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则不谢,谢则不亲”
——游仙笔记里的艳情与家常
2017-07-15重庆强雯
重庆 强雯
读书论道
“亲则不谢,谢则不亲”——游仙笔记里的艳情与家常
重庆 强雯
中国历代都有纵情乡野、寄寓理想的山水诗文出现,大众审美下的谢灵运山水诗、李杜篇章,灼灼其华,诗歌是大户。抛开这些众所周知的篇章,不少笔记、传奇也裹挟着游仙外衣,纷至沓来,还有一些失散作品在他国熠熠发光,也能窥见中国古典物哀的兴盛之影迹。
失散之文《游仙窟》就是这样一部著作。
《游仙窟》很容易让人望文生义,以为是个寻仙求道的故事。《游仙窟》的开始,类似明代的《徐霞客游记》、清代的《绿野仙踪》一样,有仙风古道的风味,主人公满怀欣喜领略各种幽谷妙景。但没多久便发现错了——意象中的主题迟迟未达,寻访名川的公子宕开一笔,滑向了另一条歧途,淫词艳语不断,双关诨语不差,让人怀疑这铺垫是否没完没了?直到文末才知道会错了意,这只是个简单的故事,或者说没有情节的叙事而已。
和诗、艳词、典故的恶搞……通篇全靠这些细枝末节的文华增彩。
“爱色转须磨”:把轶事当正事
《游仙窟》是一个风流公子冶游调情的故事,也可以说是唐代才子佳人一夜情的故事。这种轶事,历来只是寥寥几笔,像《西京杂记》《汉武帝内传》中记录的那样。但是《游仙窟》却开创了一代文风,将轶事发挥至极,成为浩浩荡荡的一篇小说。
游仙窟,本是公子去造访大好山河,只是天色向晚,人疲马乏,不得不就近借宿一下,正好路遇一浣衣女,想这山中村妇,或可帮助一下,便向其表明来意,想寻访山中的神仙窟,无奈山川阻隔,欲投娘子。哪知这浣衣女可不是什么村妇,乃大户人家的丫头,丫头说:“自己是崔女郎家宅中的使女,不过投宿须得到主人家的恩准,帮你问问便来。”
这一问,便将故事拉向了正轨。
为何?
这崔女郎是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现在是寡妇,丈夫在沙场战死,还有一嫂嫂,也是寡妇,所以一般的客人,是不便留宿的。除了身份不便,这崔女郎华容婀娜,玉体妖娆,会调筝,会作诗,举世无双。一般人进不了她法眼。
公子碰壁,便勾起了猎艳之心。于是乎,投诗问路,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诗句中,亮点颇多。如,崔女郎婉拒之诗:“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何处关天事,辛苦漫追寻。”公子便激将法赋诗调情:“双眼定伤人”,崔女郎以诗相讥:“何须漫相弄,几许费精神。”
一阵无趣之后,公子夜里睡不着,想自己年少好娱生色,也曾历访风流,饱见文君,熟看弄玉,哪想到今天这么尴尬,夜里独卧,实怨更长。浮夸公子的文采来了,不输张生,说自己“未曾饮炭,腹热如烧;不忆吞剑,肠穿似割”,要娘子请救临终之命,好一个相思之人,长篇累牍了一大番,感叹道:“无事相逢,却交烦恼。”
经过一系列书信的短兵交接后,二人终于会晤。
公子尽礼而言,道崔女郎赛过“神仙窟”,崔女郎针锋相对,称公子是“文章窟”。
之后,二人各自交底,公子道明身份,祖上也是钟鸣鼎食人家,在说到自己祖上时,公子也胡诌了一下:“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孙,广武将军钜鹿侯之子。”因为汉代张骞因跟从大将军卫青缉拿匈奴有功,封为博望侯,但并没有担任过“青州刺史”,此为作者虚构。晋代张华曾任广武侯,却不是广武将军钜鹿侯。而且张骞和张华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所以作者故意这样设计,也是让公子胡吹一番,骗取一个良家妇女的芳心,抬出身世即可,谅她也没工夫没本事去核实。
于是崔女郎吩咐设宴,引进中堂,要款待这个达官贵人。吃饭自然免不了吃酒行令、作诗唱和,而这也是全书极力铺陈的华彩之章。
而在这些推杯送盏之间,也有不少调情,双关语迭出。
如崔女郎要弹琵琶,仆人便调笑作诗:“回身已入抱,不见有娇声。”崔女郎应声即咏:“渠未先撩拨,娇从何处来?”聪明!可谓双关对双关。
后来崔女郎又要下棋,以酒为赌注。公子趁机要赌宿。“十娘输筹,则供下官卧一宿;下官输筹,则供十娘卧一宿。”
崔女郎即刻识破,指出怎么都是公子占便宜。嫂子则在一帮敲锣打鼓,唯恐天下不乱,说:“不用赌来赌去,今夜定知你逃不过。”
