朝东还是朝西。现在看来,城里跟农村还真不一样。城里人有钱,眼睛长在额头上,瞧不起乡下人。
“怪不得。”
孙树成看着他,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果然,他说:“那个扫地的也是,狗屙屎,扫扫不就是了,惹人家做什么,讨打啊。”
“狗到处屙屎,就不对。”
“在人家那里,没有什么对与不对。”
“那是个什么人?”
“当然是有钱人啰。”
“住在这个小区的不都是有钱人么,都那样,人家扫地的夜里不睡活儿也做不完。”
老人摇了摇头,再没说话。孙树成却是黏上他了,问道:“您贵姓?”
“姓田。”
“田哥,来多久了?”
“三年。老伴去世之后,我女儿就把我接来了。”
“我也是老伴去世之后,儿子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把我接了来。我不来还不行。”孙树成心里又生出了一种得意,跟儿子住才心安理得。
“我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外国,一直没有回来。”
孙树成心里的那种得意立马就消失殆尽了。他不但有儿子,比自己的儿子还有出息。就换了个话题:“那个女人牵的阿耶罗是什么狗,要二十万?”他真的觉得稀奇,那狗还有名,还穿着衣服。
“意大利猎犬。狗穿衣服算什么,没看见小区里的狗大都穿着衣服么,要看狗穿的什么衣服。她那狗穿的衣服也是进口的。”
孙树成就不做声了,自己刚从农村来,对城里的事情一点都不懂,说出来的话不着调,看看田哥,像个城里人了,自己也得赶紧学学城里人的样才是。
这时,孙树成听到田哥鼻子里吭了一声,还连连地摇着头,依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那个扫地的老女人蹲在垃圾桶旁边吃东西,手里还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
田哥说:“再饿,也得忍着点,装着点啊。”
孙树成没有做声,心里却有一种隐隐的疼痛。饿了,石头都啃得下,还忍啊,还装啊。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做活回来,饿得实在不行了,还在别人菜园里偷萝卜吃呢。
这天,孙树成除了对牵狗的富婆打扫地的老女人一直耿耿于怀,还是很高兴的,他结识了田哥。和田哥约定,每天上午来花园散步,田哥答应了,不过还是交代他:“城里跟农村不一样,少说为好,什么事看在眼里就是了。”
孙树成点头说:“我儿子儿媳也这样交代我。”
三
这天,儿子儿媳都回来得晚,李卉还跟昨天一样,手里提着一个塑料盒子,说:“爸,给您带的糖醋鱼,也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
孙树成连连道:“喜欢,喜欢。”心里说,儿子儿媳有孝心,带什么我都喜欢。
打開塑料盒子,里面果然有两块鱼肉,不过颜色跟农村做的鱼不一样,红红的,上面还沾着一层黏黏糊糊的东西。孙树成吃了一块,觉得这鱼格外的香,外酥内软,落口消融。他就想起儿子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是在五月,端午水刚刚涨过,他在自家水田旁边理水沟,看见一条筷子长的鲤鱼在水沟里乱蹿,一定是涨水时从河里游上来产籽没来得及游回去。把水沟堵住,就把鱼抓到了,心想晚上好好做了让女人吃。女人就喜欢吃鱼虾,有时生病了,吃不下饭,就要他去河里抓小鱼小虾呢。可是,女人却说,卖掉。又要给儿子寄生活费了。提着鱼匆匆往乡场去了,天黑一阵才回来,一副高兴的样子,说那鱼卖得十二块钱,抵得她在山里背一捆柴。
老人的眼睛有些发湿,对李卉说:“农村做不出这样好口味,肯定很贵的吧,往后不要花钱带菜回来,我自己在家炒点小菜就行。”
李卉说:“爸别考虑钱,只要喜欢,每天给您换着花样带,让您尝尝城里各种好菜的味道。”
孙树成就不再说那话了,有钱,带点回来尝尝也好,回半塘跟乡亲们摆龙门阵才有话说,说:“白天,我在小区花园散步,看到一个牵着外国狗的富婆打扫地的乡下女人。你们有钱了,可不能像她那样欺负人啊,要想想自己也是从农村来。”
孙大志却是交待父亲说:“看到这样的事情,千万别多话,最好是走开。”
孙树成生气地说:“公道话也说不得了,我当时就说了那富婆几句,她还骂我是乡巴佬呢。”
“果然吧。那个女人就住在那边C栋,平时过来遛狗,谁都不理睬。以后看见她,你就远走点。”
“她有钱,住在小区里的人谁没钱啊。”
“爸,您刚从农村来,对城里不熟悉,还是小心点好,别让我们担心。”
“好,往后看到什么都不做声的。”
夜里,孙树成躺在床上许久没有睡着,心想儿子儿媳说的也对,不知道城里的规矩,胡乱说话,自己丢脸不打紧,丢儿子儿媳的脸啊。后来,他又回味起晚上吃的那鱼来,儿媳说,每天晚上给自己带好吃的菜回来,明天带什么菜,后天又会带什么菜呢。不过,他还是要叮嘱儿子和儿媳,有钱了,也是不能忘本的啊。
四
孙树成每天都会到小区花园走一走,按城里人的说法,散步。只是,他再没有看到住在C栋的富婆牵着阿耶罗来花园。那个扫地的老女人却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她就负责小区花园的卫生。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外面套着一件屎黄色的褂子,一只手拿着一把扫帚,一只手提着一只盛垃圾的勺子,勾着头,目不斜视。不过,孙树成来花园散步,她一定会抬起头来,跟他打个招呼的。当然,他还经常看到她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这个时候,孙树成就会扭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
那天,她又把手伸向了垃圾桶,孙树成知道她要做什么,想走开,她却叫住了他,他看见她从垃圾桶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塑料盒子,塑料盒子上面还缠着一朵漂亮的红绸花。
孙树成说:“别人丢掉的,你拿它做什么。”口气里带着对她拾垃圾桶里的东西吃的不满。
“你知道这盒子里的生日蛋糕要多少钱么?三百多块,一口都没吃。”
农村人过生日不过办点好吃的,要是小孩过生日,还要讨顿打,说是小孩生日讨顿打才好养。城里人过生日是要吃生日蛋糕的,还要举行什么仪式。孙树成连生日蛋糕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看见塑料盒子里面装的不过是像那阵没饭吃老伴做的苦荞粑,只是上面盖着一层白白的糊状物,糊状物上面插着一把塑料刀和几支红蜡烛。老女人用塑料刀子挑了一块递到他的嘴边,说:“老人牙口不行,吃这个好极了。”
孙树成先是扭了扭头,后来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比吃儿媳带回来的糖醋鱼还要香,还要甜,还要软和,喃喃说:“三百多块钱,在农村要买二百多斤谷子。”
老女人小心地把生日蛋糕装进一个纸盒里面,说:“你不吃,我的中饭钱晚饭钱就都省下来了。”过后,自言自语道,“有钱人,哪把钱当数,那个富婆花二十万从外国买只狗养着,一件狗穿的皮褂子比我一年的工资还多。”
老女人把富婆打她耳光的屈辱全忘了,说她的时候,口气里全是羡慕。
“你的老家在哪里,怎么到这里打工来了?”
