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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人”的繁复性及互文性诗学
——重读鲁迅散文诗《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2017-07-15广东朱崇科

名作欣赏 2017年19期
关键词:奴才互文性聪明人

广东 朱崇科

“立人”的繁复性及互文性诗学

——重读鲁迅散文诗《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广东 朱崇科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是一篇貌似朴实但实则内蕴丰厚的散文诗。它不只是对三种人物的类型或哲学的简单区分和批评,而且还蕴含了鲁迅一贯的“立人”思想:它既从反面切入清理奴才(自奴化)、聪明人(帮闲)与主人(主谋)身上的奴性,同时又借助互文性策略来观照长期贯穿了他人生的关联性主题思考,比如,“铁屋子”隐喻及打破策略,“傻子”角色亦可纳入中西文化角色的谱系学以及鲁迅自身的思考链条上加以确认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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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来,鲁迅写于1925年12月26日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为叙述方便,下文简称《聪明人》)相对朴实平淡,似乎由《野草》集子中极具张力的象征主义诗学到了此文本时发生了变异:词句上的相对平实使原本艰难的意义阐释显得更自然而然、争议不大,甚至会让人疑惑它和其他相对晦涩深邃的篇什的共生性何在。但实际上,这篇作品中却富含了相当丰硕的意蕴,更体现出鲁迅相当繁复而有意味的思考。

整体看来,相关研究观点也相对平淡,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类:

第一种,分析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三种人物的类型及形象。如李何林先生认为,聪明人是一个“虚伪的慈善家,欺骗人民的统治阶级的帮凶”;傻子“是一个激进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形象”,他热心助人,但因为未深入群众而失败;奴才是“受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奴才思想的毒害,一个不觉悟的被压迫者的形象”。当然亦有论者将之上升为三种不同的哲学划分,奴才所代表的是一种奴才哲学或诉苦哲学;聪明人体现了一种市侩哲学;傻子则象征一种行动哲学、反抗哲学。

第二种,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加以分析。如孙玉石认为其中呈现了鲁迅的情感寄托和现实关怀,“比起前面的《影的告别复仇》等篇来,构思显得简单平淡,没有太多的隐藏性。如果我们先是从现实生活的层面进入这个寓言式的艺术世界,就会非常清晰地看出,对于现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压迫地位差异的三种人生的三种不同的现实态度,看出鲁迅的爱憎与赞美的情感倾向”。而亦有论者对其中“奴才”的现实指向有所辨析:“作者曾称袁世凯为清统治者的奴才,其实当年最贴近他所创造的这个奴才形象的,还不是袁世凯,而是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保皇党。”

第三种,爱情喻示。如胡尹强指出,这篇作品呈现了诗人对自己爱情悲惨结局的考量,一旦可能的悲剧发生,则会诿过于他人——傻子(许广平)身上,“以奴才暗示诗人自己,这是鲁迅对他俩的爱情的悲剧性结局最阴暗、最悲观的设想。诗人当然不会做出散文诗中的奴才那样的背叛……诗人敢于把自己灵魂中最怯懦、最阴暗的念头展示出来,毫无疑问是防止这种结局出现的最积极、最有效的方法”。

第四种,认为这篇作品呈现了鲁迅文艺观的变化。如刘彦荣就指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反映了作者文艺观的某种变化。此前,作者认为文艺有改良社会、改良人生的力量。本时期,作者的这种思想发生了变化,认为文学的叫苦、鸣不平与实际的社会人生没有用处,改革最快的是剑与火,而倾向于实地革命”。

上述论点自然有予人启迪、开拓视野之处,但也有需要仔细辨析之处,如胡尹强的爱情观由于缺乏直接证据的支撑难免显得主观臆断,更多是靠想象进行“左手搏右手”的游戏,阅读者要辩证汲取,同时更关键的是要坚定有力地开拓创新。在我看来,《聪明人》一文内蕴丰腴,主要指向了鲁迅“立人”思想的繁复性,如人所论,通过三个场面的叙述,鲁迅实际上否定了中国历史上业已存在的“两种时代”,呼唤着“第三样时代”——“立人”启蒙时代的到来。