此后下棋,二人也唱和诗作不停。
其间有婢女,姿色佳,公子多看了两眼,崔女郎心里不快,嫂子立即敲打公子:“知足不辱,人生有限。”公子也自己打哈哈:“为性贪多,欲两华俱采。”嫂子脱口成章:“张郎太贪生,一箭射两垛。”十娘立即亮底牌:“遮三不得一,觅两都尽失。”
嫂子听出醋意,宽慰说:“娘子啊,别生疏,这兔子到了狗窝,是自己找死,前途未卜呢,跟他较什么劲。”
两女围攻,公子服软,只得顺着说:“打兔得麞,非意所望。”接着又把娘子夸赞一番。看美人的容貌,我便神情俱散,和你一番清谈,更是让我心胆俱碎。怎么还敢有别的想法,“预忝人流,宁容如此”。这一番话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表白。所以公子我“伏愿欢乐尽情,死无所恨”。
接着,正餐饮食俱到,作者又将这一番美味佳肴着实华丽描写:“椹下肥肫,荷间细鲤。”“熊腥纯白,蟹酱纯黄。”“鲜脍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色。”“鹅子鸭卵,照曜于银盘;麟脯豹胎,纷纶于玉叠”“河东紫盐,岭南丹橘”“鳖醢鹑羹”等,玉馔珍奇,无鲜不尝。
有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美食良屋,不是神仙窟是什么?点题之意,处处可现。
公子一谢再谢,嫂子却说:“亲则不谢,谢则不亲。”
大餐之后,又是奇异佳果伺候,红枣、梨子、杏、水果刀纷纷被用来和诗,隐射郎情妾意。
比如“忽遇深恩,一生有杏”,“但闻意如何,相知不在枣”,“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还有一首更双关的——“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这说的是刀鞘,其实暗指男女床笫之欢。
下棋、赌酒,嫂子频频戏弄二人,二人也互相打趣,连床头的破熨斗也成为诗中之物。
崔女郎说:“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公子立即说:“若冷头面在,生平不熨空。即今虽冷恶,人自觅残铜。”
这一唱一和,互相打趣之中,既试探也消除疑虑。
“众人皆笑”一句更是点破了无数暗语、隐语。
水果餐之后,崔女郎家又特为公子设舞,金石并奏,萧管间响。“苏合弹琵琶,绿竹吹筚篥。”尽兴之后,两人继续试探,调情。“冬天出柳,旱地生莲,总是相弄。”
娘子推进一步:“得便不能与,明年知有何处。”
眼见之物均被用来唱和。如床头的笔砚:“爱色转须磨”“良由水太多”;如酒杓:“渠今合把爵,深浅任君情。”如灯盏:“从君中道歇,到底即须休。”
两人唱和罢,公子立即奉承:“十娘词句,事尽入神。乃是天生,不关人学。”
尽兴后,几人又一同游园观赏。看过果树、蜂蝶,两人走向崔女郎的卧房。
“白骨再肉,枯树重花”这一夜的高潮,也是这个故事的高潮即将来到。夜久更深,情急蜜意,好事进行后,病鹊闯入,徒生伤悲,二人都知道别易难会,邂逅新交,未尽欢娱,嫂子唱念:“乐尽哀声,古来常事。”崔女郎含泪作诗:“别是终是别,春心不值春。”
二人又互赠信物:“莫言钗意小,可以挂渠冠。”
真是一日情深愁似海,崔女郎肝肠寸断:“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愁来百处痛,死去一时休。”
公子走了,知道一去不复返,情意绵长,“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
这故事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这游仙窟之行,没有访问到名川大山,则是在美人那里际会了一夜,第二日便匆匆奔赴了任命之旅。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游仙文学的挽歌美学
游仙文学,并非唐代首创。
南北朝时期,《文心雕龙》就提出“诗杂仙心”。所谓“仙心”,指的是“滓秽尘网”一类的境界者。写这种非人间的诗章最早者当推曹植,如《升天行》《仙人篇》《灵芝篇》。
“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虚幻仙境里的觥筹交错,高朋满屋,在曹植的笔下闪耀灵光。这是一个脱离了人世苦海,庸庸碌碌的境界, 以《仙人篇》为例,写的是仙人于泰山间聚会。众仙人娱以六博为戏,湘妃调抚琴与瑟,美酒佳酿,饕餮美食,逍遥忘我。