“农村啊,来这里扫地还是求人送了礼的。一个月一千四,给女儿一千,自己只剩下四百块钱了。”
孙树成心里又稍稍地宽慰了些,那阵儿子读大学,自己每个月给他的生活费就是一千。她女儿一定也在读大学吧。女儿大学毕业,她也就从苦海里走出来了。
孙树成不敢跟她多说话,耽误她做活儿,领导要批评,小区的业主也有意见。转身想离去,才知道田哥正远远地站那里看着他。那个羞啊,他真的希望面前有一个洞,好钻进去。他涨红着脸说:“她硬要我尝一尝。”
田哥说:“好在花园没人散步,不然你的脸往哪里搁,你儿子儿媳的脸往哪里搁。”
孙树成连连说:“以后不了。”
“我还没有问你,你儿子儿媳在哪里上班?”
“我没问。他们都格外忙,清早出去,天黑一阵才回来,回来了也不跟我说说话,把手提电脑抱在怀里敲打。”
田哥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孙树成却是问开了:“你女儿在什么地方上班,工资高么?”
“在这座城市最高的那栋大楼上班,一个月也就一万多块钱吧。”
孙树成知道这座城市最高的大楼在哪里,叫什么名。前天晚上他站在窗前对着外面张望,儿子指着远处半空中的星星点点说,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在城里是见不着星星的。那幢大楼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标志,一道风景,五十三层的大厦,名叫西都金座。
孙树成对田哥不由又生出几分羡慕。不过又想,儿子儿媳买得起小区的房子,工资肯定不会少到哪里去,办公的地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笑着说:“在农村,一万多块钱要喂养八头大肥猪,累死累活,还要吃多少粮食,你女儿一个月就挣来了。”
田哥说:“进了城,就不要老把农村挂在嘴边,也不要老拿农村跟城里比,要不是跟农村有区别,誰愿意吃苦受累送儿女读书,一心指望他们到城里来工作。”
田哥这样说过就走了,到那边跟刚刚下楼来散步的几个老人说话去了。孙树成有点失落,田哥也瞧不起自己了啊。
这天晚上,李卉又给老人带了好菜回来,只是,她的脸色有点不怎么好看,把塑料盒子放在桌子上,就进房去了,儿子也没像平时那样,进屋亲切地叫一声爸,还要问寒问暖几句,跟着也进了房,随手还把房门关上了。孙树成心想小两口为什么事情吵嘴了吧。在农村,两口子三天不吵嘴那才不正常呢,活儿累,手头紧,或是孩子又头痛脑热了,都是吵架的导火索。不管他们,孙树成慢慢地享用着儿媳带回来的好菜。
孙树成还在想这菜叫什么名啊,城里人吃的菜口味好,名也怪怪的。这时,他就听到了一种嘤嘤的声音从儿子房里传出来,还有轻轻的说话声,仔细听,可把他吓了一跳,儿媳在哭,儿子在劝她:“要不,你就回去一趟吧……”
“我哥不让,再说,回去还得花钱。”
“钱的话,我给你想办法。”
孙树成就不管不顾地敲着房门说:“快开门。”
门开了,儿子一脸笑样地问:“爸,李卉带的菜好吃么?”
李卉站在孙大志的身后,也是一脸的笑样,只是,脸上的泪水却没有擦干净。孙树成说:“你们说的话我听见了。李卉,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李卉还是一脸的笑样。
孙大志说:“爸,我们要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孙树成心里的疑团没有散开,嘴里说:“我就问一句话,你们就睡觉。”
“什么话,您问吧。”
“告诉我,你们在什么地方上班,做的什么工作?”
“我在大为房地产上班,做的销售部经理,大为房地产总部就在西都金座四十九层。李卉在餐饮连锁城上班,做的前台经理。爸问这些做什么?”
孙树成的心才踏实了些,心里想,李卉的父亲或是母亲一定是生病了,李卉才急得哭。儿子要她回去一趟,钱的话他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不过是在银行取么。过后,孙树成不由一声长叹,现如今真是个怪,生了病就不轻,动不动还说是癌。过去谁听说过。
五
这天早晨,孙树成弄了点吃的,就去了小区花园,他想问问田哥,销售部经理是多大的角色,还有餐饮连锁城前台经理是做什么的。只是,田哥一直没有下楼来,只有那个老女人在花园里打扫卫生,他不想跟她打招呼,担心她又从垃圾桶里拾到什么好吃的要和他分享,他不肯吃还不行。无所事事地来到大门口,年轻的保安早早就把大门打开了,还把腰勾下来说:“大爷好。”
孙树成连连说:“你好,你好。”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就跨出大门去了。人家给你开了门,你说不出去,不是戏弄人家么。要是像自己儿子一样,大学毕业,能在这里看大门么。
走出大门没有多远,孙树成就看见那栋全城最高的西都金座了,就在大街的那一头。对,去那里看看,就知道经理是多大的官,儿子手下有多少人了。
孙树成勾着头往前走。其实勾着头也是能看到城市风景的,城里人走的人行道用瓷砖铺出了好看的花纹图案,两边摆着花钵,花钵里全是花儿开得热烈。旁边还有大树,枝叶婆娑,走在树荫下面浑身透着一丝凉爽。这些大树也是从乡下买来的吧。
突然,一只破碗伸到孙树成的胸口,可把他吓了一跳。一个老人站在他的面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只脚还有点跛。老人不说话,只把破碗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抖动着,破碗里几个硬币也随着跳起舞来,发出当当的声响。
孙树成没有犹豫,从口袋掏出十块钱放在破碗里,心里想,一定是从哪个偏远的农村来的吧,儿女怎么就不管啊。
“乡巴佬就好骗。”几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从孙树成面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
孙树成不知道他们是说自己呢,还是说的别人。要是说自己,自己现在是城里人了啊,要是说的别人,可除了他,没有人给老人钱。心里说,你们的心怎么这么狠,不给钱,还要骂给钱的人。他就想起了那个打人的富婆,林子大了,真的什么鸟都有。
走了老大一阵,抬头看,西都金座似乎离他还很遥远,不过,他的心情还是好了许多。他是想起半塘村村主任那次从乡政府开会回来说,周书记还真的在全乡村干部大会上表扬他了,说田坪乡多一些他这样有眼光的人,田坪就会出更多的大学生。周书记要是知道大志做经理了,在西都金座上班,不知道还会怎么表扬自己呢。
前面有一条窄窄的街道,连接大街的出口有一排白色的斑马线,孙树成也学会了看红灯和绿灯。红灯止步,绿灯过街。他站在一群人的后面。他不急,不要赶着上班,也不要赶着办事。进城这些天,他是知道了,城里人的确忙。不过他想得通,又想钱多,又想少做活,没那样的好事。农村人一年忙活到头,还没钱呢。
“你看,那边出什么事了?”一个年轻小伙对身边一个年轻女人说。
年轻女人有些不以为然:“还能有什么事,送小广告罢。售房广告,医药广告,代孕广告,什么广告都有,别人不要,硬要往人家怀里塞,还不吵架?那天一个人把小广告往我怀里塞,我就骂了他。”
孙树成果然看见了,小街的那边,一个年轻人被几个中年人团团围住,一个大胖子抬手给了年轻人一拳,年轻人就蹲在地上起不来了,可他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迭花花绿绿的纸片。孙树成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他觉得那个挨打的年轻人特别像自己的儿子,瘦高的身子,却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五五分开,像极了电视上的某个演员。他想过去看个究竟,身边的一个老头却是一把抓住了他:“找死呀,没看见是红灯么。”
孙树成瞪着眼睛看着红灯好不容易变成了绿灯,他就没命地冲了过去。还是迟了一步,那个挨打的年轻人早就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不知去向。
孙树成没心思去看西都金座了,他的眼前全是那个送小广告的年轻人挨打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否定,那不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当的经理,在西都金座四十九层上班,怎么会跑到大街上送小广告啊。
六
孫树成被一阵敲门声吓了一跳。当时他正在吃中午饭。菜是儿媳昨天晚上带回来的,他没舍得吃完,留一点,中午就不要炒菜了。有钱,还是要节约着。他还暗自笑自己,过去穷怕了,苦怕了,改不了了。
孙树成没有开门。这也是儿子儿媳交代的,不管谁敲门,千万不能开门的。何况,他也看透了,能说出城里多少个好来,但比乡下复杂却是不容置疑的。
只是,敲门声却是不依不饶,还一声比一声重。
“谁呀?”孙树成有些不耐烦了。
“快开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找谁?”