更进一步,鲁迅对“立人”的繁复思考可分为两大层面:其中之一是主要从反面切入,认真清理不同层次、类型人物身上各色各样乃至根深蒂固的奴性,而另一个层面则是采取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诗学建构继续思考他留日时期就提出并阐发的“立人”议题,其中可以包括打破“铁屋子”的意象隐喻,同时亦有在中西文化序列中考察“傻子”的位次并注入合理的元素更新。

反面切入:清理奴性

毫无疑问,“立人”思想是一项相当繁复且深邃的系统工程和理念设计,尤其是,如果要结合历史、现实中中国的方方面面继续实践、总结、反思与深化“立人”并形成“立国”思想的话,它自然可以从更多复杂层面加以思考与处理,如制度设计、个体强化、身心提升等,但若采用简单的二分法战略,既要从反面加以祛除障碍、弊端和劣根性,又要从正面注入新的现代性(含人性)、可行性元素。回到鲁迅的《聪明人》文本中来,显而易见的层面是从反面切入,对于形形色色的奴性进行清理。某种意义上说,《聪明人》中的奴性可谓无处不在,如人所论:“‘主奴模式’是鲁迅的一大发现,它揭示了人类尤其是中国社会长期存在的一种奴役关系:在一个意想不到自己是奴才并以一切人为奴才的社会里,‘奴才’是奴才,‘聪明人’和‘主人’是奴才,甚至于‘傻子’也是奴才。”

(一)奴才的自奴化

《聪明人》中奴性显而易见且浓烈张扬的则是奴才这个角色。简而言之,他就是在接受意识形态规训后简单懦弱、自噬苦难、自我奴役的代言人。

1.精神欺骗法。这种自我安慰看起来和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共通之处,但亦有差异。其中一点是:阿Q是一种自我欺骗、安慰的胜利法,而精神欺骗法则更被动——依赖于他人的不痛不痒的鼓励,所以鲁迅在文本中写道:“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

根据奴才的自我表述,他生活凄苦、饮食寒碜,“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同时却又不得不完成细密而折磨人的不尽劳作,“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同样居住环境也十分恶劣,甚至猪狗不如。除此以外,还要时常接受主人的各种刁难和欺凌。

按照常理,官逼民反或主逼奴反似乎是人之常情和社会之常态,而奴才却选择了诉苦。换言之,他不是选择冲冠一怒,愤而反抗,而是时不时乞求别人的怜悯和廉价同情,借此压抑可能的反抗,从而达到自我欺骗、自我奴役的效果,如奴才回答聪明人安抚之后的言辞:“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甘心自我奴役,其间只是牢骚得到慰安就变成了天理的安排和命定。

2.自奴与奴他。孙玉石指出:“鲁迅在这篇散文诗中所写的三个人物,是对现实斗争中某类人物命运和态度的集中概括,但不能认为他们就是现实生活中那一种阶级和阶层人物的直接代表。鲁迅所写的应该看作是一种诗的精神的象征,而并非小说的对真实人物性格的刻画,也不能当作带有历史性的典型人物来理解。”此论相当中肯,作为来自于对现实的感喟、反思与体悟的文本,《聪明人》中的指涉极可能关联了现实,但更可能又是一种诗学提炼和哲学总结。

奴才角色亦有呈现鲁迅先生深刻性的层面,也即:奴才的角色成为专制统治及其伦理规训暴力下的牺牲品,他自然达不到“乐在其中”的境界,在被逼刻意忍受的过程中,他通过诉苦来纾解压力,但可悲的是,他却懦弱贫乏,没有勇气反抗,同时甚至没有勇气承担责任与接受别人施予的解放与自由,从而反映出其深重的“奴他”(由被逼奴役辛勤劳作到自我奴役到按照此思维奴役他人)意识。

奴才第二次诉苦的对象是“傻子”,而傻子听闻其惨状后就大叫大怒,不仅如此,而且更进一步,直接动手准备帮他“打开一个窗洞来”。结果,他不仅不感激,而且一方面担心主人责骂,另一方面却出卖了傻子:“‘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换言之,习惯了自奴化的奴才不仅不能接受真正的自由,而且同样不允许自由思想/载体的存在与蔓延。