其文辞之美,潇洒之盛,“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既是文中语言,也可看成是这篇《仙人篇》行云流水般的文风。
此后,两晋时期,七贤之栖逸竹林,文人雅士逐渐趋山林成为一种风流雅事。游仙诗一时盛行。张华在《游仙诗》中写道:“乘云去中夏,随风济江湘。”描绘山林风光之时,慕名之心溢于言表。
游仙诗发展到郭璞,达到极致。在他的作品里,仙言道语之作多达十四首,游仙文学蔚为大观。
后来,山林与隐居生活逐渐脱离关系,入山林者不再局限于仕途上的失意者,如谢安的东山之游,王羲之兰亭之聚,门阀望族竞相追逐。游山、游仙也成了一种娱乐。
只是,这种游仙美学演变到了《游仙窟》里,却开出小说的奇葩。以游仙之名,访山寻故,却讲了一段公子佳人邂逅的故事。其体裁已然创新,不再是就事论事之章,以骈体文作传奇,文辞浮华艳丽,以韵语对话,变文韵散夹杂、唱白并用,写得生动活泼,结构严谨完整,开创了一代游仙作品“别时终是别,春心不值春”的挽歌美学。
纵情山水,一夜情长,两相缠绵,相忘江湖。
表面上,《游仙窟》的故事低俗,调情调出一篇文章,也为时人诟病,直接被打入艳情文学之列;但在时光检验之下,抛开一切陈俗陋见,《游仙窟》在文学上的价值,越发生辉,是中国古代小说真正走向艺术成熟之作。
就好像美感极盛的《牡丹亭》,也会淫词浪语物用其极,嘲笑不解风情之女,说些“大便孔似‘园莽抽条’”,小净处也‘渠荷滴沥’”等,其俗让人目瞪口呆。千古流传的《桃花扇》,也时常流露“这当垆红袖,谁最温柔,拉与相如消受”“贪花福分从来有”等“低级”思想,但瑕不掩瑜,依然也不能低估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追溯《游仙窟》的创作年代,是唐代文人张鷟年轻时所作,而文风,正好处于汉魏六朝和唐代传奇小说的过渡期。可以说是承上启下,既有汉魏六朝的华丽骈句,又有唐代传奇故事的转承启合。
望其前山,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繁多,星汉灿烂如《穆天子传》《博物志》《搜神记》《搜神后记》《西京杂记》《古今注》《南方草木状》等,朝章国典、风俗民情都可圈可点。尽管如此,笔者还是认为《搜神记》最美。虽有时写的是人间凡事,但游仙这个主题,大致始终贯穿。仙在何处?仙在《仙馆玉浆》《韶舞》《桃花源》《穴中人士》《审雨堂》等篇章中。
以《审雨堂》为例,名士梦中入蚁穴,恐其摇摇欲坠,忽见头顶一匾额“审雨堂”,大雨将来之势,身临其境。其背后传递的危机感,也豁然而出。寥寥数字,意境如春山空濛,千古回音。
汉魏六朝志怪的传奇之酒,被《游仙窟》一饮而尽,但饮完之后,张文成却唱起了自己的“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莫过于此——这沦落,是在现实社会中的疏离感、错位感,是都要在访仙路上白马放歌,青春做伴的寄情之感。只是,汉魏六朝志怪是为传奇而传奇,《游仙窟》则借传奇唱起了人世悲欢离合之歌,更倾向于日常。
既承上,也启下。
《游仙窟》对后世的美学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小说与歌谣的密切联系,在唐朝发展到了一个非常繁盛的局面。这也是《游仙窟》之后的美学大观。
中唐时期,以白居易和元稹为中心的文学交友团体,其主张之一就是创作讽喻诗。这个文学团体具有两个方向相异的创作原动力。一是支撑他们创作讽喻诗和新乐府的理念,二是面向小说创作的欲望。他们在这两种不同的基点之间,常常感受来自双方的引力。这或许就是当时小说与歌谣密切联系的重要原因。
所以这一时期的《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都体现了小说与歌谣的特点,《游仙窟》的文学艳情与日常之美也得到了发展。《李娃传》等著作中的烟火气息更甚,市井俚俗,长安的街与人,活灵活现。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这样的挽歌美学,在元代和明代文学也得到了延伸。杂剧《西厢记》、小说《金瓶梅》等表达的均是这样的美学价值观。