“孙大志。”
孙树成只得起身去开门。人家说出了儿子的名,说明人家跟儿子是熟人,一定是来找儿子有事吧。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外,中年女人穿的花裙子,嘴唇涂得像猴子屁股,那张擦着厚厚一层白粉的脸却是板着的,说出的话像是吃了枪药:“孙大志呢,叫他出来。”
孙树成对中年女人这样的打扮十分的反感,像个妖精,她还那样叫儿子,心里就更加有火,说话的口气就很冲:“我儿子当的经理,阳天白日能待在家里么?”
中年女人对着房间瞅了瞅,问道:“你是孙大志的什么人?”
“这你也看不出来。父亲。”
“把老婆的父母送走才多久,又把自己的父亲接了来。农村人没见过城市,是该来城里看看。可是,房租得按月交吧,不能说把农村的父母接来城里享福,却拖着房租不交。两个月了,再不交,我就把房子收回去。”
孙树成心里不由一沉,说:“我儿子的房子,怎么成你的了。”
“你儿子也想买这样的房子,你知道这房子我花多少钱买的么?”
“我儿子说了,百多万,交了首付,剩下的钱慢慢还。”孙树成越想越气,“我儿子怎么不能买房子,大学生,工作好,工资高。”
中年女人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大学生就能买房子了,大学生就能挣大钱了?超市那些卖菜的,收银的,大街上那些开着三轮车送快递的,小区里的保安,大都是大学生。你以为你儿子真的当什么大经理了,在大街上给过路人散发售房小广告,你儿媳在上佳大酒店富贵餐厅做导引。告诉你,这房子我花二百一十八万买的,还花了二十万装修买家具。我是看他们来自农村,家里帮不上忙,还指望着他们往家里寄钱呢。便宜租,一个月才五千,开始几个月还按月给我房租,现在倒好,两个月没给我一分钱。他回来你告诉他,这房子租给别人,六千,他们前脚走,别人立马就搬进来。”中年女人离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嘀咕,“不是说挨打了么,怎么没有回来。”
孙树成追了出去,他想问问自己的儿子在哪里挨打了,伤重不重,可是,中年女人已经进了电梯,他的话生生地被关上的电梯门撞了回来,他就瘫坐在地上了。自己在大街上看到那个被打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无疑。这些日子,儿子儿媳说的全是假话,骗自己高兴啊。
一个下午,孙树成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看着太阳光从窗口慢慢地移开,窗户的玻璃上就又涂上了五彩的光晕,那是大街那边大楼的霓虹灯照射过来的光亮。孙树成觉得那好看的霓虹灯也在嘲笑自己。
终于听到了开门声,儿子儿媳回来了。儿媳先进屋,一脸笑样地说:“爸,今天给您带的肉丝炒辣椒,换换口味。”
孙树成没有接李卉递过来的塑料盒,眼睛盯着站在她身后的儿子,两滴浑浊的眼泪就挂在了满是皱纹的脸上。他看见儿子的额头贴着一块纱布。
孙大志却是没事一样地问道:“爸,赵姨下午是不是来家里了?”
孙树成没有回儿子的话,心疼地说:“儿呀,城里待不下去,你们就回去,半塘有田有地,不愁没饭吃啊。”
孙大志还是一脸的笑样:“爸,赵姨既然对你说了,我就全都说给你听吧。我和李卉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城市,先是开了一家餐馆,挣了些钱,的确准备买房子的,买不起城市中心的好房子,去郊区买套房子,先交个首付,再一月一月慢慢还款。没想到李卉她妈却病了,癌,我们在离医院比较近的小区租了这套房子,接她来住了两个月,病没治好,我们攒下的钱却花光了,李卉她爸就把她妈接回去了。前天晚上你不是听到李卉哭么,她哥打电话来,说妈去世了。”
孙大志和李卉在高档小区租了这套房子,还有两个目的他没有说,一是想让李卉的爸妈放心,他们的女儿在城里过得好,二是觉得爸妈苦了一辈子,让他们住在这里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何况,她妈来了一次,再没有第二次了啊。李卉的父母回家之后,他们原本是要退掉房子的,孙大志的母亲又去世了,孙大志和李卉商量,爸一个人在农村不放心,房子就又没退了。
孙树成责备说:“母亲去世,你们怎么不回去,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
李卉说:“我哥说不能让我再花钱了。”
孙树成说:“母亲治病花钱,算什么账,百事孝为先。”
孙大志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去年改造老城区,我们租的餐馆被拆掉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就去了大为房地产,李卉去了餐饮连锁城。不过都是临时的。我们几个同学已经商量好,一块开一家律师事务所。这几年我们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准备工作。如今证也拿到手了。”
孙树成就想起来了,儿子读中学的时候,村里两户人家争屋场地基引起纠纷,一家人有理却输了,没理的那一方高高兴兴把房子起在别人的屋场地基上,原因很简单,他的外孙在乡政府上班。儿子说,日后考大学学法律,谁不讲理,就跟谁打官司。他问:“房租怎么办,两个月,要一万块钱。”
“交了,在同学那里借的。”
李卉说:“爸,真的对不起啊,这些日子给您带的菜都是上佳富贵餐厅别人吃剩的,一些好菜没动筷子就倒掉,真可惜。我和大志吃的也是从富贵餐厅带回来的,我们在路上就吃了。”李卉过后说,“我对不起大志,是我拖累了他。”
那个姓赵的房主中午来家里说过那些话,孙树成就已经猜出自己这些天吃的好菜从哪里来。他说:“说什么拖累不拖累,同甘共苦,才是好夫妻。那时没饭吃,我和大志他妈什么没吃过,树皮草根也拿来填肚子。要不是来城里, 做梦都吃不上那样的好菜。”孙树成没有把扫地的老女人拾垃圾桶里的东西吃说出来,他觉得那样对不起人家。顿了顿,他问儿子,“你说要和同学办律师事务所,是真还是假?”
