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解读鲁迅笔下的无常

2017-07-17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7年30期
关键词:杂文鲁迅

⊙万 余[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师生论道

文学经典往往具有恒久的魅力和无限阐释的可能性,正因如此,人们对鲁迅、沈从文、曹禺等现代文学大师的经典作品的解读一直未曾停止。这组评论文章提供了五位论者研读鲁迅、沈从文、曹禺作品的一些感悟和发现。他们的文章以绵密细致的文本细读为特色,虽然没有华丽的理论包装,却能以文本表现连接起一个个学术话题,并试图生发出新的意义。其中,鞠舒同、万余分别聚焦于鲁迅《野草》中的《求乞者》和《朝花夕拾》中的《无常》二作来作探讨,前者通过布施者、求乞者形象及其所体现的精神意涵的分析,指出鲁迅的否定哲学在“对他人的否定”和“对自我的否定”中所包含的深意,后者论述了无常鬼形象的“人”味及其与鲁迅“立人”精神的呼应;郑家蔚、郭大章从《萧萧》中窥见了沈从文创作中的矛盾性与“民族重造”理想的失落,揭示了沈从文的湘西牧歌中对蒙昧、麻木的反思和忧虑;马丽琴从金钱控制、生活和良知的影响等方面剖析了《日出》中陈白露自杀的原因,在众多细节中寻索背后的深意,由外及内诠释出陈白露形象的多面、复杂与本真。五位论者的观点看法虽然不一定完美无缺,却能启发人们思考,引发读者对现代文学经典的回味和关注。

——曾利君(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解读鲁迅笔下的无常

⊙万 余[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在《无常》里,鲁迅有意摘取记忆材料进行加工,塑造出了一个深受他自己和“下等人”喜爱的无常鬼。从散文内容上看,无常的外貌、来历及其情理矛盾均展现出无常与鲁迅“立人”思想所呼应的正面品质;从行文形式上来看,鲁迅使用杂文笔法,寓批判于抒情,借记忆之无常砭现世之事,使散文具有了独特的艺术张力。无常的身上凝聚着独特的思想价值和美学价值,是鲁迅笔下一个不可替代的鬼物形象。本文试从无常的外貌形象、内在品质以及其价值意义着手,来解读这个亦人亦鬼的形象,丰富对于鲁迅文学中鬼魂世界的研究。

无常 鲁迅 朝花夕拾 鬼形象

引言

鲁迅文学世界中对于“鬼”的叙事,充分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鬼”文化的丰富性与复杂性,鲁迅甚至自白自己也是带着“鬼气”的。取材于绍兴目连戏中的无常与女吊是鲁迅笔下两个十分独特的鬼物形象,不同于女吊冷厉的复仇精神,也不同于鲁迅笔下其他那些阴森可怖的鬼物,无常相较而言具备了更多的“人”味儿及正面积极的品质。鲁迅在《无常》中,追溯童时的记忆,分别叙述了书上的无常、庙里泥塑的无常、目连戏中的无常、迎神赛会时的无常。通过有意摘取记忆材料进行加工,这个“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的无常跳脱出民俗中的形象,一跃成为鲁迅笔下一个有情有理,并富有一定战斗精神的角色,其正义善良自尊的品质也与鲁迅所呼唤的“真的人”相契合。绍兴目连戏以及迎神赛会的风俗一方面影响了鲁迅的审美体验和精神世界,另一方面鲁迅对于记忆中无常形象的捕捉与有意塑造更是自己的“立人”精神、战斗精神在民俗文化中的回现。正如钱理群所说:“通过鲁迅讲的鬼的故事,以及他怎样讲鬼的故事,来进入鲁迅内心世界的某些重要方面。”

一、情理矛盾的无常——有“人”味儿的鬼形象

(一)鹤立鸡群——无常的外貌形象

不同于传统可怖狰狞的鬼物形象,无常的初次出场,鲁迅便用了“鹤立鸡群”一词来形容他。在后文,鲁迅更是以白描手法仔细临摹出了无常的模样:“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雪白、粉面、朱唇、黑眉、莽汉,这几个极具色彩冲击的词汇让无常这个形象显得既是威风,甚至又有一点妩媚。而一百零八个屁以及一百零八个嚏虽是戏剧夸张的说法,但也表现出无常这个鬼外表上看来不但不可怕,反而是诙谐而滑稽的。

由此,通过鲁迅对于活无常的外貌形象的描写,我们可以初步看出在鲁迅笔下无常具有几个明显的形象特点:第一,不可怖反而有点讨喜;第二,平易近人;第三,滑稽诙谐。不难发现,这个无常在人民以及年幼鲁迅的心中是可亲爱的,他作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创作”显现出了与社会底层人民初步的心理联系。然而接下来鲁迅将这个鬼物“人格化”,书写了他内在的精神品质,则赋予他更高的情感认同。