(二)帮闲与奴主

文本中还有其他样式的奴性,比如帮闲和奴才主人身上的奴性。

1.聪明人的利己本质。聪明人的出现有两次,两个场景中可以看出其立场、姿态和灵魂深处的奴性。

第一个场景中他是奴才的诉苦对象,也是博取廉价同情的资源之一。聪明人的表现依次为:“‘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神态表情配合到位,颇有影帝风采,但基本上都是没有个性和真实立场的附和与敷衍。最后一句的安慰话“我想,你总会好起来……”也是一句相当安全而又博人好感,甚至麻痹人的措辞:对方若失败了,可感受到他的“善意”;对方若成功了,则感激他的“洞察力”或“慧眼识人才”,总之是旱涝保收的骑墙话语。

第二个场景则是傻子被奴才们赶走后,主人也出来夸奖了报警的奴才,此时,“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当奴才感激而满怀希望地说:“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聪明人又及时安慰:“‘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不难看出,聪明人随口的赞扬、信口开河的安抚既方便了自己,得人赞誉或感激,同时又帮助了主子——主人安抚奴才,为其站队服务。如果说第一个场景中的聪明人还身份暧昧——让人难以揣摩他是以表演收编奴才还是真情流露乐于助人的话,第二个场景已经凸显了他的高级奴才身份。冯雪峰的见解一针见血:“‘聪明人’其实也是一种奴才,不过是高等的奴才;他很聪明,知道迎合世故和社会的落后性,以局外人或‘主子’的邻居的姿态替‘主子’宣传奴才主义哲学,所以也是一种做得很漂亮的走狗。”

2.主人的奴化与自限。《聪明人》中虽然极少出现却近乎无处不在的是主人,他是文本中“主—奴结构”相对潜隐却又至关重要的存在一极,但他的身上也吊诡地存有奴化他人和难逃奴化的双重性。

毋庸讳言,一方面,他是这种专制黑暗结构、制度和逻辑的暴力执行者,也是既得利益者。在前面的奴才诉苦场景中,他是一种“不在场的在场”,他残酷、冷漠、穷凶极恶、穷奢极欲。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他是一个极端自私却又相当“成功”的统治者,尤其是从规训各个阶层、灌注奴性视角借此固化自己的利益来看,他既能够收编聪明人,又能够奴役奴才,显示出相对高超的奴化技艺。他一直秘不示人,深谙专制社会中保持神秘感对奴才精神威慑的重要性,直到奴才举报认为可能是威胁的傻子后,“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而且,面对奴才的谄媚,他平淡地表示:“‘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让奴才感恩戴德,全然忘记了自己苦难的直接和间接根源恰恰是主人和以之为代表的专制制度。

但另一方面,主人却也是“主—奴结构”的牺牲品。在这种奴化思想中,他也是奴性十足的承载者和选择之一,在他之上,还有更大的主人,或者是相关的奴役专制思想、逻辑结构,也很可能随时被置换,他必须借此结构榨取最大化的利益,主人也因此丧失了真正的自我,实际上,他也是臣服于“主—奴结构”牵涉的巨大利益和统治思想的,无人可以幸免,甚至他也可能随时被撤换。当然,在“主—奴结构”中,离开了奴才的主人并不能真正的存在,这是他奴性和依附性的又一层体现。

“立人”的繁复性:互文性诗学观照

不必讳言,鲁迅采取了多种策略来丰富和思考其“立人”思想,而结合诗学创设考量,在《聪明人》中相当突出的则是互文性诗学。这里的互文归结到鲁迅这里主要呈现为两个层面:一方面是鲁迅对自我思路,尤其是互文本中呈现出的有关主题的共享与深化,而另一方面则表现为鲁迅和其他思想之间的互文,尤其是鲁迅在借鉴这些思想之上的发展与再创造。1925年12月,鲁迅在《出了象牙之塔》的翻译后记中写道:“我译这书,也并非想揭邻人的缺失,来聊博国人的快意。中国现在并无‘取乱侮亡’的雄心,我也不觉得负有刺探别国弱点的使命,所以正无须致力于此。但当我旁观他鞭责自己时,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后来却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凉药。生在陈腐的古国的人们,倘不是洪福齐天,将来要得内务部的褒扬的,大抵总觉到一种肿痛,有如生着未破的疮。未尝生过疮的,生而未尝割治的,大概都不会知道;否则,就明白一割的创痛,比未割的肿痛要快活得多。这就是所谓‘痛快’罢?我就是想借此先将那肿痛提醒,而后将这‘痛快’分给同病的人们。”而在我看来,“立人”的繁复性其实也呈现在后来的《聪明人》文本中。