“当然是真的。赵姨对你说如今许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当保安,做售货员,送快递,做餐饮,也都是真的。不是富二代,不是官二代,不从这些事情做起,又能做什么。那个跟你在小区花园散步的田伯,过去也是当的干部呢。”
“怎么会是这样?”孙树成的心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把,生生地疼痛。儿子的话说得平静,却能听出许多的无奈。
孙大志没有看到父亲脸上的变化,又说道:“不过,大学生做这些事情跟农民进城打工还是不一样的,机会来了,进城的打工仔只能站一旁干瞪眼,大学生却能游刃有余,当仁不让。小区的门卫就是大学生,他还准备考公务员呢。在基层干几年,是一种锻炼,一种积累,一种财富,未免不是好事。明天我就不在大为房地产上班了,李卉也不去上佳餐館了,我们去做律师事务所挂牌开业的前期准备。我们接手的第一个官司,就是给农民工追讨工资,打这样的官司没钱,往后我们接的官司肯定有钱赚的。爸要不放心,开业的那天你去看看吧。”
第二天早晨,孙大志和李卉没有在外面吃早饭,李卉煮了三碗面条,给父亲的面条里面还打了一个荷包蛋。孙大志对李卉说过,那时父亲做活儿累了,母亲就给他打荷包蛋吃。
孙大志和李卉出门的时候,把交代了多少遍的话又交代了一遍:“城里跟农村不一样,碰到什么事情,看看也就是了,听听也就是了,少说为好,也不要往心里去。”
孙树成说:“记着的。你们要安心工作,好好工作。”
儿子儿媳走后,孙树成把自己的衣服塞进蛇皮袋子里,匆匆忙忙往火车站去了,下午有一趟开往大西南的火车。
孙树成给儿子儿媳留下了一张纸条,连同那片钥匙和写着小区地址的纸片一并放在桌上的显眼处。纸条上写了这样的话:我才六十五岁,在农村,还是上好的劳动力,我回去种田种地,还要喂养一头大肥猪,过年的时候,给你们送点乡下的大米和腊肉来。写好,孙树成发现掉在纸片上的泪水干了之后留下了一丝隐隐的痕迹,他就重新写了一张。这次写的时候,他没有再掉眼泪。
第二天吃过晚饭,孙大志和李卉坐在家里等电话,不过不是在城中小区的那个家,而是坐在城郊一间简陋的出租屋里。昨天晚上回来,看见了那张条,孙大志掉了一阵眼泪,就和李卉搬走了,多住一晚,就得多交一百多块钱的房租。
孙大志说:“那趟火车下午四点从我老家县城过,坐一个小时的中巴到乡政府,再走一个小时的路就到家了。”
孙大志知道爸一到家就会去村主任家给他打电话。村主任跟他家是邻居,两家的关系一直很不错,多年来孙大志给父母打电话都是打给村主任,村主任再去叫他父母接电话,后来,干脆让孙大志打他的手机,他拿着手机去家里让两个老人听儿子说话。
李卉却是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说父亲不该就那样走了:“怎么说也得等着律师事务所开业了再走。他不亲眼看看,还会怀疑我们是说假话骗他呢。”
就在这时,孙大志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孙大志迫不及待地对着手机说:“爸,你到家了啊。”
可是,那边回话的不是他爸,也不是村主任,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是孙大志吧,我是县交警大队。快回来一趟,你爸出事了。”
孙大志哇的一声哭起来:“我爸怎么了啊?”
陌生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我们从你爸的身份证上找到你们乡,又把电话打到你们村里,才得到你的手机号码。”
孙大志赶到县交警大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交警大队办公室外面的坪场上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孙树成的尸体则摆在旁边的一棵老樟树下。眼睛紧闭,脸面平静,要不是左边太阳穴留下一道已经干涸了的赭黑色血迹,一定以为他是睡着了呢。
肇事司机是一个小青年,又吵又闹的,挂在脖子上的一根筷子粗的金项链也就跟着跳舞。他说那老头是有意往他车上撞的。交警大队的办案人员面无表情地对孙大志说:“你爸从火车站出来,已经过了街口的斑马线,突然又往后退了一步。就一步啊,命就没了。我打电话问了你们村主任,说你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工作,你爸也跟着到城里享福去了,按说不会那样的么。你说说,什么情况。”
孙大志心如刀绞,早已泣不成声,把父亲留下的纸条递给办案人员,说:“我爸在城里住不习惯,偷偷跑回来的。怎么就出事了啊。”过后,孙大志从口袋掏出律师资格证,“我在城里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忙,也没有时间陪我爸。我的爸呀,儿子对不起你。”
办案人员看了看递过来的纸片和证件,嘴里嗨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嗨的这一声是什么意思。过后,他对小青年和孙大志说:“我看,你们就不用走法律程序,在这里调解算了。孙树成自己负一部分责任,小车司机负主要责任,谁叫你大街上把车开得那么快,你爸钱多烧心是吧。”
把父亲送上山,还剩了二十万,孙大志对李卉说:“还是去城郊买套房子吧,二十万,刚好做首付。”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又成沟儿淌下来。
包谷地
一
钱卉对村里那些把包谷叫玉米的人不以为然,她说:“祖祖辈辈都叫包谷,怎么就变成玉米了,那是北方人的叫法,你们又不是北方人。”
在半塘村,钱卉算得有文化的人。其实她才初中毕业,可村里的婶婶大娘们谁跨过中学的门槛,不过进学校读了一年两年书,说要回家帮着做活儿,带弟弟妹妹,就辍学了。有的一天学都没有上,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不管老的小的,全都点头说:“是的,我们是南方啊。”关于南方和北方,她们也是从电视里面的气象预报中知道的,年轻漂亮的女气象播报员,指着公鸡头一样的地方说:“北方三省今晚到明天晴天转多云转小雨。”过后又指着鸡屁股的地方说,“南方却是艳阳高照,特别是云南贵州干旱正在露头。”她们就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南方了。
村里见不着一个青壮年男人。其实,村里的年轻女人也没有几个,钱卉以前也和男人伍成一块在城里打工,去年九月才回来。儿子小宝七岁了,要上学读书,厂子旁边的街口有一所学校,却不收外来打工者的子女,说他们没有户口。儿子是不能不读书的啊。
钱卉跟伍成结婚的时候,半塘村没有通公路,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钱卉还在想呢,早晨一定要送小宝去学校,晚上一定要去学校接小宝回家,小宝是她跟伍成的宝啊。回到家,才知道半塘村去年把公路修通了,还是水泥路,早晨,一辆小面包车开到村口,把喇叭按响,几个像小宝一样大的孩子由他们的爷爷奶奶带着,蹦蹦跳跳来到村口,被老师抱上车,高高兴兴上学去。晚上,面包车同样会把孩子们送到村口,大人只要在村口等着就是。
