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否定哲学:《求乞者》中的新主体精神
2017-07-17鞠舒同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鞠舒同[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北碚 400715]
鲁迅的否定哲学:《求乞者》中的新主体精神
⊙鞠舒同[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北碚 400715]
《求乞者》中的主体分为布施者和求乞者两个角色,主体通过意识的流动与画面的剪接,实现了这两种对立角色的相通与转换,正是在这种否定转换的尝试之中,新的主体精神被促成,它承载和代表了鲁迅的否定哲学的核心。作者在文章中透露的“对他人的否定”和“对自我的否定”,反映出鲁迅的否定哲学中包含的人类“恶”之平等与“恶”之反抗,和他特有的“绝望”的人道主义。
《求乞者》 他人 自我 否定 新主体
许多研究者认为《求乞者》充满“战斗的诗情”,比如孙玉石的《〈野草〉研究》。研究者把鲁迅对孩子的“憎恶”看作他对人性奴隶劣性的批判,认为后文角色的对调是鲁迅思想中的反思、共情,甚至是更深层次的批判。但是,这篇文章不仅限于针砭社会弊病,不仅仅停留于批判人性,它的独特的意境、诗化的艺术结构和杂文化的语言,赋予了文本更多的内涵,体现了鲁迅思想的核心,即自我否定。这种否定的核心,就是在矛盾的相互转化当中,通过主体的否定性介入,促进新的主体精神的形成。
《求乞者》中的主体分为布施者和求乞者两个角色,主体通过意识的流动与画面的剪接,实现了这两种对立角色的相通与转换,正是在这种否定转换的尝试之中,新的主体精神被促成,我们可以说,这个新的主体就是背后的隐性主体。在一种现实的、个人的人生体验和社会感受、世界感受中,鲁迅把目光投向了国民精神的思考,从一个人的内在精神素质对一个人进行考察,从人存在的现实性去看待人、考察人。对布施者来说,在摈除优越感之外,要超越自居自傲的错误觉知;对求乞者来说,在去除奴性和虚伪的同时,要去追索真实的东西。求乞者和布施者其实都是同一种人,而双方一开始的对立,是由于相互缺乏共识和理解。
一、对他人的否定:真实主体的劣根性
“我”首先否定了孩子的求乞行为。孩子本应该天真、质朴、率性,但文章中的孩子“拦着磕头,追着哀呼”“装着手势”,这些都是谄媚和伪装的表现。细读文章,可以看出,孩子不是真的求乞者,“求乞”是他的行为和方法。首先,真正的乞丐是穿不起夹衣的,夹衣是一种在国内20世纪70年代前半期前流行的、用于春秋季节换季保暖的双层夹棉的衣服。并且,他的脸上也没有因为生活潦倒、长期流离而导致的悲戚之色。卡勒认为,主体是各种制度的服从体,孩子作为文中的显性主体,尽管他是被决定的服从体,但是主体在多大程度上是他自己,他自己也有可以做出选择的能动作用。假设孩子的确也是因为苦难而不得不假装求乞维持生活的底层人民,但至少可以在“求乞”的范围内选择更有尊严更健康的方式。“我”否定和憎恶孩子的这种行为,就是“我”对这种生存方式的否定评价。
其次,鲁迅对于孩子主体属性的复杂情感和态度的转变值得探究。在《狂人日记》中,主人公的愿望是“救救孩子”,在《故乡》中,“我”也对新一代人寄予了希望,在这之前,作者认为“新的东西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就有希望”。但在《求乞者》里,作者对孩子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这给《野草》作为解读鲁迅的小说、杂文等其他作品的原型,增加了极大内涵。在某种程度上,孩子在这里开始具有原罪感和奴性,在一年后的1925年同时期,鲁迅写作《孤独者》中的孩子,在主人公把他们当真正的人一样同情关爱的时候,他们却出现了背叛行为,而在主人公后来把他们当奴隶一样戏耍的时候,却被这群孩子所留恋。可以说,鲁迅意识中的“绝望”开始渗入人性本源的“恶”,孩子原本在生理上所代表的“新”“善”在这里开始消解,也给读者的阅读体验带来了颠覆与冲击。
因此,鲁迅在这里首先否定了作为他人的求乞者。站在全局的角度看,不仅小孩是伪装的,“我”也是伪装的。求乞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物质钱财,布施者没有奉献和帮助弱者的胸怀和善心,不能从中发现满足感和快乐感。求乞者不是真穷而是虚伪,布施者不是真善而是冷漠。作者在这里更布设了一个灰色、寒冷、狭窄、逼仄的文学场景,与动态开阔的现实构成张力。
二、对自我的否定:新的主体思想的闪现
需要注意的是,有的研究者认为作者通过对孩子的憎恶和否定,进行了某种向外的、某种社会现象的批判。但是,以“我”内心世界的意识流动来显照一己好恶,这是一种向内的审视,“我”在文本中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存在?