(一)“铁屋子”隐喻及打破策略

某种意义上说,《聪明人》中所哭诉的状况,尤其是居住环境的恶劣令人不免想起“铁屋子”的意象,不必多说,这是此文本和《呐喊》进行互涉的表现之一。

1.回望《呐喊》。《聪明人》中奴才的居住环境非一般恶劣,奴才描述道:“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如果我们将这间屋子抽象、隐喻,并加以文本互涉,不难看出,这其实可以视为鲁迅对《呐喊》的回望。而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写道:“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鲁迅曾经将中国的历史时代相当犀利地归结为:“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坟·灯下漫笔》)类似的,作为奴隶和奴才们的居所——“铁屋子”其实成为现实存在和精神奴化的双重桎梏的象征。从此视角看,批判国民劣根性及其生成机制一直是鲁迅“立人”思想的践行和展开过程中必须实施的任务,甚至是当务之急:打破外在的铁屋子,驱除精神上的奴性,疗治精神创伤,然后才能有效注入新元素,塑造新人。

2.注意策略。在这种互文性诗学中,我们也看到《呐喊》和《彷徨》时期(也包括个案文本)的精神差异和鲁迅思想的嬗变特征。在《呐喊》中,鲁迅(“我”)对于能否打破铁屋子心存疑虑,但最终还是抱有希望,“听将令”并为前行的先驱者呐喊几声;而《野草》中,《聪明人》一文中,傻子对于为“铁屋子”开窗的想法颇为赞同,热火朝天、雷厉风行,“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然后,相当固执:“‘这不行!主人要骂的!’‘管他呢!’他仍然砸。”直到被一群奴才们赶走。

某种意义上说,这两种斗争策略,无论是过于绝望(虽然深刻、洞察力强),还是过于冒进/激进(虽然行动力十足),都是更成熟之后的鲁迅所着力反思和加以完善的对象,这和鲁迅偶有犹豫和彷徨,但往往更坚定反抗绝望、韧性战斗的策略有所差别。而“傻子”的行动中亦有缺点:“在这个‘傻子’的身上,同样能看到鲁迅对于‘战士’们的斗争方式的强调,特别是在诸如‘无物之阵’中,在面对‘奴才’这样的愚众的情况下,仅有斗争的热情和鲁莽的行动是不够的。‘傻子’最终被奴才诬为‘强盗’了,这里当然更多的是对奴才相的愤怒和暴露,但同时,按照鲁迅善于反思的习惯,也应该认识到这里面对‘怎样的战士’所进行的思考。”

(二)“傻子”的文化角色吊诡

在《聪明人》中,“傻子”的角色也颇耐人寻味:他如何从一个不甘于倾听诉苦、奋起助人为乐的勇士变成了一个被帮助者——奴才揭发/检举的“强盗”?鲁迅将之命名为“傻子”又有何深意?

1.对话厨川白村或尼采。需要指出的是,鲁迅在撰写《野草》的时期也翻译了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而译本“后记”就刊登在1925年12月10日《语丝》(第57期)上。半个月后(26日),鲁迅写了《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厨川白村有关于“呆子”的介绍和论述:“所谓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开利害的打算,专凭不伪不饰的自己的本心而动的人;是绝不能姑且妥协,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质底地,彻底底地,第一义底地来思索事物,而能将这实现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烧着的烈火似的内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实的人。从聪明人的眼睛来看,也可以见得愚蠢罢,也可以当作任性罢。”

“呆子”和“傻子”当然有差别,但同时需要强调的是,《聪明人》中的“傻子”和厨川所言的“呆子”有神似之处,他不伪饰,极富同情心,而不似聪明人那样具有表演性和世故的敷衍,同时也具有即时迅猛的行动力,甚至被人目为“强盗”。