钱卉心里说,现在的孩子真的很幸福的,自己那阵读书是多么的苦,天刚亮就起床,背个书包,手里拿个红薯或是包谷,边走边吃,翻过一座大山,还要涉过一条小河,到学校太阳快到头顶了。碰上下雨天,戴个斗笠,到学校一身全湿透。冬天,寒風那个吹,穿得却少,浑身冷得瑟瑟发抖。可是,她还是挺高兴的,村里许多女孩还没读书呢。她就对读书格外的珍惜,很认真,很刻苦,成绩也特别的好,老师说,高中到县城去读,县城中学的教育质量好,考重点大学没问题。钱卉的眼前就展现出一条彩虹一样的路,读重点大学,日后去城里工作。但她还是只读到初中毕业,父亲说弟弟要读书,家里的条件是送不起两个孩子读书的。心里的那个愿望,也就成了一道彩虹,可望而不可及。
现在,她要把儿子送上大学,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
当然,这也是伍成的想法。伍成送母子俩回来的时候,交代钱卉说:“你的任务就是把小宝侍候好,我打工的钱供得起你们母子俩。”
“放心,我会带好小宝的,不让他冻着,不让他饿着,晚上回来我还可以辅导他做作业。”
钱卉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骄傲的样子,她听说了,伍成那时读书的成绩不好,考试总是不及格,可他把责任推到他娘身上,说他父亲去世早,他娘把他养大不容易,从小娇生惯养,哪肯认真读书,玩都来不及。这个话钱卉相信,她跟伍成结婚的时候,婆婆还在,叫伍成从来不叫名,而是宝宝宝宝地叫,她取笑伍成,牛高马大一条汉子,还宝宝啊。生孩子的时候,伍成的母亲重病在床,却是高兴地说:“好,我孙子就叫小宝吧,大宝小宝,还有我家儿媳也是个宝。”伍成的母亲连连说了几个宝,就咽气了。伍成对钱卉说:“我娘是等着你给她生个孙子,不然早就走了的。”
钱卉是个很勤快的女人,她没有像男人说的那样,仅仅只是给小宝做做饭,洗洗衣服。做菜园,喂鸡,收拾房前屋后的卫生,忙得两脚不沾地。第二年开春,还买了头小猪崽喂养,过年杀了,伍成回来才有猪肉吃。
喂鸡养猪都要吃粮,买么,划不来,那就自己种吧。钱卉记得伍成说他母亲没生病的时候,种着水田,还种着旱地。问邻居刘家婆婆,刘家婆婆说她家的水田去年村里修公路被占了,旱地还在。钱卉去旱地看了看,就在公路旁边,只是,地早就荒芜了。没关系,自己有的是力气。把小宝送上学校的面包车,钱卉就开始挖地。钱卉才三十岁,又是农村出身,做活儿一把好手,半个月,就把荒地挖过来了。回头看了看,少说也有三亩,秋天可以收两千多斤包谷。啧啧,小猪崽还不喂养得壮壮的么,土鸡还不天天下蛋呀。
在钱卉的心里,除了儿子小宝,这块旱地最让她上心了。当然,她心里也装着伍成的,只是想起伍成,浑身就有点毛不是,草不是。现在,她才知道男人不在身边的日子是多么难熬,来地里做活儿,才能让她心里的那种饥渴和焦躁得以暂时的平复。
慢慢地,做活儿也不怎么管用了,钱卉还是要想男人的,不想都不行,赶走一会儿,伍成就又闯进脑壳里面来了。
实在说,男人是个好男人,身体好,心还善良。那次厂子里一个工人突然病了,又呕又吐,厂子里几百号人上班,都站在一旁看着,伍成却是走上前,背着他去了医院,还给他垫付了医药费。就因为这,她倒追了他,邀请他去厂子旁边一家小吃店吃猪脚粉。伍成一边吃还在一边想,她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喜欢吃猪脚粉的啊。钱卉说:“我还知道你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什么时候我跟你去你家看你的老娘吧。”
伍成却是说:“我家里的条件不好,你跟我要吃苦的。”
钱卉说:“人好就行。”
伍成那个高兴,钱卉可是厂子里长得最漂亮的姑娘啊。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再苦再累,也要让钱卉过上好日子,不然就对不起她。
两人谈了一年,就结婚了,第二年怀了孩子,伍成说:“回半塘坐月子吧,我娘身体不好,也好打个伴儿。”把她送回半塘跟娘住了大半年,娘看着孙子出生,去世的时候脸面没有半点痛苦,而是笑成了一朵花儿。
把娘送上山,钱卉抱着儿子又跟着伍成回到那座城市,在厂子外面租了间小房子,一边带孩子,一边给伍成做饭洗衣服,日子过得苦了点,紧了点,却也其乐融融。
现在,伍成又回到了没结婚时过的日子,去食堂吃饭,夜里跟一群男人挤在一间偌大的工棚里睡觉。他睡得着么,是不是也想我啊。钱卉想给伍成打个电话,手机拿在手里她又没有打,打长途话费贵。现在,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存钱,日后小宝好读大学。
肥施得足,钱卉还总是拿把锄锄锄草,松松土,包谷苗儿就长得快,包谷叶子像蒲扇,包谷杆子有胳膊粗。半塘村人去乡场或是从乡场回来,都会站在公路旁边赞扬钱卉几句:“做农活很理手的么,八月能收二十担包谷呢。”
钱卉好看的脸上全是笑,谦虚地说:“坐在家里没事,种下去,总会有收成的么。”
那天,刘家婆婆从乡场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走下公路,从塑料袋子里拿了个包子递给钱卉说:“饿了吧,肉包子,还是热的。”
钱卉连着道了几声谢,说:“没饿。”
“年轻人,没饿也吃得下。”
刘家婆婆七十多岁,无病无痛,孙子才三岁的时候她就从儿子儿媳那里把孙子要了回来,忙得两脚不沾地,她却说忙得高兴。去年孙子到省城读大学去了,她才闲下来,谁要提起孙子,老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就像是一朵盛开的大菊花。钱卉心想伍成他娘要是健在该多好,把小宝放家里让婆婆带,自己和伍成就可以不分开了。
钱卉接过肉包子,刘家婆婆却没有走,那样子还有话要说。钱卉也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等着她说什么。 刘家婆婆果然说开了:“这片地就种包谷好,那阵在集体时种的包谷,后来分给你们家,伍成他娘还是种的包谷。”顿了顿,刘家婆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不知道吧,那年六月,伍成他娘把伍成送到学校回来,在地里做活儿的时候,听到包谷地里有响动,还以为是哪家的猪呀羊呀跑到地里咬包谷杆子来了,过去一看,她就呆那里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做不要脸的事,男的在上面做得欢,女的在下面嗯嗯哎哎地叫唤,包谷胡子被抖落下来,纷纷扬扬散落了他们一身。伍成他娘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半塘的老辈人说,看见人上绞,得这样,不然要背时。你婆婆原本是要转身离开的,后来她又没有,走过去,把他们的衣服搂回来挂在村口的老樟树上,那对狗男女那个羞啊,赤条条去村口取衣服,让人们吐了一身的口水。”
其實,这个话八年前钱卉回半塘时就听人说过,那时婆婆正在生病,却是拖着病体侍候她,热饭热菜递到她的手里,她不让侍候都不行,说你驼着肚,动了胎气怎么办,过后就一脸的慈祥,看着她,像是看不够似的。她就想起人们对她说的那个话,心想那两个狗男女不是人,是畜生,婆婆做得对,就是要让两个狗男女出丑。
