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非我?
——从朱光潜的审美静观论谈起
2017-07-17田宏宇淮南师范学院安徽淮南232000
⊙田宏宇[淮南师范学院, 安徽 淮南 232000]
中国诗学研究(三)
是我?非我?——从朱光潜的审美静观论谈起
⊙田宏宇[淮南师范学院, 安徽 淮南 232000]
朱光潜在谈美的时候指出,人们对待世界有三种态度:实用的态度、科学的态度和审美的态度。所谓审美,就是采用无所为而为的静观态度去欣赏形象的美感。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意识”是被形象所充满的,换言之,这是一个“忘我”的过程。可是“我”真的能够忘记吗?本文拟从这个问题出发,通过审美理论和审美实践两个层面,探索“我”在审美过程中的作用,指出“我”非但没有被忘却,反而是生机勃勃地存在和参与到美的形象之中,并成为诗人对世界独特的阐释角度。所谓“忘我”,只是诗人一种一厢情愿的沉浸和蒙昧的感觉误差而已。
“我” 朱光潜 静观 审美
朱光潜在谈到美的时候列举过一个非常著名的古松的例子(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他认为,我们对待世界往往有三种态度:第一种是实用的态度。比如商人在看到古松的时候就会想到松树的经济价值,侧重的是“有益性”。第二种是科学的态度。这种态度是纯然客观的,其目的是探求真理,所以其眼中的古松作为研究对象,具有可挖掘的探索价值,而这与其本身并无关联,这是“客观性”。第三种是审美的态度。这就是诗人的态度,当他看到古松时,他只是关注古松的形象,“他忘记了他的妻子在家里等柴烧饭,他忘记松树在植物教科书里叫作显花植物,总而言之,古松完全占领住他的意识,古松以外的世界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只把古松摆在心眼面前当作一幅画去玩味”。这个时候,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到对古松“形象”的美的欣赏中去了,“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记”,也许就是这种境界吧。而这,就是审美的“静观性”。
根据朱光潜先生的观点,“古松完全占领住了他的意识”,这个时候,古松的“形象”就等于全部世界,而“他的意识”却被完全占领了。因此,在这个“忘”的过程中,诗人所忘却的不仅是商人的功利性和科学家的客观性,还包括整个“他的意识”,即诗人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而这才是静观美的最高境界。
实际上,朱光潜的观点是有历史渊源的。古希腊人早就认为,审美本身就是一种旁观。所谓“旁观”就是审美者本身的缺席。毕达哥拉斯曾经指出:“人生就好比一场体育竞赛,有人像摔跤者那样在搏斗,有人像小贩那样在叫卖,但是最好的还是那像旁观者的那一些人。”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也指出“审美无利害关系”,同样是一个“忘却”的过程。凡是涉及利害(利害,即涉及我的意识和欲念),都会损坏审美的尊严。而叔本华则进一步指出,所谓“审美静观”,就是彻底忘我的过程:“即是说人们在事物上考察的已不再是‘何处’‘何时’‘何以’‘何用’,而仅仅只是‘什么’;也不是让抽象的思维、理性的概念盘踞着意识,而代替这一切的却是把人的全副精神能力都献给直观,沉浸于直观,并使全部意识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就是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
可是在审美鉴赏中,“忘我”真的能够如其所示般达到吗?
实际上,在真正的审美过程中,“忘我”只是诗人一厢情愿的一种沉浸或者陶然忘机的情怀,它被渲染上了一种神秘、蒙昧而且充满了灵感和恬然静谧的感觉,但是这种“忘我”是不可能完全达到的。这主要从两个方面来阐释。
第一,理论层面的解释。根据康德的理论,“我”是作为先天必要条件出现的。如果没有“我”的先天性的空间认知和时间感受,世界将无从缘起。换言之,人类所接触到的世界,实际上是“人化”的自然,而非自然本身。朱光潜先生虽然列举过古松的例子,指出静观在于形象的单纯静观欣赏,但是在他后来的谈美中,他也是有所矛盾的。朱光潜先生指出过,美既不在于心,也不在于物,而是心和物“结婚”后而产生的婴儿。心,即我的精神层面,而物,即外在的世界。根据朱光潜的观点来说,即使最简单的形象都具有主观的创造性。也就是说,在我们的视线触碰到客观事物的那一刻,创造就在潜移默化中“开始”了。不是事物本身就是这个样子,而是我们把它“看成”一个整体。这个“看成”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主观创造性的过程。