无独有偶,孙玉石先生甚至还考察了此文中的观点和尼采哲学的契合与差别:“也可以说,鲁迅在尼采的哲学中找到了自身生命哲学思考的基点。《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艺术构思,就可能成为这种生命哲学化成的内在火焰的一种形象状态的释放。在鲁迅神圣的愤怒与讽刺中,隐藏着他对人民的大爱在内的。这也许正是鲁迅与尼采之间的一点区别罢。这篇散文诗似乎没有很深的哲学,而一向不被一些向潜深处开掘的研究者所注意。”傻子身内的生命状态(或者说幼稚型的“强力意志”)也的确呈现出和周围形形色色的奴性不同的内质,虽然略显粗糙。

需要说明的是,鲁迅很可能从厨川白村和尼采那里获得了某种精神资源,但理论上他也必须回到中国语境(social context),而同时鲁迅也的确是扎根中国的“民族魂”作家,毕竟“傻子”本身作为助人为乐的启蒙者,身上亦有“中间物”特征——作为相对简单的人物,他对奴才的表面诉苦实则寻求慰安继续忍受奴役的深层现实缺乏深切了解,从这个角度看,他又不得不面对自己对中国文化资源的依附性。

2.鲁迅自我的赓续:狂癫疯的谱系。需要指出的是,《聪明人》中的“傻子”其实也是鲁迅对自我书写的一种有意互文,我们自然可以将之安放在鲁迅创造文本的狂/癫/疯谱系中,这在鲁迅的小说中有着相当精彩的表现,可以称之为癫狂话语。

为此,我们要看到“傻子”的独特性和锐利性,他有真情实感,具有迅猛的行动力和主体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具有坚守和信仰,是一种有勇气的知识分子/启蒙者的象征,如钱理群先生所言:“奴才和聪明人,最根本、最致命的问题,就是没有信仰;而傻子正是有信仰,能够坚守理想的知识分子。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也是最本质的区别。后来,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一文中,提出了一个‘真的知识阶级’的概念,在我看来,这是鲁迅关于‘傻子’的思想的一个继续和发展。真的知识阶级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信仰、有理想、有坚守。”

当然,“傻子”亦有缺陷,他也有可爱的真傻的一面,如没有充分调查研究就急于乐于助人,有冲劲但也冲动,有勇气但也少谋略,甚至其身上亦有可能的奴性,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一‘主奴模式’中缺乏‘人的自觉’,没有人的地位,是人的主体性的沦落和丧失,或尚未建立起人的主体性地位。这是《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更内在更深厚的意蕴,往往为研究者所未察,实质上,这首散文诗仍然是一个象征主义文本。”

换言之,而正是借助对“傻子”正反面(尤其是正面冲击力)的缜密思索和象征诗学策略,鲁迅先生的“立人”思想才呈现出其多姿多彩性。而这一切都和鲁迅思考的谱系学息息相关,并非孤立自足的存在。

①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8—170页。

②艾燕萍:《三个人物形象揭示三种生存哲学——〈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解读》,《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 年第7 期,第105页。

③⑰孙玉石:《关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11期,第31页,第35页。

④陈安湖:《〈野草〉释义》,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179页。

⑤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70页。

⑥刘彦荣:《奇谲的心灵图影——〈野草〉意识与无意识关系之探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67页。

⑦朱美禄:《对“第三样时代”的呼唤——〈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解读》,《名作欣赏》2008年第11期,第55页。

⑧有关论述可参李新宇著《鲁迅的选择》(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钱理群著《与鲁迅相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王得后著《鲁迅教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房向东著《鲁迅与胡适:“立人”与“立宪”》(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刘国胜著《渐远渐近:鲁迅“立人”思想启示录》(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等。

⑨⑳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页。

⑩孙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页。

⑪冯雪峰:《论〈野草〉》,《冯雪峰论文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61页。

⑫有关互文性的介绍和研究可参考王瑾著《互文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法〕蒂费纳·萨莫瓦约(Tiphaine Samovault)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等。

⑬鲁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8—469页。

⑭毫无疑问,奴隶和奴才还是有着质的差别,前者算是物质/阶层身份,后者则是精神认同描述。此处更多用来描述底层的乌合之众,故不做具体区分。

⑮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4页。

⑯厨川白村著,鲁迅译:《出了象牙之塔》,《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7页。

⑱具体可参拙文《论鲁迅小说中的癫狂话语》,《中山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第41—47页。

⑲钱理群:《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二)》,《语文建设》2011年第12期,第44页。

作 者:

朱崇科,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华文文学、文学理论方面的研究。

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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