看着钱卉把肉包子吃完,刘家婆婆说了一句:“只可惜你婆婆去世早了。”
刘家婆婆走了老远,钱卉还听到她一路嘀咕:“要是不死,你就不用在家陪小宝了啊。”
钱卉许久没有想明白,刘家婆婆为什么要说这些,愣了一阵,就又开始做活儿。其实,包谷长到人高,也没什么活儿可做,那就扯扯草吧,把草扯得干干净净,包谷棒子肯定会长得像牛角,包谷粒肯定会饱满得像石榴籽儿。当然,难熬的日子也就一天一天打发过去了。
二
从什么时候开始,钱卉一睡着就开始做梦,做的梦千篇一律,和伍成做那个事。醒来,她就怎么都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着窗户。天晴的时候,窗户会漏进来月色和星光,下雨天,窗户外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还是要那样盯着,仿佛那里才有她的希望。
窗户露出麻麻色的时候,钱卉就起床了,把早饭做好,再接小宝起床。小宝一定是在学校玩疯了,早晨不喊不起来,就是叫醒了,还要赖一会儿床的。但小宝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向她报告好消息:“娘,老师又表扬我了,说我作业做得认真。娘,我单元考试语文数学都是一百分。”
钱卉给儿子的奖励就是打荷包蛋,当然,隔两个星期还会给儿子杀一只土鸡慢慢地炖着,小宝最喜欢吃的是两条鸡腿和两个鸡翅。吃的时候,还会笑着对娘说:“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这两样么?鸡腿吃了跑得快。”
钱卉就笑着接了下一句:“吃了鸡翅还能飞呢。”
小宝脸上的笑就特别的灿烂:“你说过,我要展翅高飞,去城里读书,日后才有好工作。”
钱卉就会在小宝的脸上亲一口,说:“真是我的好儿子。”
吃过早饭,把小宝的书包背在自己的肩头,一只手牵着小宝,往村口走去,这时,学校的面包车已经停在了村口。把小宝送上车,钱卉就又去了包谷地。
发现第一棵包谷杆子的叶缝间露出红胡子的时候,是在六月中,这时,包谷苗儿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看那一束红胡子还得仰起头来。
“一个,两个,三个。”钱卉的脸不由露出了笑容,她发现每棵包谷杆子都结了三个包谷。刘家婆婆说这块地就长包谷,还真的不假。
钱卉是决定要给伍成打电话了,花钱也要打。告诉他种的包谷结包谷棒子了,告诉他儿子期中考试的成绩又是双百分,还要对他说猪长大了许多,鸡快生蛋了。最后,还要把声音压低,说一些小夫妻间的悄悄话……钱卉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她突然觉得格外的憋屈。
就在这时,钱卉听到了一种声音,是一种很怪的声音,像是包谷叶子碰撞的沙沙声,还掺杂着一种嗯嗯的叫声。她不由吃了一惊,放下手里的活儿,嗯嗯的叫声和包谷叶子的沙沙声就更加的清晰,像是一潭静水,微风吹过,卷起一层一层波澜,很有节奏地涌进钱卉的耳朵。
大白天的,是谁钻进包谷地里哭什么,钱卉迟疑了片刻,就走了过去。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团白白的东西,在包谷叶子的缝间时隐时现,太阳光被包谷叶子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光斑,掉在那一团白皙上,那种嗯嗯之声也就变得格外的生动起来。
钱卉揉了揉眼睛,她不由惊呆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赤条条的,像是蛇上绞,紧紧地缠在一起。他们都十分的沉迷和忘我,女人嗯嗯地叫声配合着男人一声一声地喘息,格外的张扬,又是那样的和谐。钱卉早就忘记了刘家婆婆说的见了人上绞,是一定要吐水的,也忘了像自己的婆婆那样,对这样不要脸的狗男女要采取的行动。这时,她居然想起自己和伍成做那个事的情景。从结婚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她就知道伍成特别喜欢做那个事,其实,她也喜欢。只是,他们做那个事的时候,从来都是躲在被子里面,不敢开灯,也不敢弄出丁点响动。租的房子才几个平方,旁边还住着人,不过就是用薄薄的木板隔着,还有缝,稍有响动,人家还不听见,开着灯,人家还不看见。后来有了儿子,就更加小心了,焦急地等儿子睡着,伍成才小心地爬上她的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两个人做那事是这么个样子啊。钱卉愣站一阵,才不怎么情愿地退了回来。只是,她再没心思做活儿了,眼前总是晃动着两个绞在一起的男女,他们从哪里来,怎么就躲到自己的包谷地里来做那个事。
过了许久,她想,他们应该做好了吧。悄悄走过去,他们果然不在那里了,只有三棵包谷杆子委屈地歪倒着。钱卉小心地把它们扶起来,可是,扶起来的包谷杆子一松手就又倒了下去,得用棍子支撑着才行。可地里没有棍子,她想去公路旁边的柳树上折几根柳树枝来。
走出包谷地,钱卉又站住了,她看见那两个男女坐在包谷地前面的水塘旁边。三十多年前,那口水塘要管着下面一大片水田,后来分田到户,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田地抛荒,水塘没了用途,也就没人管了。不过,水塘里的水还十分的清澈,几只青蛙在水塘里玩得开心,不时地哇哇鸣叫几声。
那两个男女一副十分亲热的样子,女的把头倚在男人怀里,男人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她,另一只手拾起石子往水塘里抛,青蛙们就停止了鸣叫,识相地游到一旁去了。一定是自己的鸣叫惊扰了他们吧。
钱卉也就放弃了去折柳树枝的念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走到头顶,踅回身,回家去了。
一群鸡见着主人回来,叽叽喳喳地向她扑过来,猪则在栏里哼哼地号叫着。
钱卉在猪栏里放了一些猪草,又从家里抓了一把米,撒向鸡群,就去灶屋做中午饭。其实,钱卉早晨做饭的时候把中午饭也一并做好了,剩饭剩菜,生火热一热就行。农村不像城里,城里人一日三餐,现做现吃,还要营养搭配,还要讲究口味,不然,农村和城里也就没有差别了,农村人也就不向往城里的生活了。
“大姐,给我们做点饭吃好么,我们给你钱。”
钱卉抬起头,她的脸不由红了,是那两个男女,男的站在灶屋门前,女的站在他的身后。钱卉这时才看清楚,男的三十多歲,女的不过二十出头,两人的年纪不配,样子也不配,男的不但个子矮,长得也有点猥琐,女的却是脸面白净,眉目清秀,像是一朵三月刚刚绽放的花儿。
“也就煮点饭,随便弄点什么小菜都行。”也许,他们的确是饿了,男人又这样说。
钱卉还是没有做声,给他们各人倒了一杯茶,还摆了条凳子让他们坐,过后就进灶屋做饭去了。她用行动答应了他们。
把饭煮在锅里,钱卉就想着做什么菜,小菜当然是有的,菜园里有新鲜蔬菜,家里还有干菜,想一想,还是从谷桶里把那块藏着的腊肉取出来煮了。腊肉是去年腊月做的,准备伍成回来吃,可伍成过年却没有回来,她就把腊肉藏在谷桶里,一直没舍得吃。