这就如同我们看待苹果,苹果是红色的、有着香甜的味道的、沉甸甸的存在。但是“红色”源于我们的视网膜在阳光的刺激下而产生的特殊效应,“香甜”则产生于我们味蕾接触到苹果时油然而生的感觉,“沉甸甸”则是我们的触觉在摸到苹果时,有了对比后大体的估算。换言之,如果是其他生命体看待苹果,可能全然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是用人类的眼光去“看待”物体,或者叫作“创造”物体。至于物体“本身”是什么,这个也许是永恒的秘密。因此,凡是“客观”的,实际上都有“主观”的成分。“我”作为人类的意识是随时随地存在着的,怎么可能消除掉呢?其次,心灵的“整饬”性。我们的心灵,即“我”的意识总是偏于将混乱归于“整饬”。这个世界本来是无序的,是我们的心灵使得这个世界或者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规律,变得“有序”,而这同样是“我”的主观意识创造性的进一步延展。
通过这个理论,我们知道,所谓静观中“忘我”的境界从人类认知理论层面是不可能成立的。“我”的眼光、“我”的感官、“我”的意识,是随时随地伴随着我的生命而存在着的,只是一些被意识到,一些没有被意识到而已。所谓忘却,忘却的只是功利的计较和科学家纯然客观的态度。换言之,忘却,只是转换角度。当人转换到审美的角度的时候,他就从必然的王国进入自由的王国。这个自由的王国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和现实的“有”迥然不同,但是它依旧是“我”的生机勃勃的存在的明证。
第二,审美理论的阐释。审美是一个舍得的过程,它舍弃的是功利、欲望和道德,但是得到的却是主体精神的澄明。这个时候,主体非但没有忘我,其自我反而更加清晰了。诗歌鉴赏中,禅诗中谈到“忘我”境界的较多。比如日本诗人松尾芭蕉曾经写过这样一首小诗:
当我细细看,
啊,一棵荠花,
开在篱墙边!
这首小诗完全符合“静观美”的条件和内涵。它列举出了单纯的形象,而且它将重心从“我”转换到了“花”的领悟上。可是这首诗实际上涉及的是从“小我”到“大我”的升华。关于这首诗的众多传说之中,有一个十分动人的故事:有一个叫作半庐的小和尚,他在悟道之前爱慕一个叫作莺的姑娘。有一天,莺陪女伴游玩,她的女伴因为曾经捉了几条金鱼,放到玻璃瓶里没有养活,所以便相邀一起去水边葬鱼。在去的路上,莺邂逅了半庐,便一同前往。在前往的路上,莺一边走一边拾起了地上的落花。到了水池边,女伴将鱼放入水中,莺则把手中满满的花瓣洒向了水面。她说了一句令半庐印象很深的话:“爱鱼的人是不捉鱼的。”这件事对半庐触动很大。等半庐回到寺庙,他依旧摆脱不了对莺的思念,无论怎样克制自己,都难以释怀。在这种情况下,他研读佛经,便读到了芭蕉的这首小诗。在读完的那一刻,他忽然悟道了。正如莺所说:“爱鱼的人是不捉鱼的。”同样,爱花的人是不摘花的。真正的爱,不是忘掉、捐弃,不是一无所有,空空而来,而是为而不有,有而不居,居而为善,善而长远。这正像日本僧人铃木虔诚地写道:“这位诗人在每一片花瓣上都见到生命或存在的最深神秘。芭蕉可能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但是我可以确定,在那个时候他心里跳动的一种情感,颇为近似于基督徒所称为的神圣之爱,这种爱深至宇宙生命的最深深渊。”所以,在这里我们重新观照这首小诗,它不是让人参悟“空”,而是让人领悟“爱”。爱,就在于细细看,但是却没有贪婪;爱,就在于它开在篱墙边,拥有它的美好和高贵;爱,就在于我爱这朵小花,我更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因为花而美丽,而这个世界不是陌生的、敌对的、隔阂的,而是亲切的、友好的、自由的。这不就是“我”作为生命体的更深的广阔和澄明吗?
因此,何谓静观,它不是如朱光潜先生所说的忘我,而更多的是一种我作为生命的参与和融入。它也不仅仅是对形象的单纯观照,而是对形象背后生命的体察和感悟而获得的精神的丰盈。据此,静观的关系,是一种自我和世界的关系。它源于自我,抛弃了功利,但是更多的是将自己对功利、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浸透,融入对对象的理解和参悟中去了,从而获得一种精神的释然、提升和净化。因此,它的起点和归宿是一样的,它都是自我对世界的阐释。从这个角度去看,美学不仅仅是一个学科,更加意味着一种宗教情怀,一种看待世界和改变自我的思想维度。
①②朱光潜:《朱光潜谈美》,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版,第1页,第5页。
③④丁来先:《审美静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9页,第10页。
本文系校级重点课题“中国诗学的‘空间’特质”,编号为2014xk12zd
作 者
:田宏宇,安徽省淮南师范学院讲师。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