(二)一见有喜——无常与“下等人”的精神共鸣

1.宗教里的无常:一见有喜

无常作为勾魂摄魄的鬼物,在鲁迅笔下是可亲可爱的正义使者。鲁迅在描述无常的形象时特意写出他高帽上的字:“一见有喜”。他不是可怖的,反而是“可亲爱的”:“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当人们在阴间想要寻一点情理的时候,无常便会显得可亲爱。无常在这里,展现出了他最大的特点:这是一个有人情味儿的鬼差。

2.目连戏中的无常:惩恶扬善

鲁迅认为,要看出无常的可爱,则必须去看目连戏:“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这戏台上出现。”让恶人遭报应,并且能让百姓们如此殷切期盼的,通常会是一个英雄式的极具正义感的角色,而在鲁迅笔下,这种正义感和英雄感却被赋予在了一个“鬼”的身上。试想芸芸众生,这惩恶扬善的光辉之事为何不是人来完成,而是落在了一个阴差身上?其实鲁迅在前文也已经给出了答案:“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无常的形象至此已经很好地铺垫完成了,这是一个有情理,或许还有一些恻隐之心以至于被人们利用的鬼差,这更是一个象征着恶人走向末路得到报应的具有正义感的鬼差。在中国的鬼神观念中,鬼后实则有人,鬼神反映的实际是人民未实现的夙愿与希冀。作为地方民俗文化中的鬼物,正义与善良的无常身上无疑寄托着“下等人”即社会底层人民对于人生的希望,也一代又一代地引起百姓们的精神共鸣。

(三)极富人情——无常情与理的矛盾

鲁迅认为目连戏中无常的情与理的矛盾交织,充分展现了他“可爱”的一面。无常在大戏中自述了他被阎王冤枉的屈辱:“我道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将我捆打四十。”无常一方面不忍看到嫂子悲痛,另一方面他认为是郎中害人不浅,因此正义感的趋势才使他生出了要让侄子还阳半刻的想法。而在他感觉到冤屈后,自尊的驱使又使他决定从此秉公执法:“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铜墙铁壁”和“皇亲国戚”在这里代表着掌权者的权威与强硬的权力,而无常却是不畏权暴、蔑视权贵,真正做到鲁迅所说不论贵贱不论贫富到了无常面前都是“一双空手”。这里充分展现出无常果决、公正以及蔑视权贵的理的一面。

从想要放侄子还阳的“情”,到现在铁面无私的“理”,无常经历了一个从情到理的矛盾过程。然而,他身上的“人情味”指的是人性中的爱,是出于对弱小者的同情,而不是指枉顾公理的私情;这份“理”也并非针对“下等人”而说,而是针对“皇亲国戚”,展现的是无常反抗阶级压迫的正义感与斗争感。情与理的矛盾在他身上融合为这个鬼物的特质,并从反面衬托出这是一个极其有人情的鬼。若不是他心存善念,又何来情与理挣扎的矛盾与冤苦呢?尽管最终,他还是选择做一个真正公正的阴差,然而他的秉公执法、不惧权贵也正是普通百姓们希望他所做的。他与鲁迅一样,是真正站在下等人一边的。作为地方民俗文化中的鬼物,正义与善良的无常身上寄托着“下等人”即社会底层人民对于人生的希望,也一代又一代地引起百姓们的精神共鸣。

二、借无常砭世事——以杂文笔法写无常

《无常》借鉴糅合了杂文的创作方式,鲁迅在回忆中时时带入自己现实的体悟与经验,并巧妙地借昔时里的无常来针砭现世之时弊,以他一贯擅长的幽默讽刺的手法还击当下之流言。无常这个鬼物在这样的杂文笔法之下,也具有了立体而独特的审美价值。

(一)还击“卢布之谣”——联想型讽刺

迎神里的无常添了“老婆儿女”两个角色,而这个儿子阿领却并非亲生,对此鲁迅笔锋犀利地解释道:“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了: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他拿卢布,所以不但研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鲁迅指的可用来解释的事情是指1926年出现的“卢布之谣”,即一些反动派诬陷进步作家是拿了苏联的卢布而批评当时政府。鲁迅由无常之事联想到谣言并借以还击,这种联想力被钱理群认为是鲁迅杂文的两大重要特色之一,也有学者将这类杂文手法总结为“借题发挥”。鲁迅不是特意议论澄清此事,而是借无常之口来还击无稽之谈,可谓四两拨千斤,以戏谑之语巧妙地讽刺了陈西滢等造谣之人。

(二)“节育”之鬼——幽默型讽刺

鲁迅的杂文尤以幽默讽刺著称,说无常不敢有儿女而“早已实行了节育”无疑是一种戏谑的说法。作为一个鬼物,无常有老婆及儿女本已是荒谬之事,说他早早实行了节育,则更加是令人忍俊不禁。而在这样的喜剧效果背后,细细品味却暗藏辛辣与锐利。他以鬼神之事诙谐而巧妙地还击了那些污蔑他的闲言碎语,可谓是诙谐中蕴含着讽刺与幽默,是用幽默的武器所表现的“诅咒”,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三、无常形象的价值