做那个事,挺累的。这样想的时候,钱卉就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了他们一眼。像在水塘边那个样子,两个人并排坐着,女的把头倚在男人怀里,男人像是拍打着婴儿,轻轻地在她的身上拍打着。
那个问题又开始在钱卉的脑壳里面缠绕,他们从哪里来,邻村,镇子上,还是附近哪家矿山?要说是夫妻,怎么不在自己家里做那个事,要说不是夫妻,那他们是什么关系呢,偷情,女人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偷那样一个男人。嫖娼,也许是吧,男人有钱,什么漂亮女人都能嫖到的,女人也是,只要得钱,什么样的男人也是愿意脱裤的。只是,钱卉又立即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嫖娼能这样卿卿我我么,嫖过,走人,谁也就不认得谁了。在城里打工的时候,钱卉就听女伴们悄悄说,厂子后面有一条发廊街,发廊里有许多年轻女人,一些打工的男人离家久了,憋不住,就去找她们,男人们叫做放炮,炮一放,就走人,人家女人也巴不得你快走,她要揽下一趟生意。哪像他们,做过了,还要亲亲热热,不离不分,还要在农家找饭吃。
想不透,就不想,她只是觉得,要认真做这餐饭,让他们吃饱吃好才是。
一会儿,饭菜就摆上了桌子,四个菜,一个汤。饭也香喷喷的,女人没上桌就叫了起来:“我最喜欢吃腊肉了。”
男人没有女人那么张扬,默默地吃饭,还没忘记把腊肉往女人碗里夹。
钱卉没有坐在桌子旁边吃饭,她吃的现饭现菜,站在一旁,不时地叫唤鸡和猪,眼睛的余光却是瞅着他们,心里又想那个想不透的问题去了。
吃过饭,男人从口袋掏出二百块钱,说:“饭菜做得好吃,真的要谢谢你了。”
钱卉坚决不接那钱,说:“吃餐便饭,还要钱啰。”
男人说:“怎么能白吃你的饭呢,要是少了,我再加一百吧。”就又从口袋掏出一百块钱,三张红票子往钱卉口袋里塞。
钱卉推辞不掉,从中抽出一张,另外的两张重又退了回去。
男人和女人走出禾场,还回过头来说:“谢谢你。”
钱卉没说欢迎再来的话。她不希望他们再来她的包谷地里做那个事。不管什么样的关系,都羞丑,都不光彩。钱卉还真的后怕起来,村里人知道那是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自己还给他们做饭吃,还煮腊肉他们吃,还不被口水淹死。
三
两个男女走了也就走了,钱卉也就不去想他们了。只是,走进包谷地,她的心就怦怦发跳,耳朵也不由自主地支棱起来,总觉得那边地里的包谷叶子在沙沙作响,悄悄走过去,什么都没有,那几棵被压倒的包谷杆子却是顽强地长直了身子。
这时,钱卉的脑子已经不再听她的使唤,信马由缰起来。她又想那个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那两个人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关系。后来,钱卉又延伸开去想,那阵婆婆在包谷地里撞着的两个男女从哪里来,是什么关系。再后来,钱卉又想自己当时怎么就不像婆婆那样,把他们的衣服抱走,出他们的丑,居然还给他们办饭吃,还要给他们煮腊肉,他们给钱,自己还不肯要。
当然,这许多的问题钱卉也是回答不上来的。不过,她是更加喜欢自己的包谷地了,离不开包谷地了。早晨,把小宝送上面包车,就会匆匆去包谷地,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把包谷叶子弄得哗哗作响,总是一副小心的样子,担心惊着什么似的。中午,她也懒得回家吃中午饭,直到晚上小宝放学的时候,才会从包谷地里走出来,在村口把儿子接回家,儿子问:“娘,晚饭还没做好呀,我饿了。”
钱卉哄儿子说:“我这就做,一会儿就好了。”手忙脚乱,锅铲碗瓢碰撞出当当的声响,可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两个男女会不会这个时候来包谷地啊。
六月底,小宝放暑假了,钱卉居然给儿子报了几个辅导班。她说得多好,农村的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城里孩子学的,小宝也要学。放假也就像没放假一样,早晨去学校,晚上才回来。那样,也就不耽搁她去包谷地了。
七月的时候,包谷棒子上的胡须由红变黑,包谷棒子也长得像牛角了,微风吹来,包谷杆子颤颤巍巍,爱死个人,人们从公路上过,都会放慢脚步,由衷地说:“还真看不出,钱卉把包谷种得比她婆婆还好。”要是以前,钱卉一定会从包谷地里走出来,享受着人们的赞扬。现在,她却是藏在包谷地里连大气都不出,她真的希望他们快快离去。
八月,收了包谷,按说要把地挖过来,整理好,种上油菜,明年才有油吃。可钱卉没。掰包谷的时候,她也没有像别的人家那样,一边掰包谷,一边用脚把包谷杆子踩倒,包谷掰完,才好挖地。她是小心翼翼地把包谷掰下来,回头看,包谷杆子卸去了身上的负重,比过去站得更加的挺拔,秋风吹,包谷叶子张张扬扬地摩沙着,变成真正的青纱帐了。
包谷掰完,没有种上油菜,地里当然就没事可做,钱卉还是照常往包谷地里跑,钻进包谷地,把脚步放得轻轻,眼睛四处瞅着。只是,除了秋风吹过包谷叶子的瑟瑟声响,什么都没有。
发了一阵呆,钱卉就悄悄地往前走去。秋天,水塘里的水浅下去了许多,不像春天和夏天,绿滢滢,微风吹来,泛起绿毡子一样的波纹。
突然,钱卉眼睛一亮,她看见那两个男女就坐在水塘旁边,还像那次那样,男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水塘,像是在想什么心思,女人则把头倚在男人的怀里,那样子是在向男人撒娇呢。
钱卉想叫他们去家里吃饭,她办好饭好菜他们吃。可是,当她往前走的时候,那两个男女却不见了,只有半塘秋水,只有秋水里的几棵芦苇随风飘摇。
钱卉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那里老大一阵没有回过神来。
现在,钱卉夜里想做梦都不成,闭上眼睛,那团白皙就在脑壳里面晃动,赶也赶不走,哪里还睡得着。
把想不透的那个问题想了一遍,她就想另外一个问题去了:婆婆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呢?钱卉的心里已悄然发生变化,婆婆在村里有口皆碑,贤惠,善良,那天她完全可以悄悄地退回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想一想,婆婆那样做,是她在如花的季节就没有了男人,活守寡的原因吧。受不了,由嫉妒而生出的愤怒。
现在,钱卉心里居然有了一个盘算,伍成回来,夜里做那个事的时候,要开着灯,不像过去,躲在被子里面偷偷摸摸地做,看看人家,那才叫幸福。
可是,伍成要过年才能回来,算一算,还有几个月,多长啊。
四
秋风秋雨一阵一阵,冬天的脚步就走了过来,地里站着的包谷杆子也都被冬天的脚步踩踏倒伏了。现在,钱卉不再去包谷地,而是掰着指头数日子。过年,伍成就回来了。
只是,日子卻是有意跟她作对,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总是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全然不考虑钱卉心里的急切与焦虑。钱卉盼不过了,就会给伍成打电话:“伍成,儿子想你。”钱卉是个十分含蓄的女人,想男人想得心肝开坼,也不会直截了当说出来。