我们说,这个“我”的背后藏着另一个新的主体。其实作者创作这个文本,就像是民间表演皮影戏的艺人,“孩子”和“我”是两个道具,光影后的人才是全部智慧的创造者。读者在幕前可以看到,“我”和孩子都不是求乞者,用这样的方式求乞只能求得他人的烦腻、疑心、憎恶,因为无暇顾及他人,也就可以看穿同僚的那些“假把戏”。同时,“我”也不是布施者,不仅是由于“我”没有实质钱财可以布施,也因为同情与布施只发生于不同阶层、不同际遇的人之间。鲁迅在这里其实已经开始从阶级论思想来鉴别人性、灵魂等问题。
“我”与孩子虽然际遇相同,但是,不同于孩子的用浮夸和虚饰求乞,“我”在这里做出的能动反应是“用无所为何沉默求乞”。鲁迅本身就是承认和直面自身的恶的,所以,“我”不是表义上的求乞者。以求乞者的身份去反观他人对“我”求乞行为的态度,这正是作者的“隐性自我”的闪现。就像靳丛林在《竹内好的鲁迅研究》中所说,这是鲁迅作为文学家和思想家具有的责他与自责的双重责任意识。孙歌在《竹内好的悖论》中也提到这种自我否定的原则,说“它的特点在于,把通常对立认识的矛盾事物的两极放在统一的主体之中,并通过主体的否定性介入而促进新的主体精神的形成”。那么,既然在物质上不能给予布施,人类能否通过思考进步,在精神上提供无私的疗救与支持?
三、他人即自我:求乞者的精神渴求
既然经过了对他人和自我的双重否定,我们也许可以推导出作者的某种“肯定”,肯定人类都是“乞求者”的事实。“我”和孩子其实是处在平等阶层的人物。只有本质的平等才能够顺利地转移情感、角色,但这样的“恶”的平等远远不够,作者是为了借这看似的“恶”达到更深的意图。社会阶级和群体如何生活得更有尊严?也许从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即应当用一种真实、正义、委婉的方法生活。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表达的“绝望”并不能否定“希望”,并且,他还引用了裴多菲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样,在《乞求者》中,结尾处的“无所为”“沉默”和“虚无”,就不能单纯地解释为消极的虚无主义思想。可以说,鲁迅的自我颠覆性是我们接近其文本的契机,并且,鲁迅的写作动力就来源于这种自我颠覆。我和孩子都是精神求乞者。而孩子的虚伪、“我”的傲慢,都迫切需要改变和疗救。
如何疗救呢?第一,呼唤真实。求乞者的手势、声调是假装的,因此遭到“我”的厌恶。“我”选择无所为和沉默求乞,其实是一种静坐式的抗议,抗议虚伪的自作可怜博取同情的表演。第二,渴望理解。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双方的相互敌视的立场,同时也在对自我存疑,他们缺乏的是精神上双方的相互理解,即人类的终极关怀。就像靳丛林所说:“像鲁迅一样,明了自己置身在赎罪的场域,但绝不向外在的任何权威忏悔、委身,既有自我否定的自觉,也有自我现实的勇气,敢于以不完美的自己义不容辞地扑向人类之爱。”
鲁迅的人道主义是独特的人类关怀方式,不管是在绝望之中,还是在醒来之后,只有主体更清醒和具有道德感、责任感,才能在无路可走中强走出一条路,“道德的彼岸”才有可能在这摸索的过程中被到达。卡勒在《文学理论》第八章“属性、认同和主体”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话语是再现了已经存在的属性,还是创造了属性?”鲁迅的话语,就是再现人类已经存在的属性,比如困顿、求生、双方的观念,还有思想里的弯折、谄媚、奴性、忌妒等等。同时,他也在否定转换中创造了人类的新属性,正如对真诚正义的呼唤,批判性的换位反思立场。当读者在阅读《求乞者》这样的散文时,作者的绝望经验和独特的否定认同方式,也在帮助我们成为更优秀的人,这也是文学教育的捍卫者所希望看到的。
①⑦⑫靳丛林:《竹内好的鲁迅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3页,第97页,第112页。
②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
③乔纳森·卡勒:《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页。
④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47页。
⑤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0页。
⑥孙玉石:《走近真实的鲁迅——鲁迅思想与五四文化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页。
⑧孙歌:《竹内好的悖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页。
⑨竹内好:《从“绝望”开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46页。
⑩⑪汪晖:《声之善恶——鲁迅〈破恶声论〉〈呐喊·自序〉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03页,第91页。
作 者
:鞠舒同,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编 辑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