从内容到形式,鲁迅在塑造无常时不仅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一个民俗文化中的鬼,无常这个形象更是凝聚了深刻的意蕴以及独到的美学效果。鲁迅一方面以无常为线索进入童年时期,完成了他在“芜杂”之中的精神还乡;另一方面鲁迅对于无常的有意“人格化”,也突显出无常与鲁迅“立人”精神的呼应,并使无常成为他有的放矢地抨击不公正的“人间”以及“正人君子”的有力武器。由此,这篇寓怀念童年、批判现世于一体,糅合地方民俗文化与自身深刻的思想于无常鬼的散文,显示出了高度的艺术审美效果。

(一)无常的“人格化”与鲁迅“立人”思想的呼应

鲁迅的“立人”思想呼唤“真的人”出现,而在他看来,“真的人”简而言之首先是解放个性,并具有善良、正直的品性。而就前文所分析的无常形象所透露出的种种内在品质来看,无常的身上闪烁着鲁迅理想中的人格光芒。

首先是无常最大的特点——具有人情味儿。鲁迅最痛心疾首的便是中国社会中比比皆是的麻木冷漠的民众,无常作为一个鬼物却拥有人性中失掉的那一份温情与人味儿,在看到嫂子的悲痛时不惜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要送侄子还阳。这样的善良与温情,在“礼教吃人”的旧中国显得弥足珍贵。

其次是无常身上闪现出的正义感与战斗精神。那两句“那怕铜墙铁壁!那怕皇亲国戚”的呼号,传递出独我无常不怕凶的勇毅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于荡涤”的果决。可以说,在这里展现出血性与气势的无常,隐约有了鲁迅所向往的“独具我见之士”的影子。同时,无常因被责罚而感到的无比冤屈,表明无常作为一个鬼竟不能忍受别人侮辱他的“鬼格”。这种自尊与正直,正是鲁迅“立人”思想中所赞赏的品性,与国民的麻木及奴性形成鲜明对比。因此,鲁迅在《门外杂谈》中还不忘夸他:“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出来么?”

(二)无常的美学价值

鲁迅推崇在文学创作中要思想寓于形象,让“形象自己显示它的善恶美丑”,也让读者自己根据形象去作结论,认为这样的作品才能经得起读者的反复推敲咀嚼。在《无常》这篇文章中,鲁迅从绍兴本地的民间文化中提取出无常这一鬼物形象,不置夸赞之辞却塑造出了一个如此丰满有情的鬼形象。虽不掩饰自己对于无常的欣赏,行文中却是笔有藏锋,既有讽刺之力又有抒写之巧。在他的追忆叙述与鬼物主题叙事融合的背后,他还带入了自己对于现世的体悟,隐含着他对于人生问题的思考以及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与讽刺。鲁迅不露痕迹地在这种记忆的叙述中,施展开他杂文创作中极泼辣的联想力与讽刺力,将阴间与人间对应起来,形成一正一恶、一鬼一人、一褒一贬、一放一收的对立,创造出一种张力之美。而在散文中融入杂文的笔法是《无常》超越一般抒情性散文之处,这样的杂糅创作手法为《无常》及这个鬼物形象带来了耐人咀嚼的韵味,形成了寓抒情、议论、叙述于一体的独特艺术效果。正如夏济安所说,鲁迅在《无常》中“施展了他最好的文学技巧”。

结语

周作人认为,听人说鬼即等于听其谈心。鲁迅写无常,可以说是鲁迅作为一名战士在休憩归帐时的自我舔舐,创作《无常》是他进入故乡民俗文化中寻找精神力量的过程,同时这篇文章也是他借鬼神之口自我剖白的实录,是重新出发之前的誓词。无常形象中所传达出的理想“人格”与民间情感联系着被压迫的底层人民对于公正的呼号,并与鲁迅所赞赏的“真的人”的品格所契合。鲁迅写出了鬼性中的人性甚至超越人性的部分,他在对于中国传统文学中丰厚的鬼魂叙事传统继承中,体现出了“五四”新文化的时代精神,无常在此成为鲁迅文学世界中一个不可替代的鬼形象。甚至可以说,鲁迅所写的这“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的无常身上,闪烁着民族战士鲁迅的光辉。

①鲁迅:《朝花夕拾·无常》,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②钱理群:《鲁迅笔下的鬼和神》,《名作欣赏》2010年上旬刊第12期。

③刘泰隆:《鲁迅杂文笔法及其思维特征》,《东方丛刊》1998年第3期。

④钱理群:《鲁迅杂文》,《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

⑤鲁迅:《摩罗诗力说》,《坟》,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⑥鲁迅:《门外文谈》,选自《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⑦陈树鸣:《鲁迅的思想与艺术》,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⑧夏济安:《鲁迅的阴暗面》,选自《夏济安选集》,志文出版社(台湾)1977年版。

作 者

:万 余,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猜你喜欢

杂文鲁迅
鲁迅防窃
画与理
孔乙己
阿迅一族
《杂文选刊》邀您读杂文佳作
《杂文选刊》邀您读杂文佳作
《杂文选刊》2013年1月下半月版精彩推荐
《杂文选刊》2013年2月下半月版精彩推荐
《杂文选刊》2012年12月中、下旬版精彩推荐
从鲁迅给取名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