伍成却在那边说得直白:“钱卉,我想你啊。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慢,这才十月底,还有两个月才能回来。”
钱卉就会反过来安慰他:“两个月很快的么,一年过去大半了啊。想我,你就打个电话回来。”
伍成就在那边交待说:“注意身体,少做活儿,把儿子带好就行。”
钱卉知道男人说的心里话,男人喜欢自己,男人把自己放在心肝尖尖上的,说:“今年种的包谷大丰收,这两个月,用包谷喂猪喂鸡,你回来,有猪肉吃,有鸡肉吃。”
伍成说:“今年我挣的钱也比去年多,每个星期天都在加班。过年的时候一并带回来。”
钱卉那个心疼,叮嘱他:“星期天一定要休息,还可去小吃一条街吃猪脚粉改善一下生活。”
当钱卉拿起笔在日历的腊月十六的日子下面打上一个黑点的时候,伍成给她打来了电话,他订的火车票是腊月二十八,上午九点上车,腊月二十九下午六点就到家了。钱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说:“终于只有十三天了。”
开始的时候,钱卉忙着打扫房前屋后的卫生,几天之后,她就着手准备过年的吃食。做了满满一缸甜酒,还做了豆皮和糍粑,这些都是伍成喜欢吃的。过后,就忙着洗被子。一边洗,还一边想,伍成回来,就在厢房开个铺,让儿子去厢房里睡,那样,就可以开着灯放心大胆地和伍成做那个事了。这样想的时候,她的脸有些发红,胸口怦怦发跳,不过,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十三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钱卉自己知道,钱卉掰着指头算着,伍成该上车了,伍成坐的火车开动了。她想给伍成打个电话,悄悄告诉他自己的那个想法,让他也高兴高兴。号码还没拨完呢,手机却突然唱起歌来,钱卉对着手机大声地说:“我等着你的啊。”这一声说得声嘶力竭,情意绵长。她再也忍不住了,她也不想忍了,她也想在男人面前撒撒娇啊。
“我也想你,只是,过年我回不来了。老板接到一个出口大单,要我们过年加班加点赶货。谁要回家,明年就别来厂子上班了。我把钱寄回来,过年的时候,你自己买件漂亮衣服穿,给小宝买个变形金刚,他多久就要变形金刚的……”
后面的话,钱卉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她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捅了一下,有一种疼痛的感觉,喃喃说:“我不要钱,我也不要漂亮衣服,我只要你回来。知道么,去年没有买到火车票,你也没回来过年啊。”只是,这个话在喉咙口又被咽了回去。伍成对她说过,如今打工是越来越难了,找个事做不容易,真要回来,明年只怕就没地方做活了。
放下电话,钱卉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了,目光里全是失望,嘴里不停地唠叨着:“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小宝一旁说:“娘你说的什么,不是说我爹爹上火车了么。”
钱卉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禾场外面的村路,突然,她说:“小宝,你爹爹回来了。”
小宝那个高兴,连蹦带跳跑出门去,可是,禾场上没有人,禾场外面的村路上也没有人,他就大声地哭起来:“娘,你骗我。”小孩的想念不像大人,藏着掖着,他哭,他闹,眼泪还张张扬扬地挂在脸上。
钱卉没有理睬小宝,瞪大眼睛对禾场看了一阵,就勾头做活儿去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着同样一句话:“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五
从什么时候开始,钱卉的眼前不停地变换着两副图景,一副图景是伍成从禾场外面走回来的样子,一副图景是那一对男女在包谷地做那个事的样子。当然,包谷地里看见的那副图景她不会对儿子说,那是她永远藏在心里的秘密。要是看见伍成从禾场外面走来,她就会叫儿子:“小宝,你爹爹回来了。”
这样的话说过几次,小宝不会再相信,不过,小宝还是会对着禾场看一眼,嘴里说:“娘,你得给我准备买书买本子买纸笔墨的钱,明天我要上学了。”
钱卉就记起,年已经过了,元宵节也过了,小宝要上学了,自己也要开始挖地种包谷了。
第二天早晨,那辆车身上画着许多儿童画的面包车果然就来了,停在村口,把喇叭按得山响,邻居刘家婆婆站在自家门前,把手搭在额头上,对着村口看了一阵,回过头来说:“过了年,小宝又长高了啊。”刘家婆婆话总是多,还无话找话地说,“这个伍成,过年也不回来。”
钱卉不做声,拉着小宝的手往村口走去。刘家婆婆这时却又换了个话题,一个劲地抱怨自己的儿子:“我那儿子没良心,过年不回来看我,还把我孙子叫去跟他们一块过年,不知道娘的心肝都开坼了啊。”
牵着小宝来到村口,钱卉的眼睛就直了,她远远地看见一男一女走进自家的包谷地里去了。他们去包谷地里做什么,包谷杆子全都倒伏了,沒遮没拦的啊。
陪着小宝报名,领课本,然后把小宝送进教室,交给班主任老师,钱卉就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她还记挂着包谷地里那两个男女的。
果然,钱卉看见了,是那两个男女,站在包谷地里,脸上全是焦急和无奈。她没有犹豫,过去说:“你们去我家吧,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灯泡也换成大的了,雪亮。做了那个事,就在我家吃中午饭,伍成没回来过年,肉呀鱼呀,样样都有。”
只是,一愣神,那两个男女又不见了。正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亮晃晃的,却没有一丝儿的温暖。
“明明看见他们的,怎么又不见了,是不是去水塘旁边了啊。”钱卉往水塘走去,脚步轻轻,大气也不敢出,她真的担心惊扰了他们……
这天放学,小宝和小伙伴们被学校的面包车送到村口时,钱卉没有像平时那样早早就站在村口等着儿子。小伙伴们高高兴兴地被他们的爷爷奶奶领走了,小宝把嘴噘老高,一个人背着书包怏怏地回家去。可是,门上也是一把锁,小宝就大声地叫喊起来。还是不见娘的身影,也没有娘的回答声,隔壁刘家婆婆出来问:“你娘没去村口接你?”
“没有。”
刘家婆婆说:“一定是挖包谷地还没回来,我带你去找吧。”
刘家婆婆牵着小宝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你娘也是,知道你这个时候要回来,还在包谷地里忙活什么。”
可是,包谷地里没人,只有一把锄摆在那里,刘家婆婆说:“这就怪了,锄在这里,人到哪里去了啊。”
这时,小宝却大声哭起来,他看见包谷地旁边的水塘里漂浮着一朵花儿一样的东西,那是他娘平时最喜欢穿的花衫儿。
半塘村的人们说,钱卉的死有问题。她有文化,知道的事理比我们多,怎么会那样。可是,有什么问题,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