“春中醒来,微带羞耻”:中国的种子,日本的花
今日的日本以其传统文化的守旧之美,成为世界各国人民竞相追逐的热地,连中国人也不例外,不远千里东渡去抚摸汉唐之风。重新发现日本,也是在重新发现汉文学的精髓。
《游仙窟》早在唐代就传到了日本,其开创的挽歌美学,在日本也花开灿烂,甚至比中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仅在战后日本就出版了六种译本。
日本大尺度地接受《游仙窟》,是因二者在婚恋和文化习俗上都有一定的相似性,“暗合”了当时的日本民族美学。日本也有山野“访妻”的风俗,以及和歌的文学风习。
日本古代的访妻婚姻中,男子到大山去求婚,由男子主动,或由女子暗示男子通过吟诗或唱歌的方式向心上人倾诉爱意,然后因女子的意而最终确定婚姻关系。婚约缔结后,妻子仍居住在娘家,丈夫晚间到妻家与妻子同居,或者实行短期的“从妻居”。这种“访妻”看似充满浪漫,其实危机四伏,婚姻并不稳定。但《游仙窟》无疑强调了这一美感,在日本大获成功,一时追随者甚众。
和歌也由此得到了给养。
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受《游仙窟》影响最早、最深的是成书于8世纪的《万叶集》。《万叶集》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恰如《诗经》之于中国文学史。《万叶集》是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编者不详,共二十卷,收录了作于公元5世纪至8世纪的日本诗歌。《万叶集》中不少和歌前有汉文序,在这些汉文序中可以找到不少源自《游仙窟》的词句。
如在《万叶集》卷十八第四一三二首和歌前有大伴池主作汉文序,其中“乞水得酒、从来能口”“抱膝独、能蠲旅愁”是从《游仙窟》中“乞浆得酒、旧来伸口”“独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演化而来的。
而《源氏物语》也多少受了《游仙窟》的影响。
《源氏物语》是研究日本平安时代社会风貌和贵族生活的重要历史文献,但从中日文化的渊源和文化传播规律的角度去考察,该书也是参透中国唐代文化影响的书面见证。这恰与日本平安朝大量吸收唐风形成自身的国风文化的史观不谋而合。
《源氏物语》第五十二回“蜉蝣”中,熏大将想念大公主,在与女侍们的对话中,便援引了唐传奇《游仙窟》的典故:“气调相似的兄弟”不在,熏大将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哩(《游仙窟》原文为“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如兄,崔季圭之小妹。”)。
日本和中国的文化气息十分相近,有如胞衣之感。他们保存着中国古代文人的雅好和品性,也让人十分着迷,如对空山的静思,对书斋的敬畏,对修行的专注,以及对万事万物产生的物美和物哀,都带着一种中国古典情结。
“春中醒来,惊诧生命依然在,微带羞耻。”这略带伤感的日本诗歌,读来竟和“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情绪一致,连赏春及事的方式都大同小异。
时光倥偬,清末杨守敬作为驻日公使的随员在日本访书,发现了这部小说,并将其著录于光绪十年(1884)刊出的《日本访书志》中。国内最早的刊本是1928年4月海宁陈氏慎初堂的《古逸小说丛书》本。
但因为“艳书”身份,《游仙窟》并未在国内得到广泛流传,诸多“笔记丛刊”中都没有收录它。2010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游仙窟校注》,2012年再版,仍多次缺货。斑驳昏暗的旧书市场里,它安然的书影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作 者:
强雯,中国作协会员。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红岩》等文学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养羞人》《吃鲸鱼的骡子》。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